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郑先生》:困在时间里的涂们


导语
2021年底,涂们先生因食道癌离世,相隔大约一年的今天,《叫我郑先生》上映了,这是一部关于时间和记忆的电影,是演员涂们的遗作。一位留在记忆里的演员,出演了一位困在时间里的老人。而电影,这一影像艺术以它独特的时间性,成了“时间”的突围军,使得岁月面前的每一个渺小人类免去了唐吉诃德的悲剧性,使得这部电影拥有了电影内容之外却在电影艺术之中的况味。
此篇,仅从电影本身出发,以示对涂们先生和电影人的敬意。

“当我们谈论记忆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中国宝岛台湾,因其蜿蜒的海岸线、喷薄的海浪、如翠的青山、流动的浮云、起伏的麦田、高大的风车……以及没有物理尽头只有内心终点的滨海公路,成为了“环岛”这个词的天然目的地。
剧场前的我,看到《叫我郑先生》的主海报上那来自太平洋的风,不由得推快自己迈进影厅的步伐——渴望与影片里的涂们老先生——一个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起踏上追寻记忆的环岛之旅。

两小时后,走在宛如莫迪亚诺《暗店街》中所写场景的北京冬夜,白色的检测亭如音符一般从黑蓝的街道两边滑过。我感觉到,也许是市场压力下的类型化诉求,让《叫我郑先生》距成为本年度国片市场中,最具散文表达的文艺片差了一步之遥。
影片讲述了郑先生(涂们饰演)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为了缓解自己对去世太太的逐渐遗忘,郑先生决定在所有记忆消逝前重新踏上年轻时最怀念的那一段环岛之旅。途中郑先生遇到了一名年轻女孩(王真儿饰演),相似的心情和交集的旅程让两人在机缘巧合下开始结伴同行。
老人的情感,追寻记忆,环岛旅行,这三大要素支撑着影片的叙事,但对于一部文艺片而言,他们并不像桌子的三条腿一样缺一不可——其原因,我按影片的呈现顺序讲明:
老人的情感:
在涉及到“老年人情感”或以老年人为主角的电影中,主人公常常在疾病的痛苦和治愈之间转寰,中秋档的《妈妈!》多次用镜头语言模拟患病女主的视觉场景试图增强影片的感染力,2020《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一片则将叙事的连贯性和空间场景的一致性打破,借此辅助表现角色的状态变化。
而《叫我郑先生》没有用阿尔兹海默症作为故事的噱头来虐心和催泪,卖惨的观感也代以平静沉稳的叙事:
影片开场是熟悉的“老人生活”段落:起床,洗脸,用餐,与老友交谈,一个“健康”而执拗的老人在有条不紊的安排自己即将入住养老院的生活,甚至在整理亡妻遗物时的感伤都透着笃定的力量——这样的人设,真的太适合《老兽》涂们了,也侧面反映出了阿尔兹海默症患者的困境——身体越强健反而带给生活越多隐患。


追寻记忆:
前文说过,观影前看到在《叫我郑先生》阿尔兹海默症再次成为主角的设定时,是让人隐忧的。从《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到《妈妈!》——疫情三年来,生死外无大事的情绪已经浸染了我们每个人——这类题材不新鲜了,但影片的这一部分仍带给观众释然的情感:从忘记很多但是忘不了“鱼味”,到钓鱼回家路上的“迷不知吾所如”;从为亡妻扫墓的动作和台词,到约定结伴去养老院的老梁去世时的黯然。涂们都以平静沉稳的影调渲染着郑先生这个角色,带我们体会与遗忘对抗的角力。
可以说阿尔兹海默症所带来的“遗忘”很好地融入进了主角的行为动机,融入故事讲述与发展之中。叙事至此,观众逐渐参与到“郑先生”寻找记忆的旅程之中……
《叫我郑先生》的这前半段,像极了一部静水深流的影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

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从(中国)台湾诗人痖弦现下在温哥华的日常生活展开,描绘诗人“退而不休”的文学进行时。
导演陈怀恩也带拍摄团队随诗人回到童年住居与学校,追索创作生命与诗意的根基。
同样的思念亡妻,同样的寻找和留存记忆。看过《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的观众会发现,片中表达痖弦对张乔乔的思念,其影像方式深深影响了《叫我郑先生》,且看下面的几帧画面:




正如所有纪录片都以过去时态带我们回望,所有的故事片却都是现在时态里的移情:观众渴望在故事中代入自己和周遭的事与人。
如果说前四十分种的《叫我郑先生》在叙述老人的情感,追寻记忆时光的过程中,成功建立了有沉淀的情绪和绵长的氛围——这种散文式的意境,却在影片后半部分随环岛旅行的展开而出现了割裂。
环岛旅行:
《叫我郑先生》的后半部分其实也可以被看作一部讲述“旅行”的公路片。
在环岛公路片这个领域,最出色的当属同样是陈怀恩导演的《练习曲》:

拍摄于十六年前的《练习曲》是导演陈怀恩在当年为(中国)台湾旅游局制作宣传片的环岛勘景路途中,偶遇听障骑行者东明相而产生灵感,创作的散文式公路片。片子开始几乎没有资金,走走拍拍在得到辅导金支持后,才得以电影方式制作。即使这样,片尾部分拜妈祖的民风场景也是从港岛宣传片的素材中截取的,而片子的主演依然是项目的灵感之源——从来没有表演经验的东明相。
影片一上映旋即成为话题之作。不但贡献了诸如“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这样深入青年人内心的金句和《太平洋的风》这样的宝岛风金曲。而且环岛骑游也名声大热,成了所有与我一样的骑行爱好者心中的梦想。






说回《叫我郑先生》,电影在这一部分却出现了悬疑片和文艺片的双重创作倾向,这种含混的视听,即使有前半部分双线叙事的设定和平行剪辑的铺垫,依然是存在内部矛盾的。
同为阿尔兹海默症题材,获得第二十三届金鸡奖最佳外语片奖的《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将叙事的连贯性和空间场景的一致性打破,借以辅助表现角色的状态变化。但这种打破的前提是全片的视点从未离开过主角霍普金斯,观众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真相——“揭底”(Revelation)几乎是由观众自己完成的。单一视点下的视听语言,其逻辑与《叫我郑先生》并不一样,带给观众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导演希区柯克曾这样区分惊奇与悬疑:如果两个人坐在桌旁,一个炸弹爆炸了会让观众大吃一惊;但是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看见一个人在桌下安置了一颗炸弹,然后有两个人坐到桌旁,那么此时观众有的就是悬疑。
《教父》中发生在意大利餐厅的著名场景就说明了这一点,迈克尔·柯里昂计划要杀死毒贩。索洛佐和他的保镖——那个狡诈的警察麦克卢斯基。当司机载着迈克尔与餐厅相反的方向的桥上驶去时,悬疑产生了,他们要带他去哪儿?到了餐厅,迈克尔跟索洛佐说起了西西里语,这段对话没有翻译,观众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好奇。之后,迈克尔走进盥洗室。按计划这儿应该藏有一把枪但是找到它很费了点劲儿,迈克尔找到枪,回到他的座位上,等待地铁上的响动以便开始行动。最后紧张到达顶点——迈克尔拔出枪近距离的向两个反派射击,观看以上内容时,观众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是不知道何时发生,怎么发生。

惊奇和悬疑之间的不同在于观众的认识状态,当导演和观众共同分享事件时,悬疑就产生了,令观众会更深的投入到故事里。但是如果事件由创作者全权掌控,观众只是被动的目击,所产生的就是“惊奇”。
如果说《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用悬疑贯穿全片,《叫我郑先生》对涂们和“女孩”王真儿真实关系的叙事“诡计”,恰恰就给了观众这种“惊奇”!
“惊奇”的发生不仅仅因为对细节的铺陈不清晰,还源自整个前半段像《如歌的行板》一样的散文式气质——一个绝非悬疑片方式的开场。这一开场让我们被涂们打动,愿意跟他追寻记忆,环岛之旅的开始就是“怀疑暂停”(Suspension of Disbelief)的开始。(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曾有“自愿的怀疑暂停”一说。后来这个术语变成了理解观众与银幕之间关系的基础概念。)
观众都知道浪漫喜剧会以爱人之间的拥抱结尾,恐怖片会以怪物死去结尾,西部片会以一场枪战之后反派倒下英雄傲然独立结尾。如果在任何一部经典的电影结束前十分让放影映机暂停,然后问观众影片会如何结尾,他们的答案八九不离十。
观众知道看的只是一部电影而已,但在观看时还是会暂停所有认识和动作。仿佛正在经历的都是真实的,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每一部经典电影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向心力的——将观众拉向故事中心。为了实现怀疑暂停,任何多出的事件,任何使观众远离故事中心的力量,都要尽可能的避免。
对于《叫我郑先生》而言,哪怕这一环岛之旅并没有呼应前半部分的“悬念”也不应让观众因为对王真儿身份的“悬疑”而终止“怀疑暂停”,以至于把情感投射从涂们身上挪开……这,才是文艺片应有的创作逻辑。
遗憾并不能阻挡电影作为艺术的浸染力,看到《叫我郑先生》以(中国)台湾影人为主的创作班底,我想再谈谈陈怀恩,作为和侯孝贤创作过《悲情城市》等经典的摄影指导,陈怀恩在(中国)台湾电影由盛转衰后几乎尝试了各种工作,甚至一度为了家计投身广告业,即使在这阶段导演了《练习曲》这样的佳作,怀恩也像(中国)台湾本土电影一样,没能回归市场主流而从事纪录片工作到今天——如上文提到的《如歌的行板》。
他,以及许多(中国)台湾影人潮起潮落中几十年的坚守,是对在影视寒冬挣扎的我和其他同行的小小支撑。

场灯点亮,独自一人坐在放映厅里的我对导演邹德全的这部处女作心存感怀——为涂们先生,也替我患阿尔兹海默症离世的爷爷。
作 者

三彩唐
摄影指导
高校教师
自媒体人
主编:栗子
排版:央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