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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在政府里工作

2020-12-16 23:43 作者:瑶家园艺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卷首语

在政府部门工作整整十年,出来后依然与那些工作牵牵扯扯,别人都是高兴地去做,而我却是每做一件心如刀割一件,许多东西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想把他认真地、详实地写出来,奈何水平有限,只能粗略地记下一二。

1990年的天,带上一个皮箱,我踏上一辆汽车南下,沿途灰尘滚滚,用遮天蔽日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四十公里后司机告诉我,我的目的地到了,我下车,感觉脸上黏一层厚厚的东西,眼睛里也有杂物,用手背擦一擦,哪知道手背被眼泪一划,竟然划出一条泥沟,再用手梳一下头发,手指被灰尘黏住,梳不动,放下手来,扶着皮箱,四下看,路下方只有一间瓦房,门口是烂木板装拼而成,门口上方用毛笔写着“电影院”三个字;路面上泥泞不堪,是因为路上方源源不断地有猪牛屎尿流下来,水沟已被污泥塞满,道路被车轮碾压得沟沟壑壑。离公路约两米远的斜坡上并排着两张简单的案板,其中一块板上大约还有半条猪的肉,师傅打着赤膊,眼睛滴溜溜地转,肉摊后两三米是一排矮瓦房,从开着的门往里看,可以看到几个人在吃粉,显然这几个房子是粉店。再往上和往左都是农舍,大部分是土夯墙,少量为火砖房。再看看一遍四周,没有看到楼房或者办公之类的房子,也没有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我有点怀疑司机把我下错了。

我放开皮箱,跨过水沟,到肉摊前,问师傅,乡人民政府在哪里?师傅用手指指,说往后一直走,有个围墙,有个大门就是了。

我谢了师傅,回头提着皮箱往后走,大约五百米后看到了围墙,也看到了乡政府的牌子,歪斜的铁栅栏门半开着,看在地上划的痕迹可知很久很久没动了。往里走,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中间长了很多杂草,杂草间散放很多杂物,房子都是石头墙瓦房,左边靠近公路的那排房子有一间门口挂着百林乡人民政府办公室字样,看进去,有个个子蛮高的女孩子坐在里面,我放下皮箱,打开毕业时发的小皮包,拿出介绍信,入内,先介绍自己,再递信给那个女孩。介绍信是县扶贫办开的,我到乡里来任水果技术员。女孩看后,压好信,说你跟我来。我们沿着这排房子走,到横着的那排,有一个大木门敞开着,里面昏暗,几乎看不见什么,女孩喊了几声老李,从里面走出一个瘦个子中年男人,女孩说这是到我们乡来工作的韦宝松,任水果技术员,你负责带他一段,熟悉情况,然后女孩回头跟我说这是扶贫助理员,以后你们的工作是分不开的。交接后女孩回办公室,老李带我往里面走,里面两边有石墙,墙中间有门,我们进左边,暗光中,看到两排床铺,各用各式各样的木条支撑蚊帐。老李说还没有床铺,你先睡我的床,我打地铺。我真的非常感动。老李说我们下队比较多,一个月都不在乡里睡几晚,坚持一个多月以后进新房了,我们就好办了,现在这个地方是供销社的,乡府租住了几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第二天,老李叫我带上一套衣服和洗漱用品下队了。老李老家和我家都在县城附近,虽然不是同一个村,但相互只隔大约四公里的一个坳,从我家后面翻过去就到老李家,老李还认识我们屯里的几个人,这样,我们就像父子一样,亲切又互助。

这个乡刚成立三年,只有五个村,地貌以黄壤丘陵为主,我们用一个月时间走完所有村屯、果园,我心中有了底。

年底,我们到扶贫办开会,县里下达给我们乡今板栗种植任务是两千亩,后年一定要完成全乡一万亩板栗种植基地任务,回到乡里,乡里把任务分解到各村屯,具体由我和老李落实,我的工作开始由纸上谈兵转向实践。我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在学校学了两年,终于真正地使用了。但由于面广,数量多,我们每到一处,落实任务以后,做示范,便基本没时间回头检查督促了,因此在后来种植过程中发现一些问题,但也只能将就。

1991年的春天,乡干部早已全部搬到新房住,新房在离村庄五百米的一片稻田中央,人多房少,我和老李同住一套,他住大间,我住小间,我这边有个小阳台,房间比较明亮,我们在这边办公。

苗木发放之前,我们再次下队,任务是签订种植合同,合同具体数量报到扶贫办,便于统一调配苗木。合同甲方为乡人民政府,乙方为农户,借款期为三年,甲方提供的板栗苗为九家种嫁接苗。

政府发放的宣传资料上明确写着,九家种板栗速生快长,适于密植,三年结果,是国内优良品种。

板栗在植物划分上归为林业,所以在我们的专业课上并不作为主课讲,我只是略知一二,大部分依靠宣传资料来学习。

二月底第一车苗木来到,根据苗木出圃流程,我先要查看合格证、出圃证、检疫证,但师傅一样都没有,我问老李这怎么办,老李说这几年都没有这样查,苗一到就下车,马上通知群众领苗。我哑了半天,依了老李的,叫人上车卸一部分苗,然后抽样检苗,主要是嫁接苗比例、高度、粗度、完好率等,至于是否是九家种我分辨不出,只要是嫁接苗就算,综合以上各项,合格率为百分之九十一,没有达到要求,但可以扣除不合格苗以后签收。我签了一张收条,列出各项内容,师傅说拉了几年苗,数量不多也有十来二十万了,这是第一张不一样的收条,但这跟他没关系,他只知道要运费,其他的他不懂。

第一车苗收后,晚上我有些睡不着了,这样大批量的苗木,纯种率非常重要,品种不纯,后果不堪设想。在学校时老师就提醒我们,出社会后要注意嫁接苗,老板为了省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假的嫁接苗有几种情况不容易识别,一种是随便采集周围的枝条嫁接,不管它是不是优良品种,结不结果,只要嫁接成活就行,这样对老板有什么好处呢?他不用跑更远的路,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又节约接穗费,接穗一般都要买,而且价格比较贵,如果买纯种的接穗,老板就会花一大笔钱;另外一种,老板更加方便,更加省钱,就是直接把实生苗剪了,用上头的枝条接到下头,实际上就是原来那棵,这样的苗木种上十年八年都不结果。所以,假的嫁接苗危害性非常大,可能会造成农户颗粒无收,但县里没有安排检苗,也没有检苗的标准,这是个非常大的漏洞。

第二天我把情况汇报给领导,乡领导说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就按原来的去做吧,我默默无言。

再过几天,又来一车苗,可能长途运输,死苗率极高,合格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七,八千苗我一株不收,接着又来一车,同样的情况,我也退回。当晚,乡长找到我,说以你这样接苗,我们的种植任务不完成谁来负责?你负责得起没有?我据理力争,群众的利益第一,任务才是第二,但领导要求我不要这样验苗,只要拉来就收,完成任务最重要。这个事也报到了县里,扶贫办领导打来电话,耐心地说,现在全县上上下下都在全力以赴、热火朝天地搞扶贫,不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破坏这大好局面,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阻止扶贫工作前进的步伐,你的工作态度我们是肯定的,你的技术我们是相信的,但是,要以大局为重,全面地完成县委、县政府下达的任务是最重要的工作,其他的留以后去解决,上面拉下去的苗木你照收,出问题有领导负责,你放心。

从此之后,我不再验苗,不是不想验,而是领导不给验。

1995年,水果局从扶贫办分离出来,我调到水果局。而这几年,各乡镇陆陆续续反映上来,种了五、六年甚至是七、八年的板栗树都不结果,我最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县里责成水果局解决这个问题,水果局开会讨论研究,组织大家对板栗知识重新学习,最后决定由我和小黄对全县板栗生产情况做个调查,重点是良种率和雌雄花比例调查,调查结果令大家目瞪口呆,良种率几乎为零,全县十万亩板栗只有赐福村约一百株、巴定林场约五十株、其他零星加起来约一百株,雌花率为千分之二,千分之二是按照雄花序条数与雌花个数比,如果都按照个数比,那雌花可以不计数了。可以这样说,十万亩板栗全军覆没!局里把调查结果和处理意见提交到县里,县里一直没有回复,到1998年全县十万亩板栗基本上被农户砍完。

我一直在想,十万亩板栗,几百万株苗,群众种了十年,颗粒无收,如果把种苗费、人工费、肥料费计算,那群众的损失是多少?为什么没人去追究卖假苗、拉假苗给群众种的人的责任

1992年起,乡里又安排我负责农村经济统计工作,年底的一天,我到了罗皮村。罗皮村是乡里经济发展最好的村。这里的一些人头脑灵活,思想开放,农忙季节一过,有的便出门贩鸡贩鸭,或者收购一些土特产转手卖出去赚点差价。

来到闭光荣家,闭光荣正好在。

“韦干事来?”闭光荣打招呼。

闭光荣很高大,穿着一身旧衣裳。

“年底了,要核实一下你们的记账情况,然后收回去进行统计。”我说

“好的。”闭光荣答,然后进卧室去。

我坐在小椅子上,抬头看看,闭光荣的家是黄泥舂墙,上面黑瓦,这是这个乡百分之九十以上农户房子的样式。从墙面上看应该有几十年了。房子一共三间,里面很空荡,除了一个木质碗柜,其他什么家具几乎没有。在屯里,他家经济状况属于差那类。依照农村经济收支记账要求,全乡抽取好、中、差三个村,每个村抽好、中、差三个屯,每个屯抽好、中、差各两户共五十四户人家进行记账统计,进而得出一个乡年人均经济收支情况。

一会,闭光荣拿一本笔记本类的东西出来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膝盖上,从后面翻起,看了,疑惑地问:“这个月一点收入都没有吗?”

“没有,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收入?”

“小孩不是出去打工吗?”

“没有工做,回来的钱都没有,刚打电话给我,寄一点钱给他回来。”

“上面要求,凡是出去打工的,不管得不得,每个月记一百块,补上去。”

我把记账本和钢笔递给闭光荣。

“你填也一样啊。”闭光荣笑着说。

“不行,这是你的记录本,还是你来填。”

闭光荣接过,蹲下,把本子摊在凳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完了,没有了。”

闭光荣把本子递给我,坐回凳子上。

“不要急,慢慢想。”我没有接本子。

“青菜呢?你们每天从菜园里摘青菜来吃,不算钱?算一天两毛钱,也是六块钱呢,前面都记了,这个月为什么不记?”

我把公文包递给闭光荣:“用这个垫写。”

闭光荣接过,放在膝盖上垫着,又填写。

“红薯藤、青菜、野菜喂猪,这些,如果去买,叫投入,自己种有,叫收入。”

“猪上星期生病不吃潲水,杀了。”

“喂到哪天算那天,另外,猪杀了也要算钱啊,多少斤肉,一斤多少钱,包括自己吃的,算好。”

闭光荣一一记下。

“猪生病了杀掉,应该算损失,不应该算收入吧?”闭光荣填完,抬头问。

“不是这样理解呢,你买猪,买饲料,这些叫投入,杀猪卖肉叫收入,猪病了杀,不是没有收入,是收入少一点而已。”

“哦,这样算的。”

“是啊。”

我们又算到小鸡、小鸭、小狗、鸡蛋,估计也没有什么了,我便出来。

走道里,一头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在寒风中嘚瑟着。

我几乎是贴着墙壁移动身子才到达黄大胜的家。这里的卫生状况真的太差了。

黄大胜家为火砖楼房,二间二层。

走进屋里,没有人,我喊了几声,依然没人应,自己拉过一张凳子靠近门边坐着,打量一下屋里,祖宗台做得不错,两个房间门还很新,应该安上去不久,一台小打谷机和一台手摇吹谷机并排放在楼梯下,木质沙发上扔着很多衣服等杂物,一辆五羊牌单车靠着右边墙壁放着。

“噫,来啊?”门外一个妇女打招呼。

我回头看,是黄大胜的老婆。

“刚到,没见你们在家。”

“哦,韦干事,我以为是谁呢。”

“是我啊。”

“我去叫他回来。”

黄大胜老婆说完,转头回去。

一会,黄大胜回来,满脸胡茬。

“去哪里啦,门都没关?”

“去队长那里。门关不关不要紧呢,家里也没什么东西,邻里邻居的没事。”

“也要提防。”

“我们屯没问题。”

“我来核实一下记账情况。”

“嗯好,我拿给你。”

黄大胜进一间房去,窸窸窣窣一会出来,把记账本递给我。

我看着,只记大件,不记小件,很多户平时记账都这样,这是不对的。在培训会上,农经局领导就要求大家要细记祥记,应记全记,做到不遗不漏,全面、准确、真实地记录我们农村经济收支情况,为政府制定政策提供可靠依据。

我们从头到尾回忆,记录,还预测一下往下一个半月的收支,然后我又去别的家。

跑了十多天,终于把所有记账本填好拿回来。罗副乡长要求我十二月五日前要把统计数字拿出来,所以我白天忙着统计,晚上也要点着煤油灯做,因为乡里没通电,大家只能这样,也没有办公室,各个部门在自己家里办公。这样也好,谁也不影响谁。

十二月三日上午,我把统计数据报给罗副乡长,我们乡1992年农村人均年收入八百九十元。罗副乡长听后不置可否。我回头慢慢想,每家每户我都亲自问,帮助他们搞好记录,这个数字应该是比较真实,比较接近实际,应该没问题。

下午四点钟左右,罗副乡长下到我房间,大略地翻看了一下记账本,然后说:“你调一下,把数据调到一千一百,我们普通干部一年收入一千五百,两者相差太大。”

我很惊愕地望着罗副乡长,问:“这个也可以调?”

“怎么不可以调,上面要求我们调我们就调。”

“怎么调?”我疑惑地问,第一次做这个农村经济统计工作,是没有什么经验的,我原以为统计上来是多少就是多少,是不能更改的。

“把他们的收入项目、收入数据增加。这是上面给的指标,必须按上面给的数字调整。”

“嗯,那我试试调看。”

“越快越好。”

“嗯。”

罗副乡长回去了,我愣在那里苦苦思索,始终不得要领,干脆撇下不想,走出房间,到后门阳台,楼前的菜地里,许多人在施肥、淋水,李师傅正在摘菜。我那块地由张副乡长人种,我跟张副乡长同乡,还有点亲戚关系,也单身着,懒得自己煮饭,就跟张副乡长家合伙吃,自己这里因为李师傅带着两个小孩读书,不方便一起煮。老李是上个月调走,李师傅来这里住。

看一会,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对着那堆高高的记账本发呆。实在想不到办法,最后只能一本一本、一项一项地加,到第二天下午,一共调了五六次,记账本里已经被改得花花绿绿,密密麻麻,就像小朋友在里面涂鸦,终于调到了一千一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结果汇报给罗副乡长,罗副乡长说知道了。

一大早,我推出单车,准备去一户果农那里,果农要冬季清园,我想去指导一下,罗副乡长过来,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百木村,罗副乡长说去不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县委、县政府下达给我们的农村人均收入要达到一千三百八十,可以多一点,不能少,你必须马上进行调整。

我真的很郁闷,农村经济统计数据可以下任务的吗?一改再改,一提再提,不理解。自己不是农经专业,社会经验也不多,不知道,调就调吧。但以我自己的理解,所谓统计,就应该按实际情况,有多少记多少,不能想当然,想要多少就写多少,如果那样,那我们给农户登记的那些数据有什么用?我们又为何给农户登记?那不是多此一举吗?但是,作为一名干部,我知道必须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

我道:“好吧。”

我把车子挤在楼梯下,开门,回房间,再一次望着那堆高高的记账本发呆,拿下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看,里面已经被涂改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再涂改,恐怕纸张都被涂烂了。

冥思苦想着,我终于想到,既然领导要这个数,何不以一千三百八十为基准,两本两本地增减平衡,这样就不用漫无目的地加呀减呀,弄得头昏目眩?

我弄了四本,一点不差,好办法,我找来红笔,用一个上午就调整结束,然后跟罗副乡长提议,再给我五十四本记账本,五个人,一天时间,我要重新填写这些记账本。罗副乡长答应了,我选五个写字最差的同志帮忙,只一个晚上,一堆全新的记账本就交到罗副乡长手上,罗副乡长看了很满意。

县农经局领导来抽样检查,随手抽了几本翻看,高兴地说:“这是我检查看到的最详细、最真实、最干净的记录,说明我们乡党委、政府非常重视这项工作,这个值得向其他乡镇宣传推广,要以这个为榜样,努力做好农村经济发展记账统计工作,为上级领导提供客观、详实的数据,让领导能够依据这些数据制定出符合农村实际情况的、切实可行的政策,快速、有效地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我不知道怎么说,一调再调,从九百多调到一千三百多,数据相差如此之大,而且数据都是上面定下来,并不是统计上来,还说客观、真实,我真的无法理解。

1996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的热,扶贫办的吉普车把我和老张送到所略乡街上,扔下我们就回头了。这是我第一次下异地扶贫安置场,之前是我们局里一个姓杨的同志负责技术指导,96年后扶贫办领导指定我们这边由我来负责,我们局以前是隶属扶贫办的,现在虽然分出来了,但多多少少都要听一下老领导的。

从街上的一个角落钻出去,就是一片稻田,稻谷已开始转黄,路大约有一米宽,但田水浸泡,人畜走动,路面泥泞不堪,我们都穿着解放鞋,泥水已经灌到鞋子里,走起路来黏糊糊的,水多的话还刷刷地响,约一公里后趟过一条小溪,我们正好可以把鞋子里的泥洗净,上一个小坡,从一个屯子中间穿过,没有大路了,一眼望去,是一座高大的山坡,常年放养牛马,坡上水沟渔网般披挂,一大片土面寸草不生,红壤土咧着嘴狞笑着,没有具体的路,老张在前头带着,我跟着他的屁股,忽而左跳,忽而右跳,挂在身上的水壶乒乒乓乓地响,黄豆般大小的土粒哗啦啦地往下泄,卷起一小股一小股红色的尘雾。上爬百来米,右转,其实看不见路,一米多高的杂草灌木下看到一个洞,知道那是路了,这路应该很久很久都没人走了,夏季高温多,杂草生长迅速,把路盖住。我们往前挤,排开树木杂草,硬是走了几百米的盘坡,走到一条山脊,树木杂草少了,矮了,渐渐地,看到了连绵起伏的山丘,没有树木,只有匍匐在地上的杂草,杂草上有零零散散的牛马粪便,沟里偶尔看见几头牛。这一片草地很长,足有几个公里,我们走得口干舌燥,水壶的水已喝了一半。我问老张还有多远,老张说走了一半。

走完草地,进入密林区,有小路从沟里经过,四周大树参天,藤蔓遍地,又大约走了几公里,听到浅浅的流水声,沿着溪水再走一段,终于看到一排水泥砖瓦房,四周是低矮的林木。不知道这些水泥砖是怎么运进来的,估计是肩背马驮的。

林场里有一些人,都是男人,用衣衫褴褛来形容应该不错,肉色漆黑,头发好像一年都没洗一次。

我们进入场部,才看到几个穿得干净的人,他们正在忙着搞后勤,经过介绍,他们是杨场长、李会计、刘出纳,都是当地人,村子离这里约两公里。

吃饭时杨场长大略地向我介绍林场的基本情况,全场总面积八百亩,种有柑橘四百亩、柿子一百亩、李果二百亩、玉桂一百亩。林场安置十一户贫困户,都是从石山区来的,现在还没有什么收入,平时每家只来一个人进行生产护理,只有在忙季全家才来。林场离乡人民政府驻地十一公里,目前电、路都不通,水源有一个,可以满足饮用水需要。

饭后,场干带我们走山头,看林果护理情况,令我惊讶的是几百亩果树事先都没有开种植坑,只是临时种植上去,虽然成活了,但今后施肥淋水怎么做?如果不按要求开壕沟或鱼鳞坑,肥水无法施放,施放了也保不住,果树只能保命,结不了果,这么高的山,沟里那点水上不了山,也不够。我真的很担忧。我提出了解决方案,回来后也以书面报告形式报告给水果局和扶贫办,但我心里清楚,不知道方案何时才能实施,何时才能实施结束,何时这些农户才真正有收入,才能脱贫。

接下来绝大部分林果场都是如此。水果水果,没有水就没有果,创建一个果园第一要件就是水、路,而且路要求是大路,果场要靠近城市,便于运输和销售,我们却跑到深山老林里去种果,成本比收入还高,想依靠水果来脱贫是不现实的,但也许,社会效益比经济效益重要。

多年以后,我已经丢了铁饭碗,当我有机会再到两个林果场时,道路通了,走路可以,车子走不了,而那些果树已基本不存在,代之的是玉米等农作物,从现场看,我的方案没有一样实施,不知道是我的悲哀还是农户的悲哀。

巴定林果场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果场,那天我和老张、黄师傅一起去,离开县城五个公里再爬一个坡就到,林场水、电、路实现了三通,这是唯一一个实现“三通”的果场,主要是种植板栗、柿子、油茶。农户住房在一条山脊上,房子前后都是很深的山沟,第一次去我们照例是巡山头,看果树,当我们巡到房子后的山沟时,我抬头看见独立的那两间房子墙壁锈迹斑斑,我问黄场长那是什么一回事,黄场长说那是肥料溶解渗漏出来的,我问为什么不及时施放,给它浪费,黄场长说三年的肥料不可能一年放完啊。我非常惊诧,问为什么要一次性买三年的肥料来这里放,黄场长说他也不知道,反正上面拉来我照收,按时间分发给农户就行。巡完山,我让黄场长打开仓库门,一股浓烈的化学气味几乎把我们轰出门,待气味略散,或许也是我们忍住了,进门,两间房子堆满三堆肥料,分别是复合肥、尿素、桐麸,虽然地上用木条垫底,但时间长,天气炎热或者潮湿,化肥融化,水泥地板上满是化肥水,袋子已破烂不堪,可怕的是桐麸,袋子撕裂,老鼠打动,撒满一地,桐麸在高温高湿条件下容易发热产生自燃,这是非常危险的。我提出了整改意见,在接下来的果场中都是如此,我真正地不明白为什么。

到办公室不久,黄师傅就过来喊出发,我已经准备好,笔记本、笔这两样东西平时下队是不离身的,今天还要带上卷尺,因为我们要去验收玉桂苗。扶贫办请平南一个老板来培育玉桂苗,全县玉桂苗都是这个老板负责提供。苗木验收如果合格就付钱整体移交。

驱车几个公里,划着竹筏过河就到场地,苗木验收需要双方有关人员一起共同进行,但走了十多畦依然不见领导发话,我遂问谁和我一起验苗,领导回头说你随便走走看看吧,我不敢相信,狐疑地站着,领导说你想怎么验就怎么验吧。我无言,默默离开队伍,按照抽样验苗方法进行检验。最后得出的结果是合格率百分之七十八,这样的苗木是不能出圃,更不能整体移交的,除非他们挑选起苗,我们再检验一次,合格才要。我们回到休息棚,老板已经煮好了狗肉,进桌前,我把笔记本递给领导看,低声地陈述我的意见。领导看了看,说,拿出来给我。我拿过笔记本,想另抄一份给领导,领导说就撕下那份得了,不用另抄。我就从本子上撕下递给领导。吃饭到一半时,我发现领导出去,就看了一下,竟然见他掏出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水塘里,但我不动声色。吃饭很快结束,老板拿来苗木验收合同,领导签完,我不看内容,知道肯定通过的,不想签,领导看得出来,就说,小韦,就是一个程序而已嘛,你对工作认真负责,大家都知道的,苗木有的长得不理想,但天太旱,这是客观原因,也没办法。我顺水推舟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啊,然后签了。

我丢铁饭碗十多年以来,一直靠开三马维持生活。

2017年底的一个早上,我和922、306把人字梯绑在922的车棚上,出了县城,上龙田村级公路,钻进一条深沟,爬上一个拗口就到达我们的目的地。

这里是县核桃高产示范基地,总面积为一百五十亩。

我们的工作是配合县核桃局在一个星期内把基地核桃高接换种完成。黄局长叫我带上两个帮手,我就叫上922和306。

我们在空地上把工具卸下,等待黄局长他们。

大约九点钟,黄局长他们来了,一共三部车,近二十个人,有男有女。局里的以及黄兴、市核桃研究所的张所长等人我认识,其他的没见过。

黄局长之所以叫我和黄兴来,是因为我们两个是果树栽培专业,我曾是黄局长手下,黄兴从事育苗工作多年。黄局长手下八个人中六个是林业专业,他们只知道苗木实生繁殖,不懂嫁接技术,另外两个一个多种经营专业,一个农学专业,对果树嫁接更是一窍不通,只有局长一人是果树栽培专业。

张所长和我打交道几次了,我对他的技术持怀疑态度,这主要有两次,一次是我们去贵州考察学习回来的路上,路边有很多人在卖核桃,我们停下问价,张所长看这袋说好,看那袋也说好,路人招手示意我们别买,可大家不以为然,大部分人买了,有一个还买了五十斤,回到县城吃饭时大家剥开,有空壳的,有烂仁的,股股臭味扑鼻而来,来一起吃饭的核桃育苗老板说这是泡过农药消毒杀虫,播种下地不发芽,黑心的人就挖出来卖,大家都傻了眼;另外一次是去年我们对核桃高接换种,张所长锯树,结果锯口不是裂了就是凹凸不平,我们必须重新锯一次才能嫁接。

由此我认为张所长的技术是有水分的。

人齐后,黄局长走上一处高地说:“我们种植的核桃已经八、九年了,基本上没有开花结果,群众反映比较多,经过我们局调查,我县的核桃良种率大约在百分之二十八左右,市、县领导非常重视这个事情,决定对这些核桃进行高接换种,切切实实为民办实事,提高农民收入。我们这几天的任务就是完成这片示范基地核桃的高接换种,为月底我市召开核桃高接换种现场会做好准备。今天来到这里的有自治区核桃办技术员,市局技术员,县局技术员,韦工和黄兴两位技术员,以及来帮忙锯树的几位兄弟。希望大家相互配合,团结协作,共同完成好我们的任务。我们局里的几位同志要多多向其他技术员学习,把你们的业务水平提高到一个新台阶。”

黄局长说完,张所长也讲了一下,提出一些技术上的要求,并问大家有什么问题要提问。我说现在是十二月份,正进入隆冬季节,果树休眠,树液不流动,嫁接难以成活,能不能推迟到元月底二月初?黄局长说:“这个问题大家不要考虑,市里要在这里召开现场会,只要我们按照技术规程完成任务,活与不活是另外一回事。”

听口气,黄局长也很不情愿,但政府下的任务他必须去完成。

领导就是这样,只要他想做就做,今天,为了一个什么现场会不顾客观条件下达不切实际的任务,还美其名曰为民办实事,如果真的是想为民办实事,在发动群众种植的时候就从苗木质量抓起,不要拿劣质苗来给群众种植。给群众造成损失了不但不自省,不道歉,不追究责任,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歌功颂德,真正的把人民当傻子。三十年来,都在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故事

“下面由市局小包给大家做嫁接示范,大家要好好看,好好学。”黄局长的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于是有人架梯子,有人拉横幅,有人拍照,大家忙的不亦乐乎。922和306大概第一次看到这阵势,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路上来一辆车咔嚓停住,一会,一个瘦个子从车上下来,问这是个什么情况,黄局长大略地说了一下,瘦个子咿咿呀呀的叫,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们是广电局的,正好拍个新闻。又于是,区里的,市里的,县里的,都争先恐后的拿出各种横幅,竟然有九张之多!他们找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位,摆不同的姿式,做不同的动作,发表了无数慷概激昂的演说,照得了无数的照片,录得了无数的影像。就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的事情,一下子就衍生出九个内容,涉及到区、市、县三级多个部门,变成一件大好事,真可谓是各有所获,皆大欢喜啊。他们想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利益,从没人去想过这些项目失败后农民的损失。

卷尾语

掩卷沉思,觉得很多东西想再说,却说不出来,很多事情想再写,却写不下去,不知道这样的故事还要发生多少,还要发生多久。用潸然泪下来形容此时的自己应该不为过的。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rizhi/vupqdkqf.html

那些年我在政府里工作的评论 (共 3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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