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是一个白衣天使
他还是走了,在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
姑娘是三年前认识老人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坐着长椅上刷视频,等闺蜜出门。闺蜜来了之后,她正准备起身,闺蜜却指着她的鞋子惊喜道:“南南,你看!”
姑娘低下头,一只雪白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她的鞋上,看起来出生没多久。她并非不喜欢猫,但就因为喜欢,才害怕自己的细小举动会伤到小猫。
她看着小猫,手悬在半空,没了下一步的动作,耳边传来一阵似乎很急但并不太快的脚步声。
“真不好意思,这小家伙性子比较活泼。”
这声音虽然响亮,但带着几分老气。
姑娘循声望去,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赶。她连忙站起来,打算过去扶老人,却在抬脚的前一秒想起了鞋上的小猫,一时间定在原地,站得笔直。
老人像是知道她的意图,摆了摆手:“我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姑娘笑了笑,好像是不好意思;老头也笑了笑,好像是被她传染。
“喵呜~”鞋上的小猫叫了一声,踏着小步子朝老人跑去,老头蹲下身子,将小猫捧了起来。
这位老人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姑娘心想。
“小姑娘,给你添麻烦了。”
姑娘回过神来,忙道:“没事没事……它挺可爱的。”
老人来了兴趣:“是吧,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喜欢到处跑,跟它妈妈一点都不一样。”
“它妈妈?”
老人说小猫的妈妈是陪了他几年的一只安静的猫,产下一窝小猫没多久就走了,更奇怪的是那一窝猫除了这只小猫一个个不是没了就是丢了。
“难怪您刚才那么着急。”原来是害怕小猫也就此失踪啊。
“南南,你说什么呢?”
“嗯?那位老人家呢?”
“早走了,你还没反应过来?”
“哦。”
“嘶……”
姑娘觉得自己真是太倒霉了,傍晚散个步也能被抢劫。推搡之下,膝盖磕在粗糙的地面,血就这样渗了出来。她很少受伤,疼痛让她无心顾及其他,手上一松,钱包就这样被抢走了。
七点有退休教授的返校演讲,还剩半小时,她离公交站台还有一段距离,这车又偏是二十分钟一趟。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公交车,她心急如火却快不起来。
“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老人原本要去一所他曾任职的名牌大学做演讲,他坐在专车上,无所事事地向外看,就发现了一瘸一拐的姑娘——他们似乎有过一面之缘。于是他摇下车窗,问她。
姑娘记得老人,此时公交车已经开远,她只好无奈地说出了事情原委。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初次见面时,老人也是这样,一瘸一拐。
“你是哪个学校的啊?”
“A大。”
“这么巧,我也要去A大,既然顺路,我可以捎你一程。”
尽管不好意思,姑娘还是上了车,一来她相信老人没有恶意,二来她实在不想迟到。
“你是学什么的?”
“本科和硕士都是学医。”
老人点点头,将车里备着的白纱布递给姑娘,让她自己包扎。他懂分寸,姑娘肯上车已经是对他的信任,他如果再帮她包扎就有些逾越了。
姑娘不是没有看见她从黑色宝马上下来时校友们看她的眼神,只是她问心无愧,不在意这些。
演讲开始,姑娘才知道,老人就是那位获奖无数、为国家医学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的退休教授。
后来啊,二人就渐渐熟络了起来。
小猫一天天打起来,姑娘去找老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闺蜜问她是什么毛病:怎么找她逛街不去,反而天天去找一个比自己大几十岁的老头。
她说,其实她也不知道。
好像是某次不经意间的闲聊,她叫老人爷爷,老人沉着脸说自己才五十,顶多叫叔。姑娘看着他满头白发,猜了个大概——老人劳累多年,操多了心。
之后她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帮衬老人,有时候带着小猫到处溜溜,有时候跟他探讨医学问题排解无聊。
“对对对!任大哥,就是这样!”
广场上一群跳着舞的爷大妈,姑娘却死死盯着其中二人。她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妒忌。
什么嘛,说让她陪他出来,就是来看他和别人跳舞的吗?
“小南,我跳得怎么样?”老人扭头问她,似乎兴致勃勃。
姑娘有一瞬想说“一点都不好,很差劲”,但看见了老人眼中闪着的光,仿佛期待被夸奖的孩童。话到嘴边,硬是转了个弯:
“……还好。”
其实姑娘是真没想到,上个厕所都能听见不得了的事情。
“任老头?谁会对他动心思?还不是因为他手里……”
回去的路上,二人悠悠地走着。
珍惜时间固然是个好习惯,但有时候松一松,任由时间从缝隙里流淌而过,也不失为一种惬意。
“任叔,今天那个刘指导……”
姑娘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老人沉默三秒,接着开口:“她是为了钱,那么你呢?”
这种感觉,像是他们间本就脆弱的一层窗户纸就这样被捅破,没有任何征兆。
姑娘也愣住了。
是啊,人家是为了钱才接近老人,那么你呢?你们年纪差这么多,你为什么总跟在他旁边?你又敢说自己没有几分私心?这几年来,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老人站在灯光下,白发在光的映照下黑了几分。他的脸很干净,没有老年斑,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皱纹,总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化化妆,便跟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两样。
若说刚才感受时间一点点过去是惬意,现在就是十足十的折磨。
“因为……我xi……”
老人笑了几声,打断了她:“我开玩笑的,小南啊,你别当真。”
开玩笑的啊。
姑娘毕业后去了一家医院任职,高学历的她缺的是经验。所以每当其他医生做手术时,她都会跟进去搭把手,顺便学习。
谁都没有想到,新型冠状病毒来得那么突然。
姑娘请缨和同事们一起驰援武汉。
她走的那天,老人来送了她,他说,姑娘啊,我知道你想为祖国出一份力,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剪了头发的姑娘眼睛弯了弯,两人看不见她口罩下的嘴,但他猜,姑娘笑了。
姑娘哭了。
哪怕是被病人家属骂没用时,她也只是委屈地扛了下来,没有哭。但看见病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她忍不住哭了。
她很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喉咙哽咽着,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她想陪着老人,但一想到门诊室长长的队伍,她就不能选择自私了。她只能从忙碌的工作挤出时间,哪怕是短暂的看老人一眼,也足够了。
那天,她麻木地看着大家慌张地进进出出,没有说话。
他走了,在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
老人很早就在律师那里立了遗嘱,只是几个子女一直因财产分配吵个不停。
“大哥!你昧着良心说,去年我们回去看了老爹十几次,你们才五六次,怎么好意思拿得跟我们一样多?”
“老二,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们次数是多,但每次就待一两天,真算下来我们陪老爹的时间比你们长!”
“我说大哥二哥,老爹没把钱分给那个小狐狸就不错了,你们还计较这计较那的。”
“老三你还有脸说!你一年到头都不回去,分到财产就是捡了大便宜!”
……
律师寄给了姑娘一个盒子,说是老人的安排。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指南针。
小南姑娘亲启。
小南姑娘,你可能觉得我奇怪,但我想说:我对你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
我欣赏你,不仅是因为你的专业,你的学历。初见时我就觉得你很干净,不染世俗的那种干净。你会因为害怕伤到小猫而不知所措,会因为不想迟到忍着剧痛。我总告诉自己,我如此亲近你,是因为儿女在外,一人孤独。但后来我发现这是借口,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孤独,无法忍受身边没有你。我猜,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荒唐吗?我们相差二十多岁,我却对你产生了感情,甚至拿刘指导刺激你,可我还是胆怯了。我捅开了那层窗户纸,却又自顾自地把它补好。
十几年前我陪着同行们一起抗击非典,做出了成绩。因此,我为勇敢驰援武汉的你骄傲;因此,在国家需要我时我再次站了出来。
说真的,我很高兴,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白衣天使。
我希望这些话是疫情结束后,我亲口告诉你,而不是因为我的意外,被律师交到你手里。
大巴快到武汉了,我也不多说了。这指南针是个好东西,每次我都能用它找到你。
任
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有没有对自己说过?
【我知道你想为祖国出一份力,但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自己?
姑娘回到A市的时候,大街上虽有了人烟,大家却都戴着口罩,一语不发。她感到凄凉,但心中很清楚:大家做的对。
“那只死猫?管它干什么?扔了就好。”
她听见了这么一句,没多久看见了在门外孤苦无依的白猫。猫爪在门上划出了刺耳的声音,只是没有任何作用。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猫也永远唤不醒早已没有善心的人的良知。
姑娘默默捧起一身狼狈的猫,它长大了。没有一声“喵呜”,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人一猫不声不响地走了。
但总是深夜,她醒来,那些回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人哭了,猫也哭了。
她没有轻生的念头,因为老人说:“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白衣天使。”
她想救更多人。
我爱的人,他是一个白衣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