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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煮生活

2022-12-19 15:02 作者:山榆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白水煮生活散文

1

清晨的阳光像挂了露水,贼亮贼亮的,几丝光线从门缝儿渗进地窨子里,我睁开眼,听见沟塘里榆树棵子上传来一声声的鸣,啾,啾啾,啾……声音短促而似有所期待。半明半暗中,棚顶上有几根枝条好像在晃动。我眨眨眼,定睛分辨时,居然是一条条筷头粗细的小蛇,伸着头摇来摆去。妈呀,棚上有蛇窝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赤身跳下地,伸手扯过衣服,哗啦哗啦抖两下,没有什么。这些小崽子,全不在意我做什么,仿佛一切都是情理该然,它们依旧摇头晃脑,毫无顾忌。我打开房门,阳光一下子涌进屋来,很快,小蛇们把头缩了回去。

蛇在山上并不罕见,但出现在棚顶上,我真的始料未及,那是很吓人的。当然这些小小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们背后的大蛇。

不久前,我见过一条大蛇,一条二尺多长的黄绿相间的花蛇,它正从地窨子门边往外爬,一半门里,一半门外,仰头吐芯向我示威。我不得不退后几步。尽管我从没挨过蛇咬,可一见蛇,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腿发软。这种花蛇俗称“野鸡脖子”,毒性很大,动作快而凶,特别是那蛆蠕的身躯和扭颤的鳞片,十分膈应人!这条蛇应该是公的,鳞片上的绿纹很亮,除了七寸下有两个圆包包,整个躯体修长(母蛇花纹暗淡,体型粗憨)。我真怕它抽冷子咬我一口,咬一口就够我受的,不死也得扒一层皮。我的命不值钱,但它很重要,我的命还承栽着一份没有完成的责任

当我发现草窝里的鸡蛋少了两颗时,我真的很气恼,本不想撩饬它,可它吞了我两颗鸡蛋,却让我动了杀机,想从它的肚子里把鸡蛋扒出来,我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它。鸡蛋可是我当时唯一的奢侈品,我一天才吃一颗,它一次就吞了两颗,太贪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蛇大概也是慌不择路,没有顺着沟膛往里爬,其实几步远就是深草茂棵,而它竟然爬上对面的沟帮子。这分明是找死的节奏,那么陡峭的沟坎,长的都是矮草,根本藏不住身儿。我若置它于死地只消绕过它,先爬到沟坎上面,等着它的头部探到沟沿上来,用烧火棍子照准它的七寸抽下去,一棍子即可致命。它爬行的并不快,一是坡陡,二是那两颗未曾消化的鸡蛋延缓了它的爬行速度,让它的行动像怀孕的母蛇。

我俯身在灶边拾起烧火棍子,几步爬到沟沿上,举着棍子等着它爬上来。它一上得沟沿,立刻警觉地仰起七寸以上部位,扭头望着我,吐着芯子,跃跃欲试,但那样子咋看都带有做贼心虚的架势。看着它那恶俗的躯体和装腔作势的无赖之举,我的头皮酥酥的,胳膊发软,便不自禁退后一步,犹豫着,想要不要把烧火棍子抽下去。我的犹豫大概给了它逃脱的勇气,它迅速扭转头,身子一缩一纵,一纵一缩,几纵几缩,转眼间隐没在山坡的草丛中。

我没再追赶它,放下烧火棍子,任它逃走。我之所以犹豫,是想起二十年前二大爷跟我说过的话,他说山里的活物都归山神爷管,在山上不能乱杀生,得罪了山神爷,求来的财早晚都得丢。人在没运气时什么都信,我可不想再进城去白跑一趟,太折磨人了。

蛇虽是冷血动物,但蛇又是可驯化的,马戏团就有耍蛇的项目,我见过。能驯化的动物说明它们有记忆,有记忆它就不该再来袭扰我的生活,我给它机会,它也应该给我面子,大家互不相扰才是。不过,为安全起见,我还是用羊胡子草编制了一个草袋,把剩下的八颗鸡蛋装进草袋里,吊到棚顶梁杆上。

鸡蛋被蛇吞了两颗,我两天没吃鸡蛋。还好,我尽到了照应财物的责任,它也没再来攀高觅蛋。

我不知那条花蛇是不是棚上小蛇的父亲,但我愿意相信它是的,它应该体会了我的善意,因此才有了眼下的节制。如果它真在棚里,鸡蛋就吊在棚梁上,它做“梁上君子”不是更方便一些吗?它没再动一颗,足见它是个真“君子”。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没理由去残害它的子女,蛇不犯我,我不犯蛇,你走你的天棚路,我走我的地下门,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跟一些初生的小蛇讲礼数,我怕它们还不知何为教化,还是小心为上。我将被窝移到炕梢去,以免哪条小蛇不慎失足跌落下来,造成我们之间无障碍碰撞,那可不是好玩的。小蛇也是蛇呀,我可不想玩农夫与蛇的把戏。

自打发现了小蛇,在地窨子附近,我再没看见过一条大蛇,小蛇时常见诸棚端,三三两两,两两三三。小蛇长得很快,几天时间具有了大蛇的一切特征,不像最初那样童真无忌,而是贼头贼脑,张嘴吐芯,有了一定的警觉性。

我不知这群小不点都吃些什么,是怎么吃的,蛇不是哺乳动物,它们总得吃点啥,而自己有无能力觅食。我看不见大蛇,不等于它不在棚窝里,否则,小蛇何以生存?

这些小东西,晚上倒不见活动,我睡觉相对安全些。我能见到它们都是在中午,阳光不能直接照射进屋里时。我中午不睡觉,但也躺炕上歇一会儿。有时我也想,它们与我同处一室,也许大蛇起就在这里了。哥哥挖地窨子时,赶巧没碰到它们的栖处,或者是将它们的出入门户盖到地窨子里了,正赶上母蛇有孕在身,不方便另寻他所吧。听说蛇不会打洞,都是借了鼠兔之穴生儿育女,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借用了人类的智慧而遮风避

说了你可能不信,有时我很羡慕蛇鼠的生存之道,它们虽卑微,却有自己的窝,即便鸠占鹊巢,被侵者也不敢公然认领。人不行,人活在法治社会里,不能胡来。我进城只能租人房子,月月给钱,一旦交不上钱,就会被扫地出门,更甭说有属于自己的窝了。

地窨子虽不是我挖的,但我住着却也能心安理得,然而它不过是个临时住所,其土地也是有所属的。明年,说不定整个地窨子真成了蛇的一大家子的安居之所,它们可以为所欲为,所属业主也奈何不得。哥哥在这里承包了一百多亩山地,承包合同只有一年。

土地是当地一个嘎查(村)支书开垦的——小干部自有小干部的方便。这里离家一百多里地,侍弄田地就要在这里打野住宿,不能天天回家。哥哥领着侄子侄女打野,主要是锄地、犁地,锄完一遍地(别人都锄两遍),停一停,然后用三轮车拉着犁杖,犁上土。盖住的草就盖住了,盖不住的,超过秧苗的,再拔拔大草,未曾超过秧苗的,任它生长,长多高算多高,就只等秋收了。

我是在他们拔大草的时候从外地回来的。

我在家跟老娘呆了两天,有人到山上来,我搭方便车也来了山上,帮着哥哥薅了几天大草。他们回家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刨药材,挣点现钱,好再走出去。

我一向不大看好哥哥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但他是哥哥,我也不好说什么,说了,他也不会有所改变,还惹他生气。作为庄稼人,哥哥完全践行了“庄稼不收年年种”的古训。但自打分田到户,我不记得哥哥种的田地哪年获得过丰收,无论是旱涝不均还是五风十雨的年景,哥哥种的庄稼永远比别人家的差,别人也差的时候,他的更差。他像父亲一样,懒于农事,侍弄个差不多便停手了,好像多干一点就吃了大亏似的,到秋后就不是差不多了,而是差得远了。但是,哥哥有个好心态,他永远对明天寄予美好的愿望,哪怕他眼看着没有经营好今天,也会无缘由地怀抱着对明天的期待和侥幸。哥哥始终无法将付出与收获协调起来,今日有酒今日醉,只要有人敢把钱高利息借给他。哥哥这辈子还的利息钱,比他早年挣的钱都多。哥哥在碰壁的时候,会怨气冲天,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哥哥脾气不好,老婆孩子都怕他,在家说一不二。有时他也吵母亲几句,母亲不服他,动不动要分家。不过,哥哥不许别人说母亲,孩子们说了,他不但对孩子言语恶劣,弄不好还要肢体语言相加。母亲劳碌一辈子,晚年也不闲着,力所能及,山上家里什么活都抓挠着干,但是她的嘴也不闲着,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仿佛家里没她,别人都没法过日子。

赡养过老人的,大多在老人面前不会得到夸赞。俗话说,老小孩小小孩,老人跟谁过,谁的不是就多。我不常回家,回家来,母亲向我告哥哥的状,我说她几句,她骂我也是狼崽子,白养活我了。养活老人不容易,打不是骂不是,深不得浅不得。哥哥说归说,任何时候,他总是让母亲吃上喝上,睡热炕头。在吃喝上,哥哥从不亏待自己,自然也就不会亏待母亲。

哥哥一辈子最对得起的是他的胃,可他的胃一点都不争气,就像偏儿不得偏儿济一样,他的胃玩命地跟他较劲——哥哥六十出头就查出胃癌,不久就去世了。

哥哥对我也有足够的善念,他可怜我的奔波,他也知道没法阻止我。我每次外出,他都会抹眼泪,仿佛我出去就是遭大罪的。我回来了,他很高兴,我说过一段时间还得走,他也不阻拦我,只是让我等秋后收了豆子再走,多带点钱,好像他的地里长的都是人民币。我不能等到那时候走,到卖豆子时,天气已经大冷了,不方便找工作,也不容易物色安居之所。我当然不好指望他获得丰收,他的收成有八十个窟窿等着去堵,年年都是刚收了庄稼,就有上门讨债的。

我自己过的是穷日子,很在乎别人的观感,因为我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上班,挣现钱。哥哥日子比我好不到哪去,说他破罐子破摔,他年年不少种田,农闲时也做点瓦工活。按说,他每年也不少挣钱,只是钱到手饭到口。我不行,我口袋里有几十块钱,一般没啥要紧事,我绝不动一分,以免遇上事抓瞎。因此,哥哥私下里对我儿子说我把钱看得太重,不好成事。我听到后,也只是一笑。说真格的,我无法不把钱看得很重,钱曾经让我吃尽苦头,钱也正在让我经历折磨,这不是危言耸听,我受的煎熬不在于身体,而是精神。

是的,这几年,我像野狗一样地生活。我曾经因为身无分文而睡在公园的草坪上,园丁用水管将我浇醒;我曾经不名一文,两角钱的森铁火车票买不起而徒步行走七十里路;我曾经因吃不起肉,不得不在冰天地里夜走森林去套兔子,白天不敢耽误干活;我曾经因为极度缺钱,想看点书,蹭到新华书店处理旧书的摊位前,悄悄把想看的书掖到裤腰里,趁看书摊的女士不备而带走。

关于偷书的事,我要多说几句。我偷的书都是新华书店打入旧书摊的,看书摊的是我邻居一位女士(当时她还不是我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都在埋头看书,不管顾客,几乎人人都在偷书,她却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她成了我的邻居家的媳妇后,我还认得她,对她的印象太深了,每次去偷书我都多看她几眼,尽管她长得并不美,但她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那股专注劲透着一种文人的气质。我跟她谈起此事时,她笑了,说她知道大多数人都是偷,极少有人花几分钱买一本薄薄的,但怀里一定藏着几本厚厚的。她可真精明,我就是这么干的。她告诉我,过去沉积下来的一些名著,改革开放后,少有人问津,政府又不知送给谁,有人提议大幅降价,放在新华书店门外卖,人肯花钱买书,自然是想读,若有顺手牵羊的,让她权当没看见。原来如此。

实话实说,我前前后后偷走四百多部书,还有几套名家全集,有二十几本毛八七的薄书是我花钱买的。这些书我也都读过,有的不止读一遍。邻居女士嘲笑我说,老师也偷书吗?我用孔乙己的话回复她,也是自嘲,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她嘎嘎笑,我也笑。后来,有相当一部分书被我借丢了,传坏了,剩下的,在我搬家的时候,包括几套全集一并送给几个邻居家的学生了,一本没留。这也算是我替政府间接传播传承经典文化了。不是花钱来的,也没花钱去,希望读者不要拿这件事情来指责我的人品,拜托!

接着说我哥哥。

哥哥承包的土地,农民都能看得出来,不会有多大收成,缺苗不说,草比苗多而高,能收回成本就不错了。可他还算计着,有多大多大的收入,做似的。

哥哥没文化,明知外面的世界不是他的,他没别的想头,只想种点地,做点瓦工活,这是他能干的,不过他干啥都没长性。我自认为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然而未免浮躁,我的外出就像拖着长枪的堂·吉诃德,单枪匹马闯世界,乱撞一气,总想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却是到处碰壁,撞得鼻青脸肿。我总觉得哪里定有一个适合我的工作,可能缘分还不到。我固执地迷信打工跟女子嫁人差不多,倘若遇人不淑,必定浪费一个时期的青春,但人不能一辈子倒霉。

倒了霉,我只能回老家疗伤。圣人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我不“怀土”又能怎样?

说心里话,我真不想种田,我种田更没运气,或者说我跟田地没缘分。我也种过两年田地,那两年正赶上亚洲经济风暴,开不出工资,大多教师都包点田地种,我也种点田地,我周内教书,周末侍弄田地。可种田必须有生产资料,没有,什么都得花钱,种子花钱,化肥花钱,耕种花钱。那两年,我只能靠赊账搞农业生产,总得吃饭。我没有向单位请过假,身为教师,还有一个职业道德问题,不能误人子弟。除了利用周末侍弄田地,当时所有学生,在春秋两季,还放两周农忙假。锄地由我自己来做,割地由我自己来做,忙铲忙割的季节是雇不到人的,人都收完了,我还在忙活。冥冥之中,好像老天爷跟我结了梁子,单意跟我作对。第一年春旱秋涝,没什么收成,仅够交公的,本钱全搭进去了;第二年我的田地遭雹灾,把庄稼砸得溜平,省了秋收,就剩上火了。

种田不成,我放弃工作,背着债务,毅然决然地走出去了。我在外面混不下去时,厚着脸皮也可以回来教书的,但我这个人确实不知天高地厚,相信好马不吃回头草,非要在外面求个甜酸不成。有人劝我还是留在家里吧,挣点工资,种点田地,准成,不能年年都闹灾,说亲戚里道的帮把手,有两年就缓过来了。我不想那样做,求人不如求己,我帮不上别人什么,何必叨扰人呢?

我在外面,老家能牵挂的,不是老人,老人有哥哥养着,而是我还有一个未就学的儿子。哥哥养着老人也罢了,但没义务帮我养儿子,尽管他从不说什么,我得懂轻重。

我想,等我再走出去,不能对工作挑三拣四的,要先站住脚,一步一步来。

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2

地窨子附近山上主长黄芩、桔梗和防风,我主要刨黄芩,桔梗我不刨,扒皮挺费事的,防风碰上大秧的也刨点。这里年年有人来刨药材,但好像都是一走一过,没人细致地刨,大秧子少,小秧子多,人不大看得上眼。我没脚力可借,只能多花点耐心,粗的细的一块刨,弄好了一天也能刨大半麻袋。我算计着,刨上四五十天,到落霜季节,挣个六七百块钱不成问题。有了这样一笔钱,我可以走得远一点,也可以走走大城市,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至于手头没钱,我想,机会总要先有饭吃。

哥哥下山时,开三轮车去四里外的一眼泉子给我拉了小半箱水。水箱不是没装满,是车子抄近道,不小心一只轮子陷进泥塘里,哥哥把水放掉了一大半,我在后面推着车,算是拔出车轮来。哥哥说,剩下的水也够我吃一阵子的,过几天他上山来再拉一箱。其实,小半箱水,省着吃,也够我用十来天的。山上还剩些棒子面和大碴子,有几碗小米,十来斤土豆,猪油还剩一点点,最多的是盐,用一年半载没问题。哥哥还特意给我省下十八枚鸡蛋。我知道哥哥手里没有钱,我从外地回来,口袋里还有五十元钱,他要去了,说买柴油。但我相信他再来,能到小卖店赊点吃的给我带来,至少青菜猪油家里有的。

为使营养均衡,我一天只吃一枚鸡蛋,不敢多吃;午、晚炖菜,只有土豆,汤多土豆少,等我把土豆炖熟了,用筷头戳点荤油,使其融化在水面上。这种吃油方法,我的家乡叫“后老婆(娘)油”——大颗的油花漂在水面上,显得油水很大,也能吃出油味来。即便这样吃油,我也仅吃了四天,猪油吃完了。我估摸着,哥哥很快就会将猪油捎上山来的,跟前也有其他人包地的,刨药材的也有打沟塘路过的,谁都会给我捎来。我的主食是棒子面和大碴子,晚上熬点小米粥,睡觉了,吃点稀的也无妨,再说小米营养高,坐月子的人都吃小米,我必须省着吃。棒子面做疙瘩汤,或者扯面片,也只能放点盐,扔上一把临时在庄稼地里采的苋菜或灰灰菜嫩叶,没有油,白水煮兔子;玉米碴子架点杏树疙瘩火,火不能太旺,约摸着饭快熟时,明火也就熄了,靠火炭慢烘,这样不至于让饭糊底子。早晨出工时煮上,中午回来吃正好。大碴子锅里煮上一个带皮的土豆,吃饭时捣碎,放点盐花拌巴拌巴,连瓤带皮就饭吃,也挺好的。晚上,吃完饭我就睡觉,也不怕漾食,晚饭稀哩光汤,也没食可漾。

本来,晚上没事我可以看点书的,哥哥给我留了半酒瓶子柴油,让我点灯用。事实上,我带了几本书,一个字都没读过。读书和我现实的生活有一定的心情隔阂,读不下去,睡不着觉我也不点灯,眯着眼等着入眠。足见我不是一个可以枵腹苦读之人,腹笥瘠薄,难有出息。

我一个人生活在山上,没有顾忌,都是脱得精赤光光的躺在被窝上边睡,解乏,连一只蚊子也不会光顾我的屋子——蚊子闻不得炕缝里飘出来的焦烟气味——在门口嗡嗡几声就飞走了。我没想过会一氧化碳中毒,地窨子墙虽不漏风,但门和棚边都透气。有屁敞开放,伸懒腰,打哈欠,嘴里可以发出人声,也可以发出非人类的声音。世界与我无关,谁是首富,谁破产了,美国大兵抓没抓到萨达姆,耶路撒冷是不是发生了炮击事件,都与我无涉。我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一百年前。是的,一百年前,这里可能只有游牧民族,他们只能吃肉,没有粮食;而我只有粮食,没有肉。这两者的生活差距是很大的。自然,整天吃肉的人必然火力旺,晚上可以搂着女人睡觉,我却只能搂着空气睡,有女人也是干看着……

劳累之所以可以忍受,是因为劳累的收获可以支撑一份野心,不能说全无意义,而劳累的直接功效是睡眠好,连神经衰弱都治了。刚躺下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室外草虫的鸣叫,再等一会儿,灶前也许会发出窸窸窣窣山鼠寻觅饭粒的声音,最后不得不失望地离去——我吃饭的地方比泼留希金门前的大道都干净。我不管外面是满天繁星还是皓月当空,是幽幽鸟鸣还是牧人款款歌声,什么都不影响我的睡眠——睡眠好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过,我不午睡,白天睡觉我有焦虑感,这是我最近几年在城里养成的习惯。

我庆幸这些年没有生过大病,头疼脑热、跑肚拉稀,挺挺就过去了。我总觉得,只要身体不找麻烦,希望总还是有的。熬吧,熬到火候就熬出头了。我现在的处境是,有地儿熬就不错了,要懂得知足。人走背运的时候,期望值不能太高。

我每天见到的人十分有限,大多是牧人。专程光顾我小屋的人也有,一般都是在我出工后,我在山坡上见人到地窨子去,看看没人就走了。说心里话,我不太希望有人来,人来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生人也还罢了,在熟人面前,有伤颜面。我一个人在山坡上抡镐头,擦汗不怕把脸弄花;在沟膛子底下做饭,做好了吃,喝汤不用顾忌发出多大声响;睡觉脱光身子,裸得放心……

地窨子里积攒的药材越多,我越不敢往远处走,我怕照应不到,让人给偷走。这趟沟有一条通向马场的土路,来来往往的车辆也不少。我不怕汽车,怕的是也来刨药材的驴车或马车,如果知道地窨子有药材,顺手牵羊是很方便的。有时,我确实看见有人将车停在路边,南坡走走,北山看看,有时竟走到我的地窨子跟前,还好,人见屋里没人也就走了。

车走了,我常常仍站在原地想一会儿。我不想别的,想拥有一辆小毛驴车,那样可以想去哪就去哪,车走家搬。我若有车,走得再远一点,最好是少有人烟的地方,只要有药材。我也挖一孔地窨子,能防雨防蚊就行。我守着一片山,就像梭罗守着瓦尔登湖一样,说不定小日子也会温润如春。我干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有一架毛驴车的必要,我可以整个天刨药材,刨一车,卖一车,然后买点生活必需品。那样,我就不再到外面去讨生活了,在山里过日子也挺好的。我明知这种想法的不可操作性,却还经常那么想。人就是这样,当生活没有着落时,好胡思乱想;一旦有了着落,想象的翅膀又飞回到现实中……

总的来说,我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不死心的。

多日不见油水,我已经便秘了,拉泡屎要蹲半个小时,腿都蹲酸了。没事我多喝水,喝凉水,凉水也破坏不了我的消化系统,一泡稀屎都不拉。

一天傍晚,我刚回来,就听见屋子里唰啦唰啦响,像摩擦发出的声音。我提着镐头,抽冷子踹开门,屋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声音也戛然而止。怪了,闹鬼了不成?我四外扫视着,忽然油坛子里发出声音来。我的第一感觉是蛇,这次是请君入瓮了,坛子是葫芦肚子,它爬不出来。我凑近一看,竟是一只山鼠,挺大一只山鼠,正在上蹿下跳,每一跳都会碰壁,怎么也跳出不来。不用说,一定是坛壁上的油味诱惑了它冒险“入瓮”。瞧着它上蹿下跳的熊样子,我心一动,觉得一只肥大的山鼠足以让我美餐一顿,我有十几天没见油水了。山鼠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不忙,我只消考虑怎么吃它,炖着吃还是烤着吃。我看着它跳一阵子,没劲了,它便伏在坛子底儿喘粗气,小眼睛贼溜溜转。看着看着,我又想起二大爷的话,想吃它的念头一下子淡下来。人吃老鼠是1960年的事,不饿急了,现在谁还吃老鼠?我不是猫,纵然“我是猫”,夏目漱石的“猫”尚且不逮老鼠,我也就别多管闲事了。唉,算了,还是放了它吧,也算是我在山上做点不让山神皱眉的事儿,图个顺当。

我将坛子捧到屋外,放倒,山鼠从坛子口一蹿老远,其优美的姿势不亚于跳远运动员。我嘿嘿笑出声,至于它惊魂甫定后,会不会吱吱大笑,我就不知道了。我提着坛子沿,坛口对着落日的余晖,望望坛子里,光溜溜,倒也没留下山鼠的脚迹,也看不见它舔舐的痕迹。我将鼻子凑近坛口嗅嗅,有点荤腥味——对了,我何不用开水将坛子涮一涮,可以炖点野菜嘛。我烧了两水舀子开水,把坛子好一顿涮,然后把混了吧唧的水倒入锅里,真有油花漂在上边。再一加热,浓郁的荤腥味散发出来了。我将拨拉好的棒子面疙瘩和一大把灰灰菜嫩叶,倾倒进沸水里,边煮边搅。

冷丁见着油腥,半锅野菜疙瘩汤,我喝得精光。一般来说,吃了山鼠践踏过的油水,是一件大丢脸面的事儿,不是满肚子油水的人可以想见的,你尽可以在茶余饭后当作谈资。我敢写在这里,也不怕你笑话,我不过是想让你了解一下精致的生活是有条件的,没条件,大姑娘做了包身工也顾不得羞耻了。

人在苦熬干休的日子里,肠道并不因为喝了一点带油水的汤就有所改善,我依然便秘,照样一蹲就是半个小时,消耗体力不说,也颇浪费时间。

平时,我没觉得有多馋,也不讲究营养不营养的,主要是肚子里还有点油水。作为农家子弟,我的身体没那么矫情。但长期不见油水,老是便秘,我不得不每顿饭都搭配一点野菜,野菜也是菜。黄豆田里长有灰灰菜、苋菜、燕尾菜,掐点嫩叶,也有乳生的油菜苗子,油菜苗虽然有点辣味,但吃常了也不觉得;往远走走,到甸子上找点车前菜和蒲公英的嫩叶,放在面汤里,饭菜一笼统,填饱肚子就好。按说多吃野菜对健康大有好处,野菜是纯绿色食品,可是没油水,绿色也不绿了,屎都是黄的。当人严重缺乏脂肪和蛋白的时候,干着重活,体格再好,也扛不住劲。

油坛子被我涮干净了,空在那里,我忽然想起,可以腌点咸菜。腌什么呢?有了,桔梗是可以腌咸菜的,扒了皮,晾干了,去一去药味,腌透了,就饭吃也不错。

其实,山上的桔梗不比黄芩少,平时我不刨它,因为桔梗要剥了皮才行。我一个人在山上,没时间鼓捣它,刨一天桔梗,要剥一天皮,不上算。腌咸菜用不多,挑顺溜的一天刨点,做着饭就把皮剥了。

在山里,我吃的差,穿的破,睡的丑,熟人看不见,得以保留一点自尊。

我在山上接触的动物远比接触的人多,山鼠野兔时常见,土球子蛇、绿花蛇也偶尔碰上,鸟儿飞来飞去,在它们的眼里,人的穷富妍媸大概都一样,就是个人嘛。我见到的动物最多的是家畜——牛和羊。牛一帮两百来头,羊一群五六百腔。我想,牛最好吃的部位当属牛蹄筋,牛百叶生拌也不错;羊肉比驴马肉好吃,驴马的板肠不赖,但不如羊肉香,羊腿整个烤着吃最好,比吃烤串要过瘾,肋巴扇上的肉是“活”肉,包饺子好,特别是一咬一包油水的肉蛋儿,羊下水最好熬羊汤,撒点胡椒面和香菜末,喝到冒汗,爽……

3

我尽量节约用水,早晨用过的洗脸水,中午和晚上我还接着用;洗菜水,沉淀一下,也能洗脚。我主要是喝得多,怕没劲,我吃的盐多,再加上身子虚,出汗就多,我半天能喝一塑料壶水。回到地窨子,我还要先喝一舀子水再做饭,有时半夜醒来,我再喝一茶缸子凉开水。十几天光景,水箱里的水终于被我用完了。

趁着月色,我携一块塑料布去泉子里兜水,一兜子水四五十斤,也够用几天的。

背水,让我得到意外的收获。首先,我请环保人士谅解,我抓了一些青蛙。我家乡的人,捞水生动物从不当作杀生,捞点鱼,抓点青蛙,再正常不过。小溪里也有几条泥鳅,月光下没法抓,它们太贼了。我去背水,青蛙们有的跳进泉水里,有的跳进草棵里。虽是夜间,但在月光下,跳动的青蛙大小可辨,只是公母难分。我家乡年年有人偷偷收购母青蛙,说是扒蛙油,蛙油是很珍贵的。我以为,母蛙之所以好吃,是它有满腹的蛙籽。夜间分不出公母,我只拣大的抓,抓一只,用草茎穿一只;抓到月亮偏西,我数了数,四十三只,不错。天不早了,我也累了,背着一兜子水和几串青蛙,湿漉漉地走回去。

回到地窨子,我先将水倒进水箱里,用塑料布将水箱口封严实,尽量不让其蒸发。然后,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一会儿。我想,该怎么吃青蛙呢,一顿吃多少公的多少母的?这需要我算计一下,我不能天天晚上去抓青蛙,费力耗神,白天干活没劲儿,耽误正事。我数了一下公的(前爪有两个小疙瘩),然后计算一天吃俩母一公,够我吃十四天的,还剩一只母的。我决定,第一天吃仨母一公。这个算好了,我把它们放到锅里,倒一舀子水,撒上一大把盐粒子,盖上锅盖,上面压一块石头,然后睡觉。

尽管我睡得很晚,但是太阳一出,我还是醒了。我把浸好盐味的死了的青蛙晾到地窨子边的榆树枝上,留下仨母一公,蒸上,锅边贴大饼子。早饭要吃干的,抗饿。

青蛙两天就晒干了,我把它们吊在屋里棚条上——好几天没看见棚上有蛇了。

我以为我背的水只够用两天的,第二天晚上,我看还够用一天的,没去背水,吃过晚饭就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晚,如果有太阳,怕是有八点钟了。我来山上后,从没睡这么沉过,原来昨晚下了雨。我从小就有点风湿病,一到阴天下雨日,总是睡不醒。昨天傍晚,我见老云接驾了(太阳没落山,被乌云遮没了),俗话说,老云接驾,非阴即下。我将晾干的药材都装进袋子,摞到地窨子里,怕下雨。怕下雨,还真就下了。当然,也该下了,天有点旱,黄豆秧都结角了,到灌浆的季节了。

天还没放晴,山坡上雾气迢迢的。农谚云,早雾晴晚雾阴,应该不会再下雨了。不出所料,我做熟饭,云雾已经散去,天上的云变得层层叠叠的,阳光时不时从云缝射出来,西北风不大,凉飕飕的,空气里散发着黄豆秧和青草的气味,还夹杂着些微的土腥味,看来雨是下透了。

吃过饭,天不早了,我不想远走,便沿着沟帮往地窨子所在山头上爬,我想去南坡脸儿转转,刨多少算多少。刚下过雨,应该不会有人来的。平时我不翻山,看不见地窨子,我放心不下晾晒的药材。

南坡很陡,满是山杏树秧和臭烘烘的骆驼蒿,间或长几墩儿苍术。苍术也有收购的,就是价格太低,两角钱一斤干品,还要将苍术身上的毛毛搓掉,费事,自己没有车,不适合刨它。我只好往坡下走,到对面山坡去。对面是个漫山坡,蒿草相对茂盛一些,看不到几株黄芩,有几株,根系像烧的香似的。我又翻过一道梁,远远能看见嘎查的房屋。阳坡也是杏树秧子,我又不得不下到沟底,去对面的漫梁上。这里的黄芩让人刨过不止一遍了,但是防风没人刨,根系也很粗壮。因为出工晚,翻山越岭走得又远,中午我没回去,到了下半晌,又累又饿,确实坚持不住了,我背着半麻袋防风,翻两个山头,歇了好几歇,回到地窨子。

我扔下麻袋筐具,先打开门看看,药材都在,我的心也就落地了。

我做着饭,哼着小曲,觉得中午不吃饭,也值了——半麻袋防风可比一麻袋黄芩值钱,一天顶两天。吃了饭,太阳压山了。我想,天还早,该去背水了,水箱里的水顶多够吃一顿的。

其实,我走到泉子跟前,天已经黑了,好在月亮挺大,怕是中元节了。我家乡管七月十五叫鬼节,汉人到坟上烧烧纸就完了。蒙族人特重视这个节日,他们过中元节,就像汉人过中秋节一样隆重。我真想回家到祖坟上烧烧纸,求先人在我再进城时,多多保佑,但是我没法回去。

我还没到泉子边,就见青蛙们四下里乱蹦。我走近瞧了半天,跳跃的青蛙,差不多都是小不点,没见有几个大青蛙。从泉子边倒伏的草来看,我知道有人专门来捕捉青蛙了,大一点的差不多都被人抓走了。我绕着泉子走一圈,又顺着溪流往下游走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它们并不因缺少娘而不再活跃,或者因缺爹少娘而更加活跃。我也看见几只稍大一点的青蛙,都很贼,一跳老高,大概是公的,母的没有那样的弹跳力。真是令人沮丧,我索性不再捕抓青蛙了,倒不是我动了恻忍之心,至少在彼时我没有这样的自觉,只是我不想耽误睡眠,去捕捉几只中号的公蛤蟆,犯不着。

背水是很累人的,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但太阳一出来,我就醒了,醒了我不敢赖床,抓紧起床做饭。按时吃饭,按时出工,是我每天的功课。

一般来说,我刨满满一土篮子黄芩,也就晌午了;下午再刨一土篮子,太阳顶多还剩一人高。

我做着饭,天还没完全断黑,一轮圆月便升上山头,我又想起中元节来。人说佳节思亲,我没这感觉,我只想睡觉。

第二天半头晌的时候,我在山坡上看见住处来了一辆三轮车。时间不大,沟沿上就有炊烟缭绕,我知道是哥哥来了。我的心里一阵敞亮,哥哥来,我至少能吃上猪油,也会吃上一些蔬菜,干点活不至老冒虚汗,一天能多刨点药材。再说,便秘也会得到缓解,拉泡屎真难受。

我还没有走到地窨子,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荤油炼锅的香味。

哥哥将我吊在棚上的三十多只青蛙都煎了。哥哥带来一斤猪肉,三斤挂面条,半蛇皮袋子辣椒茄子西葫芦,五斤白酒,一罐头瓶子猪油(煎青蛙用去三分之一)。哥哥说,过几天他也上山来刨几天药材,挣点现钱好收秋,秋天花钱的地方多。

酒不酒的我不在意,我体内最缺乏的是蛋白与脂肪,尤其是脂肪,我有半年多没怎么吃油水了。在外打工的时候,后几个月只是填饱肚子,两块面包,一小袋酸辣子,也是一顿饭。

哥哥用猪肉炖了半锅茄子,真香!与炖茄子相比,我以为煎青蛙大为逊色。哥哥一再催促我吃青蛙,说吃呀,吃母的,母的好吃。我说我不怎么喜欢吃,抓来不过想增加点营养,以为你不到收割季节不会上山来。哥哥说他早想来了,头些天有点事,脱不开身,后来没钱买柴油,拖拉了。哥哥见我不怎么吃青蛙,光顾吃菜,以为我真的不愿意吃,他一顿把剩余的青蛙都包圆了,酒喝了没有一斤,也有八两。有油有肉有青菜,我才不在乎青蛙不青蛙的。我煮了一捆儿挂面,哥哥一口没吃,我都吃了。

哥哥拉着药材下山去了。我不能顿顿大吃大喝,好东西得悠着点吃,细水长流。

我大便很快就通了,也觉得身子有劲了,走路也快了许多。刨药材时,不到饿时不冒虚汗。

屋里没了药材,我就放心了。我翻两道梁到南山沟专刨防风,中午带上饭,晚上再回来。我又用两天时间,刨了足有一麻袋子防风,晾三十斤干品没问题。我倒没怕屋里丢什么,人不会来偷吃的,不值当;屋里一床铺盖是我教书时盖过的,偷去新婚用不上,裹死孩子又嫌大,做装老铺盖让活人笑话。

秋后的天气,凉爽了不少。但有两个下午,我在山上刨药材,下两阵子急雨。第二次急雨,雷厉火闪,我躲在树茅子下面,大雨中夹带几个雹子粒,倒也没怎么样,只是身上淋湿了,下过雨冷点,不过抡一会儿镐头就好了,太阳出来,一会儿衣服就干了,只有鞋克朗里泥水吧唧的。晚上回去,我洗一洗鞋,夜里放在热炕头上,早晨也干了。

自打最后那场雨下过,一连几天,我这里连个羊倌儿也没来过,路上,驴马车辆也少多了。

一天中午,我刚点火做饭,灶膛一股一股往外戗烟,我以为挡在烟囱西边的石板倒了,堵住了烟囱。我爬上沟坎,发现石板好好地立着,原来是风向不对头。我将石板换个方向立着。这时,沟里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明显是一对男女。摩托车驶到我对面的土路时,骤然减速,然后拐弯,沿着豆田的地头小路朝我驶过来。我站着不动,看着摩托车行驶到我跟前。原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两个人穿着都很时髦,一看就是一对小夫妻。摩托车停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小伙子一条腿支在地上,没动。下车的是女孩子,她三步两步跑到我近前。女孩子长着一张白皙的圆脸,大眼睛,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布衫,敞着衣襟,内穿大红色的衬衣,⋃型领口下端挑逗性地露着一点乳沟。她嘀哩嘟噜说一阵子蒙族话,太快了,我懂得的蒙语不多,她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小伙子不得不下车走过来,甩了一下他的长头发,先用蒙语跟我打一声招呼,他塞努。我说,你好。他立刻改用汉话,问我去咜倴伽拉嘎怎么走。这个蒙族地名我听说过,沟口有三条岔路,朝东那条是通向我家乡的,朝南、朝北两条路通向哪个嘎查我就不知道了,我让他到路口等一会儿,那里经常有车路过,再打听打听,别走冤枉路。小伙子对姑娘说,雅不雅(走)。姑娘大概以为小伙子已经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信息,冲我笑着用蒙语道一声谢,白亿日啦!她笑得蛮好看。

我站着不动,望着他们远去,摩托车到了岔道口,停了一下,没有车路过,然后他们径直朝南驶去。

后面几天时间,我这里来过一个羊倌儿,说了几句话,喝了半舀子清水走了。

秋风渐凉,屋棚上,我再没见有小蛇,它们长大成蛇了,大概各寻安生之所去了。我想,如果我明年再来(希望永远不来),它们不因僵而失去对“故居”记忆的话,会认得我的。

就在我将哥哥带来的油与菜都吃完了、还剩几斤酒(哥哥走后我一口没喝)的时候,堂姐带了两辆三轮车也来这刨药材了。他们共有八个人,其中有一对两口子。别人来我不觉得怎样,堂姐来却令我吃惊,她平时是个药篓子,病病歪歪的,说话有气无力。可她来到山上,说话中气虽显不足,但走路一点都不慢,好像她的一身病都洒在路上了。我想,钱这个东西,真是好玩意,什么时候都能创造奇迹。钱能让严监生为一根灯芯而苟延残喘,让垂死的葛朗台眼放光芒,让多病的堂姐忘却病痛,也使得追逐别样生活的我不把吃苦寂寞放在心上。

我的窘状,一下子在老乡面前一览无余。堂姐一见我,眼泪叭嚓的,说看你瘦成啥样子了,念那么多书,跑山上来遭这份洋罪!你哥也是,让你吃的都是啥呀?以后你别做饭了,我做。其实,我回来时,她已将饭做好,用我的四颗鸡蛋(我一直没舍得吃)打了一碗鸡蛋酱,还做了一道猪肉炖茄子、土豆,主食白面烙饼。这是我回家以来,吃的最讲究的一顿饭。堂姐带来一些吃的,猪肉白面茄子辣椒土豆,还有一捆粉条子。农民干挣现钱的活,是肯下伙食成本的。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有几斤酒。堂姐是喝酒的,别看她体格不怎么样,半碗酒下肚,声音立马洪亮起来,百病全无。劳累一天,喝点酒,大家聊聊天,吹吹牛,也挺惬意的。

他们来了,我可以坐车走得远一些,多刨点,晚上再坐车回来,轻巧多了。同样干一天活(中午带饭不回来),我的收获比他们大多数人也多。我习惯了到一个地方,粗细药根一块刨,不愿意满山跑,多抡几镐就是了。他们跟车跑惯了,只拣粗药根刨,虽然看起来比我刨的多,但不如我的压秤。粗根的黄芩一般都是空心的,细根实心居多。

夜里,那对车主夫妇在车上架了个帐篷,睡在车斗里,四个人跟我挤在火炕上,有两个小伙子打地铺。堂姐体质弱,我把炕头让给她。

堂姐跟车主夫妇开玩笑,让他们晚上睡觉老实点,别溜了车。临睡,堂姐悄悄塞到我被窝里一个苹果。第二天,我把苹果带到山上,绿油油的苹果,我有一年没吃过苹果了。

4

他们住在我这里,我坐三轮车也不用出脚钱。

每天出工,他们都问我去哪座山头,也就是说,哪座山头我没刨过药材,我刨过的山头,捡漏儿都困难。头两天,我领他们到西南方向转,后来我想去西山梁走走。有人说,翻过西梁是马场,头两年那里去的人多,怕是没多少药材。他说的可能是对的,我说,顺着路好开车,到了西山下,人可以分散南北两个方向,不必翻西梁。

其实,我早就想去西梁头看看,看看我当年刨药材的山坡,看看我住过的土屋,不到跟前也行。没有车时,我步行太慢,一直没去过。现在有了三轮车,十来里路,一脚油门的事儿。

不管走多远,他们好像并不担心药材放在地窨子边会丢掉,不像我那么小心。他们不怕,我的胆量也大了,大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也许是我太看重自己的劳动成果了,也许是我将人性估计得太恶劣了。

车子到了西山根下,人们便散开来,有往南山转的,有往北坡走的,没人上西梁,都知道翻过西梁是马场北沟。只有我一个人沿土路往西梁上爬。

我爬上山垭口,眼前却是与山垭口齐平的草甸子,海拔骤然升高,远望旷野漫谷,没什么树木,绿草萋萋,是绝好的天然牧场。我站在垭口的土路边,看见了当年我们住的房屋。它不再是土屋,是一溜红砖红瓦房,房子边是很大的一个羊圈,草甸子上不是马群,而是一群羊,绵羊多,山羊少。羊群边不是骑马的牧民,而是骑着摩托车的牧民。我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起二十年前刨药材的一幕幕——

读高中时,最后一个暑假,我在那幢房子后边的山坡上刨过黄芩。我当时跟着三个老头一块来的。老头中一个是我二大爷,我俩一辆汽包车。

那个山坡沾点沙土地,当年长了很多黄芩,根也粗壮,好刨。我们有屋子住,就是没清水。离土屋六里外有一眼机井,老沈头认识看机井的人,我们用塑料壶灌了点井水,也仅够做一顿饭、烧一壶茶的。二大爷说,房子旁边车道沟里存有雨水,积水腥点,也能做饭,也能喝,吃两顿就好了。就这样,我们在那扎了营。我小啊,我只能随帮唱影,他们能喝我就能喝。但是,老沈头的驴子死活不喝,刨了两天药材,急得老头满嘴起燎泡。好在第三天下了雨,驴子吃了露水草,不渴了。

天晴两日,来了一伙打羊草的蒙族人,他们将我们从一间屋赶到另一间屋,其实两个屋子大小一样,只是我们先住的屋子有南北两铺炕。他们来了两挂四套马的大车,一车拉着水箱,一车拉一匹死马,好大一匹马,是马场的种马,因崴折了腿,三瓜俩枣卖给了他们。我一直搞不明白他们是哪个嘎查的,承包了马场打秋草的活。

那是我第一次跟蒙族牧人近距离接触,但我对他们的印象毁誉参半。他们来的当天晚上,用芟镰刀片剔过马肉后,早晨芟镰找不见了,有人硬说让我们偷走了。怎么可能,三个老头领个半大小子,大半夜里,我们吃饱了撑的还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偷一群小伙子的东西?后来,他们在干草下面找到了,但那个以为我们是小偷的人并不认为错怪了我们,好像是我们在露了马脚后又偷偷埋在草下的。总之,在一些蒙族人的心里,容易以偏概全,觉得汉人都坏,不知是哪个汉人伤害过他们。这是让我特别不舒服的一件事,我一直记忆犹新。

不过,成见归成见,大多数蒙族人对我们还是比较友好的。他们将马头、马肺子和部分马肠油送给了我们,另带一根马胜和两个马睾丸,并让我们用他们水箱里的清水,只是驴子不能喝。

说也怪,自打他们来,老沈头的驴子也喝了车道沟里的水。马胜、马睾丸让三个老头就酒吃了,我一口没动。一个硕大的马头,我们用斧子劈开,借他们一口大锅,用杏树疙瘩煮了一整天,马肺子卤上盐,用肠油炒着吃,一顿炒点。一个马头,我们半个月没吃完,剩下一些熟肉,我把它们晾干带回家了。这是让我感觉蒙族人很慷慨友善的地方,至今想起来,感到特别暖心。

我从小就喜欢跑山,七八岁跟母亲割猪鬃草,十来岁就上山使钎子挖药材。高中第一个暑假,我跟父亲去红胡子沟打野挖赤芍(我在一篇小说中描写过),本次是高中最后一个暑假,我能抡动镐头了。跑山对我来说,司空见惯,打野也不足为奇。

穷人家的孩子,大人能遭的罪,我也能遭,罪是人遭的。我的脑海里,时刻都想着摆脱贫困,有钱挣,没有遭不了的罪。孔子说过,君子忧道不忧贫。我不知道什么是“道”,我只知道“贫”的滋味很不好受。

一个暑假,我刨的药材能卖四五十元钱,为穷家解决不小的问题呢。我挣的钱,用在我自己身上的,母亲至多扯几尺布,给我做一条单裤,再给几块钱买菜吃(我读高中时,二分钱一碗菜,柴、粮自带)。我从小就知道钱的重要性和可靠性。

二十一年,弹指一挥间,我还是个穷光蛋,一事无成。

不管怎么说吧,眼前的房屋和沟坡确曾给我的少年以希望,我对它们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能不来看看吗?咋说那里也有我少年的足迹,看着它,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堂姐做完最后一顿烙饼那天,哥哥一家人也来山上了,连嫂子都来了,家里留母亲和我儿子,母亲能做饭。哥哥一家来了,别人只好支了一架帐篷,住在地窨子外,只有堂姐还睡在炕头上。

哥哥说,这次来就不走了,什么时候收完秋什么时候走。

是的,黄豆叶子已经发黄了,有的豆秧顶稍的叶子开始飘落,不出半个月,就要收割的。但是,我对哥哥家的豆田不抱多大希望,别人家的豆田还有个豆田样,哥哥家的豆田像一片草场,看不见豆秧。

哥哥这次来山上,像是专程来改善生活的,大米白面,鸡鱼肉蛋,全了,还外带一大壶二十斤白酒。我心里直画魂儿,哥哥是不是将我刨的药材卖了,不然他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多吃的喝的?我不问,他也不说。

我原也没想等收了秋再走,我想再刨几天,卖了药材就走,赶早不赶晚。

哥哥在农村是个不错的厨师,只要有食材,他不让别人通手,他总是做得很好吃。堂姐也说哥哥做饭好吃。可是,我吃到嘴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我甚至留恋我一个人时的饭食,尽管简单粗糙,我吃着舒心。

有自家的车,我不能再坐别人的车上山了。但是,我和嫂子常常坐别人家的车下山,哥哥总比别人下山早。哥哥干活很麻利,干啥像啥,就是没长性,干点就知足。他只有弄吃的有足够的耐心。他老早下山来,是想趁天不黑烧菜做饭,等大家都回到地窨子时,他已经喝上酒了。

一早一晚,天气很有些凉意了,特别是早晨,披着棉袄还有点打哆嗦,中午却又火辣辣地热,正是二八月气候。不过,一到下半晌就起风,哥哥家的豆田里晃悠悠的莠草唰啦啦作响,埋在草中的豆秧黄叶翩飞,豆荚由绿转黄,又由黄渐渐转为褐色,一天一个样。

当豆叶完全落尽时,堂姐他们下山了,哥哥也随着下山去了。哥哥说,卖了药材买柴油,顺便再办点嚼谷,割地不是轻巧活,伙食不行顶不住。

我和嫂子侄子侄女在山上开始割豆子。

哥哥再回到山上,说他将所有的药材都卖了。他说的“所有”包含了我刨的药材。我万分的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留在山上,跟他们一起割地。

割豆子不同于抡镐头,原也不用出多大的力,就是累腰。别人都比我割得快,我割一天豆子,腰酸背痛腿发沉,吃的再好也难以提振精神。天一黑我就睡了,睡一宿不解乏。

别人家都是割一车豆子,往家拉一车,哥哥家一气割完,也不往家运,说是柴油不够。哥哥在地头平了一个场院,让嫂子领着侄子侄女趁别人车回家去了。哥哥和我留下来,一车一车往场里拉豆秧,准备就地打场。

地里的豆子还没有拉完,蒙古包的牛便撒手不管了。人说九月九大撒手,还不到农历九月,他们就不管牲口了,不知谁定的规矩。这给我们带了巨大的麻烦。

白天,我们一面运豆棵,一面随时赶牛,稍不留意,牛就进到田里吃豆子;夜间,我和哥哥一人拿一个手电筒,站在地两头,用手电筒往田里照,发现有黄绿颜色的点点亮光——牛的眼珠子,就得跑过去赶牛。

我们起早贪黑,终于把田里的豆棵从牛嘴边抢夺回来。

场院地方小,好管理些。不过,也常有群牛围绕着豆秧垛转,觊觎你不注意,伸嘴扯一束豆秧就吃。你赶过去,石头瓦块地投掷,只要已经叼在它们嘴上的豆棵,甭指望它们丢掉。我真想找把刀子,捅它一个胖的,吃肉!

哥哥用三轮车将豆粒好歹脱了两遍,把豆秸围着场院垛了一圈,在西北方向留了一个四米宽的过道,也是留的风口,好扬场。

哥哥把我一个人留在山上扬场,他开车下山去雇车往回拉豆子,哥哥又没钱买油了,不知道那么多钱,他都花到哪里去了,光是买吃的,顶多三四百块。我和大家刨的药材,怎么也能卖一千多块钱。也许他还了要紧的债务,刨药材季,也算收个“秋”啊。

自打蒙古包将牛群撒大营后,我再也没住过地窨子,也没睡个囫囵觉。我在豆秸垛里掏了一个洞,晚上钻到里边打个盹儿,不敢大睡,时刻留心牛的光顾。再说,场院在半山坡上,又是风口,新垛的豆秸垛四处透风,深秋的草原,夜风是很冷的。我睡一会儿,听到动静,立刻爬出来赶牛,有的牛能翻过豆秸垛来偷吃豆粒,畜生!

我手电筒不离手。夜深时,我把聚集在场院附近的牛都赶到一起,然后再赶着它们往沟里送,送出三四里地,回来能睡一会儿;等另一拨牛来了(夜间的牛都是一帮儿一帮儿的),再赶走;赶上三次,天就亮了。

早晨,我在地窨子外的土灶上做饭,用火加着十分的小心,满山的枯草败叶,大意不得。做好饭,将火碳用洗脸水浇灭,一个火星都不留。我做一顿饭,要够吃两顿的,一顿吃热的,一顿吃凉的——我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没有时间做饭。水,大多时只能喝凉的。晚上牛来得晚,我可以烧点开水,净喝凉水,夜深天冷,身体内外都是凉的,受不了。

吃了早饭,我就扬场。山风有时很大,尤其过半晌,木锨抬得高一点,豆皮豆子一块刮走了。有时,一股风踅回来,又将下风头的豆皮子踅进豆子堆里。我顾不得,刮走多少豆皮算多少,扬个大荒儿,拉回家再说吧。

牛这牲口,在掠夺食物上精明得很,只要场里还有豆子,它们绝不吃豆秸,连豆皮都不吃。趁你在下风头扬场的时候,它们也会从过道口大模大样走近豆子堆,枯哧枯哧就是几口,你举着木锨赶过来,它们扭头就跑。白天,有成群的牛,也有放单儿的,一个个比鬼都贼。有时,我真想管够让一头牛吃个饱,撑死它个狗娘养的!但一想,不行啊,豆子还在山上,人生地不熟,牛吃豆子看紧点,给撑死了,我吃不上牛肉不说,牧人来找麻烦,弄不好,豆粒都运不回去,上哪儿说理去?

一天早上,风不大,我正在扬场,蒙古包的人来问我豆皮子怎么卖?我说你给一千块钱吧(顶多值二百元钱)。他勒转马头,一溜烟跑走了。这是我要的效果,我扔了也不给他,他对牛稍微尽点心,也不至于让我白天黑夜不得消停,他管理点,我把豆皮子送给他也乐意。

哥哥回家第三天,雇来一辆“半截子美”,一次拉三十袋子,一天跑两趟。如果我扬场干净点,豆子里不夹带豆皮子,贪点黑,一天三趟也拉完了。那几天的风刮得大,早晚能扬场,也是连汤狗不捞的,豆子皮子大杂烩;白天一抬木锨,连豆子都刮飞了。

连豆子带皮子,前后装了五车。第三天,我跟最后一趟车回了家。把豆皮豆秸都扔给了牛群,也不知那个牧人知不知道我们不要了。

回到家里,我走不掉,更加闹心。我在哥哥家一刻都站不住脚,看着摞得满屋子虚虚泡泡的麻袋,我的心也是虚的。哥哥并不急着收拾豆子,好像是专给来讨债的人以希望的,也像是先炫耀一下。

我在山上尽管冷一些,吃不好,睡不好,但我干着活,倒也稍微安点心。回到家,我只想找点活干,只要不让我在哥哥家收拾黄豆就行。

当时,堂哥家正打场,堂哥种了几百亩田,比哥哥家还多几倍。但是,堂哥的田地侍弄得好,庄稼长得就好,从收割的黄豆棵子垛来看,收成是很可观的。我就帮着堂哥打场。我吃住基本在堂哥家。

人都知道我要走,亲戚里道的也有喊我吃顿饭的,大面上过得去,只要我不张口借钱。

天气确实很冷了,但我晚上能睡在热炕上,一日三餐,热热乎乎,心里虽不十分踏实,但也能睡得着,主要是我还在干活,干活就睡得好。不干活时,我也到别人家走走,不是借钱,也不是蹭饭,只是在哪都站不住脚,心里长了草似的。

记得有一天,刮着大风,街道上乌烟瘴气,没法打场,侄女叫我回家吃饺子,我从堂哥家往哥哥家走。人在落魄的时候,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尊严不尊严的,天冷,我穿着林业工人的劳保服,林业工人戏称为“装老衣服”(黑棉袄黑棉裤),没加外套。我的一身装扮,若躺在炕上,准像一个将入殓的死人。我走在街上,碰见中学的一位同事。他戴着皮帽子,架一副墨镜,扎着大围脖儿,顶风推着自行车,周末回老家。他上下打量我半天,愣眉楞眼的。他大概没想到我竟混得如此不堪。我真想跟他喝一顿酒,他说忙,摘了皮手套,跟我握个手,就走了。

刮了两天风,说停就停了,挺好的太阳,暖融融的。

堂哥的豆子还没完全归仓,街上就有来收黄豆的。我让堂哥卖点,给我凑四百块钱,路费百把就够,大冬天,我不能走得太远,但要有点余头,给找工作留有余裕。我确实得走了,我怕大雪下来的时候,行路不便,家乡的土路,说让大雪封住,十天半月走不掉。没活干,让我在家再呆上一段时间,我怕我疯了。堂哥说,现在豆子刚脱粒,用钱的都急着卖,给不上价,我想再等等,实在你要走,我给你借四百块钱。他没问我四百元钱够不够,很快就把钱交到我手里。

我口袋里装着四百块钱,回到哥哥家,跟哥哥说我明天走。哥哥说,等我把豆子收拾出来,多给你带点路费,四百元太少了,穷家富路,出远门不容易。我知道他能做到这一点,哥哥是哪用急先顾哪。如果我在家等几天,他就会发动全家拾掇黄豆,也不管价格好不好,用急三等价,卖了,我用多少,他都会给我拿上。不过,我想的是,给我拿上钱,我走了,债主逼他我自然看不见了,我不想让哥哥对债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奈无赖之举。我对哥哥说,不用很多钱,四百块钱,我省着花,找到工作就好了。

这次进城,我在心里发狠,不管什么活我都干,累点脏点,我也干,哪怕白干,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混过今冬,就到了春天,我希望我的运气也能春暖花开。

那天晚上,我住在哥哥家。儿子一向挨着奶奶睡炕头,那晚却钻到我的被窝里,悄悄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没走,他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哄他说,快,等爸落下脚就回来接你,咱们进城读书,城里学校美气,都是楼房。我给他画了一张大饼,他再没说话,很快,小脸贴着我的胸脯睡着了……

早晨,嫂子和母亲一块给我包了饺子,儿子也早早起床,跟我一块吃饺子。他只是吃饺子,吃了一个又一个,什么也不说。

我走了,儿子还在吃饺子。哥哥抹着眼泪送我出大门。我坐上班车,车上没有几个人,我走向最后一排座位,坐下。车子马上拐过山头了,我透过后窗玻璃,看见哥哥还竖直地站在路边……

我进了城,前后又做了三份工作。不管做什么,我都多了几分耐心,有时也难免白忙活。白忙活就白忙活,我也没想过回老家。女人不可能一辈子遇人不淑,打工人也不可能总是遇上老赖。人这一辈子,净抱怨别人也是不对的,要自己先做一个好人。婚姻的好人是包容,职场的好人是先把事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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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煮生活的评论 (共 3 条)

  • 浪子狐
  • 漫舞洛城
    漫舞洛城 推荐阅读并说 一门心思选好文,百花丛中觅新人!让文学来温暖整个世界,你的关爱和支持就是我们中国散文网发展壮大和愈加旺盛的坚硬基石和有力支撑!!!在鲜花铺就红毯的圆梦路上,有你有我的不离不弃和温馨相伴,人生注定更精彩,再次谢谢你我最亲爱的朋友!!!顺祝工作心情都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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