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童话：一元钱纸币的一生 （短篇小说）

第一部分

在一个夏末秋初之夜，晚风习习，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像无数条蜘蛛的细丝。一张枯旧破烂的一元钱纸币躺在运送垃圾的卡车上。他咳嗽着，不时喘着粗气。碎裂坚硬的钢筋水泥块与烂砖块合力挤压着他。他无力反抗，只能默默领受这份绵绵不绝的疼痛重压。微风吹拂着他的边角来回摆动，他浑身颤动哆嗦。在他的腹部上贴着一段脏兮兮的透明胶带，这说明他曾经受了重伤，但死里逃生，活了过来。他的全身已经大多起毛了，变得粗糙，早已失去先前的光泽了。一些果皮纸屑和残羹剩菜堆在旁边，一群苍蝇盘桓于此，嗡嗡地欢呼享受着美味的大餐。一只菜青色小蝇悠然趴在他的枯老的身躯上，纵情吸食着上面黏着的汤汁。衰老的一元钱纸币咳了一下。那小蝇全身惊得打颤，他抬头看见了衰旧的一元钱纸币。

“你好，我可以在这吃东西吗”小蝇胆怯嗫嚅地说。

“可以”一个沧桑的声音回答道。

小蝇又开始美滋滋吃开了。他吃了会儿，感到这样有些不礼貌，就停了下来。他问：“老先生你不饿吗？”

“哦，我不饿，我一生都从未吃喝过任何东西。”纸币回答。

小蝇感到惊奇和迷惑，他又说：“啊，我真为你感到可惜。食物是多么美好，即使我吃饱了，我也会再多吃一口，直到自己撑得动弹不得为止。如果某天，我吃不到食物了，或者没有吃的欲望，我想我会一头撞墙自尽的。”小蝇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意思表达的清楚，所以很是兴奋和骄傲。

“我虽一口食物也没吃过，但我依然活了十几年。”“那你是靠什么活到现在的？”“我也许也是吃某种食物吧，只不过那种食物看不见摸不着。”纸币深情地说道。小蝇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你能谈谈你的故事吗？我好想听。”枯旧的一元纸币看着夜空中的明月，回首往事，感到自己这一生就像连绵的群山一般，总是让人看不透彻、琢磨不清。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好吧，只要你愿意听，我就讲。”

“我出生于1999年，在一个钱币印刷厂。那是个如皇宫一样大的房子，里面有一排排的机器，我就是被他们造出的。可以说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不过他们肯定早把我忘了，因为他们的孩子太多了。那年他们又生出了新的孩子，那是一种新的样式的硬币，在硬币的背部镌刻着一朵荷花，栩栩如生，看起来美极了。我很荣幸，与他一块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他把那仅有的一点母爱也抢走了。

听长辈讲关于我们要侍奉的人的事，我知道，每个人都珍爱我们，会把我们捧在手心，会把我们舒服地放进钱包，会让我们实现我们的价值。究竟自身的价值是否实现多少，就看自己的造化了。我的面值是一元，虽比不上那些大额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在未来实现的价值比他们小。长辈还对我们说：等我们老时，我们会被珍藏，会被安置在一个大大方方的相册里，会排放在人们至亲照片的旁边。人们会因看到我们而勾起他们辛酸或美好的回忆。不仅如此，我们还是他们成长的标志，是一个男孩变成男人和父亲，一个女孩变成女人和母亲，一个人成功与失败，一个人幸福与不幸，一个人快乐与悲伤，这一切事的见证。他们会因我们的到来而喜笑颜开，也会因我们的离去而悲伤啜泣。他们会因手中没有我们而惶惶不安，他们也会为了得到我们而不择手段。他们会产生一种神秘的信念：他们是为我们这些钱而活着。”

“你说的是那些人吧？我爸爸常常告诫我要远离他们。他们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动物。如果你靠近他，他们会用一种邪恶的拍子把你拍死。此外，他们还会喷洒一种生化武器把我们毒死。这是如此的惨无蝇道和丧尽天良。我的千千万万的同胞皆遭到他们屠杀。他们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

“的确，人类有时候是残忍狠毒的，他们之中，有很多渣滓。但凭我这十几年的阅历，他们之中还是有好人存在的。就比如我的第一位主人，她对我百般呵护，关心备至。她从不让我受一丁点委屈。我到现在还非常怀念她。”

“也许你的话有一定道理，请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好，我只是一张面值一元的纸币，并不是真的钱，真的钱是那些金银。年轻的时候我全身红彤彤的，就像撕裂的牛皮的颜色。我的皮肤光滑柔软，摸上去就像小女孩粉嫩的脸蛋。我的身上有无穷的奥秘，坏人想要造出与我一模一样的纸币，简直是痴心妄想。我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世上有千万张一元纸币。不管是美元、日元、欧元，就算是人民币中的其他一元纸币，我也能脱颖而出，因为我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编号。”

“记得刚出生时，我身上还带有从母体得来的暖热。我与几十万个兄弟姐妹们被安放在木架板上，我被叠在了中间，全身燥热，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虽然这样，但我们无忧无虑。一会儿，我们就七嘴八舌，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

‘大家好，等会儿，我们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的短暂，真如白驹过隙，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痛流满面。’一个在上层的小妹正说着时，眼泪就簌簌直落。

‘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呢？听说前一批是到上海，那个地方的人富裕，去那里再好不过了。’躺在最底层的大哥粗声粗气说着。

‘越富裕的地方，越不适合我们去呀！大家想想，我们是一元钱，虽说在我们下面有五角、两角、一角、五分、两分、一分，可在我们上面有两元、五元、十元、五十、一百。我们在家族里，地位是中下等的，属于零钱一类的。那些富人是看不起我们的。’一个带眼睛的学者说着。

‘是啊，我的好姐姐就是被一个富婆随手扔进下水道淹死的。’一个小孩子应声道。

大家听到这里，都嘘唏不已。

‘不管怎样，我们作为一元钱都应完成我们的使命，实现我们的价值。’

众人听了我的话，又心底生出些希望了。

这时，一个工人推着板车过来了。我们被他运到一辆面包车上，两旁有两个拿着枪的武警。看样子，我们是挺受人重视的。可这也预示着我们要走上征程了。

‘大枪兄，你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吗？’

‘广州。’

‘广州那里咋样呀？’

‘不错，山清水秀。’枪有气无力的回答道。

第二部分：

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及问，我们就被装上车了。大约走了一会儿，我们就被运到了飞机场了。又坐了一夜的飞机，终于到达广州。我们被分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银行里。那的地面、墙面都铺有光滑夺目的大理石。四周的墙角都有一个大花瓶瓷器，上面绣着花草鱼虫，使人仿佛置身于龙王的水晶宫中。

有些一元纸币被送出去了，他们有了新的主人。而我还在焦灼等待。在一个明媚早晨，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个中年妇女过来换钱，拿出一百元，换了一百张一元。我就在内。我被她存在钱包里，那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她应该就是我的主人了吧？我这样想到。不过，在新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中，我被她送给了她的十岁大的侄女，一个面庞白皙，双眸晶莹，身材欣长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从姑姑那里得到我时，心花怒放，如获至宝。她小心翼翼把我放在存钱的猪头存钱罐里。那里原先存了些硬币，不过最大面值的也就五角，我进到里面就是老大了。自从我到里面之后，她就再也没摇过存钱罐。她把那猪头罐放在她的床头，夜里睡时会抱起它，她那淡淡的体香就传了进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味道。

但好景不长，偶然的一次，那猪头钱罐被一个淘气的男孩偷走了。他是个小毛贼，长的猥琐，使人厌恶，特别是他鼻孔下流的两桶鼻涕。刚到手的罐子被他乱摇乱晃，他也不怕被人听见。他走到一个无人的所在，把那猪头狠命摔在地上。我能听到那猪头的哀嚎，相当凄惨。硬币们四散奔逃，而我只能束手就擒。有些硬币逃跑了，但大多被他逮住了。男孩狰狞地哈哈大笑。我的安逸日子到头了，我的四处流浪的生涯才刚刚开始。

第三部分

男孩得到我们之后，心总是咚咚跳个不停。他疾疾地赶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学校里学生们正在上课，他逃课没去。他用我们买了一把大枪、一柄长刀、和一些小零食。买过之后他迫切地打开一包辣条吃了起来。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玩弄那些武器的，上天保佑，希望他不要伤到其他孩子。否则那份罪恶中也有我们的‘功劳’。邪恶男孩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但比他更坏的却见了不少。

我到了小卖部店主手里。被安放在一个纸盒子里，那里堆满了零钱，但每个身上都肮脏不堪。我的洁净的表面上也留下了汗渍。店主是个残障人士，他的眼睛不好使，而且双腿也有些瘸。他看起来怪可怜的。随着在这里的时日的增加，我渐渐同情起他了。学生上学的日子里，小店里生意火爆，挤满了人。那些学生个个都非常贪婪。有些竟做起了“偷”。有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小女孩就偷了五六次。她趁着店主照顾学生们的时候，就把那娇嫩的小爪子伸到盒子里，拿走一两枚一两毛的硬币。她顶多算是小偷儿，但有个却是大盗。那个大盗是个好吃懒做的小胖墩。我就遭到他的手里了。别的小孩不敢偷走我，他却敢。我没有为那可怜的店主贡献分毫，却又到了另一个坏孩子手里。

他把我使劲捏在手中，我浑身钻心的疼。这是我有生以来遭受到的最大折磨，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好在他急于把我花出去，我所受的苦虽痛但不长。

在一个公园门口，围挤了十几个摊子。几家卖凉粉，几家卖烧烤，几家卖气球，几家卖糖葫芦。对孩子们来说，这里就是天堂。“大盗”攥着我，心中盘算，最后做了决定：用我买烤串。烤串炉上烟熏火燎，香气四溢。他的馋虫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口水都流到衣服领子上了。从小贩手中接过那油脆香酥的烤面筋，他抑制不住流出一团黏湿的口水，滴在了他脏脏的鞋上。

第四部分

我到了小贩的钱盒子里，那里恶臭不堪，简直就是人的厕所中的粪坑。我的脚气病和皮肤病就是在那染上的。

小贩的生意红火，客人围着摊子密不透风。

天边生出一大块紫红的云霞。忙碌一天的人们各回各家。小贩劳作一天，挣了不少。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心满意足。

但一阵骚乱传来，破坏了这满足。先是最外围的小贩惊慌奔逃，接着像传染病般向里传播。原来是城管来了。小贩急匆匆跑时，我被一阵风刮到马路上了。风成了我的主人，它一会儿拖着我在地上滑行，一会儿卷起我在半空中舞动。我最终被送到了落叶堆中。

在我颠沛流离，对人类绝望之时，我被一个小女孩捡了起来。那个小女孩头后面有一条大辫子，娇小玲珑的身子里透着一股秀气。她捡到我时，我随着风和落叶一起在道路上流浪。她看到我了，激动万分。但在拾起我之后，她的心中却是紧张不安。拾金不昧的教育最终驯服了她内心的贪婪。她把我交到了一个从此路过的交警手里，就默默地走了。到了交警手里，他倒是一点也不犯愁，直接把我丢在一个铁盒子中了，那里有很多与我同病相怜的钱币。在那里我沉寂了好久。

第五部分：

在那个盒子里，我见到以前的兄弟。他也是被人捡到而来这里的。到这里的钱币都是一些零钱，没有大额的，最大的也就五元。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伙伴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这些零钱是越积越多。日子是急速而过，也不见那交警要花出我们的意思，那么我们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这里有一个老前辈，他告诉我们，不要着急，等我们这些零钱积攒到一定程度，我们就会重新进入流通领域的。

果然在一天的傍晚时分，太阳西垂，红如猴屁股，那个交警就一手掐着我们，和他的一帮同事慢慢悠悠地走到一个饭馆子里。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嘴里都叼着烟，吞云吐雾。

他们在饭馆子里大吃大喝，不亦乐乎。在临走结账时，把我们往桌上一摆，仔细数数，发现钱数还不够，就破口大骂。只好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才埋了单。

我就又到了饭馆子老板的手中。在老板一次找客人零钱时，我被送到了一个大学生手里。

有次那个学生不小心把我掉落在地，竟然置之不理。我又开始了流浪生涯。我被一个穷困大学生捡到，他去工厂打工，又把我送到了一个外出打工女孩手里。

女孩回家，把我带到了她的老家，一个小村庄里。她把我送给了她的弟弟，她弟弟又把我花出去，变成了乱七八糟的零食。我又到了小卖部手里，这时我已经残缺不全了。那老奶奶店主给我全身做了手术，我才勉强活着。

有一次，一个老师来买馒头，我又被找零钱送给了他。我是和其他的钱掺和到一起找给他的，他当时也没仔细看，就一把塞进口袋里了。那个老师的家在城里，于是我就被他带到了城市里。他在洗衣服时，发现了我，认为我花不出去了，就把我放在桌上的玻璃下面。那里放着一些照片、邮票之类的东西。我想我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也许要在此处安度余生了。可忽然有一天，房子外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接着就是地动山摇。屋顶的砖头往下掉落，房子被戳个大窟窿。我身体上的玻璃被砸成几块。幸好没落在我身上，否者我就一命呜呼了。来了一辆卡车，我就被当成建筑垃圾装到了这车上。我的故事讲完了。

第六部分

“谢谢你讲的故事，虽然很多我不明白，不过我从中也领悟到一些东西。我要走了，再见。”在那小蝇扑扑地告别飞离之后，老残的一元纸币陷入了一段长长甜甜的回忆之中。此时，那垃圾车烦人的嘟嘟声变成了迷人的古典乐。从河面来的风打在了大路旁的树上，那枝条上的青叶就发出如铃铛般的响音。

已入残年的纸币被运到了荒郊的垃圾场里了。迎接他的可能是永远的沉沦，也可能被推进发电的焚烧炉中化为灰烬。但他并没显出过大的失落，而是保持着如深潭一样的宁静。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是越发的凉了。树上的蝉鸣也变得柔软无力，慢慢地就绝唱了。秋天到了，树叶枯黄，飒飒飘落，一派萧索景象。秋去冬来，北风凌冽，悠空的天中飘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冬走春归，万物复苏，身上披着雪衣的一元纸币呼吸着清晨的空气。遥看远处的草地，仿佛披着一件淡绿色的薄纱。几日的晴光把雪扫的无迹无踪。但土地却是湿的，像海绵喝了酒。又过了几日，垃圾场来了一位捡垃圾的老人，他碰巧发现了破烂的纸币。那老人把他视如珍宝，小心把他捧在手中，生怕碰破了他。老人把他装在一个灰布袋里。到家时，把他伸展在木桌上。纸币全身还算完整，只是身体早已裂成了几块，被胶带粗鲁地粘着。老人看到这种情况，心中既是喜悦又有些担忧，到底能花出去吗？他愁思片刻，把他安稳夹在了一本书里了。

大约又过了好久，老人的生活是日益艰难。他的老伴在十几年前就离他而去。儿女又不在身边，晚景凄凉寂寞孤独。

忽一日，他翻书时发现了一元纸币，它的身子已经变得平整僵硬了，看起来还有希望花出去。老人就把他放进了口袋。

有一日，老人去街上买盐，手摸口袋，拿出了他，可店员不认这钱，被退了回来。又一日，老人拿他买米，又被退回。几次三番老人皆是白费口舌，没有把他花出去。但老人全无气馁之色，还是坚决不断做着尝试。

一次老人走在村旁的大道上，瞧见了喷气疾驰的公交车。他终于想出花出去的办法了。他走到大路旁的站牌等车。一辆公交车驶来。老人把他投进了钱箱。

老人在车上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那辆公车带着老人绕着全城逛了一圈，也许他的孤寂的生活多了一些欢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