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onymy
她死之后,他没有离开房间,他显出了深切的悲痛。这股哀伤令所有人感到极不自在,让人预感到此时他对自己所说的话就要带起一场风暴了,一想到这里,他们不禁感到一阵难受。他们悲伤地退了出去,单他一人留下。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或许会让人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看穿,但他刻意用那种仿佛他的想法有机会被人听见的方式说话,并把那似乎已将他链结上的奇异真理放在一边。
“我已料到她早就预谋了自己的死。”他说,“她是这个平静而又高贵的夜晚。没有那种对死者掩藏其真实状态的矫饰,没有那种让他们等着从医生的手里死去的最终怯懦,她瞬时就给了自己完全的死。我靠向这具完美的尸体。眼睛已经闭上,嘴巴没有微笑,脸上全无生命之光泽。无慰藉之躯体,她听不见那质问着‘这可能吗?’的声音,而对她而言,没有人会想到套用那对无勇气之死者所说的话,如基督为羞辱那配不上圣墓的女孩所说的:她睡了。她不是睡了。她定格在那张只像她自己而且仅具有她自身之表情的脸,混淆观看。我执起她的手,将嘴唇贴上她额头。我待之如一活人,而且因为她是唯一还具有一张脸和一只手的死者,我的动作并不显得失常。因此她具有生命的表象?可惜啊!唯一让她无法与一真人区分者,就是那验证其消亡者。她完全就在她自身里,在死亡里满溢着生命。她像是更为沉重,更能主宰她自己。她的尸体再也不缺乏任何一个有关她的符号了。要将她带回无物,每一个符号都是不可或缺的。忌妒的,沉思的,狂暴的,每个都使用一次,为确实使她完全死亡。终结之时,她像是需要更多的存在,却不是为了存在,而是为了被消灭,而且正是由于死于此一令其得以完整将自己呈现的增加,她赋予死亡那形构出她自身虚无之证据的全部显示以及全部实存。不是不可触知,亦非消融于幽影中,她反而愈发强烈的将自己加诸感官之上。随着她的死亡愈发真实,她也变大、变胖,且在她的睡榻上挖出一个深深的墓穴。如此隐没的她。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我们这些待在她周遭的人,也感到这个大尺寸个体的迫压。我们感到窒息,缺乏空气。举凡唯有抬棺者才知道的一切,如死者的重量倍增,以及他们是所有存在中之最大、最强者等等,每个人都惊恐的发现了。每个人都抬着这名确然之亡者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我看见她如此像一个活人,天真地抬起了自己的头,但却也承受不了这过重的负荷。接着,我单独留在她身边,她肯定是为了这个别人或许会以为她战胜了我的时刻而死。因为,死亡就是她来为虚无赋予实体的巧计。就在一切悉遭毁灭之际,她已创造出那最困难者,不是从无物中提取某物这种缺乏意义的行为,而是赋予无物——以其无物之状态——那某物之状态。不见之行为,现已具备其全面之瞳眼。沉默,真正的沉默,非由噤闭之话语或可能之思想所构成的沉默,也有了声音。她的脸,每个时刻愈发美丽的她的脸,显化了她的缺无。她已经不具任何一个继续支撑某一现实的部分了。就是在此刻,她的诸事态之存有已经连同她的死亡一同消逝,且再无任何人为呼喊她的名讳而存在于世——她达到了那令已不再存在者进入一无思想之梦境里的虚无里所具有的不朽性之时刻。这确实是夜了。我被星体环绕。事物之整体包围着我,我为临终做准备,以那无法死亡的激进意识。而在这一刻,至此只有她得见者突然清楚地显现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对他们,我揭露那在我自身内中关于他们的状况以及一无止境实存之耻辱的怪异性。确然,我可以死,但死亡却背信地如死亡之死般对我闪耀,以至于我,那个变身为取代死者位置之永恒之人,那个无罪、无理由赴死,同时亦是每名死去者之人——的我死去,一种对死亡极度陌生的死亡,以至于我历经我至高之时刻于一再无可能死亡却又令我不能再活出我生命中每个时刻之际活出这些时刻的时间里。被逐出充满希望的最后一分钟,且如此地被剥夺由回忆为那绝望者、为那遗忘了幸福而坠身自生命之高处以追忆快乐者所带来的最后安慰,谁更甚于我?然而,我真的是一名死者,我甚至是唯一一个可能的死者,我是唯一一个不会予人死于偶然之印象的人。我所有的力量,如我成为服下毒芹那一刻的苏格拉底——不是垂死的苏格拉底,而是加之以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感觉,那种无法消失、唯有遭受致命之疾侵袭者才有的确信,那种在断头台前为死刑犯带来真正恩赐的泰然安详,都将我生命中的每一刻变成我将离开生命的那一刻。我整个存在像是已与死亡融混。就在人们相信自己活着,并将气息的连续和血液的循环当作一种无法避免之活动般接受之时,我也同样自然地停止活着。我从实存本身,而非从实存的缺无中得取了我的死亡。我呈现出一个不囿于一缩化之存在之外形的死者,这个充满激情却又无感的死者在思考的空缺中要求其思想,但又仔细地排除生命中那可能具有空无、否定者,以求其死亡不致成为一个甚至比寻常之死更为薄弱的形象、隐喻,同时将死亡之谬反及其不可能性彰显到极致。是什么区分了我和活人?正是这个,非夜、非意识之丧失、非漠然将我唤至生命之外的这个。而又是什么区分了死人和我呢,若不是一个让我在一般已足够的表象外还得时时刻刻寻找我的死亡的终极解释及意义的个人行为?我们什么也不愿相信,但我的死和死亡是同一件事。相对于那些只知道死去,那些活到底而轻微的意外便使其触及生命终点的人,我只有那作为人体测量数据的死亡。在我的名讳下,在这个可由人叫出名字并对我将以描述的刻意状态中,我具备一个普通活人的面貌,但由于我在死亡之名下才为真实,我让那死灵——血液融入我的血液——从幽影中微微透显,而我每一日的镜子反照出那混合了死亡与生命的影像。如此,我的命运惊撼了众人。这一个强迫我虽为生者却以一名平凡死者——甚至不是那无人投以目光,且我本身即是的永恒死者——之姿现身,无生命之躯,无感之感性,无思想之思想。在那反差的最高点上,我成为这个不具正当性的死者。我,于情感中以一替身——对其而言,每一种情感均代表与对一死者等量之荒谬性——代表的我在激情的顶点上达到怪异性的顶点,而且似乎因为真正完成了人间之条件而被强行掳离这条件。相对于非人不于自身中背负其死之替身的存在,我,在每个人人类行为中身为同时使之为可能亦为不可能,且若我行走、若我思考时仅其完全之缺无能容许步履及思想的这样一个死者的我,已丧失了我最终存在的理由。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段悲剧性的间距。而我,无任何动物性之人,再也不能以我那不再吟诵,甚至不再如乌鸦般说话的声音来表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