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木剑、蛋炒饭
早春时节,春寒料峭。迎着犹带寒意的春风,你站在齐踝的泥水中,拿起手中的一撮禾苗。
插秧。
一年之计在于春,已是为了收获而播种的季节了。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原本冷寂的乡村,开始变得喧杂。仿佛人群都从土地里冒出来似的。
“我一起床,就看见常威在打阿福,说他偷了隔壁青楼的银子。”
“瞎说,分明是阿福盗了山后的古坟,被后人抓住,绑在树上,吊着打。”
发话人刚想反驳,却听见厢房内一声怒喝。
“小贼,敢睡我老婆?!”
接着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没命地向村外跑去,后面追逐他的,却是个精瘦矮小的男人。
村庄虽小,鸡鸣狗盗之徒可不少。日日骂战,间或有些许斗狠。也许外地人会感到惊讶,但对于你,这已是稀松平常之事。
毕竟,‘太吾村’海纳百川,有教无类。
抛去这一片争吵,放眼四周,平平望去,目力所及之处,除百亩田埂外,尽是一片桃树林,虽然桃花未开,已是略带绯红。沿路望去,隐约可见远方的商队,前来当地寻访采购特产,倒也撑起了太吾村的繁荣商业。
不过今日,似乎有那么一丝异样。
只见往来商队中,有一人径直前来。你左右四顾,找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确是来找自己的了。
“此地可是‘太吾村’?”来人问道。
“是。”
来人面露喜色。
“那‘太吾’可在村中?”
“不在。”
“若是不在,又去向何方?恳请先生赐教。”
“此地已无‘太吾’数十年了。”
“怎会?”来人的语调充满急切,“先生莫要拿我寻开心!此处名唤‘太吾村’,‘太吾’理应在此。此世‘太吾’丰功伟绩谁人不知?人言其年少为人乖张,逢善不喜逢恶不悲,与人世格格不入;然十五岁因缘际会,得传前世‘太吾’之功力,弱冠之前持之横行天下,未有敌手;群魔乱舞之际,七入七出伏龙坛,打救无数失心人;妖孽横行之时,凭一柄木剑,上打玉面娘娘,下斩魑魅魍魉;后归隐山林,来此‘太吾村’。此番在下来寻,皆因‘相枢’重现于世,恐为其所害,望寻得‘太吾’除魔卫道,救天下于水火。如今你却说无此人?”
“纵使有,此人也不叫‘太吾’。”
闻言,来人便不再询问,默念数句,起身告辞。未及数步,又回头。
“未得闻先生尊姓,实乃遗憾。”
“复姓公孙。”
待来人走远,你捏紧手中禾苗。
插秧。
数日后,桃花已开,漫山遍野,皆是绯色祥云。茶馆中的说书人,随着挑夫走卒的兴,又开始说起那些古代绘本中的故事,什么“桃园三匪”,什么“青梅煮茶”,尽是些说烂了的套路,却也贴合这个时节的风景。
“世外桃源”,倒是名副其实。
“听闻远方山南的‘剑冢’有异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真的,据说夜里那冢中有霞光射向天宇,隐隐还有吼叫之声。”
“最近江湖中传闻‘相枢’又现,也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说书先生走向二人。
“这也不是我等该操心的事情,对这类灵奇之事,我倒有句话送给在座的诸位。”
“哦?还望老师教诲。”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你放下茶杯,却感觉有东西仍然没有放下。
说到‘剑冢’,不仅是山上,你的后院,也有一座。只是,此处的剑,与他处的不同。
并没有铜铁的坚硬,也没有金银的光泽。有的,仅仅是木头的粗糙、厚重。
粗略数来,大约有一百来把,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插入地下,每一把皆是由你自己亲手一刀刀削刻而成。
比较客气的说,你的剑术不精——不仅仅是缺乏天赋,更没有使剑的心。年少时,你曾向铸剑庄主求学。庄主执起你的手臂一探,答曰:朽木不可雕也。
为此,你曾每日削剑,希望以此磨砺心性,修炼膂力。削剑十年,乃得手稳,但也仅此而已。就连他人十天半个月学会的剑术一招一式,你也得耗上几度春秋。
然而,世上有一种剑术,并不强调膂力和招式。
然山剑术,重意不重形,重气不重式。重内修,不重膂力。年方弱冠,你便可凭气,御剑于百步之外,飞剑斩妖除魔。
直至今日,你仍在遐想,前一世‘太吾’会是如何的一个人。虽然得传其毕生功力学识,却未能谋其一面。其望星斗而知天命,识草木而见轮回;单凭其深厚入海的内力,已可独步天下,若非其命丧剑冢,终有一日或可羽化而登仙?
是时,凭着这一腔内力,你竟也打救无数失心人,将‘相枢’击退一时。
只是,俱往矣。如今,你早已不再削剑,这许多的木剑,犹如一个坟墓。
你的手,不是用来持剑,却是用来炒菜比较适合。
成为‘太吾’,并不总是好事,你还是时常会饿肚子。
众人皆以为‘太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不知你没有半分收入来源;众人皆以为‘太吾’神通广大,却不知你其实也食五谷杂粮。
更有甚者,认为‘相枢’便是‘太吾’所造,毕竟,有那‘相枢’现世,便有‘太吾’前往。唯恐你是瘟神而避之不及。
某一日,你发现自己怀中仅剩下两个鸡蛋,半升糙米。这是你从上个打救的失心人那里,顺手得来的,算来,距现在也有小半个月。
若不是迷失了道路,也不会落在这山野。
也就是那天,你遇见了她。
“我是‘太吾’,给我点吃的。”
虽然在这山野遇上如此之人令你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心思提防是否是玉面狐仙了。况且,这草房只有一股清贫气息,却没有半点妖气。
“‘太吾’?那是什么?”她疑惑地看看你,忽而又笑了,“看你面貌也不像是坏人,你若是要吃的,直说便是了,何必要打着这些奇怪的名号。”
她去棚后去了,不多时,提着一口锅。
“喏。”她把锅里的饭倒在你的碗里,锅并不小,却只有那么一点米饭,着实令人惊讶。
“你呢?”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询问。
“我吃过了。看你的样子,不似‘太吾’,倒似饿鬼。”
“你父母呢?”你看着这草棚,“一个人住在这山野?”
“双亲早不在了,一个人住在此地,虽然清苦,却也安逸。偶尔到镇上交换药材时听说,现在世道可乱呢。”
你停下了筷子。你虽不算机敏,却也不是个愚钝的人。
“我不是吃了你的存粮不成……”
她倒是笑了笑。
“明天可不能请你吃米饭啦。不过草根,野菜,充饥倒是不必担心的……哎?你去哪里?”
你转到屋后,除了一口砂锅,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你回到屋里。
“抱歉,多有叨扰,添麻烦了。”你飞快地把最后几口饭扒完。
“嗯,我也不好留你过夜,”她掠过一丝尴尬,“若是你急着赶路,沿着此路,见白杨树左转,日落时便可到镇上。”
“那便最好。”说罢,你便挥手道谢告别。
你来到镇上,却没有住店,反而是在集市晃了一晃,又往回去了。
第二天,还是那间草屋。醒来,她听见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着了火,闻到的却不是浓烟,反而是扑鼻的香气。
“是你?你这是?”
“受人恩惠,无以涌泉相报,只能投桃报李。”你举起手中的砂锅。
“这食材,不会是你……”她没有说出那个词。
“放心啦,没有。”你知道你自己说了假话,有一样东西,不过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
从肉铺刮出的一点油脂,想必是没有人注意的。
“可以了,来尝尝吧,‘天地一口香’。”
“无非就是蛋……炒饭……”她说不下去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锅里金黄色的颗粒。
“嗯。吃了这碗蛋炒饭,你就和我走吧。”
“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她还嘴道。
但是事实往往就这么简单。
手中的“伏虞”剑柄又在作响,发出龙吟之声,仿佛是当中的历代“太吾”催促。至于当中究竟有几世,你也说不清楚。
罢了,该动身了。
你看了看宅中的妻女,睡得犹是深沉。女儿年约十二,不出几年,大概会出落得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到时候,倒是得提防那些提亲的家伙了,你突然希望能有机会看到那一天。这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元山面壁一年改变心性,却始终改不掉“贪、嗔、痴”。
不消十数日,剑冢霞光骤止,再无异动传来。
而你却迟迟未归。
春去秋来,冬离夏至,三年过去。你依旧杳无音讯。
太吾村却并非因为缺了你而有些许改变,鸡犬相闻,人声鼎沸。
毕竟,太吾村海纳百川,有教无类。
只是,无论村民再怎么粗俗,却从来没有人去侵扰大宅里面的女主人和那个女孩。
直到有一天,一个衣衫破烂的毛头小子踏进了村中,自称‘太吾’。孤僻,乖张,闻善不喜,闻恶不悲,不似世间人。
理所应当地,他来到了这间房子。
“你是谁?怎敢自称‘太吾’?!”女孩问到。
他笑着,擎出腰间的那柄破剑。
“没见过世面,给你开开眼!此‘伏虞’剑柄,得于剑冢外……”
“你……你……世上只有一个‘太吾’,那便是我父!你若如此,岂不是说……”
女孩忽然哭了起来。
这一下,那小子反倒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劝慰起来。
“我只是乱说的,切莫当真!行走江湖,没点名号骗吃喝,也不好过。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不多时,却也哄得她眉开眼笑。
听到他们的谈话,女主人松了一口气。这小子多半是个混混,虽然顶着‘太吾’名号招摇撞骗,看其却也貌恶心善,还挺聪明伶俐,不如就让他暂且住下……
未几日,那小子已是和村中人打成一片;回到宅中,也手脚勤快,操持家务,阅读诗书,倒不似之前。女主人心中也是欣喜。
一日,路过厨房,听得里面传来对话声。一听便知是小子和女儿又在喧闹争嘴。
然而,扑鼻而来的,却有一股熟悉的香味。
“哎哎,你做的这是什么?”女孩问到。
“‘天地一口香’!哎,其实就是蛋炒饭。好啦,出锅,来尝尝吧!”
女孩正欲动筷子,从旁却又伸来一对,夹起一撮金黄色的颗粒,香透心脾。
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她不禁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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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同人短篇,仅博一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