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校服的鸟(高中旧作)

披着校服的鸟
空气如潭水一般死寂。投影仪的光线照亮了一团团灰尘,在圆锥形的光柱上飞舞。老师的声音如低音提琴一般提不起精神。
天气有些冷,我从抽屉里扯出皱巴巴的灰色的校服披在身上,盯着胸前那可笑的红色校徽发呆。
我把手从肥大的袖子里抽出来,轻轻晃着两只空荡荡的袖管。显然这是不合“规矩”的。尽管我知道这种徒劳的抵抗毫无意义,但我仍想以这种微不足道的抗拒来表现出我的些许不同。
只是,这种不同就像是一群头朝上的溺水者中出现了一个头朝下的人一样可笑。我渴望的仅仅是换个方向溺死而已。
下课铃和沉闷的桌椅移动声一同响起。整栋楼迅速地被煮沸,无数呼着热气的,被同样的校服包住的年轻身体在走道上、楼梯上挤作一团,像极了罐头里的沙丁鱼,每一条都拼命地呼吸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把校服穿好,混进了人的河流。
我时常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空的,被风一吹就会发出空洞的回响。
我从人流中分出来,拐进了一条小路。这条路鲜有人涉足,似乎是因为它被低矮的铁丝网隔离开来。
半路上有个凉亭。那里总会有一个奇怪的人坐在亭子里,背对着通向食堂的偏僻小路,似乎在一个人念叨着什么。我想,大概是“高考重点词汇”或是“必背古诗文”之类的。毕竟都是披着高三年级校服的人。
我觉得他很奇怪,却又说不上具体奇怪在哪里,只是感觉他和其他那些披着校服的人不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背景看上去有些孤单,像一只灰色的大鸟。
我又一次路过那个像鸟笼一样的凉亭,那个鸟一般的背影展现在我眼前。我扭转惯常的方向,走向凉亭。随着距离的拉近,我能隐约听见细碎的诵读声。尽管听不清楚,但我肯定那不是任何古诗或单词。
也许是因为对他抱有潜在的期冀,当我站在这个全身上下并无任何异样的男生对面时,内心充满沮丧。他的手空着,没有恼人的小册子,这无疑让我留存了最后一丝希望。
看见我站到对面,他停下了自己的背诵,扬起了其貌不扬的脸,似乎有点意外,不过随后他就开始继续他的朗诵。我在凉亭的另一头坐下,饶有兴味地听着。
说实话,他的朗诵水平很差。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吐出都是机械而毫无起伏的,他似乎是一台恪尽职守的机器,把脑海中的每一个符号用发声器呆板地复制出来。我仔细辨识着钻入我耳朵的声音。可惜那些字节在我听来都只是一团团毫无意义的词语或短句。我更加疑惑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那样用力,显得刻意而滑稽,他却乐此不疲,仿佛从中找到了某种隐秘的乐趣。
他一直进行着他的“表演”,仿佛我从来就不存在过。
我忍着离开的冲动,仔细看他的表情。那绝不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表情,他的眉毛紧紧地拧着,嘴角向下耷拉着,露出些许悲戚的意味,然而他的双眼中却透着一股奋不顾身的疯狂。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我想,他大概是某个传销组织里的狂热分子。
我的脚已经迈出半步,忽然听见一声叹气,吓得我又坐回了原地。待我回过神却发现他根本不是冲我叹的气。我松了口气。为了掩饰尴尬,我问:“你在读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迸发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而表情中却带着一种孩子做坏事被抓住般的不好意思。他告诉我,他在读摇滚歌词。
我哑然失笑。在我的脑海中,摇滚无非是一群奇装异服,怪叫着的疯子,或是穿着皮裤,煞有介事地谈论着梦想的中年人。而我始终无法把这些和眼前这个被灰色校服一丝不苟裹住的平凡学生联系在一起。更何况,既然是歌词,为什么要读出来而不是唱出来?这样只会显得傻气而笨拙吧。
我想他大概是个五音不全的音乐爱好者,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彻底失望了。看着他执拗的脸,我没忍心离去,耐着性子听他读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
我看了看表,晚自习时间快到了,天色也全暗了下来。傍晚的风吹得他的句子有些散乱,一种静谧而裹挟着些温暖的气息开始弥漫,远处街灯已经亮起。
眩晕像海浪。
我像被海浪托住一般。平凡的生活,失败的恋爱,糟糕的未来,以及琐碎的一切,和我空荡荡的身体一起起伏着。我想笑,又想哭。我想做梦,又想清醒。
我听见了他呓语般的声音:“人海茫茫不会后退,黑色梦中我去安睡……梦的时代我在胡说,梦醒时刻才会解脱……”①
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缓缓地渗入我的身体。我停止了眩晕,看向他的方向。
上课铃响了。
后来的日子里,我每天傍晚都会去凉亭。尽管他的朗诵十分糟糕,我也几乎无法理解他的“行为艺术”。但是这至少比那些奇形怪状的公式有趣些。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偶尔会抬头。他说话很少,并且总带着些不自然的神色,似乎很不善于与人交流。我也只是有头没头地与他搭两句。
除却读摇滚歌词,他就只是一个披着校服的普通学生,普通得有些过份:家境平平,长相一般,成绩中等,经历贫乏,就连家庭矛盾都如套路一般。
显然他的父母是不支持他的“摇滚”的。他难得说起他的家庭,但我偶尔也能发觉他额角的淤青。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安分守已的普通学生。然而,他确实又是与众不同的,我会和他成为朋友,这让我有些高兴。
我和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是一个下雨天。
雨大得有些异乎寻常,让一对没带伞的学生情侣有些狼狈。他们走进亭子时,气氛骤然凝固了下来。我转头望向他,却发现他仍在旁若无人地读着什么,只是雨声太大,掩住了声音。
而对面的两个人也旁若无人地谈笑着,还不时抬起头,以一种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我感觉自己似乎被闷在了油锅里,被令人绝望的尴尬炙烤着。
我盯着对面两个人湿透的校服衣角,数着顺着粗劣布料滑下的水滴,祈祷着雨停。然而,天边的墨色丝毫没有消散的意思。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雨。一个被刻意放大般的声音响起。
“交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②
我抬起头,发觉他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读着后面的词。而那对情侣的脸色在我眼里无比精彩,而我心中竟腾起报复般的快感。
似乎是女孩忍不住了,拽着男孩的衣服,不顾大雨走出了凉亭,临走时还不忘丢给他一个我能想像到最嫌恶,鄙夷和恶毒的凝视。而他却只投去淡漠的一瞥。那个眼神让我心惊,仿佛是生来就飞翔于天空之上的鸟类对地面上卑微的爬行者的俯视。
看着他们的背景在雨中远去,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们越笑越大声,直到直不起腰。他的笑声清澈而畅快,我的笑声歇斯底里而带着癫狂。我们神经质地笑声甚至盖过了雨声,把布满尘埃的灰暗日子震得簌簌而下。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仿佛听见了轻脆的碎裂声。
远处,有雷声沉闷地炸响。
我也开始关注一些摇滚的事情。渐渐能听懂他读的歌词和他声音下包埋着的情绪。他有时小声地喃喃着“我的父亲他是个浑球”③,有时剧烈地嘶吼着“菊花古剑和酒”④。配上他有些狰狞的表情,那决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然而,我却在他的声音里隐约听出些本不应属于他的情绪,那是把头探出水面呼吸过的感觉,冷冽而温暖。这与他身上灰色的校服格格不入,那种不和谐感让我着迷,甚至让我感觉到恐惧。
我确信,当他用近乎朝圣般虔诚的表情念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的冷汗打湿了后襟。他的每个字都念得很重,但却丝毫没有不连贯的感觉,那句话从他口中滑出有如神谕:
“哦,我的天,高级动物,地狱天堂,皆在人间!”⑤
我不知道我是在害怕这句话里所蕴藏的深意,还是在害怕他身上所具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我逃走般地离去了。我终于相信了他的摇滚绝非歌词党的叶公好龙。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鸟,清醒,自由而孤独,只不过被那种黯淡的校服囚禁着罢了。
那天傍晚,我走出很远都没敢回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失落或是生气。我只是本能地逃离着。当我的脚步减缓时,两旁的街灯逐盏亮起,有一种落寞的温暖。
日子车轮般翻滚着,带起琐碎的尘埃,如同生活本身一般泥泞。天气已经渐渐转暖,而我依旧披着那件灰色的劣制校服。我不再每天都去凉亭。毕竟,高考已经近到伸手就能够着了。
我曾想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至少与那些披着校服装模做样的人不同。然而我终于发现,我不论我怎样努力,终究和他们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是一具头朝下的尸体。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当我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充满矛盾。我既期望他认真同我道别,又希望他表现出一点挽留的意图。然而都没有。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平淡得像是陌生人礼节性的问好。我听他的语气,觉得有些难受。我想,我们至少曾经是朋友。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就这样走了吗?像无数个黄昏一样。
这时,他向我瞥了一眼。我认出来了,那是他曾经展现过的,鸟类俯瞰众生的眼神。
我把口水和未说的话一同咽下,离开了凉亭。我感觉到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剥离出来,又成为了一个空空的躯壳。我回头看他,只看见大片大片的尘埃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在空中凌乱地滑翔,最终飘落于地,就像我们早已尘埃落定的结局,而他被校服裹住的背影像极了一只灰色的大鸟。
我知道,我已不再是他的朋友。或许我也从未成为他的朋友。仔细想想当时我去凉亭,似乎也只是为了满足某种俯视芸芸众生的虚荣心罢了。我靠在栏杆边,盯着被抛洒在空中的书页碎片,想着这些。我不再会有时间想了。明天就是我将脱下那件灰色校服的日子。而在那些欢笑着撕着书的人群中,又有多少人会成为鸟呢?雪白的纸片纷乱地飞舞着,在绿化带里开拓出一片狼籍。在那些碎片里,有没有他被撕碎的梦想?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有梦想。
正当我出神时,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有人激动地指向最高的那栋教学楼楼顶,那里有一个人影。我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于是随着人群涌动到那栋楼下。
果然是他。他依然穿着那件灰色的校服,背对着我们,他似乎还在读着些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楼顶飘下来,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淹没了我。我拼命努力地想听清他的声音,却只听见一些残破的片段。这次似乎是一首诗。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⑥
他的句子在风中破碎,被吹向远方。
他的手臂笔直地举起,如一杆标枪般指向某个未知的地方。人们在激烈地讨论他会不会跳下来,而这时他只是转过身来,似乎有些讶异于楼下的人群。我却隐约看出,他的神情中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楼下的人已经开始起哄。而他只是缓缓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失望的人群一哄而散,而我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双手。为什么他要出这个风头?我想问他,却久久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走上了楼顶。
六月青色的天空下,他依然背对着我,灰色校服里的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在抽泣。我明白,我不用再问了。
他把头埋在膝盖间的背影,像极了一只灰色的大鸟。

注释:①窦唯《黑色梦中》
②何勇《姑娘,漂亮》
③张楚《姐姐》
④唐朝乐队《梦回唐朝》
⑤窦唯《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⑥北岛《一切》

如今重新翻出那年写的旧作,如同在手里捧着一块水晶球细细端详,然而表面完好的球里面已经满是裂痕。彼时的我在长满荒草的青春边缘徘徊,拼命抓着现在看来十分可笑的几根稻草作为信仰或是救赎。如今重读,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