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野狐
我住在荒山,在一间灰扑扑的砖石砌成的屋里,这是我的设定。
门额是半圆形的,未置牌匾也未题字,亦或是曾有而我忘记了。墙上雕着花纹,循迹去摸像是大幅的砖画。我从未听过有人会在家里弄这整面的墙饰,故也时常揣度是否是先祖留下的密道暗室,望着能寻到些机关,发现些泼天财富。
长歌说,你这是看话本看得魔怔了,整天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
她与我隔着间耳房,勉强算作半个邻居。有时候睡得半梦半醒去叫她,她也是半天不应声。定是又偷去酒喝了,这个小狐妖呀最是贪杯了。我半眯着眼顺道翻个身,脑子不甚清醒地想着,下次一定要她给我带上二两。
长歌总穿红色衣裳,我猜测她原型定是只红毛野狐狸。她同话本里专爱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不同,另辟蹊径非要做个厨子。她做的极高兴,糕点闻着也香甜,可奈何我吃不得,只能看她自己做自己吃,馋嘴得不行。
我身体不好出不得门,她见我怪可怜的,所以就常来找我串门,同我谈谈天打发时光。她看的话本子多,总也有些奇奇怪怪的志怪故事讲给我听,这回说到的是一只狐妖去了人间,被侠客救了。
“莫不是这狐妖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了呀?”
长歌垂着头半晌没说话。
“不是的。那狐妖笨的很,根本化不成人形。”
“那后来呢?”
“后来呀…后来…”
传说妖识得情爱便可化人,狐妖阿九好奇得紧,非要下山去人间历一遭。不料掉进捕猎的陷阱里伤了腿,无奈只能现了原形。
“小家伙,我救了你。”侠客凑巧路过,顺手搭救。
“我才不是小家伙,我是妖。九尾狐妖。”
“吆,真会说话呀。还九尾狐妖,怎么就掉进陷阱里了?”
“那是我不小心才掉进去的嘛。我们妖最讲义气,你救了我,我是要报答你的。”
侠客在江湖中树敌很多,总是血拼至遍体鳞伤。狐妖就跟着,有时也会寻来了草药叼给他。
“你这只狐狸倒也是胆大,一直跟着我。我这人不爱拖拖拉拉,不如你变个人形给我看看,就把这救命之恩抵了。大路朝天,咱俩各走一边。”
狐妖说不出为什么,不愿这么轻易就和侠客“两不相欠”了。只能撒谎推脱道:“我伤还没好呢,变不了人形。等我好了,把这恩一报,一定离你远远的。”
“提前说好,你可别化作青面獠牙的吓我。”
“你这凡人好生讨厌,我们狐妖一族都是极貌美的,而且我是我们这一辈生得最好看的。”
“好好好。”侠客转着手里的扇子,根本没把狐妖的话放在心上,似乎根本不在意貌美与否。
侠客爱饮酒,总是要喝到摇摇晃晃酩酊大醉。
“狐狸,你知道什么是快活吗?喝酒赏美人,人间最快活。”
“美人?”
“是呀,美人。美人着红袍,最是飒爽不凡。”
侠客半阖着眼,晃着酒壶,口吻里满是怀念的味道。“我在长安城里初见她时,她就是披着红色斗篷的。看,好不好看?”他从怀里掏出幅女子的小像,许是因为经常摩挲画边都有些泛黄了。
“她是谁呀?”
“长歌,她叫长歌。”
“那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不在了。在㮶州的大雪里,走了。”
狐妖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侠客曾有一个喜欢的女子,叫长歌。那个女子呀,穿红色很漂亮,还爱吃品香斋的糕点。
“狐狸也爱吃糕点吗?”
“爱吃呀。是苦的对不对?”狐妖是品不出味道的,可也不甘示弱地犟着。
“笨狐狸,真是只笨狐狸呀。”
侠客是在求死的。狐妖逆天施术在围攻中将侠客救出,他受了重伤脸色苍白着,却还在笑。
“把我葬在荒山上吧。那里可以遥望到㮶州。”
“你这是为什么呀?”
“我答应替她看这大好河山十年,现在十年期满,我该去找她了。狐狸呀,别费力气了,你走吧。”
“……”
“他们说生死隔岸、人鬼殊途。我现在要死了,长歌你且等等我,我就来寻你了。”
“今后,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不分开。”
侠客死了。眉目安详,唇角带笑。
狐妖摹着侠客怀中那女子小像的模样,给自己换了皮相。她缩在他怀里,“体温是暖的,胸口有心跳,天空是清冷的蓝,周遭是杜鹃花的花香。唯有眼泪是苦的。臭侠客,你没告诉我,眼泪是苦的呀。”
狐妖在这一刻无限接近于人,不是因为得到,而是因为失去。
“这回我明白什么是情爱了。”
“无论人、鬼、妖都是殊途。他心心念念的早不在了,我心心念念的也留不住的。”
他找不到她,不肯去轮回。飘荡着成了孤魂。飘荡着前尘皆忘。
“我记得,我在等一个人。她叫…”
“长歌。我是长歌。”
“那后来呢?”
后来呀。
狐妖留在荒山,留在一方灰砖石砌成的坟冢里,和那缕孤魂,长长久久的朝夕相对,好像无论多久都不会厌。
孤魂野鬼不记得过往,更不知她本名阿九。
他唤她,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