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灿】春天的十个瞬间 | 第61章 第七个瞬间

        半城的花都开了, 公交车沿路经过两侧大树遮出的阴影。

　　因为起得早, 方萤上了车一直在打呵欠。她吃了根油条, 把没喝完的豆浆带上车, 时不时地咬着吸管喝上两口。

　　“你再睡一下。”

　　方萤摇头，“你陪我聊天呀。”

　　“聊什么？”

　　“都行，要不给我讲讲物理。”

　　“不讲, 你听不懂。”

　　方萤转头去瞪他，下一秒，被郑成灿很是干脆地按在了肩膀上，还没来得及说话, 又被兜头罩上来的卫衣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视线。

　　郑成灿：“睡觉。”

　　方萤伸脚去踢他, 打了个呵欠, 却是闭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郑成灿没和她提过这次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明白，明白，并且一字不问。

　　家里只有郑家平一个人的时间, 也就是徐婉春开车送郑艺轩去上学的这四十来分钟。

　　为此, 郑成灿不惜赶了个早。

　　到郑家平所住的小区门口了, 方萤却突然顿下脚步，指一指方才走过来的路, “……我去那家网吧坐会儿, 不陪你上去了，你说完了来找我吧。”

　　郑成灿独自一人到楼上的时候，徐婉春和郑艺轩正准备出门。

　　郑艺轩微眯着眼嚼着包子, 徐婉春蹲着给他整理衣服。

　　从书包侧袋里掏出条红领巾给他系上了，抬头一看，又忙一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眼屎都没洗掉，你这是洗的什么脸哦。”

　　郑艺轩咯咯笑了两声，被徐婉春的大力气按得退后了半步，又站定身形，“妈妈轻点儿。”

　　整理好了，徐婉春抓着郑艺轩的手，从茶几上拿上一串钥匙，转头对郑成灿笑说：“成灿，我先送轩轩去上学，你跟你爸先坐会儿，中午留下来吃饭。”

　　也不待郑成灿回应，拖着郑艺轩的手急匆匆走了。

　　倒是郑艺轩回头来，冲他摆了摆手，“哥哥，拜拜！”

　　“拜拜。”

　　也就两分钟不到的事情，郑成灿一直盯着没错眼。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羡慕说不上，遗憾也说不上。

　　都很模糊。

　　郑家平手上的伤早已经全好了，这时候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过来，往沙发上一坐，摸出茶几上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笑问：“什么事？”对于郑成灿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要拜访，他是很惊喜的。

　　郑成灿瞥他一眼，“……给我一支。”

　　郑家平愣着，“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郑成灿摇了摇头，接过郑家平推过来的烟盒和打火机，闷着头点燃了一支。

　　郑家平瞧他快被自己呛住的这情形，分明是个新手，“还没上瘾就赶紧戒了吧，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随便抽抽。”

　　吸了两口，肺里发疼，郑成灿把烟拿在手里，闷声不吭。

　　淡青色烟雾缓慢腾起，拢住了视线。

　　郑成灿终于艰涩开口，“……郑家莉经常过来吗？”

　　·

　　楼外，太阳已经攀升到很高了。

　　郑成灿从电梯出来之后，没直接出小区，在沿路的一条长椅上坐下。长椅后面栽种着一棵银杏树，郑成灿头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往后仰，瞧着被阳光照亮边缘的新绿的叶子。

　　刚在屋里，开口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后面也就容易多了。

　　他以为自己会对郑家平的疏于照顾满腹的怨怼，但这种情绪其实很淡。

　　等他一鼓作气地说完，才明白过来聂雪松所谓的“说出来就好了”是个什么体会。

　　他并不打算与郑家平交流“感想”，说完之后，嘱咐他注意郑家莉，照顾好郑艺轩，便站起身。

　　烟还剩一截，他直接掐灭了，转头看一眼郑家平，他似乎陷于彻底的震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先走了，还有事。”郑成灿径直走到门口，给他带上了门。

　　太阳照得人身上泛起一阵暖意。

　　郑成灿在长椅上坐了许久，站起身正要去跟方萤回合，不远处传来喊声：

　　“成灿，你等等！”

　　郑成灿顿住脚步。

　　郑家平疾走而来，却是一言未发，伸手便去搂他肩膀。

　　郑成灿略微躲了一下，没躲开，被郑家平抱住了。

　　郑家平手掌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住你！”这两声，从喉咙里低吼而出。手上用力，又拍了他两下，似要把这会儿满脑子乱窜的愤怒和自责都发泄出来。

　　他总算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郑成灿一见着郑家莉就退避三舍。

　　为什么郑成灿执意去跟外公外婆生活。

　　为什么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只是把他推得更远。

　　——郑成灿挣扎痛苦的时候，他自己在做什么？

　　谈恋爱，再婚，生儿子。

　　他哪里来的脸指责郑成灿对他不亲近？

　　郑成灿对郑家平这反应很是不适应，却也没把他推开，等了片刻，“……走了，你上去吧。”

　　郑家平松了手，“下回回来，好好吃顿饭吧。”

　　他平日里钻营算计一身铜臭的大老爷们儿，此刻眼眶里居然有泪光。

　　郑成灿看见了，越发有些无所适从，退后一步，摆摆手，“我走了。”

　　郑家平一直在原地站着。

　　他记忆里的郑成灿，总还是四五岁的模样，拖着本画册过来请教他断文识字，小小年纪就能背几百首的古诗。

　　然而一夕之间，他就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悄然变成了现如今这般男子汉的模样。

　　他突然的鼻头发酸，心里蔓生一种无穷无尽的遗憾。

　　然而，已经回不去了。

　　郑成灿还没走到网吧门口，就看见了方萤。

　　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在马路牙子上上上下下的。

　　她觉察到了，抬起头来，笑说：“成灿。”

　　郑成灿脚步本来很极缓的，快靠近她时，却越来越快。

　　没吭声，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方萤嗅到了一股烟味，“……你抽烟了？”

　　下一瞬，带着烟味的吻就落了下来，她被呛了一下，稍稍推开咳嗽两声，没平息过来，郑成灿又再次吻下。

　　她被他吮得舌根发疼，也顾不上经过的人投来的目光，抬起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很久，郑成灿微喘着气推开，瞧不出情绪的目光凝视着她，“……阿萤，我想要你。”

　　方萤一言不发，抓过他的手，穿过马路，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宾馆。

　　拿身份证，付钱，上楼，插卡，取电。

　　门合上的时候，郑成灿径直地靠了过来。

　　窗帘没彻底拉好，留了一条缝，让房间有一种半明半昧的感觉，像是天还未大亮的清晨。

　　方萤攀着郑成灿的肩膀，接纳他，又温暖他。

　　伸手轻抚他的头发，亲吻汗津津的额头，低声说：“……成灿，我爱你。”

　　——即使你被这个世界背弃。

　　我爱你。

　　被子被汗浸得泛潮，浑身都在发热。

　　他没留任何余力，直接又有些粗暴。

　　眼睛里、呼吸之间、皮肤上的温度……全都是方萤。

　　在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之中，他渐渐感觉到，那曾经无数次将他从睡眠中拖拽而出的梦魇，无数次裹挟他无法前行的冰冷往事，无数次让他自觉与这个世界的喧闹隔绝的自厌情绪……

　　终于彻底地远离了。

　　结束。

　　他抽出来，摘了东西，翻个身，把汗津津的方萤抱入怀中。

　　一时之间只有呼吸的声音。

　　方萤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不说话地收紧了手臂。

　　过了很久，“阿萤。”

　　“嗯。”

　　“我已经没事了。”

　　·

　　外面春光极好，两人也不舍的浪费，

　　洗过澡，很快退了房出门，没什么目的往前走。

　　走到公交站，恰好来了一辆车，也就没什么目的地上了车。

　　车子哐哐当当地走出一阵，方萤才发现这辆车恰好可以经过墨城外国语中学。

　　两人在墨外下了车，在校门口买了两支冰淇淋。

　　到校门口，却被保安拦下了。

　　也无所谓，折返，随便挑了一条路，仍然没什么目的。

　　沿路石头砌起的高高低低的台子上，生出颜色各异的野花，在潮润的风里轻轻摇动。

　　走出一阵，方萤的冰淇淋就吃完了。

　　转头一看，郑成灿的还剩一大半。

　　“给我吃。”

　　“不给，这是我的。”

　　“小气！”方萤伸手去抢。

　　郑成灿举高了，让她够不着。

　　她跳着抢了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只好使出杀手锏，伸手去挠他痒。

　　他无奈妥协，把冰淇淋递过去。

　　方萤生怕他还会抢回去一样，一口咬下去。

　　霎时冰得整个人一哆嗦，眼泪都出来了。

　　郑成灿笑起来。

　　方萤过了好一会儿，才忍着泪，手忙脚乱地把这一大口冰淇淋咽下去。

　　也没闲着，踮脚就把冻得快没知觉的唇靠上去。

　　郑成灿却是一笑，“你真冷，我给你暖一暖。”

　　化被动为主动。

　　方萤很费劲地才把他推开，瞪他，“耍流氓啊！”

　　郑成灿笑着：“对自己的人，不叫耍流氓。”

　　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幽深寂静的一条步道，头顶枝叶参天，繁茂葳蕤。

　　连投下的浓荫都仿佛带着绿色。

　　往下看，能看见熙攘繁华的高楼和街道，喧哗的声音却是极远。

　　“成灿，”方萤握住郑成灿的手，目光看向远方，“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太糟糕了，配不上你。”

　　郑成灿垂下目光去看她。

　　“……所以我总想变得更好一点。”

　　“你已经很好了。”在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说，“真的。”

　　这个世界太糟糕了。

　　幸好，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