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林·MeMe剧情】People E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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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亚人希望自己能睡个好觉。
这是一个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她能比其他幼崽长得更强壮、吃的更多、脾气也更好(当然更好!),而因此得到不少额外赏赐的原因只是她每个月都能睡上两次囫囵觉。绝大多数的幼崽都不行。哪怕她们已经“到了年龄”,需要“统一、集中的分配管理和彼此学习”,但小丫头以自己的尾巴发誓每一只亚人幼崽都不会喜欢彼此靠的太近。哪怕她们有着相似的毛皮、游线和能勉强挤出尖刺的长尾巴,但她们依然不是同类。在尖锐的咔咔声和警惕的呜呜低吼下滚动的是无数不同的感觉,无法言语的违和感;当幼崽们的视线从一丛毛皮转向另一丛,闻到的都是截然不同的混合气味。像是把泥土撒进不同的石碗里,虽然看起来都是浑浊的泥巴水,但喝到嘴里沙子的多少还是不一样。
而在无数碗泥巴水里,唯独没有和自己相似的清水。按照规律的时间再更浑浊的泥浆中倒腾,吃饭、锻炼、再睡觉,无时无刻不混在各种味道的泥水里。因此留下的便只有焦虑和空虚。
…但小亚人知道自己不同。她一定比其他幼崽更聪明、更懂得想事情,她能发现供自己和其他相似但不同的“非同胞”睡觉的溶洞有一处需要仔细压低身子才能往来的通道——小小的,只适合幼崽!一定是因此那些奇怪的,年长的家伙才发现不了!——那里通往能给她安全的地方。
实际上道路的出口并不好闻。全是烂肉,霉菌和一种奇怪的味道。但垫料是柔软的,而且顺着鼻子的指引总是能喝到安心的清水。温暖的来源是一头瘦骨嶙峋的成年亚人,肚子上的毛发灰扑扑的,不和自己一样红;而且傻的和其他长大了的同类一样,像是被剖去了脑子,一天到晚只知道盯着天花板,无论她怎么叫啊、闹啊、摇啊——她从不敢对其他人这么干。但冥冥中的,她似乎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一只这么做,甚至做更深层的接触而不会受到惩罚。——都无动于衷。但每到深夜她偷偷溜进来,和皮一样薄的骨架子就会松散开来,尾巴把自己环住,暖洋洋的像是世间最温暖的东西。
然后她就能睡个好觉。

然而今天——今天又不太一样。好吧,也有一样。看管幼崽的大幼崽们还是呆呆的,而且在换班时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有看不见的绳子拖着她们在往更远处走。这是幼崽为数不多能前去她最棒的小窝的机会,她也的确这么做了;踢打几只同类,听她们用和她相似的声音吱吱尖叫,惹得那些被拖行的年轻亚人转过身子;它们的眼睛在那时咔哒一声便会变得空洞但锐利,然后不可阻挡的挖向那些尖叫的幼崽——而始作俑者这时却已逃之夭夭,又是一次伟大的胜利!
但就当她憋着气钻过愈来愈小的通道,在出口处活动酸痛的肌肉时,鼻腔里充斥的味道变了。不,一开始的味道没变,让她感觉舒服的味道依然在——但更淡,而且带着浓重的只有食物才会有的血腥味。而在这股腥味的最深处,有新的味道。新的温暖的味道,熟悉又陌生,让出生就生活在洞穴中的幼崽突兀的想到了阳光。
她走过去。
或许在几个月前气味的变化就有了征兆。那时,成年的亚人变得越来越瘦,瘦到干枯的皮囊再也支撑不住骨头,根根从稀疏的皮毛下突出来;但相反的,她的肚子却越来越大,像是多了某种吸取营养的可怖增生物,在幼崽靠近时甚至有什么隔着血肉朝她踢打扭动。那几个月小兽难得做了噩梦,梦里一团模糊的斑点重重用爪子划过她的鼻梁,痛的她几度尖叫,险些被那些守卫察觉;但熟悉的味道一次比一次温柔,她用舌头舔,用前爪抚摸,于是幼崽再一次次的昏沉睡去,得一个能让她第二天精神抖擞的好觉。
而现在那可怖的囊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只洁白的毛茸茸的小团子被熟悉的亚人圈在怀里。
那气味是崭新的,但同时也熟悉——是因为毛球身上残留的血液的原因吗?也许是,也许不,幼崽不在乎。
她只是凭借本能上前,而消瘦的皮革同样与过去一致的露出肚皮默许她靠近。母兽腹部的皮肉变得更松垮了,也没有温度,幼崽躺在上面像是躺在一堆干涩的枯草上,淹没在一种奇特的腥膻甜腻的腐臭里。但新的熟悉的气味显得比过去的母兽更暖,在幼崽埋进母亲肚皮下时也蛄蛹着凑过来,新生的尚且还无力的爪子在幼崽肩膀上扒拉;这也是暖的,像是拥抱着两人的母兽所有的温度都被抽出,提纯,重新塞入了新出现的小兽体内。
母亲今夜的动作比以往多的多。迷糊间,幼崽能感觉到母兽用舌头细致的梳理她脑后和肩头即将脱落的绒毛,鼻吻贴在她和新生的毛团里。幼崽好奇她是否也能与自己这般感受到熟悉的温度——和其他所谓同类截然不同的亲切感——她感觉的很真切。小婴儿在她怀里相当安静,母亲粗糙的毛皮被两只生命力旺盛的幼崽温暖着,逐渐也有了暖烘烘的温度。幼崽放任自己蜷缩在毛皮里,她睡了这辈子最好的一觉。
这一夜即将过去,凌晨到来的刹那,幼崽最后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尾巴扫过自己的身体。母兽把那只安静的幼崽往她怀里推了推,幼崽迷迷糊糊的感觉到。然后她睁开眼睛,抖擞绒毛,趁着还未被发现她的闯入钻回安置幼崽的溶洞。
在她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洞口之前,母兽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她。幼崽知道。
在下一个半月,幼崽趁着轮班的守卫活动钻过洞口——她越来越大,如今那条小通道已经让她几乎透不过气——但只见到了孤零零的一块毛团。她太雪白了,在漆黑的只有零星几丛发光苔藓覆盖的溶洞内显得格格不入的明显;而且太小了,完全盖不住已经变得更高更强壮的幼崽。但幼崽依然走过去,懵懵懂懂的用身体包裹住毛团,感到腹部传来强烈的温暖,就像自己抱住了一团太阳。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见到太阳。
巢穴里隐约还有熟悉的气味残留,像是最后扫过幼崽身体的那条尾巴一样划过幼崽的脸。她把脸埋进更小的幼崽的绒毛里,气味让她更安心,更放松,但她睡不着了。
妹妹。这个单词忽然冒出,深深刻在幼崽的脑袋里;哪怕她年龄小到完全没有接受过任何外力的灌顶,但她记得清楚。这是妹妹,而她现在只有妹妹了。
第二天的妹妹来到了存放幼崽的巢穴里。堆在最角落,和其他奇怪的瘦削同类一样被稍大一点的眼神茫然的大孩子们照顾,喝奇怪的稀糊糊。幼崽看着妹妹,跟着同龄的小股兽群吃着属于她们的肉糜糊。或许是错觉,那一日的血块咀嚼起来让她感觉熟悉…和安心。

幼崽不用再去通道探险了。虽然说,通道已经变得足够小,她无论如何都钻不进去了——她现在和妹妹一起睡。小小的一团毛球,依然小小的,在学会睁眼后就迫切又热情的到处看和爬,每次都得幼崽炸着毛把她从各种犄角旮旯揪出来;但她太温暖了,让人安心,是其他同类都没有的宝藏(一种未知的因素,这让幼崽感到骄傲),当她每夜把她罩在身下都感觉自己抱住了整个太阳。
但今夜她不能和太阳一起睡了;刺耳的摩擦声和隆隆声又一次响了。这令人不安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然后那些眼神空洞的大龄亚人就会过来,带走一批幼崽,等到幼崽们回来它们也会变得一样空洞、麻木又孤单。幼崽过去一直坐看它发生(反正她太小了,轮不上她!),但今天那些大块头无视了她所有的躲闪和尖叫,叼起她后颈子就走!那些被带走的家伙都需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幼崽让自己放声尖叫;但尖叫换来的只有机械而粗暴的耳光。她于是不再发声了。
……或许也没这么糟。她不像其他人,她有自己的小太阳。等她回来时候她也能和妹妹继续在一起,不会和其他可怕又没脑子的家伙一样孤单的只能贴着墙壁发呆。
于是她安静下来,自顾自舔着鼻梁上流下来的血。那些年长的家伙以一种僵硬却整齐的方式迈着步子,脚步声踩出规律的节奏。它们向着暗处走去,那里嗡嗡声变得愈来愈响、愈来愈规律,而什么浓厚的阴影朝着所有人张开。
然后,她被砸在地上——或许没有,但她已经分不清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信息和知识。亚人的,龙的,人类的,野兽的——她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脸颊感受到的只有溶洞内冰冷粗糙的岩石地板,但她却又似乎感觉自己在空旷无人的沙漠里奔跑,周围是噼啪的静电声和混乱的水流,暴风雨打在身上流下熔岩的颜色,扳机扣动,肌肉因为长途奔跑而酸痛,而同类——附庸于龙——她和其他幼崽都是亚人而亚人都是同类附庸于巨龙——
她最后一刻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傲然蹲卧在高处的黑暗君王。巨大的黑龙背后的龙翼遮天蔽日,赤橙色的龙瞳明亮而流光溢彩,在幼崽眼中无限的放大。
太阳,那颜色像太阳。她现在知道太阳是什么了。

-她是符号。完全成年前看守并保证新生代消耗兵卒的质量。每十天轮换并接受预备训练整合熟练灌顶教授的战斗技巧。她会为至高无上的领主战斗,并为扩展龙巢势力流尽最后一滴血。从出生开始便定下的命运。
(但是…在深处……是不是有什么被忘记了?
凌晨五时,清醒。进食。值班。自己的就寝巢穴在六百位。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不过多介入互动,除奉献与龙外的一切思想与习惯都无必要存在。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一只幼崽向自己靠近。需要警惕对象是否逃跑。
幼崽依附在自己右前爪上。
(太阳。是糟糕的。
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
十三时,进食。食物是定量的。只在意食物本身。
(饥饿…
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
(太阳 在旁边
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
幼崽没有离开。
保证监督年纪尚小无法灌顶的幼崽。
保证 监督 年纪尚小的幼崽进食需要食物。保证新的消耗品质量是有必要的。
她喂食。
她离开。爪子上有什么东西剥落了;遗忘了什么东西吗?想不起来。自己考虑了所有的事情。按照规定她现在要去休眠了。
剧烈的头疼。她睡不着。
冥冥中,她隐约记得她曾有过安眠的时候——在哪里呢?又是靠什么?
…想不到。不是重要的事情。她需要睡觉。下意识的团起身子,身体周围空落落的。她睡不着。

向右配合行军突破。左,自由发挥。于是她翻过身,张口发出巨大的咆哮,长长的尾巴痉挛着冒出尖锐的棘刺,好似根巨大的狼牙棒朝目标猛砸。
没能打破防线。未成年带成品对闯入者伤害有限。龙的指令在她脑内灼烧,向右,向左,跟着迈着一模一样步伐的同类撕开血肉,撤退,再猛扑或是赶往其他地方。
很痛。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紧绷着,但精神放松。亚人的身体也是龙财产的一部分,所以放松的接纳主人、让龙占据自己的身体,所要做的只有遵守命令。再向右,生产线正在遭受攻击。她该走了。
她和兽群其他的成员一样迈着一致的步伐,呼吸的节奏也保持一致。她踏过用于出产新生儿的繁殖场、安置年幼刚出生不久幼崽的寄存站点,冲往能够给予亚人幼崽大量知识与忠诚,将它们合理化为兵卒的转化厂。
黑龙领主在那里。巨大的龙翼遮天蔽日,山洞崩塌了大半,光线照在深蓝色的鳞片上。需要听从命令,从右翼包抄并以最高效率击杀领导的——领导的——
金光忽然布满了从未照射过阳光的洞穴。黑龙发出了最为凄厉、绝望的哀嚎,她的耳朵内充满了冒着气泡的血浆。但她还是能听到那声音,按着规律颤动,带着自己的大脑似乎也沸腾起来。
…那是某种旋律。她莫名的知道这一点。
向右翼包抄。合作击杀施法者。向右翼包抄,击杀人类。向右翼包抄,击杀。集结,更紧密的集结,然后击杀。集结,向右,击杀…集结,向……
她们为什么要聚拢在一起呢?
亚人停下脚步。她第一次以自己的角色回望四周,而不非兽群——而她视线所及之处的每一只亚人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迷茫。
有什么锁链断了。洞顶最后一块石头落下,阴沉的冷光照亮了山洞。金色的浪潮失去了最后一丝束缚,遮天蔽日的阴影在刹那成了斑驳的破伞,金色的海啸从每一个最微小的孔洞中渗出,卷走了距离龙最近的几头倒霉鬼;它们只是微微抽搐几下就成了潮汐的一部分。
气味消失了。幼崽,幼崽,比天空上的还要亮的小太阳,她怎么可能忘了这个?这里很危险,得马上逃跑。妹妹,带着妹妹跑,龙是最危险的。带着妹妹跑,跑到阴影再也融不进的地方,带着她,带着她,她可以跑入那个她能再次枕着温暖入睡的地方去。
亚人浑身寒毛倒竖,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调转身子没命奔逃。巨龙的无头尸体轰然倒地,原本整齐划一的兽潮此刻也入那只早已不见踪影的橙白身影那般乱成了异色的洪流。

没有龙了。巨龙栖息的山脉群在一夜之间崩塌成了黑烟滚滚的巨大废墟,又在几周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出铁皮、木板和钢片,变成记忆里人类才会创造的奇形怪状。然后那些记忆里的人类士兵和他们的眷族从盒子里涌出,用他们的武器撕扯所有当日逃跑的漏网之鱼。亚人们不能再靠近龙巢了。
但没有关系。他们集群。亚人诞生就是为了杀戮,现在没有了每天两顿的饲料,但他们依然捕猎。咀嚼当地野生生物或是同样逃跑的同类和咀嚼肉糜没什么不同。野兔、野鸟与鱼,抓起来很容易。但逃出来的亚人那么多,太多了——亚人坚信自己的力量,但就连她也很难保住嘴里的食物。总有更强大的能吃到更多的猎物,而吃不到肉的就倒下去,变成其他人的食物。很简单。亚人不是能夺走所有人肉的人,但她能夺走一部分人的。她从地里挖掘,从水里啃咬,从其他亚人的咽喉里撕扯,扯出一块一块的血肉吃下去,再吐出来,看着妹妹从自己手里掠夺食物。心甘情愿的被掠夺。
妹妹比自己长得更高,背甲鲜艳的在最昏暗的林子里都闪闪发亮。但她的缺点太明显了,她没有被龙给予知识——多么可怖。只会说软软的话做软软的事,甚至如果不教她,她连打猎都得自己学!妹妹不知道所有的事情,不知道如何在同类手里抢来更多的肉,不知道躲开巨龙与人类。没有亚人自己的照顾,她下一秒就会死。
但她会死。她死在妹妹前头,然后妹妹会跟着她一起死。
如果不想让妹妹和她一起死,她必须教会妹妹所有的东西。而且必须尽快。
亚人的脑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转过这么快了。在灌顶的那一刻起她就习惯了接受别人的思想,但现在血亲给予她的焦虑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挣扎着想要打破什么东西。
虽然似乎忘记了什么。
有多久…两人没有靠在一起睡觉了?

自己是被“姐姐”从崩塌的龙巢中救出来的,小亚人只明确的知道这一点。当时浓烟滚滚,所有的人都在死去,痛苦的变成某种金色的东西——这出于姐姐之口。而她在所有人都亡命奔逃时逆流而上,从那些残暴的人类手中救下了自己这个血亲,然后带着她加入了一群同样大难不死的同类里,至此便在荒原中流浪,苟且偷生;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欠了她这份恩情债,所以她也必定得跟着这头脾气暴躁的家伙直到永远?好吧,她并不知道答案。
她只从血亲口中亚人得知,除了自己外所有人都曾接受过黑龙——她原本应该服务的主人,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灌顶,被赋予了所有她们需要知道的知识。语言,知性,还有最关键的,战斗和生存的技巧。这是最方便培养她们这些亚人的方式,也在此刻让她们能够在林地依靠捕猎各色魔物苟活。但她不一样,她当时太小,无法接受赋予。这是个严苛的诅咒,“姐姐”曾说——她必须笨拙的从头学起,从小的咬字发音到大的捕猎技巧——保证她的生存。
但姐姐从不是个温柔的导师。她用最饥饿的魔物的眼神凝视着学习中的她,而只要稍微出现什么纰漏亚人身上便必然会出现狰狞的伤口;而这些破损显然无法愈合。随着时间它们潦草的结痂,将她原本就凌乱的毛发撕扯的更加破破烂烂。而每当她真的拿到一些什么,猎物也并无法完全由她自己独享。姐姐的食量比她多的多的多,而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她吃的越多,她越瘦,然后向自己索取的越多。

兽群被几头最强者统领。但虽说是领导,实际上更像是各干各的;亚人注意到大家只会在入夜时聚拢在一块,但就算如此也不互相交流。自己和姐姐像是例外中的例外(…而姐姐显然也不是好的交流对象),所有人都疲惫、茫然,眼神空洞,像是早已被什么抽走了灵魂,现在留下的只有干瘪的躯壳。甚至没有人相互梳理毛发,只有很偶然时互相走过发出嘶嘶声,或是彼此忽然默契的走出兽群,再在一阵后毛发凌乱挂彩但两手空空的回来。亚人没有灌顶的知识,也不知道真正的兽群如何运作,但枝头上的鸟儿也会互相啼啾。这般的状况显然不合理。
——这夜大家依然猎运不佳。在早晨姐姐设法找到了一条鱼,姐妹俩分着吃了(在亚人咀嚼鱼肉时,她观察到姐姐肌肉紧绷,尽力压制向她出手阻拦她进食的冲动。她没吃好。)但随后一无所获。而看向那些无精打采的同胞,能看到结果大差不差。大多数人都肚子空瘪,无精打采,一些额外消瘦的甚至已经蹲下来咀嚼草根和石块,显然已经几天没能吃饱;为数不多的那些饱餐者也多为在实力上就能够碾压她们的精英——在姐姐口中她们生来就是领导自己这些亚人的更高等的家伙——但不少也身上带伤,表情疲惫。其中最为年长也地位最高的领头羊显得额外突出,她的一片翅膀被生生折断,断口一路蔓延至小腹,血染红了一身雪白的毛。随着呼吸,猩红的肌肉规律的蠕动,牢牢黏住了所有人的视线——意外的,这次除了亚人之外还有无数双眼睛观察着自己的头领。其中姐姐也包括在内,专注的望着头领滴下的血液。(或许她也关心领袖的安危…)
领袖专注的梳理自己狰狞的创口。她真的很老了,至少对于亚人来说;这道伤口让她看起来似乎缩小了几轮,又多了几丝颤巍巍的危险感。但她依然强壮,舔舐皮毛时强壮的肌肉块块凸起。没人会想要乘势挑战她。而且,哪怕深受重创,她的肚子依然满足的隆起,显然享用了一顿鲜美的饱餐。
“这里的猎物越来越少了。”良久,亚人听到头领沙哑的声音。“留下的只有单靠我们杀不死的大家伙。东边的人类也越走越近,最近几天我曾见到那些细铁和黄线插在了有鱼群的河岸处。这里已经不安全也不适合居住了。在两天后我们离开向北再走一段路。”
亚人回头看向自己的姐姐。她已经趴到了一处平坦的草地上,耳朵抽动,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应当是明白了。自己的姐姐一向睡浅。(其他人似乎也是…?)

迁徙的路上遇见的野兽只少不多。就连白毛的老首领都不可避免的干瘪下来,有几次亚人甚至见到她躲在阴影里仔细的撕下苔藓咀嚼。那姐姐从未做过,想来充饥作用也极小;但她也实在饿的紧。于是她也试着找到那些树根上绿色的毛绒植物,用爪子挖下来放进嘴里,只觉得它生涩的发苦,不禁做了几声干呕。而姐姐注意到了。
她遭遇的是一顿惨烈的毒打。姐姐把她摁翻在地上,又是踢又是咬;她的眼神空的可怕,像是见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大恐怖。姐姐的爪子最终使劲扣住她的喉咙,强迫她呕吐,直到绿色的苦水都流干净了才勉强终止了那场虐待。
“那不在食谱里面。那不在食谱里面;只能吃允许吃的东西!只能吃肉,肉是允许吃的东西!!”
那天晚上姐姐的尖叫永恒的扎在她的梦里。
但能够食用的,或许说默认能食用的食物越来越少了。能够轻松猎杀的生物似乎有意向亚人们不愿踏足的地域——东方,人类的领地——迁徙,留下的只有和他们一样迷茫,混乱又更残暴的野兽。像是各种魔物缝合的怪诞生物,能够食用,但已经不是两人能够合力杀死的了。领导者依然坚持向远方反向迁徙,往猎物越来越少的地方行走,全然无视了那些晚上没能回来的同类。
“向着星星走。只能向那里走。”一天夜里,领袖那么说道。“我们只能往那里走。我们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
姐姐在她身边蠕动,嘟囔着“疯婆子”和“神经”这些侮辱性的言语。亚人也对此意见颇大;环顾四周,所有人都饥肠辘辘、几只瘦弱的更是已经趴在地上,看起来完全无法坚持走下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走上去,努力的挺直腰板,在单翼的巨大鸟类亚人身前尽可能显得高挑。
“但是有人快要饿死了,我们前往的地方也很可能没有足够的猎物吃。”她大声讲到,见到头领缓慢将视线从星空中收回,用她黄色的眼睛直直往向自己。“为什么我们非得要到别的地方去?我的意思是,人类真的会来到这里,这些没什么猎物的地方杀我们吗?我们有那么好吃让他们念念不忘吗?而且,而且——就算我们一定得搬家,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这么分散的各自打猎,我们如果一起攻击那些野兽,我们完全可以杀死那些一个人杀不死的家伙。每个人都能吃到肉。而且除了肉,我见到那些野兽会吃果子和草。如果野兽能安全的吃掉那些,我们也可以——”
她的演讲没有结束。所有的视线,茫然的、没有一丝光的视线,全部聚焦在了亚人身上,但随后产生的丝毫没有恍然或是大彻大悟;有的是愤怒。极度的怒火。
在下一刻,亚人听到姐姐咆哮一声朝自己扑来。

妹妹绝对是疯了。亚人的脑袋里就想有蛇在翻滚啐毒,几乎要裂成两半、挑战领袖的权威、胡言乱语、还希望去接近人类!记忆中的爆炸和浪潮从脑海闪过,快到她只来得及狠狠击中那张罪恶的嘴巴,把未出口的其他胡言乱语都打的灰飞烟灭。
下一刻,那些强壮的领袖们都扑了上来。自己专注的啃咬妹妹,罩住她,压的她不能动弹,直到爪子撕扯到她的眼睛,血液流的满眼,她摇摇欲坠;然后很自然的倒在地上,满嘴腥臭的碎毛,一双獠牙抵在喉咙正中。
…白毛疯婆子在咆哮。她停止了争端。万幸她没有过多的在乎妹妹。傲慢的老混账,活过了三十岁的幸运鬼。成年后他们会在两三年内死在战场上。她也早该死了,这样不公平。
(她希望自己能活这么久。妹妹能活更久。
或许她更爱护她剩下的翅膀。伤口感染了,老不死的好运气说不定能结束了。
但比起等待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现在还有更好的对象。妹妹这么做一定是太饿。饥饿让人头疼。饥饿让一些不该有的东西重新浮出水面,不知是什么,但很可怕,太可怕了,身体本能的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了迷雾里。那个掉队的同胞脚腕已经爬满了蛆虫。
她看向妹妹,受伤的感觉到对方在视线下蜷缩和颤抖。任性的小家伙,没有被灌顶,不理解自己刚刚的举措。但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现在她只需要让她平静下来。
她走近。
“放心吧。很快就有大肉吃了。”她朝着妹妹咕噜,凑近想要靠近对方温暖的毛皮。但意外的,妹妹躲开了;这让她的心脏剧烈的绞痛。痛苦化作怒火,她再一次撕扯想要离开的幼崽。
自己给妹妹留下的伤口比头领们留下的愈合的更慢。但在伤口结痂的当天,爬满蛆虫的濒死同类终于停下了。他最后的抵抗轻的微乎其微,她和其他同类相当顺利的围住了他。
每个人最后都分上了一口肉。亚人咬着自己抢到的那份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当初想进食想的最热切的妹妹。

同类。
被撕开了。
除了自己以外最小的那一个。似乎是捕猎时受了伤,或者其他的意外;没有人去处理感染的伤口。然后他倒下,奄奄一息,而同类聚拢过来,短短几分种就将他撕扯的支离破碎。姐姐叼着那块腿肉慢慢拖着步,神情上尽是饱餐后的满足。
小亚人躲在稀疏的灌木下,只感觉浑身如烈火灼烧,刚刚愈合的伤口似乎也溢出血来。
那些领袖吃的最多。除了最年长的那一位,她只是看着,雪白的尾巴耷拉在地上。血洒满了除了她和她以外的所有人,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一次的,亚人产生了再也不食肉的想法——但意外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为什么她们能平静的咀嚼死去同胞的血肉,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嘴里的肉也只是野兔野鸟?
她尝试呕吐。姐姐的脾气愈来愈暴躁,似乎正是因为同类相食;她把肉块塞进自己嘴里,逼着自己呕吐再吃,吃了再吐。“这是你必须接受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亮蓝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生气,“这是注定的。知识告诉了我们这点——而且你又不是没吃过!”
她没有那方面的记忆。但姐姐有。在龙巢,失去价值的老人被搅碎,细细的磨的不成人形,然后成为年轻一代的食粮。
她很年轻,但她和姐姐来自同一个地方。
她只想呕吐。远处的白色静静望着所有人,背后闪烁着夜晚的星星。她是唯二快速消瘦下来的人。

组建起如今兽群的大个子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家伙真正喜欢过。亚人或许脑袋里装满了同样古怪的担心(妹妹和一团棉花糖一样困扰她。这是负担,让她吃的更少,想的也不利索——但不知为何她放不下那家伙),思维僵化,同样因为指令想的不多,但她起码不瞎也不傻。那白毛的老家伙脑袋里塞的全是羽毛。
是的,她做出了每一个正确的决定,带领大家躲过了无数来自人类的清扫,从最小的细枝末节中找到危险的可能性,带着大家走过每一条没有任何陷阱和侦查道具的干净的支路,接近十年的春夏秋冬没有任何人类造成的减员。没有其他人能做的和她一样好,但她老了。自从她失去了一只翅膀,那道致命伤就从未好过,结痂了又裂,再勉勉强强留下一道黑色的深创。而且她不进食,或是进食的少了。她能强迫妹妹吃下那些能让她自然活下去的血肉,但没有人会强迫那老家伙。她坚持只依靠那些没有多少智力的魔物为食,甚至连那些同样是混种但智力低下的合成兽也不碰——那些家伙总是有丰富的脂肪够消耗。妹妹也不拒绝它们,但为了让妹妹尽快的适应新生活,定期命令她和自己一起捕猎亚人是有必要的——而且她看星星。在休眠时间就应该睡觉。灌顶的规则在她脑内隐隐作痛,其他人想必也不满已久。巨龙的法则是神圣的,她凭什么跨越那道界限去思考其他事物?
(虽然说…她现在在…
首领不会理睬她这样低微家伙的愤愤不平。她不会介意预备食物的想法;是的,她有能力将兽群中任何一员变成食物。
这也是她默许妹妹给予对方食物的原因。这原本是秘密的;她甚至不知道这开始在什么时候。但有一次,当她打猎回来,在肚里填满猎物内脏之后,见到妹妹和首领同时分享一条小鱼。妹妹不喜欢吃鱼,或者说什么都不喜欢。总是吃的不多。但她和首领一起吃的很多,分享而且互相梳理。
(她感觉冷。
在首领彻底被更强壮的家伙抵换掉之前,妹妹和她在一起会很安全。
或许她应该稍微放松一点训练。

在下一年的寒潮来临之际,亚人没有选择和姐姐同居在一个巢穴内。她和白鸟依偎在一起,在苔藓和落叶铺的简单鸟巢里,褪色的白色羽毛缓慢的传递着温暖。
(她隐约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和什么人这么睡在一起。是谁呢…?
这个冬天白鸟瘦的越来越厉害,淡黄色的不明晶体渐渐的从嘴里撑出,不受控制的滴脓水。但她的话却越来越多,像是要把所有肚子里的东西都讲出来似的——亚人躺在巢穴深处,白鸟用完好的翅膀盖着她,一遍一遍的讲着她了解的故事。
“我曾见过人类的军队。准确来说是见到了军队平常时候的样子,他们那时没有穿保护他们脆弱肉块的盔甲。”白鸟和她说,“很多人类,和一些兽人。不同种族,不同大小,比我和你的差距还要大…但不打架。他们依偎在一起,互相似乎讲着什么话。每一张脸,人类的和兽人的,都很放松。比龙与龙之间交流还要放松。”
“…那它们不会吃掉小个子的吗?”亚人问她。“在饥饿时候吃掉小体型的别族的家伙?哪怕它们也会说话,看起来就和自己一样?”
“我还和亚人交过手。”白鸟说的却是另一套话。“站在人类那里的亚人。握着人类的发明,人类的武器,眼睛里全是看不懂的东西。我们看着黑龙用指令控制我们的身体,像个看客一样看着龙用我们的身体攻城略地,最后连想法都被龙决定下来,让他们决定我们该想什么不该思考什么。但人类不用,人类不用指令就能当人心甘情愿为他们赴死。”
“这说明了人类的蛊惑术比龙还可怕吗?姐姐曾说人类的舌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人类只是亚人的半同胞,而且憎恶亚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也没人知道被杀死的亚人最后去了哪里;或者,吃了,和她的同类对待同类一样。
“最后,史无前例的巨龙王国在瞬间崩塌了。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看着…看着一切最终发生了。巨大的火鸟从熔岩中升起,无论是人类还是龙都和她融为了一体。她提着灯笼从我身边走过,仔细的打量每一个人。然后有什么链条一下子崩断了。”白鸟最后说着,嘴巴被体内的增生撑得几乎合不拢。“巨鸟看着我,我看着她。然后我看到她开始哭泣、为了每一个死在战争中的,死在欲望下的人哭泣。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为了贪婪的肉欲自相残杀,每一个人都被自己的群落改造成了集体欲望的微小化身。她的眼泪滴到地上就成了火雨;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每一个犯下战争罪的人都情不自禁的跪下,忏悔自己的错。然后战争就结束了,只留下我们在原地,因为其中一个孩子的胡闹留在战争的阴影里,继续互相残杀,只能抬头看着星星。”
最后一个故事伴随着春天的到来。白鸟的伤口最后一次开裂了,这一次肌肉间爬满了蛆。
“扯几把蛋。”亚人的姐姐这么评价白鸟的故事。亚人蹲在巢穴外,耳朵抽动;白鸟沉默的在巢穴内看着她们,虚弱的几乎已经无法动弹,但浑浊的黄眼睛依然尖锐,刺的自己暴躁的姐姐也乖顺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背上的蛆越来越多,已经快要暴露出体内的肋骨。
一种不知名的危机感在亚人心中蔓延。她不敢再进入已经腐烂的巢穴内了;但同样的,出于某种情绪的驱动,她依然往巢穴里带着食物。
春天真的来了。她感觉很冷。

妹妹和那老不死的呆了很久。她头很疼。
…但现在妹妹回来了。在自己身边,沉默寡言,但起码与自己并肩狩猎,因此感觉满足。显然她从愚蠢的喂鸟游戏里摆脱出来了。
强壮的头领们在巢穴外蠢蠢欲动,腐烂但甜美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很快他们这些强壮的家伙就能够吃饱了。
…但还有妹妹。
最强壮的两头精英已经在巢穴外徘徊了很久,今早似乎终于决定了动手。亚人跳下她休息的高岩,直砸在妹妹身前;她见着妹妹猛的一个激灵,畏畏缩缩的后退,心里猛的一阵恼火。
她做了个深呼吸。
“我见到附近河里有鱼。”的确有。指甲盖大的小鱼,但毕竟也是肉。“不多,但是能吃。我要去草地里碰碰运气,你先去鱼塘帮我守住。”
她紧紧盯着自己的血亲,直到妹妹的尾巴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她狩猎。

“附近的河里有鱼。”姐姐这么告诉自己。
在早上她最后一次拜访了白鸟。昨天她放下的野鸽子一口没动,巢穴内飞满了蚊蝇和腐烂的味道。亚人站在原地,一时不敢靠近却又因自己的犹豫猛然感觉一阵恶心。
白鸟没有苛责她。或者说,她已经没有了表达不满的能力。但她费力的抬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破碎的声音。
“孩子,”她说,“在这里对你是慢性自杀。我们被截然不同的原因困在这里受刑。”
她在清醒的死亡。白鸟最终还是说出了口;而当她浑浑噩噩的走出巢穴,就见到姐姐站在身前,命令她去找鱼。于是她去了。
黄昏时她叼着有史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条草鱼回了兽群,几乎有她手臂长的滑腻的大鱼压在嘴里沉甸甸的,她幸福的昏头转向;待当她拨开草丛,巢穴已经碎了。白鸟的羽毛在广场上散的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小个子们依然饥饿,望向她的视线贪婪又炽热。但强壮的那些,有能力将她也当成猎物的家伙们,一个个罕见的肚皮鼓囊,心满意足的各自梳理毛发。
她耳边传来一阵热风。姐姐亲昵的绕着她转圈,腰横在自己身上蹭动,嘴里同样叼着礼物。
足有嘴中草鱼那么长的大半截前爪在姐姐嘴里晃动。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再也无法和那些家伙一同呼吸…如果你做足了准备……就到东边去。直走,避开那些安静的诡异的树林,直到你见到被细铁丝挡住的,在阳光下反光的巨大铁盒子为止。在那里等着……在你准备好彻底告别自己和过去和你牵扯的所有人之后,无论盒子里出来的是什么……都能结束你的痛苦。”
白鸟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段话在亚人耳中回响。她颤巍巍的靠着铁丝网蹲下,脚掌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和破损剧烈的疼痛。嘴里依然留着胃液的酸苦味,鼻腔里却充斥着铁丝网对面飘来的好闻的奇特香气。她能听到脚步声、刺耳的摩擦产生的咯吱声和某种比同类更轻、更细巧的呼吸声,但她不想要回头。亚人将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想象月光是白鸟身上那些柔软的羽毛,将自己包裹并保护起来。
姐姐会跟过来吗?
可笑的是,最后她的想法竟然是此——但这不重要了。她任由自己的思绪沉入月光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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