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贝】脊骨

是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蜀乐轻起,珠纱笼面,头饰羽冠的舞姬身姿柔媚,飞旋腾挪间白绫似彩蝶翩跹,灵动非常。有时近乎大胆地将那薄如蝉翼的织锦蚕丝绫抚过他被美酒浸得泛红的侧脸,在男人局促难堪之际,又咯咯笑着飞退回华殿当中,飘渺得像是水天云燕。
他认得这舞的,只是比眼前粗野许多。
也是在宴会上,男人想,不更事的时候,端坐在父亲身后,堂下有矫健的妇人身披罗裙,出胯弯腰,甩臂卷袖,古铜色的额头沁满亮晶晶的汗液。
彼时年岁不长的他把目光移开,深感粗鄙反雅,又为这热烈大胆而羞愧赧颜。
“仔细看。”父亲觉察到了不安,回首看过他一眼,轻轻嘱咐,“仔细看。”
他于是强迫自己望向那些女人,她们发出低沉嘶哑的呼喝,如同在蛮荒的山林间施以玄秘古奥的祭礼;有两位妇人自行列分出,从地上捧起篮子,置于颅顶,高声唱起嘹亮昂扬的奇异歌谣。朴实顽健的舞者们随乐而动,赤脚踢踏,明亮的眼睛似星又似玉,身影合拢再分开,恰如流水回转,万物滋生;而后器声暂歇,人声复起,舞者鼓动胸腹,以短促,利落的吟啸应和,正若鼓声起落,震起檐下轻细的浮尘。
在低沉悠远的吟唱最后,妇人们跪倒在父亲脚下,将竹篮高举。他看见威严的人君站起,接下竹篮,从里面拾起一片桑叶。
“记下这采桑舞。”父亲把叶子放在他手心,“以及你的臣民。”
他当时懵懂无知,浑浑噩噩,不知此言千钧;直至今日宾客如云,盛宴难再,男人抬起眼睛,座下舞女妍丽,风姿绰约,却突然想起过去沉甸甸的舞来。
“是灵雀白绫舞。”他听见客人议论,“采自巴地古舞,有大家融汇各处所长,重新编排过,特意献给晋公。”
此舞非舞也。他用美酒遮住眼睛,想把衣冠散开。
桑叶何处有?枯落碾作尘。
又有华乐渐起,宫音婉转,商音迷离,靡靡不绝,环绕心头。三两个年轻士子站起,把酒液肆意洒下,诵念低回放浪的乐府诗赋。男人摇头晃脑,随着士子低声唱起艳词,酒杯磕向矮桌,击打出散乱无序的节拍。
正是迷离不经,背后响起阵阵哀鸣咽泣。他放开手中爵杯,漫不经心回首而望,身后旧臣容色悲戚,涕泪阑干,轰然跌宕而起的亡国哀思生生冲散溢彩流光,豪奢辉煌的宴场觥筹相错,唯有诉声怨愤,哭恸而不能禁,给雕梁画栋的堂中染上层不合时宜的如雨阴晦。
却为何故?
他神色不改,醉眼朦胧,恍如全然不睹此番哀情,而埋首于桌盏间,饮下一杯又一杯。又以为尚且不够,便勉力睁开眼睛,同身前舞姬眉来眼去。美人脚踩妙云柔履,在七寸金碟内轻点挪移,回首顾盼间,凤眼如丝,媚态天成,满腔柔情蜜意便要飞入天上宫阙。
更多宾客把目光望过来,私语切切,如蛇如鼠。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兴之所至,男人未曾去管暗流如何汹涌,只摆动身子,放声而唱,“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他最后瘫坐于案,精疲力竭,帽冠微斜,衣襟都敞开,只有被浸满酒浆的胸膛还在轻轻颤动,便与身后伏地不起,快把嗓门哭哑的臣子隔了很远。
又宛如只隔一纸。
一念一纸,一纸一天地。男人思绪飘远,念起幼时看过的方士奇言。
几十年天下分合,缘起竟是几本道书。
晋公危坐于上,紫衣华服,龙纹暗隐,见了他慨然放歌,嘴角含笑,俯下身子来,瞳内生光,诡秘祟然。男人眯起眼睛,从里面看出几分熟悉。
是了,往前射山学武时,月下得见孤狼,畜性不掩,眼眸中正闪动一般无二的森森绿芒。
他还记得那些晚上,男人错开视线,落在庭外廊灯上。
昏光如豆,不若彼夜蟾光清透,如纱似雾。山风呜咽,自窄谷穿出,猎猎作响。
他披挂齐整,被遣去拾柴,在河边撞上一头落单的老狼。
“不要躲,和它对视。”身后传来壮缪侯的声音,武人方卸过甲,站在高坡背风处,圆月当空,更衬得雄姿英发,若是神人天降。
男人按住腰间长剑。
“去。”将军挽须。
他无有犹疑,拔剑直出,激起风雷激越。狼嚎已至,凶兽狰狞,男人矮身回退,格开利爪,顺势而下,斩入因扑击而空门大开的柔软肚腹,拉出一条狭长的口。有几滴腥血洒在脸上,更多的漫涌而出,汇聚成潭,热腾腾得浸入乌靴。
他喘息着,面皮发烫,指节僵直,垂下的剑尖莹莹透亮,唯有刃锋犹自鸣颤。
壮缪侯颌首,重重拍在他肩上。
“不错。”武人大手滚烫,没来由的让人心安。男人此后立在当阳墓前,碑石被红日晒得炽热如火,他把臣下支开,用肩膀倚住,便好似将军还在身侧。
停下,男人喃喃,试图让散乱思绪收拢,重回莫测之宴会。但许是酒酣而至情深处,他开张胸胆,反而坠入更多空幻。
旧事恍若暖风起扬,没有缘由地自空处升起,便在脑中流淌而过,带起一阵幽微难明的甜香,让他一面失神,一面却又念起几株根茎挺拔的白英,是从前父亲种在庭院里的,皆因幼时顽劣糟蹋掉了。父亲也不恼,只是默默挽起袖子,又在零落的花前再种上些,神情温和,一如唤作的卢的白马眸光水润,他反倒羞红了脸,躲在屋内不敢出去,直到……
“安乐公?”有人远远在喊。
男人掐掐掌心软肉,魂灵归体,自往事中挣将出来。耳中先是朦胧,之后方有丝竹绕梁而起,宴席尾声将至,乐官们正奏起庄严肃重,战战兢兢的雅正曲调。
晋公在唤他。
男人驯服地垂下眼眸,向上首拜稽,用衣袖隔开晋公太过锐利的审视。
杀死心中之稚子,可否会像杀死孤狼那般轻而易举?
他虽在自问,可早已知晓答案,却还是要再问几遍,好让自己能彻底从一个复一个的妄想里醒来,重新落入盛衰无常的虚浮现世。
“我有一问。”晋公抚平领间褶皱,朝他靠拢些,“请安乐公答。”
那如芒在背的险恶目光如冷锥刺入,穿透骨血,让男人好似又立在瑟瑟北风中,与亚父相视无言。
“臣在。”男人把酒盏推开,做出惺忪的醉态,扯出几分熟练的嬉笑不恭。
晋公露齿而笑,低头摇动杯中琼浆,状若无意问:“此间仙乐奏鸣,美姬相伴,颇思蜀否?”
思蜀否?
从前旧臣闻言,甩开衣袖,以头抢地,激起几阵凄凄惨惨的哀泣哭号。
他却以肘支案,左顾右盼,张皇不能言。
几声窃笑入耳。晋公亦随着笑,再看过男人两眼,便转向旁侧,揽了个美姬入怀,不再理会。男人心绪激荡,汗如雨下,只觉是在瀚海中单舟浮沉,分明危如累卵,却不得不于奉承推诿中如履薄冰,连片刻余暇也不能得。
满身荒唐。
“为何不答?”晋公却不罢休,逗弄怀中佳人片刻,在男人心神放弛之际再度喝问。其人头也未回,只用眼缝间漏出的眸光斜睨,语调玩味。
男人讪讪而笑,把袖角捏紧。
却如何答?
他又开始追忆。
床榻上的父亲面色枯槁,却目光如炬,亮得惊人。他细细看过去,蒙了灰翳的病眼内希冀与欣慰混同一体,正燃起冲天的赤焰,神采飞扬的期许灼得男人心生怯意,几乎要退却。但他只犹疑过一瞬,而后猛然抬起偏开的眼睛,以潜龙一般的奋迅勇烈直视天下雄主的威仪。父亲见了神光如电,忽然开怀大笑,阖上双眼,将帛书扔进他怀里。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男人身体力行着先父遗训,却终于遇见进退两难的境况。
若行小恶而成大善,当如何?
他没来得及向父亲问出这一句,男人所依凭的便只剩下自己。
杀死心中的男孩。
“此间乐,不思蜀。”酒液溢出,男人眼眶被熏得发润。
晋公不语,殿外有金戈相击的兵甲声传来,再有军声齐整,中门洞开,漆黑厚重的乌云翻涌到脚下,披坚执锐的兵士横槊在前,刃尖几乎要划破衣裳。
“不思蜀,当真不思蜀!”男人惶惶如无措小儿,扔了酒盏,举起双手。
“安乐公久居巴蜀,竟不识丸剑宴舞耶?”晋公摇头失笑,击掌三声,举起金杯,邀宾客共饮。
话音方落,甲士弃槊执剑,旋身起舞。
“自小恶惧刀兵,以至不敢观也。”他朝晋公作解,后者扬起酒樽,神色不耐。
风波稍息,众宾或观剑舞,或诵乐诗,复见其乐融融之况。老臣郤正难耐悸动,见此良机,撑着衰微残躯,在一曲舞毕的间隙,跪在他脚下,涕泪俱下,慷慨陈词:“先主以仁义服人,余德尚在,君上当真不思?”
“依先生看,我该如何答?” 他歪过脑袋,低垂眼帘,睥睨脚下旧臣,感到心中有火燃起。
郤正把头埋的更低,一字一顿:“若王后问,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
男人感到难言的悲怆,一时间连身下老臣是愚是奸都辨不清,腾起的心火若是无根之木,虽有沸然难平之势,便只想掀翻桌案,指着郤正破口大骂,却终于止于无可奈何,徒然自艾,而再斟酒一杯,欲想把隆隆将将的盛怒尽数化开,却又多添上数分郁结,让他几乎要呕出一口赤诚的血。
“君上?”郤正再劝。
他轻轻叹气,罢下酒樽:“亡妻敬哀张氏常说郤令先素有文才,是大贤之士,当初便把降书交由你写。”
郤正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晋公听闻此处动静,虚起眼睛,好整以暇,作壁上观。
“退下吧。”男人察觉到不怀好意的探视,便挥挥手,将老臣遣走。
“请君上三思。”郤正再拜,深深望过主公一眼,退回下座。
他佯装未曾见到老人怜悯痛惜的悲哀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招手新要了一壶酒。
举步维艰,寄人篱下者,连荣辱都不能得,更罔论肆意抒发真情。波谲云诡之中,男人不敢答错一句。若有差池,被人捏住把柄,便要送下千万条性命为之殉葬。先父昭烈,他何曾不想拼得悍勇,作铁骨铮铮模样,可大势难违,待满腔热血冷透,又该如何面对身后皓首苍颜的肱骨义臣,与治下久经战乱的黎明百姓?
日夜压抑,他心内的火早已熄了,连愤怒与尊严都被忘却,只陪上笑意逢迎。晋公看乏了这番谄媚模样,百无聊赖地望向别处去,男人才悄悄吁出半口带着血息的浊气。
忽得有些意兴阑珊。
殿下黑云渐散,剑舞已毕,甲士换了鸣莺戏海棠的彩衣华服,作书生扮相,手奉竹卷,吟诗作对,再看不出半分杀伐气。
“安乐公同郤夫子说了什么?”风波方平,又有惊雷乍起。
“夫子见我耽于饮酒,便劝我少喝些,养养身体。”他对答如流。
“我见郤正神色沉痛,当是睹蜀舞而思旧情。”晋公图穷匕见,“老臣尚念故土旧国,莫非安乐公心性凉薄至此,果不思蜀耶?”
其声鬼祟,仿若土里虫豸窸窸窣窣的暗动,低低回回萦绕。
一而再,再而三,同样的问题。
男人养过几只狸奴,捉了硕鼠,这畜物并不吞下去,只用尖爪逗弄到奄奄一息后,才慢条斯理吃起来。
何者为狸,何者为鼠?
他想得发笑,拜倒在地,语调惊惧,却不见悲色。
“如晋公言,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
晋公击桌长笑,面颊潮红,乘性而问:“何乃似郤正语邪!”
他落了冠冕,披头散发,张皇而起,带翻桌前的玉盘珍馐。
“诚如尊命!君何以知之?”
一如被洞悉秘辛而慌乱不堪的垂髫幼童,男人于殿前彷徨四顾,和着周遭众宾肆意嘲弄的大笑,呆立着宛若木偶泥塑之死物。
如此,何者当为狸,何者当为鼠?
晋公捻须不语,没有随众哄笑,反而蹙起眉峰,端详着偏倒在玉食琼浆间苟全性命的亡国之君,下了判词:“贪生怕死,沉溺酒色,安乐王公,恰如其分。”
宴曲又起,酒食再送,正是群宾酣畅尽兴处,男人以手扶额,被随侍扶到案下歇息。他见无人留意,便拾起冠帽,又把散发束好,将酒斟满,挺立腰身,如同再回到亚父手下读书。
一个国君仅存的脊骨。
于短暂的幻梦里,他得以窥见四十年前初上朝堂之际那个峥嵘奋进的青年人,帷幕九珠之下,剑一般一往无前,想要刺破山河。
如诗如歌的年华。
端起酒樽,长饮甘醴,男人眼底带上浅淡血色,正像喝得兴起。
喝酒好呀。
他对自己说。
与天下同醉。

我历史并不优秀,只简单查阅过一些资料,与史实有出入之处,笑一笑就是。
刘后主禅究竟是如何的人,并非是文章的重点,对此有异议的读者们,权当满足我一个浪漫的幻想。
写这样的文章会有离那些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与名将王侯们很近的感觉,近得可以看见他们眸子里面燃起的火光,然后会被厚重的时代的千钧压得跪倒在地,俯首埋进土里,掩去仓皇的泪。
我从前有泡药酒的习惯,落笔前会给自己倒上一杯,刺鼻的酒液被枸杞当归浸染出赤红如火的甘醇。
敬他们。
——初稿于2012年6月,二稿于2020年5月,终稿于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