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宇宙之于柏拉图点
毫无疑问，元宇宙与真实世界会有明显的经验差异。首先是技术（VR等）创造的逼真体验，还有数字化无穷空间里的身份自由选择和信息自由获取，以及区块链、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创造的共同确认的信用系统和交往系统，如此等等。这些技术性的变化足以导致社会级别的变化，很可能会改变社会结构。我对高技术社会的一般理解也适用于元宇宙，即“服务就是力量”。元宇宙是互联网世界的升级版，是一个无所不包，几乎无所不能的服务平台，这个平台的功能如此大全以至于成为一个“世界”，因此元宇宙必定是资本的新机会，金融资本大概率会垄断几乎一切服务而证明“服务就是力量”，并通过虚在世界控制实在世界，以中介垄断来控制用户终端，使服务系统成为控制一切人的技术机制。
中介系统正是文明的要害之处，一个权力必争之地。这个故事要从语言说起，语言是最大的中介系统，语言代表一切事情，进而代理一切事情，最终控制一切事情——孔子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是其最优概括。文明的第一代言是自然语言，而数字化语言是最新一代代言，也是元宇宙的语言。控制了元宇宙就控制了新语言，也就控制了意识之间的交往方式和信息流，进而控制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互动关系。既然元宇宙是一个万事通用的最方便平台，一切中介都会迁移到元宇宙里，届时元宇宙就会具有强过真实世界的高度组织能力和社会性，真实世界反而变成碎片化的，每个人在真实生活里被孤立化，只在元宇宙里才能实现丰富的联系、交往和交易，最终结果可能是，与生活肌理遭到破坏的真实世界相比，元宇宙反而变成唯一有着完整系统的新社会。……按照技术设想，元宇宙可以建立信息清楚可查可证的所有关系，几乎像逻辑一样清楚可信，区块链、人工智能和量子技术的联合将能够保证“绝对可信”的金融和交易关系——如果为真，这会是元宇宙的一个伟大成就。不过，技术的绝对可信性却是一个不太可信的诺言，技术博弈从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漏洞的无敌技术并不存在，就像不存在无敌的矛和无敌的盾。支持区块链、人工智能和量子加密的技术是否可以反过来用于攻击系统，或者总会发展出更新的技术？尚且不知，但从历史上看，“矛”的发展总是比“盾”的发展领先一步（以武器为例）。尽管历史不能证明未来，但总是一种预兆。即使真的有某种技术足以建立一个无漏洞的系统，一个控制一切事物的系统恐怕更有利于形成专制，显然，系统的能力越大越强，就越有利于发展专制而不是自由。……我有一个无法证实的预感：元宇宙很可能会达到现代自由平等浪潮的高潮点，然后成为落入全球资本、高新技术和“遍在系统”（omnipresent systems）三位一体新专制的转折点。这种转折点可称为“柏拉图点”。柏拉图给出过一个难以证明却屡屡被证实的循环政治预言，即任何一种政体都有其优势，但总会在时间中蜕化变质（总会被“玩坏”），然后被另一种政体所取代，比如说民主制被玩坏就会回到强权专制。柏拉图的政治循环公式很有解释力，但在什么条件下会形成转折点——柏拉图点——却从来难以确定。我疑心吸引了全球资本和高技术而形成的“遍在系统”（无所不包的元宇宙平台）将是一个确定的柏拉图点。可以预料，成功的元宇宙平台大概率会获得比任何国家更大的权力（power）和影响力（hegemony）。（摘自赵汀阳《跨主体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