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8）
太清宫是大胤开国皇帝白胤所建，名义上是帝都天启的皇城，实际上后世一些精通兵法和筑技的人有过评述，这太清宫九殿十三堂，只需要几百人的虎贲郎和金吾卫就可以在内里挡住数倍的入侵军队很长时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堡垒。所以燮朝开国皇帝姬羽烈王也没有毁去这座胤朝王权的象征，大燮的皇城依旧坐落在这座堡垒般的太清宫里。
而现在，接近三千人的金吾卫，有大半都聚集在太清宫紧闭的正门外。这些都是年轻的狮牙会成员，他们支持的十三皇子白清羽现在正和其他所有的皇子们，一起待在太清宫里，等待当今圣上最终宣布的继承人名字。
今夜，天启城里所有的势力都聚集在这座森冷的太清宫里，而最终的胜利者只有一人。
顾修望着雨夜里静静等待的金吾卫们，心里明白这场斗争最终的胜利者，僵尸大胤七百年来以勇武著称的胤武帝，白清羽。
然而现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改变，幻术重现的历史里，增加了不可预知的变数。
聂迁，你到底会如何行动？
李凌心带着众人来到营帐前，他们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七八名也穿着和他一样制式黑甲的人，高矮不一都安静地坐在营帐两侧的长椅上，手里拿着用颜料涂成墨色的各色武器。
“凌心，这三位是？”靠着门帘坐着的一个人柔声发问，他也带着黑色的皮盔，两道剑眉英气逼人，看起来是这队人的首领。
“苏大哥，我担心人手不够，这位是我们骁骑营的副指挥孙临，剑术上也是一把好手。”李凌心指了指顾修。
顾修抱拳回应，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一般血脉贲张，用尽全力才止住身上的颤抖。中军砥柱，战车脊骨，“破军之将”，苏瑾深。
“这位是左飞骑的指挥，叶秦。”李凌心继续道。
“我们叶家的人，可用。”另一边一个身材略瘦一些的人说道，黑色皮盔下，一头罕见的灰白色长发披散而下，他的目光温和，眼角却锋锐如狼。
前进可攻，退可反噬，狼顾之相。顾修默默地回忆着史书上的评述，“凄惶月”，叶正勋。
“而这一位，是我们李家的长子，我的大哥李凌岳。”李凌心对这叶正勋微微一笑，继续介绍。
小武看着声名赫赫的李将军转过身，开始指向着自己，绕是他一贯大大咧咧惯了，现在也紧张得登时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们李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害羞，和小姑娘似的。”坐在苏瑾深身边的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说道，年纪不大，脸上却有了不少胡茬，一头乱发松散，上身也没有披甲，只是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黑色轻袍。
“姬扬，你和李凌心比剑从来没赢过，就不要老是在这上面和他呛气了。他们李家的人，搞不好都是那种平日里温文尔雅，拔出剑来就是杀伐决断的角色，你还是不要招惹为妙，你的脑子吃亏啊。”叶正勋身边坐着的一名金发男子笑道，面容英俊，双目湛然如海，透出淡淡的蓝色，竟然是一个羽人。
变化之枪，三箭三王，“天武者”，翼天瞻。顾修眼角微微跳动。
“哎呀我当时就说了，要比就比枪嘛！”被叫做姬扬的魁梧男人转过头看向别处，面上隐隐有些发红。
“枪术他是比不上姬大哥的，剑术凌心也只是小胜，这一胜一败难定胜负，我看你们还是加赛一场庙算之术吧。”叶正勋淡淡一笑，这句话立时惹得营帐里哄笑声四起，众人纷纷赞同，姬扬只好讨饶地抱拳苦笑。
小武和顾修没有笑，两人都明白姬扬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本朝开国之君羽烈王姬野一生勇烈，一手屠龙枪术出神入化，一柄猛虎啸牙枪催城拔寨，在胤末乱世里一统东陆六州。
传闻里，羽烈王姬野的屠龙枪术尚没有当年他祖父炉火纯青，他祖父在七十年前，手里那柄猛虎啸牙枪在战场上无人能挡，四海无敌，就连辰月之龙也命丧其下，屠龙之枪由此而来。
他祖父的名字，就是姬扬。
霸者横栏，天下无双，“真武侯”，姬扬。
“闲聊到此为止。”苏瑾深稍稍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喧闹的营帐立时安静了下来，“宫里的内应飞鸽传书，太清宫里朱王、锦王和青王等诸皇子都已经带着数批私兵入宫了，他们从内部封锁了宫门，十三公子在宫里只有公山先生一人随侍，我担心他会有危险。太清宫四个宫门紧锁，但是我们苏家知道一条隐秘的通道，是当年辰月乱政时胤清帝逃离的密道。时间紧迫，人数太多不利于展开行动，我需要诸位和我一起，立即冲入太清宫，支援十三公子。”
小武神色一凛，明白了这是风炎皇帝夺嫡成功的重要一步，当年十二义士从密道闯入太清宫，最终成功击杀朱王，其他皇子俯首称臣，风炎皇帝蛰伏数年，一战夺嫡。
“需要多少人？”白发的男人沉声道。
“我已经算过了，如果都是训练有素之士，十二人足矣。”李凌心淡淡道，“不过我们几人都需要参与。”
“不行，拟合瑾深必须留下一人，不然宫外三千狮牙会金吾卫群龙无首，如有变故恐将生变。”叶正勋否定道。
“正勋说得很对，凌心你留下。”苏瑾深点点头，将腰侧的虎符解下，递给李凌心。
“不用，我已有计算，里面朱王和锦王的私兵大致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圣上身边随侍的一百虎贲郎，你们需要我。”李凌心接过虎符，走到军帐正中那张铺着太清宫地图的硬黄檀矮几前。那张地图上用朱砂画了不少的红圈肩头，想来是适才众人讨论的太清宫里诸皇子的部署和进兵路线。矮几案头摆着两盒榧木棋盒，里面满满地盛乐黑白两色晶莹剔透的琉璃棋子。
顾修和小武看着李凌心抓起一把棋子，运子如飞，将太清宫的地图当做棋盘，几下就密密麻麻布满了白子，棋子砸落在硬黄檀的几面上声音低沉入耳，李凌心的声线随着落子变得冷静卓绝：
“朱王和锦王的私兵至多三百五十人，最可能分布在太清阁前的鸿福殿附件；青王只有一百五十人左右的私兵入宫，最有可能待在太清殿后的东宫附件，那里离甄贵妃的寝宫不远，还有一些诸侯的势力暗中渗入，估计整体实力只是略逊于朱王和锦王；而考虑到朱王锦王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青王甚至很有可能乱中取胜。太清宫后殿有一百虎贲郎把守，他们怕多生枝节必定不敢在附件造次，为了能在第一时间控制太清殿中的重臣贵胄也不会离得太远。”
他顿了一下，最后一颗白子落在地图正中，“殿前广场，是他们最有可能发起冲突的地方，那里地势开阔，也利于厮杀。狮牙会三千兄弟在太清宫外围城，三位王子不会率先动手，最大的可能是带着依附各自的老臣上城墙劝降招揽。这时候我们十二人只要冲入太清殿，和城外的兄弟们里应外合，三位皇子自然打乱，只要能在乱局里保护十三公子登城响应，大局底定。”他将唯一一枚黑子重重地落在太清殿中央，掷地有声。
“羽林天军现在还在观望，成败就在今夜了。”李凌心抬起头，直视着苏瑾深的眼睛，“我若随你们进宫，能依照我的布局带着你们找到十三公子；我若留下，却只能稳定军心，此事我大哥就能做到，他是我的‘影者’。”
苏瑾深仔细端详了小武半天，然后又看了矮几上的棋局一眼，最终点点头：“那就有劳令兄了。”
“李凌岳，孙临听令。”李凌心略微提高音调。
“末将在。”小武跟着顾修拱手。
“宫外三千金吾卫，交给你们了，务必安定军心，随机应变。”李凌心将虎符递给小武。
小武接过沉甸甸的虎符，想起怀里那枚冰冷的腰牌，明白自己已经有进无退：“得令。”
“叶秦，你跟我们一起走，我们需要你和翼弟的箭术，我们出发。”苏瑾深丢给顾鸢一套黑色软甲，然后领着众人鱼贯而出。
“自己小心。”顾鸢和顾修擦身而过时低声说，随后和这支队伍一起消失在黑色的雨夜里。
“三千金吾卫，看来我们的胜算能高出不少。”小武看着手里的虎符，上面刻着火蔷薇的徽记，还有金吾卫的凤羽标记。
“领头的那人一定就是‘破军之将’苏瑾深，一头白发的应该就是‘凄惶月’叶正勋，那名羽人只能是‘天武者’翼天瞻了。”顾修平静地从嘴里吐出三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小武虽然有所揣测，神色还是为之一变。
风炎朝名将辈出，后世将苏瑾深、叶正勋、李凌心、姬扬四人一起并称铁驷之车，他们是风炎皇帝麾下最强大的四匹战马，而翼天瞻更是东陆里最著名的一位羽人，有天武者之称。就连小武也了解这些人的赫赫威名，可见当年这些人有多么风姿卓绝。
“看来顾丫头的运气比我们好，跟着这些英雄她还会有什么危险。”小武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憧憬之色，“早知道刚才我也恳求李将军让我一起跟着去的。”
“未必。”顾修皱眉，“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
“何事？”小武问。
“聂迁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顾修苦苦思考，“历史似乎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存在而产生变化，这不太合理。”
“我看这件事很简单，他说不定现在人在北陆，现在还在草原上风餐露宿地寻找我们呢。”小武满不在乎地说。
“我看此事没有这么简单。”顾修长久地盯着太清宫的宫墙，暴雨瓢泼在冷冷清清地垛口上，上面空无一人。
“你是否还记得，《大胤通史》有载，‘是夜，金吾卫三千余众高呼十三公子，武帝登城。’，现在时辰已过，为何宫墙上空无一人？”顾修眯起双眼，语气低了下去。
时间缓缓流逝。
太清宫上是一片凝重的黑，整个天启仿佛只剩下四周金吾卫沉重的呼吸声，直到一阵渐行渐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仿佛鼓点一般砸在满是积水的路面上。
“不好。”顾修脸色刷地一白，右手一提马缰，小腿一夹马腹，他身下的白马一声长嘶，掉头带着他向后面跑去。
“喂喂！你等等我！”小武一时间完全没有明白过来，只好跟着手忙脚乱地拖拽缰绳，他骑的那匹乌蹄踏雪来回踏步，完全不理睬他掉头的命令。他偷瞄了一下四周，其他金吾卫看起来都被外围的喧嚣声惊动，纷纷拔剑而去，没有人留意到他。
小武麻利地一个翻身下马，步行拽着乌蹄踏雪转了一个身，然后骂骂咧咧地爬上马背，追着顾修远去的方向奔去。
等到他好容易追上顾修的时候，看见顾修静静驻马站在最前方，前方是漆黑如墨的天启街道，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就算小武再没有常识也心知有异，周围的金吾卫早已脸色惨然地拔剑拱卫在顾修和小武身侧。
一道惨败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夜，刷地照亮了前方的街道，小武看见黑暗里一群甲胄整齐的士兵在闪电下向着这边奔行，看起来人数竟然远远超过自己身后的三千金吾卫。
闪电过后，密集如鼓的马蹄声突然消失了。那群士兵仿佛随闪电而来的鬼魅一般，也消失在接踵而来的黑暗里，再也没有声息。
“什么情况？”小武让马碎步靠近顾修，惊惧地看着前方那片未知的黑暗。
“左飞骑营，上四，放火箭。”顾修沉稳地下令，后方原本由顾鸢带领的左飞骑营金吾卫们纷纷在箭矢上缠上浸满火油的麻布，一点火星闪过，特制的火油轻易地在暴雨中被点燃，几十柄长弓圆如满月。
“放！”顾修右臂笔直如剑般举起，重重斩下。
几十枚特制的火箭如流焰般在漆黑的雨夜中划过，投进对面的黑暗里。
对面叮叮当当一阵响，箭矢上的火焰照亮了一排狰首铁盾，然后掉在积水中，被人轻易地用潮湿的牛皮重靴踏灭了。
顾修皱起眉头，制止了左飞骑营的下一轮箭势，只是浪费时间。
重新恢复黑暗的街道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笼。
灯火映照处，几名骑着雪白骏马的白甲士兵隐藏在一排半人高的狰首铁盾身后，银盔低低压在冷硬的眉梢，盔顶上是白色的长羽。
“我们有大麻烦了。”顾修看着对面密密麻麻的长羽盔缨，声音冰冷，“是羽林天军。”
小武一颗心沉了下去。
更多的灯笼随之亮起，一排接着一排的白甲士兵从黑暗中浮现，手里都握着一杆银白色的长枪，枪如密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