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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见闻录:老后的模样

2020-10-21 14:55 作者:闲话少说  | 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如诗人周涛在《对衰老的回答》中说的那样,“孩子们不会想到老/当然新鲜的生命连死亡也不会相信/青年人也没工夫去想老/炽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烬”,过去我很少去想自己老了会是什么模样,更多的时候是对身边老人(包括父母)表现出的种种特征感到好笑和不可理喻。如固执、小气、贪财、怕死、疑神疑鬼、对年青人的生活方式无端地表示愤慨,对曾经颐指气使过的老公(老婆)变得逆来顺受服服贴贴,对孙子辈毫无原则的溺,对儿女时刻作着没有任何作用和意义且令其十分反感的担心……

那时,我很难明白,不少年青时曾经十分睿智、大气、坚强、豁达和强势之人,为何老后竟然判若两人?

不止一次,我曾当面对父母或远远指着某些十分熟悉的老人,以不屑一顾又自信满满的口气说:今后我老了,绝不会象你们(他们)这样!尽管说这话时,我从没想过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或者应该是什么模样。

同样如同好事盼也盼不来,坏事却总是不期而至一样,岁月在不经意间,就不声不响的把你不曾想也不愿想的问题扔到了面前——不到五十岁的老婆突然一场大病,使我在二十多天的陪护中,与几位老年病友有了短暂的交集,并从他们的身上明明白白的看到了自己明天的模样。

老婆入院第一天晚上十一点过后,迎来了她第一位病友。此时她刚输完液迷迷糊糊睡去,我也即将进入乡,忽然听见门口一个粗大的嗓门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不住这个病房,房间这么小,光线这么暗,比我刚住的那家医院的病房差多了,再给我换一间!”

我睁开眼睛,只见门口站着四个人,一个护士,一个身材高大年级大概和我差不多的中年男子以及一位比他矮一头年龄不相上下的妇女,在他们前面,是一位满头银发,体态臃肿的老太太。

“你就继续作嘛!医院的病房不都是这样的么?能有床位给你就不错了!还说那家医院好呢,不是叫你在那儿多住几天,把病治好再出院么?是哪个生死不住了,说病好了!可回家还不到一周又咳得不行,说出不动气要死了,又吵着要到医院来?这家医院不是离家近,我们来看你也方便些么?你怎么就不知道体贴一点儿人呢?我看你作到什么时候!”中年妇女气忿忿地说。

我一听就知道说话者是老太太的女儿,儿媳妇是不会当着外人这样对婆婆说话的,那么那个男子肯定就是女婿了。

房间的灯一下子全部打开了,刺得我们条件反射地用手遮住了眼睛。这时,听见护士连哄带劝地说:“婆婆,这个房间很好的,你看嘛,很宽敞,光线一点也不暗,而且我们医院的病房都是这样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好嘛。老太太极不情愿的说。

于是,几个人都走进病房,护士忙着更换床单,女婿慢条斯里的将手里提着的生活用具分门别类的放到床头柜和对面的储物柜里。女儿则气咻咻地坐在床头的折叠椅上,一边扭头对已起身坐在床上的我略带歉意的笑笑,一边轻声数落着老太太变着法子折磨人的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状。在她絮絮叨叨的数落中,我知道了老太太姓李,82岁,丈夫早逝,独自养大了两个女儿,又先后帮助两个女儿带大了她们的孩子,身体总体不错,但小毛病不断,现独自一人生活,越老怪毛病越多,固执得要命。

“真拿她没办法!年轻时强势得不得了,老了还要争硬气。姐姐和我都叫她跟我们过,偏要一个人住,敬老院也不去,害得我们两头跑!这把年级了,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万一在家不小心摔倒了谁知道呀,弄得我们只好在她家里安了个摄像头!这不,生病了,在医院也不消停。不是吵吵着要出院,就是成天找医生闹,不打针,不吃药,不输液,好象医生要害她样!唉,人老了,怎么这样?”

女儿说话的声音尽管很轻,老太太却可能听到了,一下子生起气来,大声嚷嚷道,老了?老了怎么啦,你不老?和你们住一起?巴不得我早点死哟!

女儿一下子不做声了,对着我一脸苦笑,意思仿佛说,你看我没冤枉她吧,真是不可理喻!

女婿和事佬似的笑着说:“好了好了,都是我们不对。在医院里不吃药不输液总是你不对吧?难道医生也想害你?”

“医生治不好病,一天只知道输液,把我手都输肿了,胃也被药吃坏了,血压也比以前高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你的病怎么好的?”

“自己好的!”

“那我们叫你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总没错吧,你怎么只喝稀饭吃馒头,一点肉也不吃?营养不足免疫力下降,身体怎么能好?”

“不想吃肉,吃了反胃,而且咬不动!”

“呵呵呵,肉咬不动,咸菜特别是腌萝卜干好咬些!”

老太太不做声了。

前前后后差不多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老太太安顿好了,女儿又找来一名护工,说自己家里还有一个才一岁多的孙子需要照顾,不能来医院照顾母亲,委托她全权看护,并一再嘱咐一定要让老太太吃一点有营养的东西:“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记好账就行,出院时一并结算”。女儿女婿离开病房时,老太太已经睡着了。但当他们走出病房时,我看见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睛,向门口扫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调皮而得意的微笑。

在我们眼中,李老太太是幸福的,单就从生病住院这件事看,就足以让我们羡慕不已。虽然亲人们没有到医院陪护,一切都交给护工打理,但总有人随时到病房探望。

老太太得的是慢性肺炎和咽炎,据医生说双肺炎症都很重,而且胸腔有很多积液,因此总是咳个不停,家人尤其是女儿来看望时更加厉害,奇怪的是只要孙子来,咳嗽症状立马缓解,如没事人一般。

老太太不咳嗽时很健谈,虽然有时说着说着就脸色泛红,喘不过气来,但只要缓过一口气,就又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讲述她的丰功伟绩。

她就是这个城市的人,退休前是国企工人,四十多岁时丈夫就死了,她一手把两个女儿拉扯大,给她们找了不错的工作,帮助她们成了家,现在都过得很好。后来,又给他们带孩子。我教育孩子很有一套呢!她得意的说。

“两个孙子都很乖很听话,读书工作样样得行。他们小时都跟着我过,对我比他们妈老汉儿亲。我管他们可严格了,从小学到高中,他们到那里读书,我就跟着陪读到那里,虽然辛苦,但心里高兴,值得!”

“现在两个孙子都参加工作了,也成家有孩子了,一个还出国留过学,回国后在银行工作。还有一个在一所很有名气的中学教书,他们找的媳妇都长得好乖,都蛮懂事,对我可顺了。所以,我不怕死!怕什么呢?我没什么担心的了”。

说起两个孙子,老太太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那骄傲,那得意,恰如捡到了宝贝的小孩子,完全不象生病的老人。

老太太入院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她刚刚第一次较为全面地向我们讲述完她一生事业之后,她的二女儿来看她了(此时我们已知道昨晚送她来医院的是大女儿,家就在医院附近,二女儿到这儿有半小时车程)。这位实际年龄已六十出头的女士,身材高挑,皮肤白晰,一头波浪型金色卷发,戴一副金边玳瑁眼镜,身着白底绣金龙唐装。气质高贵,举止娴雅,装扮新潮时尚,象五十刚出头的大学教授或者大公司高管,如果不是老太太此前已向我们粗略的介绍,根本想不到她也是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她一进病房,就发现护工工作的粗疏。于是一边坐在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轻轻抚摸,一边温柔而严肃的点评和指挥着护工的工作。再然后就以如哄婴儿睡觉的语调,对母亲作着细致的嘱咐。

她说,我们事情很多,不能到医院守着你,你要理解。想吃什么尽管对护工说,不要惜钱,钱不是问题。护工没做好,就要理直气壮的批评,她的责任就是照顾好你,我们给了钱的,而且开的工资比其他护工都高……

老太太开始还很高兴,一边不时咳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儿聊着天,对女儿的吩咐总是顺口应承,说晓得晓得,好嘛好嘛,渐渐便不耐烦起来,半天不应声,任凭女儿独自唠叨。最后便生硬地下了“逐客令”:我知道你们忙,我又没要你们来!走吧走吧,让我耳根清静一下。真是,我又不是小孩子,样啥都要你们教!

“好好好,我走,不惹你烦。不来你有意见,来你也不高兴,不好将就!”女儿边起身往外走,边悻悻地说。

下午,在中学教书的那个孙子带着漂亮的孩儿媳妇来看老太太了。一进门,孙子就将病床摇起来,一屁股歪在老太太身后,轻轻地给她揉肩,孙子媳妇则坐在床头,给老太太按腿。

“你们这么忙,来干啥子?”老太太笑嘻嘻地问。

“听说你又不听话了,不配合医生,也不好好吃东西,所以我来检查检查!”孙子严肃地说。

“没有没有!那个又背着我说我的坏话?这次我乖得很,不信你问医生嘛!”老太太忙不迭地辩解,并一脸讨好地说。

“那就好,说明开始懂事了,口头表扬一次”孙子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向媳妇一努嘴“你孙媳妇给你煮了一碗肉丸子,趁热吃几个,怎么样?”

“要得要得”老太太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嘴里却连声答应着。

在孙子和孙媳妇连哄带唬下吃了两个肉丸子后,老太太就怎么也不肯再吃了,讨价还价半天,她投降似地伸出一根指头说,“一个,只吃一个了行不?”

我在旁边看得又好笑,又羡慕。

又坐了一会儿,孙子说该走了,老太太却不干了,提出让她看一下“小东西”(重孙子)的视频。

孙子拿出手机在她面前一晃,说,虽然这次表现比前几天好,但仍需要进步,所以这次不给你看。等你出院了,我带他到你家里找你玩。

老太太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呵呵大笑地说,要得,我很快就好了,真有点想那个狗东西了!

孙子和孙媳妇走后,老太太扭头对我们说,我孙子和孙媳妇不错吧,还有那小东西你们是没见过,真的好乖,好聪明!接着,她笑呵呵地说,我不怕死,也可以死了,没什么担心的,也没什么用了,连“小东西”都抱不起了,活着只是给人添麻烦!

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一下子泛上心头,从不操心女儿婚事的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是该请人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了,说不定那天我就可能生病死去,如果在此之前她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张老师是我老婆入院后第五天加入到我们这个病房的。当天上午李老太太出院,张老师便接管了她那张病床。

从病人床头的卡片上,我知道他姓张,65岁。他曾经是老师的身份,是从陪他来入院其后再也没见过的儿子口中得知的。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会是一位老师。因为从入院到出院,我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那天上午大概十点刚过,他老婆和儿子陪着他走进了我们这间病房。只见他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和下巴上的胡子刮得不很干净,看起来潦潦草草,毛毛拉拉的。一进门,老张就半躺半靠地坐在床上,旁若无人地拿起手机看起来。

老张儿子年级约摸四十四五岁,身材敦实,面孔黝黑,头发剪得贴着头皮,光光的高高的额头便显得格外突出。等护士给老张输上液走出去之后,小张就以毫不见外的嘲弄口气对父亲说:

张老师,你可是五十年代的中师生,是那个年代的精英分子,而且我还听说你是你们那届学生中的高材生,其后又桃李满天下,所以你是很有素质很有身份的人哟。因此在医院,你要体现出应有的涵养,不能和医生护士过不去,特别是不能出语伤人,更不能动不动就把医生开的药片扔了,拔掉针头拍屁股走人!……

任凭儿子如何调侃和嘲弄,老张始终面无表情,充耳不闻,头也不抬地研究着手机,直到他老婆和儿子离开都没有吱一声。

张老师生的什么病,我最后也不得而知。但想来病情应该不严重,大概是什么比较轻微的慢性病,到医院来带有疗养和调理的性质。因为他从未在医院过,每天上午输完液后,自己出去吃午饭,下午来输完液就回家了。也许正因为每天都回家,而且行动自如,所以自入院那天后,我们再也没见过他的任何家人。

张老师输液期间,我好多次都想找他说说话,因为病房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感到压抑。但每次看他,要不就是靠在床上看手机,要不就是躺着闭目养神,根本没有和我搭话的打算。不仅对我们如此,和护士同样不交一语。也许是儿子的告诫起了作用,自始至终,我也没见他对人作出任何有失身份的行为。

我忽然想起了我爷爷最后几年也是这个模样,经常一个人落寞地想心事,不爱说话。有次,我不知趣地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一下子莫名其妙的大冒其火,说,我和你们说什么呀?我想说的你们不懂,你们说的我也没兴趣!人老了就没人看得起,我说什么说!

那天,记不清具体是哪天了,大概就是老张输完液后就再也没来的那天下午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拨通女儿的手机,对着话筒一声大吼:你妈都住院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来看看?!

老婆的病友中,高婆婆算是一个比较有趣的人。

称她婆婆,主要是因她的相貌够得上如此称谓。其实她只有七十三岁,比李老太太小得多,而且比张老师和后面我要说的徐大姐都大不了多少。但看起来确实比他们都大多了:身材矮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头发不仅全白了,而且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绺,凌乱地搭在头上,如戈壁滩上稀疏而毫无生气的几丛野草。让她显得尤为苍老的是满嘴牙齿只剩下一颗下当门牙,脸颊深陷,松松垮垮地堆满皱纹。一张嘴巴,那颗焦黄的、牙根几乎全裸的牙齿就孤峰突起,摇摇欲坠,既让人联想到米老鼠的形象,又使人想起“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古文。

说她有趣,是因为尽管她不识字,却有着山区农村老年妇女特有的聪慧、狡黠、自卑、热情和自以为是。每当有医生和护士来,她都会不失时机又不失分寸的对其进行恭维、表扬和祝福,诸如医生你的医术就是比我们那里的医生高明,我这条命就是你给的呀,你一定会多福多寿,步步高升;护士小妹儿你好辛苦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你长得真乖,手真巧,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等等。仿佛说了这些话,医生护士就会为他治病更加精心,也会给她更好的照顾。

还别说,她这些话还真有效果,不仅常常逗得医生护士哈哈大笑,而且医生查房时,对她的情况询问得就比其他病人仔细得多,对护士嘱咐得也最多,一大群人常常在她的病床前一围就是半天。护士们从门口经过时,也总是有事无事的到她床前看一眼,看看她那个粗心的儿子是否坚守岗位,是不是又忘了观察输液袋中是否还有药水。

她的有趣还不仅于此,还表现在对同室的病友及其陪护都尽可能体现出同等的友好,只要精神状态稍好,都会对其他病友的病情给予关心和鼓励。而且总是在对儿子的训斥中展示自己为人处世的智慧和高明。她始终对儿子不放心,事事都要操心,以至经常闹出让儿子哭笑不得,让我们忍俊不禁的笑话。

有天吃午饭时,儿子正把从饭馆里买回来的炖排骨肉一丝丝撕碎后放到她碗里。我赞叹地对他说,你真细心!他说,没办法,她没牙齿,咬不动,什么东西到她嘴里都是用舌头搅几下就吞下去了,她住院就是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吃东西卡在气管里了,后来在里面越长越大,县里的医院又不敢动手术,差了要了她的命!

高婆婆耳朵背,没听见我们说什么,只见我在对她儿子说话,而儿子居然头都没抬!于是对我歉意的笑笑,然后转过头训斥道,小哥在对你说话呢,你好大个人物,腔都不开!

儿子抬头冲她一吼:就你事多!

这下她听见了,立刻生气得满脸通红,说,教你乖还不学,就知道冲我吼!你老子死时,你哥才十六岁,你才八岁,我大半辈子守寡,把你们养大,这下翅膀硬了!服侍了我几天不得了了,你要晓得,你们报答我的养育之恩,这么大点点都没有---她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掐着小指尖比划着。

儿子嘟哝道,又在讲你的功劳苦劳了,晓得你的恩情天高海深!

听着他们母子吵嘴,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因为我想起了我那已死了好几年的同样苦命有时同样令人哭笑不得的母亲……

高婆婆对儿子总是不满意,儿子也成天黑着脸冲她母亲吼,有时确实是生气,但更多的是不吼她就听不见。但医生每次查房时,都对着高婆婆的耳朵说,婆婆你命好,你儿子孝顺,比好多城里人强多了!

高婆婆来自几百公里之外的农村,用她自己的话说,如果不是这个病,哪里想到要死了还会到这么大的城市来走一趟!陪她治病的是小儿子,长得又高又壮,脸黑皮糙,一直在广东那边建筑工地上打工。这次为母亲的病,专门赶回来,把她送到这家大医院来动手术,取出了那个已看不出模样也无法分辩出是什么东西的异物,并一直耐着性子陪护着。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服侍母亲,只偶尔偷着跑出去抽一支烟,我竟对这个年龄和我相仿,长相普通举止粗鲁的汉子生出一股深深的敬意。

高婆婆手术后能下地走动的第三天晚上,大概凌晨两点左右,老婆推醒睡得正熟的我,急急地说,你快起来,看高婆婆在干啥子,也不知道他儿子这个时候跑哪儿去了!

我睁开眼睛,只见高婆婆神色紧张,正扶着门框东张西望,嘴里咕咕哝哝。站了一会儿,她折转身,在紧靠门口的储物柜前蹲下来,焦急地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由于年老体弱,加上刚动完手术身体更加虚弱,蹲了不一会儿就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我立即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只见她两手紧紧抱着一个人造革手提包不放,嘴里神经质地反复念叨:这么晚了,跑哪儿去了,这地方他又不熟悉……

我扶着她回到自己的病床前,她把那个包放在床头,用被子遮住,又不放心的用枕头压上,然后又弯腰朝床下看,抬头时神色更加慌张:皮鞋都还在呢,穿拖鞋走的,穿拖鞋走的!跑哪儿去了啊,这地儿他又不熟……

她儿子什么时候走的,到那儿去了,我们都不知道,无法回答她的疑问,更没办法安抚她躁动的情绪,我们只能紧紧地盯住她,不让她跑出去寻找,只能无奈地听着她祥林嫂般恐惧地反复说着”那儿去了那儿去了呢”,同时对他儿子深更半夜丢下母亲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感到愤怒。

正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儿子回来了!原来他看母亲睡得正熟,自己又烦心地睡不着,就到医院外的广场上去遛达了一会儿。看见儿子回来,高婆婆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来,象迷路的孩子看见了父母,那既惊喜又委屈的神态简直让人无法形容。儿子也象犯了错的小孩子,低着头,小声说,看你睡着了,出去转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呢!

病房里安静下来,但所有人都没有睡着。我躺在折叠椅上,回味着刚刚过去的那幕场景,眼中无端涌起了满眶泪水。

高婆婆出院那天,我有事没在医院陪老婆。等我回到医院时,她那张病床的主人已换成了徐大姐。

祝她健康长寿,也愿她那孝顺的高声大嗓的儿子一切平安!

徐大姐六十刚出头,母亲是重庆人,父亲是内蒙人,在呼伦贝尔生活了大半辈子,退休后跟着在重庆做生意的儿子搬到了重庆居住,现已在重庆生活十几年了。所以她总是一会儿用普通话一会儿用重庆话和我们交谈。

我说,呼伦贝尔我没去过,但我知道那地方很美,也很出名,因为我听过很多人唱《呼伦贝尔大草原》这首歌。

徐大姐个子不高,面容清瘦,头发已经花白,但兼有重庆女子的温柔和北方女子的豪放。她和和我们说话时,总是慢声细语,轻轻柔柔的,既象幼儿园的阿姨,又象一个很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她告诉我们退休前一直在一家工厂办公室工作,“文化不高,没当过官,也没发过财,就一普通职工”。但她对一直陪她住院的老公说话却总是粗声大嗓,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经常把他训得晕头转向,使得他在我们眼中总是一副手足无措,想发火又无处可发,既窝囊又窝火的样子。

徐大姐的问题在肝上,来这家医院前已在另一家医院住了半个月院,因需要作手术又不相信那家医院的手术技术,就转到了这家医院。自住院起,老公就一直陪着,儿子只是偶尔下午过来,陪到晚上十二点就回家。“要做生意,尽管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后,生意很清淡,但还是每天要去”。

儿子一来,他老公倒头就睡,眨眼之间鼾声大起。

有天,我当着她老公的面,笑着对徐大姐说,大姐,你家大哥脾气真好,你整天闹他,也没见他发火,我觉得你也太强势了点!要是她——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我老婆,虚张声势地说——也象你这样,我就“啪啪”给她两耳光!说完又装模作样的挥了两下手。

老婆没做声,只用凌厉的眼光扫了我一眼。

我看你敢!徐大姐微微一笑。又说,你以为他没打过我?年青时经常揍我呢,有次把我肋骨都打断了两根。你不知道北方男人打老婆可厉害了。不象重庆,在家里男人象女人,女人象男人!

“我闹他?不闹行吗?呆头呆脑,傻逼戳戳的样子,说一下动一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有时晚上想他扶我上厕所,睡得死猪一样,喊都喊不醒,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态说。

“不是疲倦得不行吗?二十几天都没休息好了!再说谁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呀”老公尴尬地嘟哝道。

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大汉,一米七几的个子,退休前一直在林场工作,尽管已六十多岁,身体一直没有发福,依然身形挺拔,肩宽背阔,可以想见年轻时一定是个帅气逼人英俊阳刚的美男子。单从体型和外表看,你很难想象在年老体衰脾气暴躁的老婆面前,他会表现得象猫一样温驯,完全是一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受气包形象。

“女人是老虎,病人怪更多,陪护这活儿不好干吧?”有次趁老婆和徐大姐在走廊里散步时,我对他说。

“可遭罪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就知道折磨人”他叹息道,“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还得按她的要求来。老了,也只有老两口可以依靠了,后人不管能不能干,都靠不住,最后相互搀扶着过的,还得是老伴,所以,只有让着点,由着她折腾吧”。

想想前几位病友,又想到认识的不少朋友,包括比我年级大的,和我年级相仿的,有儿女没儿女的,儿女能干和不能干的,再想到老婆住院以来,自己请假陪护了这么多天,而女儿仅抽空来看了两三回,每次来我还得到外面去多买一个人的饭,而且还得首先考虑她喜欢吃什么……我默然。

老婆出院那天,我扶着弱不经风的她走出医院大门,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恍若隔世的长吁了一口气,我一手提着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提回去有用无用的生活用品,一手搀扶着她,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们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不时有红男绿女从身旁风风火火地走过,在我们的眼里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背影。在那些稍纵即逝的背影里,我看到了我和老婆正佝偻着腰,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在更远处,是一生脾气暴烈,此时却象徐大姐老公那样在老婆面前服服贴贴的父亲……

徐大姐也出院了,而且和老婆相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并约定在彼此完全康复后到家里作客,她还承诺带我们到她的家乡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去旅游,给我们做她最拿手的甜面酱。我不知道她们之间会不会真的联系,或者会,或者不会,犹如朋友之间年青时曾许下的那些诺言,犹如我们曾经对未来的岁月规划的那些令人热血奔涌的梦想,最后都如正从我身旁奔跑而过的青年那衣袂带起的轻风,飘散进岁月的风尘,无影无踪。

我们都是过客,老婆和徐大姐们之间是,我们和朋友之间是,和儿女与老婆也是。

在此之前,我们曾经以为可以永恒,以为岁月和梦想总会与我们同在,而衰老和不期而至的一场疾病终于让我们大梦初醒。

我看到了自己老后的模样,虽然并不象有些人说的那样狰狞恐怖,也不象有些人说的那样蔼然可亲,那模样,只是如一片由绿转黄最后飘然而下的树叶,由最初的生机勃发血气方刚逐渐转而满不在乎、惶恐不安,再到失落、孤僻、怪异、无助而最终至于悄无声息的寂静。

我又想到了周涛的《对衰老的回答》。周涛的诗格调高昂豁达,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和哲人般的智慧,完全没有听天由命的宿命,也没有英雄末路的悲凉。我不知道周涛这首诗作于什么时候,想来应该正当壮年。如是,不知道他在耄耋之年是否还会作出同样的诗?也许会,因为他是诗人。

我不是诗人,永远作不出这样的好诗,也不可能达到他诗歌中所表达的境界。但我知道我曾蔑视和嘲笑的老境正以其始终不变的步伐向我走来,而且如一面古老的铜镜,映照出我已走过的道路上留下的悲欢和得失。

前面有一个垃圾桶。我径直走过去,将手里提着的那包今后也许毫无用处的物件丢了进去,然后对老婆说,慢点走吧,用不着这么着急,不管你走得快还是慢,那家,那今后的日子,还有那寂静的永恒,都会在前面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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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东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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