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九章 岁寒两疏末
摩诺率先打破了沉寂。
他轻轻问出了两个字：“洛摩？”
在嘈杂的雨声当中，这两个字却清晰可闻。似乎是很多年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了。听到摩诺说出的话，鬼魅身影面容上郁结的沧桑似乎幽幽散去了几缕，眼里倏的闪过一道亮光。
他道：“你，都看见了？”
“是的。”摩诺答道，“我都看见了。”
此时此刻，摩诺有千万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令他不解的当然是鬼魅身影为何死而复生。但他还没有问出口，鬼魅身影已经先行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不用怀疑，我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我，只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
闻言，摩诺沉默了下来。虽说这个疑问解答了，但还有更多的问题没有解决。半晌，摩诺鬼使神差的问出了这样一句话，“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打破轮回吗？”
鬼魅身影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从未想过。”
“为什么？”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轮回。”
摩诺心下一震，这宛如石破天惊的一个回答几乎让他情绪失控，他瞪大了眼，直直的看着鬼魅身影，还未等到他再次发问，鬼魅身影已经帮他确认了：“你没听错，从来就没有什么轮回。”
摩诺显得有些摇摇晃晃，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重新平稳了思绪，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如果说从来就没有什么轮回，但是你叫洛摩，而我叫摩诺……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鬼魅身影，不，洛摩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才叹道，“你……是我为了弥补遗憾，而分出的一缕化身。”
“一缕化身。”摩诺重复道，随即抬头，“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你。”
“没错。”洛摩笑了笑，“虽然是化身，但你并不是我，你和我，截然不同。”
摩诺重新闭上了眼，只觉得如同背上背负着的一座大山轰然散作尘埃，心中如释重负。
那近乎恐怖的轮回重现之感烟消云散。
“所以……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
“是梦境，但不全是梦境。”
摩诺闻言，疑惑的看着洛摩。洛摩却闭上了眼，幽幽说道：”那是……我的记忆。”
闻言，摩诺当即心中雪亮。
原来如此！
难怪他感觉在电视塔中，真实和虚幻感重叠起来，一片混乱。只因为那里虽然是梦境，但却来源于洛摩的记忆，是曾经的现实。他在其中会表现的判若两人，也是因为其中的一些行为根本不是他做出的，而是洛摩！
“所以我的晗辉剑和虚空领域会莫名其妙的丢失，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曾经的经历。发现光点线索走出空间迷宫的人，也是你。‘我是为你好’这句话，是你说出来的。我对用斧毫无滞涩，也是由于你记忆的影响。”
“是的。”
“那……”摩诺欲言又止，千言万语交织成重重疑问，令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组织好了语言之后，他才继续问道，“小六……”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洛摩打断了他的疑问，沉默片刻，才道：“最先和小六走过这一路旅途的，是我。”
“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抓走小六？”
“因为……我想保护她。”
这个回答出乎摩诺意料之外，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洛摩，并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洛摩叹息了一声：“摩诺，在我的记忆中，你都看到了。那你知道，小六为什么会把我抛弃在这里吗？”
摩诺闻言，沉思片刻，试探着道：“因为……你砸坏了她的八音盒？”
“怎么可能。”洛摩自嘲着摇了摇头，“小六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在被扭曲的时候，那个诅咒具象化所形成的八音盒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没错。但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就能够判断出来这个八音盒并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不会仅仅因为我砸坏了一个假的八音盒就将我抛弃在这里。”
“或者说，砸坏八音盒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小六会抛弃我的原因，在我们一路以来的旅途当中，就已经悄悄酝酿而成了。”
洛摩仰起头，闭上了眼，任凭雨水打在他苍然的脸颊上：“万事从头错，岁寒两疏末。”
这副场景当真有些怪异，明明不久之前他们二人还处于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立场，现在却两个人都是毫无杀机，一高一低对面而立，像失散多年的挚友。
洛摩缓缓叙述着自己的不堪回首。摩诺静默不言，脑海中却瞬息万变，将思路一条一条整理清晰，许久之后，终于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在梦境中，他每一次劈斩八音盒，都会进入一片黑暗空间，身边有一扇插着斧子的木门。当时他以为是八音盒为了迷惑他的心智散发出的诅咒，现在想来，劈开木门之后所看到的场景，同样也是洛摩的记忆。
更早时的记忆。
曾经的洛摩，在小六被陶瓷小人倒吊起来并重重摔下地面时，并没有给予她援手，而是自顾自的走开了。在小六受寒染病的时候，也没有给予她温暖，而是冷漠的让她跟上步伐。在小六被倒塌的阁楼压住时，更没有给予她关怀，而是让她自己尽快爬出来，不然就会将她抛弃在这里。
与其说他没有人性，冷漠无情，在摩诺看来，这更像是……
“傲慢。”
摩诺抬起头看向洛摩，他说道：“是的，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的心态就是……唯我独尊，万物皆应脚下拜服。”
“我并没有将小六当做我的同伴，而是将她看做奴仆。我不会关心奴仆的想法。这就是我的……原罪。也是倨蔑城名字的由来，倨傲，轻蔑”
“七罪之——傲慢。”
“我从未将小六当做同伴，于是她也渐渐将我视作了工具。这份情谊本就脆弱如纸，终于在我砸毁她的八音盒之后彻底破灭。况且我破坏八音盒的本意也不是为了拯救小六，而是为了将诅咒毁灭。她清醒过来之后，虽然知道这的确是诅咒具象化之物，但她却再也不能忍受我……所以她抛弃了我，把我埋葬在了这暗无天日的深渊当中。”
“我留在了这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小六会做出这种事。我先是不可置信，随后是震惊，接着是愤怒，最后是无能为力……我就这样自己困在了由自己的傲慢打造而成的牢笼中，一步也走不出来。”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意识到小六为什么会抛下我了。就在那段时间，我领悟了自己的能力，时幻领域。我发动了领域，笼罩住整座倨蔑城，将城中的时间尽数逆转，逆转到了我和小六初见的那一天，并短暂的消除了她从那以后的记忆。”
摩诺听到这里，登时骇然，惊道：“你你你……你能做到逆转时间？连逃出生天不知道去向何方的小六都能够逆转回来？”
“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洛摩却摇了摇头，“我的极限就是整座倨蔑城，超出倨蔑城范围之外的人或物，我是无能为力的。之所以能将小六逆转回，是因为诅咒的强大超乎我的预料，毁灭了诅咒具象化的八音盒只是让小六从畸形恢复正常，却无法让她从这倨蔑城逃脱。她实际上还是一直被困住的。”
“哦……”
“虽然我可以发动领域将整座倨蔑城的时间逆转，但却无法摧毁诅咒本身。”洛摩接着说道，“我在那座电视塔中待的太久了，受诅咒侵袭也太深了，光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离开那里。所以我只能分出一缕力量化身，通过电视信号发送出去，也就是你，摩诺。同时在你的脑中植入了一个指令，就是见到那扇暗门的时候，打开它，放我出来。”
“你会重复我的过去，与小六相见，将她从猎人小屋救出，将她带到我身边来。”
“所以当我出现在森林当中时，并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却在梦中反复看到那扇暗门。”摩诺接道，“我在现实中看见暗门，就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呼唤着我，不由自主的穿梭进电视机当中。”摩诺想到了，当他打开暗门时，洛摩没有说出口的一句疑问“是你吗”，现在看来，摩诺就是洛摩等的那个人，就是他。
一念及此，摩诺不由得看向洛摩这般细长如鬼魅的身躯，皱眉道，“你刚刚说，你也受到了……诅咒的侵袭？”
“自然。”洛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然为什么我会变成这副样子？你不会以为是我自己长大长成这样的吧？””
“但是……”摩诺提醒道：“虽然你的体态受到了扭曲，但是你的心智似乎……完好无损？”
闻言，洛摩的神色再次黯淡了下来：“那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困在傲慢的心灵枷锁之中不得解脱，经年之后才骤然醒悟，诅咒无机可乘的原因吧……”
“我一直在自己审判着自己的内心，一次又一次的质问，仿佛永无止境的煎熬，也许无意间帮我自己熬过了诅咒对心智的扭曲吧。”
“就算是这样，也应该足够验证我之前的猜想没错了。”摩诺双目微微发亮，“白骨亦生花，真的存在能够无惧诅咒之人！”随即他的语气却再转失望，“可是即使你是花朵，连拥有时幻领域的你都无法摧毁诅咒，那谁还能摧毁诅咒？”
“不。”洛摩却否认道，“我只是白骨而已，你才是那朵花。摩诺，真正能摧毁诅咒的人，是你。”
……
摩诺久久的伫立着，将洛摩说出的话在脑海中仔细回忆。
“在你打开暗门之后，我终于走了出来。我不由分说从你身边带走了小六，因为我觉得，比起我那毫无经验，毫无力量的化身，当然是我自己更有底气能够保护好她。”
“但我最终还是陷入了傲慢。我高估了自己，或者说，小六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她宁愿让诅咒侵蚀自己的心智。”
摩诺想到了在他刚刚放出洛摩的时候，小六在他背上说出的话，“小六好像知道他是谁”，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小六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洛摩。
“我看着诅咒具象化成了那个八音盒，看着小六将它抱在怀中，身体逐渐变得巨大，畸形，神志不清，就像上一次一样。傲慢的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君王，但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独裁者而已。”
“不对。”摩诺听着，忽而质疑道：“在我的经历中，是你夺走了小六却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被诅咒所扭曲。但在你的经历中并没有人夺走小六，她是怎么被诅咒扭曲的？”
“……我和你只是部分经历相似，但整体却完全不同。”洛摩微微一愣，随即说道，“你一共进入过三次电视机，试图打开暗门对吧？但我没有，在倒塌的阁楼那里，小六被压住了，我并没有管她，自己从电视机里穿梭了出去，离开了阁楼。小六之后还是自己挣脱了出来，随后找到了另外一条去向电视塔的路。我到达那里之后，就发现被诅咒扭曲的小六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摩诺默然。片刻之后，洛摩继续说道：“当我第二次看见小六被诅咒所扭曲之后，我终于崩溃了，傲慢也在那个时候完全崩毁，一点不剩。我能怎么办？现在的我，完全有能力摧毁那个诅咒具象化的八音盒。但……是我把她从你身边夺走才导致她被二次诅咒。如果她第二次看着霜雪被我毁灭，即使她可以再次恢复正常了，是不是永生永世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你……”
“是的。我的遗憾，不是因为小六她没有抓住我的手，而是……我从来没能够真正拯救她。”
“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本来视小六为奴仆，为工具，为什么现在会这般在意她呢……也许在我心里，对她还是有一点愧疚的吧。”
说话间，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气息，雨水仿佛都变得苦涩起来。
摩诺沉默片刻，才继续问道：“那我之前，在电视机中，看见的那个正常的小六是怎么回事？”（第二十一章《韶光多浅促》）
“那是我放出的一个幻影，为了找到你。”洛摩说道：“我……已经救不了小六了。这个世界上还能救她的，还能解开她的心结的，只有你了，摩诺。”
“所以你当时，找到我之后，并没有杀了我。”摩诺回想起当时洛摩接近他的时候，古老的吟诵声在耳畔回荡，仿佛蛇群在脑海中舞蹈。现在看来，洛摩是在帮助他激活力量。
“是的。”洛摩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眼神，“我原以为你的力量也会是与我同源的时幻领域，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你的力量竟然是与我截然不同的空间。”
“但我只是你一缕力量的化身。即使我觉醒了虚空领域，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你即便不想杀我，但想要挡下我的攻击却是易如反掌。”摩诺低下头，问道，“为什么，你会被我杀死？”
话音刚落，摩诺自己似乎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根本就没有用出全力，对不对？”
“没错。”洛摩微微沉默，叹息到。
摩诺闭上了眼，摇了摇头，在心中自嘲，五味杂陈。
亏他还以为自己能够逆天改命，将神明斩于剑下，原来只不过是杀了一个束手就擒之人。当时他撞向电车之后已是重伤垂死，强撑着爬出下水道已然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却还能再次醒来，并以虚空领域与洛摩一较高下。现在想来，应该是洛摩在那之前发动时幻领域治好了他。而且洛摩本是好意助他觉醒，却被他反手诛杀。
“倒也不必。”洛摩笑了笑，“我原以为，即使我半分力不出，你想杀我也会耗时甚久。但没料到，在领域刚刚对撞的时候，我就险些被你杀死。你念出的那几句真言经咒，则更是出乎我的意料。原本作为我的一缕化身，你的力量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可你却硬生生爆发出了足以比肩我全盛状态下五成的实力，三句经咒之间就直接将时幻领域摧毁，我当时的确惊为天人。”
“你也不必为杀了我而内疚。我虽然是为了助你觉醒，但毕竟是我抓走了小六，害得她被诅咒所侵袭。死于你之手，理所应当。况且……”
洛摩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我自诅咒侵袭经年以来，变成了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再加上导致小六被二次诅咒，早就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了。你觉醒了虚空领域之后，我的最后一个愿望也可以交予你来完成。所以你杀了我，反而是对我的解脱。我……终于可以放下这一切了。”
说完，二人都沉默了下来。洛摩的一番话在摩诺的心间不停的翻滚，满心触动。
“有一点你说的很对，你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我这样的。”洛摩又道，“你不会说出‘我是为你好’这种自以为是的话，并对它发自内心的厌恶。你用的兵器是剑，而我用的是斧。我就像斧一样，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暴君。而你就像你的剑，百兵之君，你也是君，但不是暴君，而是……君子。”
摩诺无言以对。
他可不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一点都不像。最多……嗯，也许在帮小六弄干湿衣服的时候勉强算是吧，毕竟没有趁人之危。
“能说的，我都说完了。”洛摩说道，同时躯体渐渐变得透明，“这一缕残魂也即将消散。摩诺，走吧。去救出小六，解开她的心结，然后……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啊。”
摩诺默然片刻，最后看了一眼淡化的洛摩，轻声道别：“再见。”
“再见。”
随即他不再踟蹰，看着面前打开的电视塔的大门，缓缓走向了它。
就在摩诺即将迈入大门的前一刻，他听到洛摩叫住了他：“等等。”
摩诺回头看向洛摩，他的残魂已经近乎透明了，但声音依旧清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会用我那种寻找自己身上光点的方式走出空间迷宫，还是利用虚空领域寻找出口？”
“都不会。”摩诺轻轻一笑，说道：“我有自己的办法。”
是的，那是他自己的办法，是他和小六的缘结。
摩诺转回身，再不迟疑，走入了电视塔的大门内，小小的背影淹没在门后的光辉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