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回响》第三十一章 (孩子,猴子,疯子)

责怪
当警告来临时,它并非从德尔婓防卫墙而来,而是来自圣所内。成千上万的难民、伤员和仅剩的守军挤满了最后堡垒的厅堂。隶属禁军守卫(Hykanatoi)的哈奴曼拉斯(Hanumarasi)是仍然留守在圣所中的少数几名禁军之一,他清楚地知道分散在其他地方的禁军人数有多么稀少。他穿过由白色石料和金缮工艺筑成的厅堂和走廊,每一个曾经寂静的房间现在都挤满了未曾洗漱的百姓。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伤口溃烂和贫困的气味。
巡逻时,一些幸存的平民找上他,询问他有没有来自皇宫中某个区域的消息,又或是向他寻求他无法提供的帮助。有些人甚至请求带自己去面见帝皇,这个要求充满了惊人的妄想,但又完全可以理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哈奴曼拉斯尽量以温和而坚决的方式拒绝他们。
第二天黎明的数小时前,他穿过宫室,盔甲上的累累伤痕在疲惫帝国子民眼中清晰可见,这令他感到羞愧。禁军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即是要在帝国之敌及其帝国子民面前展现出无可匹敌的面貌。然而战争改变了一切,就如同它颠覆破坏了自然秩序中的一切一样。这些最后的幸存者目睹了他鹰金装甲被战火磨损的样子,让人看到帝国不完美的形象,他很羞愧。
他走入红铁圣器室(the Red Iron Sacristy),这里本是保存火星与泰拉所签订条约的大档案室。两个世界通过这些文件宣布结为同盟,共同组成了帝国的核心。如今,几百个家庭挤在这间宫室里。大厅中还陈列着其他许多誓词,比如泰坦军团对帝皇的化身——欧姆尼塞亚所发下的誓言。这里曾存放着时间可上溯到旧夜时代的珍贵旗帜,或是保存在强化静滞立场中,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呈现着数字化记录的珍贵文档。所有这些历史文物,所有这些无价之宝,如今都在惊恐的人群中零落为垃圾碎屑。
哈奴曼拉斯的靴子踏在来自外星的橙色砂岩地板上的声音不再在房间中回响。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汇聚成一种嗡嗡的低鸣,足以盖过他的脚步声,就好像他们的体味混合在一起,产生出一股多少类似马厩的气味一样。
“金色的大人,金色的大人。”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道。
哈奴曼拉斯转过身来,战甲的关节处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响,这令他再一次感到羞愧——这是装甲在战争中磨损的另一个迹象。他低头看着那个想要引起他注意的女童。就像住在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女孩衣衫褴褛。城墙内几乎没有食物供给,水则由受过资源分配训练的专家严格控制着发放。到达此地后,难民们没有条件将身上战争的痕迹洗去,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数个月。不幸中的万幸,这里还没爆发出什么瘟疫。
“你好,小家伙。”哈奴曼拉斯已经学会了在和凡人打交道时软化自己的声音。禁军的天然音色十分低沉,足以让凡人感到不安,更会让大多数孩子害怕。
哈奴曼拉斯认出了这个孩子。几个星期前,这个女孩刚来到此处时,她就向他打听帝皇的王座厅在哪里。她想见见她的王。哈奴曼拉斯没有撒谎的天分,自然不想告诉她帝皇的王座厅就在地宫深处,离这里还有数公里远,大部分区域只有降到地下才能到达。像泰拉的许多当地人一样,她见过圣所,便以为这个小镇大小的堡垒就是帝皇的私人居所。
小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她。这次,她没有提出类似的问题。
“有件事很奇怪,金色的大人。是我家人发现的。你一定要看看。”
哈奴曼拉斯暗自紧张了起来。他用被头盔掩盖住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房间,将目标锁定在难民的脸上,一张接一张。他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小家伙?”
她拽了拽身上脏兮兮的长袍,像披风一样裹住自己,朝她的家人所聚集的砂岩墙壁走去。与她分享同条血系的难民大概并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悬挂着的正是莱山达军团的旗帜(Legio Lysanda)。这些人识字吗?如果他们识字,他们又会在乎吗?难民们已经搭好了棚屋,在空地上摊开了微薄的家当。哈奴曼拉斯注意到附近有一扇通向储物间的门。
禁军跟着孩子走过,他的大步流星缩短了他和孩子之间的距离。他来到房间的中段,此时难民已经围了过来,像乞丐一样伸手祈求施舍。这些人知道不该对着禁军闹事,但情感有时会压倒他们的理智,尤其是在他们刚到圣所的时候。
对此,禁军的做法同往常一样:他激活了手中的长戟。他没有举起手中的武器,也没有以此威胁他们,但能量场闪烁的电光和发出的危险噼啪声足以警告人们退后。
然而,这次没有起效。
“退后,”他命令道,这次不再故意放轻声音。在他走过时,他们祈求的双手抚摸着他的盔甲,他们开始阻拦他的脚步。他能听到他们指甲刮擦金甲的声音。“你们都退后。”
这句话多少起了点效果,但也只够让他走到那户人面前。难民尾随着他,聚集在他周围,但他并未理会他们——他的注意力全被没有上锁的储物室大门吸引住了。大团苍蝇积聚在白色木门的缝隙处,爬进爬出。
“让开。”他对那户人命令道。他们识相地退到一边。
哈奴曼拉斯一脚踹开木门,将手中长戟放平。几十具尸体横陈在屋内,有的还在淌血。横七竖八的尸首堆叠在马赛克地板上,这是上百个家庭惨遭屠戮的景象。
哈奴曼拉斯举矛回身,同时对着通讯说了一句话。红铁圣器室的难民向他扑来时,他只说了这短短一句话,而这句话传到了圣所内每一个还活着的禁军耳中。
“它们在里面。”
无生者钻进了这些疲惫不堪的头脑之中,将他们掏空,再披上他们的皮囊……随后他们屠杀了那些拒绝被附身的人。虚假的血肉一旦从他们的骨骼上剥离,便能看出他们早已不是人类。
哈奴曼拉斯并非是唯一一个发现类似情况的人。在他之后,禁军在圣所表侧的宫室内也有了类似发现。恶魔进入了现实——其中一些以武力打破了薄幕,撕开了帝皇被削弱的护盾,还有一些则通过操纵易得的傀儡的血肉骨骼进入了物质世界。
警报声响彻在最后的堡垒中。无生者在泰拉的土地上大快朵颐,在预感到战争行将结束之时,便像信徒望向朝圣地一样,将头转向了帝国圣所。
掌印者抬眼望向洞穴的屋顶。在数万亿帝国公民的想象中,王座厅仿佛是从童话幻想中裁剪出来的房间,可实际上,它更像是疯狂搭建出的工业蜂巢。马卡多站在离银门不远的地方,就像几天前的伏尔甘一样,他发觉自己正凝视着刻在原本的永恒之门上的浮雕,思索着这些场景与现实是否真的有相似之处。
从各方面来看,过去两个世纪里发生的事情,与这些辉煌的版画中所描绘的景象并不完全相像。即使在最忠诚之人的眼中,真相也要更加令人不安和绝望。宏伟的计划常常要面对无法克服的困难,而帝皇的雄心壮志正是最宏伟的计划,因此也就遇到了人能想象出的最无法逾越的困难。
“它们在里面。”
马卡多转向说话之人,最后的护民官,戴克里先。禁军的身影走到近前,他将头盔“砰”地一声戴在颈上,遮盖住了自己的面孔。
“我知道。”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直都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数名禁军和最后的修女从敞开的大门处鱼贯而出。马卡多能感觉到戴克里先渴望加入他们。
“在这里留一支象征性的部队,”他对战士说道,“带领其余人走上地表,保卫圣所。尽你所能净化上层大厅,并且准备好接收从德尔斐城墙退下来的幸存者。我们需要每一个能抵达圣所的灵魂。”
说出接下来的内容时,马卡多发觉自己的语调竟有些颤抖,“当不再有任何希望的时候,你就封闭永恒之门。那些还留在外面的……”
他清了清嗓子。敌人已经抵达大门,这一时刻终于来临,可他的话却卡壳了。
“掌印者?”戴克里先问道。
“不再有任何希望的时候,你就封闭永恒之门。就这样。”
但戴克里先却犹豫了,这是马卡多很少在金甲战士们身上看到的情绪。
“那些无生者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城墙上的第九号辜负了我们的期待?还是网道里的十八号没有做好?”
他要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才能让万夫团的一员,忠诚者中最为忠实之人感到满意呢?他们的标准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原体们尤其如此——他们是人类特征的万神殿,还是放大版的。难怪禁军总是瞧不上他们。
“去吧,戴奥(Dio)。愿你死得其所。”
金甲战士将手指关节抵在胸甲上,做出“统一之拳”的手势。
“你也一样,老头。”
阿坎·兰德在跑。
当命令人类部队撤退的指令传来时,他抓住沈凯胸甲上的一个搭扣,开始拖着他跑。域外异形从墙头溢出的景象标志着他短暂的、作为英勇士兵生涯的结束。
泽丰最后的奴仆已经已经远离了在城墙上显形的生物。他摸索着重新装填子弹,在不断涌现的恐慌中用阿诺钦安语(Aenokhian)胡言乱语念叨着什么。Transacta-7Y1则没有表露出任何恐惧的迹象,只是举起一只手,用指关节敲敲自己的面罩,好让画面重归清晰。
“不许看它们,”兰德厉声说道,手里还抓着沈凯的搭扣,“你俩都不许看!快走。”
他们走了。三个人类和一只蹦蹦跳跳的生化猴子,加入了从德尔斐城墙撤退逃命的人潮。
皇宫天梯(The Royal Ascension)是一条规模惊人的大道,本是为了让泰坦和成千上万的军队能在宏伟的永恒之门前展示他们的旗帜而建造的。尽管帝国还相对年轻(两百年对于一个帝国能算什么,对吧?),但也有上百座学者、探险家和将领的雕像在这条向上通往圣所的道路两侧一字排开。活生生的历史以青铜的形貌呈现于此。许多雕像描绘的还是尚在人世的帝国子民。
阿坎·兰德的雕像也在其中。他从没见过它,坦率的说,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会不会被雕像这种庸俗的东西保留下来,传之后人。名气是人们通过文字或塑像上的面孔知道了你。人们可以因为长的漂亮,有幽默感,或是单纯的有钱而出名,这令名声变得毫无价值。声望则是人们将他们的生活方式归功于你的事迹和发现。阿坎·兰德培养的是声望。
若说他在黎明前的几小时内已经筋疲力尽,那无疑是对他不间断的肌肉痉挛过于轻描淡写。前一天的白天和黑夜中,他感觉自己每一分钟都在战斗,身体极度疲惫,精神甚至也有些错乱。在夜间的战斗达到顶峰时,他会在眨眼的间隙闭眼睡上几秒,每次睁开眼睛,都会发现整个世界向前跳动了一段。他的喉咙因硝烟和岩石粉尘而干哑,还必须大喊大叫才能让就在他旁边的人能听见,这更加剧了他咽喉的疼痛。他的双手抖得厉害,深入骨髓的疲劳让他再也无法瞄准——几个小时以来,他都只是朝着一个大致方向举起武器,边开火边祈祷能打中。更常见的情况是,当他在逐渐崩溃的前线后方的掩体中休息和恢复时,两支超人类的军队就在一百米外的地方相互撕咬,将彼此撕扯成碎片。
现在他终于能逃离城墙了,可他的新腿(这个没用的混账玩意!)总是给他使绊子。第三次摔倒时,兰德在台阶上滚了一跤,工具和纪念品撒了一地。 Transacta-7Y1和沈凯将他扶起,一人一边把他架了起来。其他平民和士兵从他们身边川流而过,朝着由金色与白色铸就、无比宏伟的永恒之门跑去。萨皮恩在它主人的身边蹦蹦跳跳,眼睛因为忧虑而瞪得大大的。人造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没有概念,但它小小颅骨里的沉思者足以识别出目前的环境对于任何生命形式来说都不是理想状况。
这样的恐慌自有其味道。它有一种感觉。兰德能感觉到它就在他身边,他从那些在奔跑中喘息的人们的呼吸中闻到了它。它远非疲惫,也不是胆怯,而是一种原始的氛围,某种兽性的东西,只关乎生存。
兰德不知道他反抗泽丰之前所做威胁的努力是不是已经失败了。他确实一直想保住血天使奴仆的性命,可现在三个人之中只剩下一个还活着跟他在一起。从前一天黎明开始,前线就在一刻不停地变化,仅在头一个小时里,他就失去了和泽丰还有安萨雷尔(Anzarael)的联系。上千名第九军团的仆役在战斗进入白热化时经历了同样的事。被迫与主人分开后,他们独立战斗,为任何出现在附近的血天使提供支持。找到某位特定的战士,甚至只是在城墙上彼此厮杀的陶钢躯体间找到特定的单位,都成为了一种奢望。一切都在运动中,一切都在变化。
厄里斯忒斯(Eristes)在昨日叛军对战线的一次突破中丧生。一名禁军领导了反击行动——兰德仍未知道他的名字——金色的身影带着几百名平民和帝国军人堵住了缺口,令血天使免遭围困。在付出了惨痛代价后,叛军被慢慢逼退回,他们的滩头阵地被摧毁,守军的防线得到了加强。
当劫后余生的凡人终于能够后撤时,他们的人数已经在荷鲁斯之子的链锯下变得所剩无几。兰德吃力地将死者和伤者拖走,当拖到第二具躯体时,他意识到自己正拖着厄里斯忒斯。兰德从手掌到手肘的部分都被奴仆的鲜血染红。一把链锯剑刨穿了男人的胸甲,咬进了下面的肉体里。他明明白白、确定无疑地死了。
Transacta-7Y1把她笨拙的金属手掌放在兰德的手上,将他抓着厄里斯忒斯浸透鲜血的袍子的手摘了下来。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代码。
兰德望着那具尸体,看着男人死不瞑目的双眼,不知怎么有了种被背叛的感觉。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说道:“我是想帮他。”
Transacta-7Y1给予了认可。是的,她明白这种情况;是的,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那不是他的错。
由于时间紧迫,莎菲亚(Shafia)和沈凯将尸体抬去了城墙后部的焚化机仆处。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回来了。母子俩流干了泪水,整个人被疲惫所掏空,武器却已准备好了。
莎菲亚死在了第一天夜幕降临之时。夜晚不再带来一片黑暗:以太幻影凝结在天幕上,一个又一个反应堆超载引发的爆炸,能量武器交火的闪光,如火山般时时喷薄的火焰武器……上千种各式各样的火光照在城墙上,明亮得像是阴森的日光。
莎菲亚死在了利用跳包越过前线,窜入后排的吞世者手中。这些发起自杀式跳跃的吞世者死在了几十名后备部队和等待被派往前线的血天使第二、第三和第四波战士之间。数百名吞世者被杀,但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将手中的火焰武器对准了后排的凡人预备队和几个弹药库,渴望在死亡前将火焰播撒到守军的阵线后方。
不论他们的武器里到底储存的是何种炼金混合物,这些东西都比兰德见过的任何一种钷燃料混合物燃烧得更为猛烈。像是要嘲讽物理常识一样,液体火焰从一个士兵身上跳到另一个士兵身上,仿佛拥有了狂野的生命,一经碰触便将躯体点燃。水加剧了火势。阻燃剂毫无作用。粘上火焰的人在几秒钟内被烧成灰烬的雕像,他们的姿态凝固在生命最后的惨痛时刻中。
莎菲亚就是其中之一。沈凯一边哭叫着“妈妈!”,一边把拴在腰带上,本来用于维护泽丰的盔甲的一罐阻燃剂拆了下来。Transacta-7Y1将沈凯死死按在地面上,阻止他靠近已经化为人形炼狱的躯体。在他们周围,熊熊燃烧的侵蚀物质在士兵、奴仆和护教军之间跳动。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凶猛的热浪也足以将皮肤烤黑,点燃衣物。
片刻之后,兰德也来到了他们身边,在离沈凯脸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将一个手榴弹形状的东西砸到地面上。这东西没有爆炸,反而发出了刺耳的尖鸣,并投射出一个三米高的半圆形护盾。倾注在护盾上的火焰在闪光中消散,所有接触到护盾的的热量和动能都被转化为光。数百人在他们身畔被活活烧死,有的仅有一臂之隔。他们三个蜷缩在泡泡里,听着被护盾减弱的声音,看着护盾上折射出的光芒,在整个过程中,兰德都能感受到沈凯无助的颤抖,虽然年轻人并没有再哭出来。聊以慰藉的是,护盾上闪烁的光芒遮盖了视野,令他看不到他母亲被焚烧时的惨相。这个效果并不在兰德的意料之内,但此时他觉得这再好也没有了。
当最后一个吞世者也被宰杀时,一座由灰烬组成的尸体的博物馆出现在大地上,成为了第十二军团暴行的见证。大火熄灭后,兰德捡起了地上的护盾投射器。这个东西的能量已经耗尽了,而他不知道怎么修好它。
“我在恩卡-图恩(Enkar-Thune)的墓里发现了这个,”他平静的说道,“在塔尔西斯(Tharsis)西部。”
沈凯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年轻的奴仆绕着片刻前还是他母亲的灰白雕像走着。莎菲亚临死时遭受剧痛的面貌被清晰地保存了下来,她的双手搭在头颅一侧,脸孔在无声的尖叫中扭曲。她死在了试图扑灭吞噬她头发的火焰的那一刻。看到这种杀戮之火能如此完好地保存形态,兰德不禁对它的化学性质产生了些许好奇,随即罕见地感到了一丝内疚,对自己的好奇心感到不适。
紧接着,城墙又一次摇晃起来,上千个灰烬雕像在颤动中破碎解体。幸存者被雕像崩塌的粉尘呛得咳嗽。几个小时后,兰德还能尝到那股味道。他知道自己尝到的是那些人的味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现在,当他们逃离城墙,跌跌撞撞地走上皇宫天梯的宽阔台阶时,兰德犯了一个错误——他回头看了。他本期望看到的是撤退中的人类士兵,以及英勇但徒劳地与敌人作战,试图捍卫城墙的血天使。
期待中的一幕并没有出现。
“他们突破上来了,”兰德喘息道。他的同伴分别以喘不过气的嘟囔声和一连串代码作为回应。
在他们身后响起了死亡的声音,各种形态的死亡在战争中纷纷呈现。无畏关节处的鸣响,爆弹枪的轰鸣,链锯剑嗡嗡的转动声在锯齿切进肉体时出现短暂的停歇,还有那些违抗现实而诞生的存在所发出的难以形容的声响。一连串的噪音,组成了泰拉上独一无二的歌声。
拍打着双翅的恶魔俯冲而下,从撤退的浪潮中抓取不幸的灵魂,或是将目标带走吞噬,或是将活人像导弹一样丢向下面逃跑的人群。沈凯身旁的一名士兵被抓了上去,一声尖叫随着身影渐行渐远。兰德差点就要慢下脚步,拔出枪来射击那个抓人的怪物了。这不是逞英雄的举动,只是出于本能。如果不是Transacta-7Y1在看到他犹豫的瞬间就一把揪住他往前走,兰德说不定真的这么干了。
被抓走的男人很快回到了他们身边,只是没有了脑袋。那人从天上掉了下来,将他们附近的几个士兵砸倒在地。如果兰德是个喜欢打赌的男人,他可以打赌至少有一条肢体或脊骨在刚刚那一撞之力下折断了。
夹在撤退的人潮中,他们三人跑过一块不断颤动的大理石,巨大的石料标志着此处是皇宫天梯的中点。兰德速攻艇和喷气摩托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引擎的咆哮、怪物的嚎叫、反重力系统的低沉鸣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了一起。血天使朝着圣所冲去,吞世者则打算捷足先登。没有办法确定,他们的速度太快了。
三人从好战者泰坦马拉克斯·梅瑞狄乌斯(Malax Meridius)的双腿间跑过,穿过了泰坦那让人牙龈刺痛的虚空盾,跑进它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中。在他们左边,泰坦的一只脚如巨塔般抬了起来,发出金属研磨的巨响。它跨过他们的身躯,声音震耳欲聋,如神明般洪亮,像是一整队炮艇在头顶上咆哮。它以泰坦的生命热量洗涤他们,令他们在神圣的铬的臭味中无法呼吸。有那么一会儿,兰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跌倒在地,混不知自己正跑向何方。从行走的教堂那两条高楼般的巨腿下跑过的滋味令人昏头转向。
数百名帝国士兵已经驻守在前方的岩凝土路障上,这是永恒之门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他们聚集在射击线上,听着幸存的长官的呐喊,或是任何幸存者提高嗓门喊出激励言语。更多从城墙而来的幸存者跑过这些掩体,继续向圣所奔去。
快到了,兰德想着。愚蠢的想法,显而易见的事实只让它更加无趣。他一辈子都在对说出这种陈词滥调的人翻白眼,可如今他也在说这种话,在自己心中。
永恒之门伫立在他们头顶上方一公里开外的地方,精金与陶钢的镀层华美壮观,被失血般的第一缕晨光镀上了一层橘黄色。随着他们不断接近,大门似乎也快要伸入被污染的天空,巨大的爪子搅动着云层,还有——
不要抬头看。
他又跌倒了,于是沈凯和Transacta-7Y1又来扶他。每走一步,一阵红色的剧痛便会从他的仿生腿处传来,流窜过他的臀部和脊椎。他怀疑粗糙的移植手术的缝合处(如果你想说得直白点,就是金属与肉衔接的地方)正在向感染的方向发展。
激光束从他们身边和头顶掠过,将他呼吸的空气电离。这就像是在愤怒的光刺间进行冲刺,你知道这些光线中的任何一条都能杀了你,但如果你停下脚步,就肯定会死。
当他们到达了第一个路障处,有血天使和士兵在他们附近就位时,他们全都瘫倒在地,喘不过气来。
终于到了,兰德意识到自己又发出恼人的陈词滥调了。终于到了。我们背对着永恒之门了。
“你知道吗,”兰德边喘边说道,“我还以为我们要死了。”
沈凯检查着自己的爆弹枪,苦笑了一下。正在给自己新搜寻来的步枪做准备的Transacta-7Y1表达了同意,是的,在当前条件下,活动终止确实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件。
萨皮恩和他们一起跑进了掩体。此时他也竖起了自己的毛,还将蝎尾直了起来。他那机械的吱嘎声并没给他们的谈话增添多少有分量的内容,但还是受到了大家的欢迎。
撤退之时,他的身上沾满了充当无生者血液的黏液,一种苦涩在阿密特的喉咙深处涌动。它的味道像是没吐出来的酸水。他内心的一小部分,一个过于人类的部分,在抱怨着这种不公。他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将一个本预计在几小时内结束的战役坚持到了第二天黎明。军团已经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但这仍然不够。
圣所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背叛行为?无生者已经将外面的天空、荒原和城墙本身都染成一片漆黑,又怎么还能在城墙内显现呢?
经过一天一夜的战斗,尚且存活的连长寥寥无几。作为其中的一员,指挥剩余人员进行撤退的任务就落到了他肩上。圣吉列斯交给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和其他幸存的军官一起承担这份责任。
“您去哪里,大人?”
“大门。”从通讯中传来的大天使的声音如同破碎的,被减弱的咆哮,“我去大门。我们要尽可能久的让它保持开放。动作快,纳西尔。”
在他自己的第五连最后一批活着的战士的包围下,阿密特后退了。到达泰拉之前,第五连“斗士”有105人。昨天黎明时分,他还有58个战士。今天早上,只剩最后12个人随他一同撤退了。
部队的分批撤退成了必然,为了协调行动,阿密特给信号大师葛哈伦(Ghallen)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和决定。葛哈伦的头盔和臂铠上的全息影像生成器装有专用接口,可以与帝国通讯网络连接,将输入和输出的信息流转变为可用的战术数据。弥散在空中的烟尘和亚空间污染大大影响了他的工作效率,但他还是设法将阿密特的命令沿着陷落的城墙传递了出去。
这些命令很简单。军团的一半单位将全速赶往圣所,以响应圣所内禁军请求援助的号召。一些特定单位被分作后卫行动,他们将尽可能地拖延敌人向皇宫天梯进发的速度。
一半人将留在城墙上。他们收到的命令是坚守至死。叛军终究无法抵挡,守军力不能敌,但每一把留在城墙上的链锯剑与爆弹枪都将为剩余的军团战士抵达圣所争取时间。
在他要求留下来的部队、大连和连长中,没有一个拒绝和犹豫的。任务收到的声音顺着通讯传来,有些伴随着简短的誓词,发誓将尽己所能的坚守,有的则祝愿阿密特和其他人能顺利抵达圣所。数千名血天使无怨无悔地接受了自己的职责,即将奔赴确定无疑的死亡。
阿密特也想留下来。葛哈伦从他连长的眼中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以“斗士”连中一贯不拘礼节的态度告诉其他战士,要是在阿密特想在大门还需要他的时候在这里浪费掉自己的性命,就用武力强行把他拖走。从城墙撤退时,斗士们带走了一辆犀牛。阿密特和葛哈伦紧紧抓着外侧的扶手,一边看着逐渐展开的撤退行动,一边还在发布命令。
皇宫天梯本是泰拉上最后一块未被战火触碰的区域之一。撤退的命令响起后的几分钟内,它就成了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站场。当他们乘坐的犀牛运兵车嘎吱作响地爬上宽阔的台阶时,阿密特望着驶过的道路逐渐远去。战帅的大军已经突破城墙,开始向天梯涌来。所有关于前线的概念都成为了虚幻,只剩下一队队的战士在敌人包围下展开决斗。前线被分割成了上百万段,随处可见两名战士相对而立,剑刃相抵,都拒绝让敌人通过。
一瞬间,一个凄凉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本可以留在城墙上,死在那里。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他们都是。如果圣血天使选择包围圣所,他们就得将城墙拱手让给叛军。如果他们选择在城墙上抵抗叛军,就等于把圣所留给了无生者。如果他们两个都想兼顾,那么哪一边都不会成功。
阿密特转向宏伟的永恒之门。巍峨的大门耸立在他们上方,阿密特仔细观察了一下门上雕刻的帝皇形象。那是一幅胜利的景象,帝皇手握长矛,正俯视着在大远征中投降的敌人。
按照阿密特的记忆,在大远征中被屠杀的文化远多于投降的文化。但他早就知道帝国的艺术家们对在作品里呈现真相兴趣不大。
阿密特在第一道路障处建立了一个临时指挥所,这随后发挥了功效。他召集守军,命令残余部队向大门进发。每当他听到禁军表示遭遇恶魔入侵,或是留在城墙上的血天使报告他们的部队遭到敌人包围时,他都有一种离开此地的冲动。他想前进,或是后退,要么去城墙,要么去圣所,总之是没那个兴致戳在中间等着了。怎么突然就变成由他来指挥上千条人命的去留了?他只是个连长,不是将军。
不幸中的万幸,尽管战帅的部队已经跨越了城墙,墙体上也出现了多个缺口,可城墙还未崩塌。残存的城墙将战帅的泰坦隔绝在了虚空盾的另一侧。一旦他们让一台军阀级泰坦突破了城墙,就意味着皇宫天梯上步兵部队的覆灭。
阿密特不再收听烈焰军团的通讯了。他们在英勇战死时不需要他来时刻关注。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仍能听到墙外废土上神机决斗的声音。
葛哈伦走到第一道路障的阵线上,向和凡人守军挤在一起的血天使分发弹药。阿密特则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一波冲上来的叛军身上。血天使和凡人士兵正设法阻止叛军的浪潮穿过路障;阿密特对他们下达命令,让受伤最少的人留在此处巩固防线。
“尽你所能抵挡住他们,”他沿着一排排沙袋和岩凝土路障喊道,“让他们撞击在我们的防线上。挡住他们。然后按顺序撤退。”
守军齐声回应了他的命令。当策略成为过去,战场上就剩下了简明的优点。叛徒大军已经逼至近前,两边坦克都开始开火,炮火将空气电离成一道道让人头痛的红色和蓝色。激光与爆燃的明亮光线甚至能在阿斯塔特的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痕迹。
阿密特忽然若有所感,回头望向永恒之门。他的目光再次停留在帝皇的雕像上,这位君王正俯望着他帝国的灭亡。一切都是那么清楚,在微弱的晨光下,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晰。
我们这些将死之人,向您致敬。
“长官,为何要笑?”葛哈伦问道。
阿密特转头回望叛军,手指握紧了自己的武器。
“没什么。只是来自另一段人生的记忆。”
卡格斯一路猎杀、劈砍而上,他们已经很近了,已经这么近了,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他们夺取了城墙,他们还在跑。他抓着一辆兰德掠袭者的侧面。坦克正穿过墙上的缺口。坦克。战士。恶魔。人群的细流汇为浪潮。他们脚下的路又白又漫长,通向荣耀。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他已经记不起其他任何东西了。皇宫天梯在前方延伸。卡格斯将用血,血,血来涂抹这条道路,以荣耀血神。
前面就是路障。在那之后,是永恒之门。
爆弹轰响,射线尖鸣,卡格斯从兰德掠袭者上一跃而下,跳过了岩凝土路障。血天使们死了,很好,血天使都死了,他又切又砍,将他们开膛破肚,感受着他们的血液冲刷着自己的装甲。他像佩戴勋章一样将他们的生命装点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战争之神正注视着他。这种感觉也很好。
撕肉者,他想着。这个念头如此清晰,比其他任何想法都清晰,清晰到让他觉得不像自己想出来的。
血天使挡在他面前,但他们比他慢,所以他们死了,他们是傻瓜,所以他们死了。他们的血液流淌着,以荣耀一个他们不相信存在的神明。死去的血天使的灵魂流向亚空间,一张张神明眷属的嘴正在其中嗷嗷待哺。
即使是那些向神皇祈祷的人——他们的温顺让卡格斯格外厌烦,他们的灵魂在离开躯体后也并没有投入他们那伪神的温暖怀抱,而是进入了一张张恶魔大笑的嘴。灵魂如此丰盛,将那些嘴全都塞得满满的。
撕肉者,他想着。撕肉者。
他不再试图突破防线,而是转身沿着路障战斗。更多的血天使死去了。更多的凡人死去了。一些血天使试图击伤他,他们也确实做到了,但疼痛是属于凡人的,疼痛是软弱正离开你的身体【1】,疼痛是好的,疼痛是快乐,疼痛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意味着奔涌的鲜血和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的肌肉。
撕肉者。他再次感到这个念头并非来自他的思想,而是从上面掉进他颅骨里的什么东西。撕肉者。撕肉者。
还有其他东西和他在一起,那么多人,就仿佛他身侧的一切都变成了吞世者,又或是那些举着黄铜锋刃的红色生物伪装成了吞世者。卡格斯奔跑起来,他越过路障,杀死了缩在后面的守军。他的兄弟们像一股浪潮一样跟着他冲了过去,有的在笑,陶醉在战争与灾难之神的承诺中;有的在尖叫抽泣,破碎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释放出的情绪。
牧师也在他身边。牧师将圣所说的像是一座寺庙,还谈到圣所将成为洛嘉的大教堂。卡格斯没工夫听他的话,也没工夫听牧师吟唱的颂歌。对他而言,这些话更像是科尔奇斯人的猪屎(groxshit)。
撕肉者。
是的,他已经很接近了。他一拳打在一个女人的颅骨上,将她当场毙命,又用手肘撞在另一个男人的咽喉上。然后他又用血子砍倒了一个……血子是卡恩的斧子,卡恩是他的兄弟,他的连长,卡恩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他……
“撕肉者!”
听到有人咆哮出自己的名字,阿密特转过身来。世界早已化为血红色的苦痛,卡格斯能看到的只有阿密特。但这就够了,这是他现在需要看到的全部。
他锁链兄弟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表情并未显露出痛苦或悲伤,但也意味着某种两者皆有的东西。这种情绪卡格斯已不再理解,但看到它出现在阿密特的脸上,卡格斯知道他就是其中的原因。
引擎的尖叫传来,卡格斯知道那是涡轮跳包的声响。更多的血天使冲了过来,于是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他将挡路的血天使逐一杀死,而他的兄弟们也在杀戮其他的血天使。他要求撕肉者出来面对他。
阿密特也在战斗,但并不是对着他,甚至也没有试图避开他。战斗的时候,阿密特的样子就好像卡格斯根本不存在,就好像和别人的战斗比卡格斯咆哮着他锁链兄弟的名字和名号还重要。他已经如此近了,哪怕是从背后劈死阿密特也没什么,只要阿密特的鲜血流淌到大地上,他的颅骨挂在十二军团的陶钢盔甲上就够了。卡格斯能感觉到,血神想要撕肉者的灵魂,而角斗士很乐意将之奉献给他。
两名吞世者死在了卡格斯的身侧,却并非死于刀剑或爆弹之下,只是迅速消散了,像是从现实中被删除了一样。卡格斯一开始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他看见有个老头拿着一把远古科技的枪械。那支枪的火光一闪,因扎尔右边的战士也开始溶解,临死时的帝皇之子发出了一种任何阿斯塔特都不该发出的尖叫,仿佛帝子战士从自身的消散中找到了某种甜蜜。
还有一些弱者挡在卡格斯和阿密特之间,于是他们都得死。卡格斯将他们砍倒在地:其中一个是个护教军,血子从她的缆线肚肠里穿了过去;还有一个像是第九军团的奴仆,他一斧便将那个年轻人的胳膊斩了下来。
因扎尔也在他身边。一个长着细长四肢和人造皮毛的孱弱小玩意跳到因扎尔身上,用一根像是蝎子毒刺的尾巴扎向他盔甲的关节。因扎尔单手揪住了那东西的头,手指只一捏,各种机械部件和有机零件便从它颅骨里嘎吱作响地涌了出来。
看见护教军、奴仆和那个猴子玩意要么死了,要么奄奄一息,拿着枪的老头发出了一声像孩童一样的尖叫。卡格斯并未多做留意,他已经杀到了阿密特的面前,他们的武器抵在一起,他们面对着面,就像以前一样。
“后撤,”阿密特的这两个字不是对卡格斯说的,而是对凡人说的。确实,圣所已经被无生者污染,他们需要每一把剑和枪来保卫圣所,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是死人了。“列队,后撤!”
面对着他锁链兄弟的脸庞,卡格斯也吐出了他的两个字。
“绝血。”
就像在决斗坑里时那样,阿密特露出了他的獠牙,“别光说。做给我看。”
然后战斗开始了,就像竞技场里经常出现的那样。一切都破碎了,碎成了一千个红色的片段,然后,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1】“疼痛是软弱正离开你的身体”,出自美国海军陆战队征兵宣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