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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东情事

2011-04-05 15:19 作者:何义钦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孩子婚礼,收到了两双手工刺绣的鞋垫,是亲家的老家长辈送来的祝贺。我大为惊叹,七十多岁的老人,密密匝匝的丝线,一针一线绣成的。鞋垫上,两朵山茶花围绕着大红的囍字,花朵的色彩鲜艳饱满,几片绿叶衬托着,显得娇艳欲滴,好像刚刚沾上了早晨的露,绿叶掩映下,探出两支含苞待放的蓓蕾,寓意丰富,引人联想,煞是可!这已经不是简单实用的生活用品了。

我没见过这位老人,我惊讶她的眼力劲儿,惊讶她的艺术想象力,可以断定,这位老人的身体依然健朗,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俏丽多情。她当年出嫁的时候,应该在五十多年以前,推算一下,她也赶上了新的时代。

素有“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之说,陇东的婚俗和我们江南多有异处。

婚礼上,新郎是要披红挂彩的,双方的叔叔舅舅长辈们纷纷给新郎肩膀挎上红布,现在都是大红被面了,身上往往叠了一层又一层。亲家作了两手准备,他一边买来一大箱红被面,预备老家来的亲戚作贺喜用,另一边私底下又“做工作”,劝说“南方人不时兴这样,能免则免吧”。后来果然免了,只是那一大箱被面就得闲置在他的车库里。

举行婚礼前,亲家还给我打了“预防针”,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们,总会准备了各色的颜料,口红啦、化妆用的粉彩啦什么的,一进门就抹在新郎父亲的脸上,只需三、五下,就成了小丑模样了。拜访二弟家时,看到了他家去年娶儿媳拍摄的照片,二弟的脸上就涂满了红彩,大家可没因为你是个“官”就手下留情。这是我没有料到的风俗,儿子尴尬地望着我,我只能豁出去了,为了两个孩子,“怎么都行,没关系的。”——哈哈,你们甭想看我变成那副滑稽模样了,也是“能免则免”啦!

举行婚宴的时候,双方家长当然要给来宾敬酒。在南方,总有一个助手陪着主人,敬酒的时候,助手持着一瓶酒,始终就用这瓶酒给主人斟满,让主人一桌一桌地“敬”过去,不过,这瓶“酒”十有八九是茶水,大家也心照不宣,“大哥不说二哥”,等到你家办喜事时也是这样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陇东人实诚,不玩这些花招,他们不说“敬酒”,而是“进酒”、“添酒”。也有助手全程陪着你,他手里拿着托盘,上面放着十几个酒杯,一一斟满,你和客人一样,随机地取一杯,一饮而尽,“能不能作些手脚?”“一点门都没有。”

亲家知道我滴酒不沾,特地派了一位朋友代我饮酒,我只需浅浅地喝一点,“意思一下”,亲家、亲家母的亲戚朋友多,五十多桌,我“意思”了五十多下,累积起来,不少啦!我这辈子从来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也没觉得醉酒,只是心醉了。说句后话,代我饮酒的那位朋友,随后果然醉倒了,真过意不去,几天后见面了,我一再道歉。

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自家亲人、忙前忙后的朋友,还没正经午饭呢。亲家早就准备好了酒菜,又摆了几桌,请大家就餐。亲家的一位小老弟,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吃饭时,大家的矛头都会对着你,小心点,不要喝醉了。”不一会儿,就开席了,我有糖尿病,餐前要吃药的,在大家的注视下,就着茶水把药吃了,可没人硬劝我喝酒,依旧允许我“意思意思”。陇东人敦厚善良,不难为外乡客人。小老弟又把我拉到一边,说,“你们南方人真狡猾。”

然而,婚庆活动中最让我感动的,还是祭拜祖宗先人。这项婚俗,在陇东已经延续了几千年,虽然随着时代的演进,形式愈加简化,但它纪念先辈恩泽护佑、祈福后人平安幸福的主题依旧如故。在华民族生活的其他地方,也许保留着类似的仪式,但在黄土高原祭拜先祖,让我觉得格外沉甸厚重。

婚礼前夕,差不多深了,亲家、亲家母和我,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坛。天空飘落着绵绵初,华灯在雨雪的映衬下,弥漫着浅黄的光晕,我们两家分南北两处祭拜逝去的亲人,祈祷先人护佑两个孩子的幸福。火焰在雨雪中闪闪忽忽,映红了我们的脸颊。我和儿子没有多言语,只是默默地循规行仪,但我的双眼已经饱含着热泪,我想起去世多年的爱妻,想起她离开后的艰难岁月,如果她仍然在世,此刻该是我们一家三口在共同祈祷,她可以亲眼看到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借着烟火的熏灸,我一次次抹去溢出眼眶的泪水。隔着几道茂密的树丛,远处车辆轧过积雪的声响,湮没在纷纷雨雪中。仪式是如此简朴,如此静默,没有奢华,没有喧闹,唯有宁静和肃穆,但是,这已经拨动了我的心弦,让我如此动情,我仿佛看到那朵紫色的蒲公英在远方含笑伫立,微风吹动了她额前的那绺黑发,我愿这雨雪之夜的火焰,预示着生命的火炬代代相传——翌日,雨停了,薄雪消融,空气分外清新,天色开亮了!

陇东婚俗中,仍然讲究生辰八字方位吉期良辰等等,但这只是一种形式、一种程序,是婚娶过程中的一项喜庆活动,并没有数学中二次方程判别式,或者级数敛散性判断准则那样的决定作用。

我在陇东民俗博物馆看到一张彩照,是农家娶媳妇现场拍的。正是即将进家门的时候,鞭炮腾起的硝烟弥散开来,看不清大门两侧对联的字迹,总是祝福贺喜之类的。引起我好奇的是,两个年轻人各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用红布巾、黑布巾连在一起,站开来,似乎是一扇门的象征,一对新人正穿过这道“门”,新郎倌喜气洋洋地推着自行车,新媳妇歪着身子,斜坐在后座上,用红头巾盖着,看不见面孔,想来该是藏在头巾里享受着幸福。

从照片中人物穿戴上可以判断,这是二十多年前真实生活的记录。亲家给我解释,也许这对新人的生辰八字不对,也许是属相相冲,经过那道红黑两色布巾搭成的“门”,就破了禁忌,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笑了,“爱情是挡不住的”。规矩是人为立的,同时也立了规避、变通的方法。

还是在这民俗馆里,我看到了一幅剪纸作品,《老鼠娶亲》:一群老鼠,乐颠颠地,抬花轿、吹喇叭。世人没有不讨厌老鼠的,但在这幅作品中,老鼠也变得可爱了。在我的记忆里,鲁迅在文章里提到过幼年时看过这样的年画。当然,还有现在每个孩子都熟悉的米老鼠。你该知道,艺术是怎样改变一件事物的形象的吧?

后来,我去华池,这里是当年陕甘边区苏维埃政府的所在地,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就在这里闹革命。汽车离开庆城进入华池,在宽阔的大道上奔驰,远远就看到了“刘巧儿故居”大字招牌立在路旁。我很吃惊,“刘巧儿”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是在山西。天色快黑了,亲家说,“回来时还要路过这里,再来看吧”,可返程时还是没看成,但我没有一点遗憾。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不熟悉“刘巧儿”了,她是评剧表演艺术家新凤霞饰演的角色,一个艺术形象。刘巧儿原型封芝琴,1924年出生在甘肃华池县城壕乡,为了追求自主婚姻的权利,徒步到百里之外的庆阳专署,状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干涉了自己的婚姻,还状告当地县抗日民主政府断案不公。我们可以想象,这在六、七十年前的中国农村,对一位农村姑娘来说,是何等的“忤逆”!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就是现而如今,也是鲜有人敢“民告官”的。

幸运的是,陇东分区专员马锡五受理了这个案件,那时他还兼任陕甘宁边区高等法院陇东分庭庭长,经过调查、调解,马专员协同县政府一起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公开审理,纠正了原先错误判决,终使这对有情人成为眷属,也在我国司法史上创造了“马锡五审判方式”。

我在陕甘边区革命历史博物馆里,见到了这场审判的巨幅现场照片,那是人山人海的场面,马专员伸展出胳膊,正在激昂地演讲,随着他的宣判,人声鼎沸,如潮的喧闹欢呼声似乎冲出了这幅黑白画面!这场判决,对我们中国人的精神意识、文化思想、婚姻生活和社会结构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无论怎样评价,都不为过。

新中国成立后,“刘巧儿”的故事传遍了全国,对我国推行第一部《婚姻法》,起到了很大的宣传作用。送来手工刺绣的鞋垫,作为我家孩子新婚祝贺的七旬老人,当年一定也获得了自主婚姻的幸福。现在的年轻人也许并不理解这一点,社会形态的每一点进步,都是何等的艰难。

——述说《陇东情事》,还有比“刘巧儿”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吗?

就此搁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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