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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浩劫|朱卫民中心向】“Numbers they are new but they’re all the same”

2023-03-18 19:26 作者:机长phantom不推杆  | 我要投稿

*注意*

1.本文旨在号召读者珍惜友情、把握当下、敬畏生命。

2.本文为半虚构,时间节点、事件细节等可能与事实有出入,请不要将其作为任何资料引用。


“Numbers they are new but they’re all the same”

——Fallulah - Give Us a Little Love

(一)

他凌晨醒来,翻了个身,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大纸。

“宴安鸩毒,不可怀也。”他轻声念了一遍。

“你说什么,明?还在欣赏你那美丽的书法作品呐。”对床的声音传来。

“小点声,今晚有查纪律的。”他用气音说。

“没事,被抓了,就说是明在说梦话。”另一个声音说,“然后明天中午落地后咱俩去吃饭,让他被罚跑圈。”

“哼,还想看我被罚,我看你俩别回来了。”他佯装生气,看到外面有一束电筒光,赶紧干咳两声,用被子蒙住头假装酣睡。其他两人照做。

 

(二)

他躺在医务室的折叠床上,不停地调整着头上的纱布,那面料根本不透气,让他认为它已经被血浸透了。他一阵阵恶心、出冷汗,心跳时快时慢,脑海里全是那只大鸟撞碎在飞机前挡,带着血肉和羽毛的碎片击中他的前额的场景。当时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呕吐的冲动驾驶飞机返航,空气中的腥味一会就开始从他喉咙中往上泛。他本应引领这次训练——结果一起飞就遇上这桩鸟事。他让那四个战友往前飞,在频率里告诉他们,不和你们一起吃午饭了,吃不下。

门外先是窸窣声,而后变为一阵乌乌泱泱。啥事?他坐起来,在旁边的水池中接了一杯水漱了漱口,看到窗外的云很低,雾气一团团几乎在地面滚动。昨天晚上他们还在研究气象学,因为层积云和层云的区分而喊破嗓门,五分钟后几个人又同时扒拉一碗饭。这是什么云?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觉得气压很低,呼吸困难,发现自己离不开他们——这个世界糟透了,独处时尤其如此。

“要不要告诉他?”

“说吧,他迟早要知道。”

他听见门外有如此对话,然后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应该和他们一起。”

这就是他听到那个消息时唯一说的话了。

 

(三)

“等你飞得久了你就会明白,生命的逝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你会有新的舍友,加入新的编队,和另外的人建立联系,并且往前走。他们是过客,你的未来还长。你得忘掉他们。”

 

(四)

“长官,我们完全失去控制了!”

他没有说话,努力与眩晕和红视作斗争,试图将飞机从尾旋中解救出来。猛烈侧倾、翻转、下坠。灰白色的地面,忽明忽暗的天空。

“长官!长官!”

“弹射。”他说,几秒后,想必是那位年轻的后座学员终于挣扎够到了弹射按钮,舱盖轰一下打开,两人弹射出去。

那一瞬间近10G的过载像是暂时抽走了他的生命。他丝毫不记得那一刻的任何感受,只记得又清醒过来时,巨大的降落伞已经张开,他果真还活着,毫发无伤,缓缓下落。

他会落到哪呢?换句话说——他真的活着吗?在这一刻,在以后的每一刻,如果生理的极限依然不能打破他心中过分的平静,他真的还活着吗?

他疑心四年前的那片碎玻璃是否永久改变了他的部分大脑结构。从那往后他再也没有产生过任何感情,无论在新加坡灼眼的阳光下抑或午后的暴雨中,他永远只穿一样的衣服,戴着他们几个初识时互相给对方买的手表,眯着眼睛却很少眨眼,定定地凝视着一切此消彼长,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如果和他们一起撞毁在那山坡上就好了。空军生活的艰苦与危险不是一般人能忍受,他却常常认为生活太安逸——那是毒酒,不可沉溺其中。

所以当他回到基地,听说后座学员的伞没张开,触地刹那当场毙命时,他想,真遗憾,只差一点点。

读理论教材、写专业论文到十二点,凌晨五点半起床跑3000米,他试图复刻他们一起读书时的生活,从1979年那个永生难忘的12月,到1989年他被通知成功入选进特技飞行队。

他加入空军就是为了这一刻。

 

(五)

他率领天鹰机队完成了“亚洲航空展90”的飞行表演,而后从空军退役,转业民航。

这是扑面而来的新人生,哪怕他站定不动,崭新的概念与机会也会接踵而至。它们像风。他决定迎着风跑,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感受到更多,抽打也好,窒息也好。什么才是他的极限?他的每一任上司都肯定他的才能与勤奋。还不够,那还不够,究竟是缺了什么?没有任何场景可以复制一如当年。1996年12月,胜安航空正在挑选合适的新航线教员。他递交了申请,然后向上司请假。

“我去菲律宾一趟,看看几个朋友。”

“非要这时候去不可吗?”

“十七年了,他们就葬在那里。”

沉默。

“你请假的那段时间正好会公布晋升名单……”

“电话通知就行。”

“我们早就内定下你了。你不是喜欢发言吗?”

“例行公事罢了。”

“原来你不在意这个啊。那奇怪了,你这么拼,却不是为了个名声……”

“您要么看看我叫什么。”他哈哈大笑着说,站起身,道了谢,拿着准假条离开办公室,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蓦地红了眼眶。

冷静一点。他对自己说,上呀轻轻咬着下嘴唇内侧。他已经忘了这个习惯是他从哪个人那里学到的,亦或是他把它传给他们俩。三个人一致同意,这个动作可以缓解紧张。

 

(六)

他把几乎所有的钱都投进了股票市场,到了菲律宾,他只能从当地村民那里租一辆旧吉普车,一旦它加速到六十迈以上,车内车外最小的声音就是乘员的惊叫。一路颠簸着,他穿过市区,穿过城郊,到达山下的墓园。

他并不很确定他们葬在哪里,从得知他们身亡的消息那一刻往后推半年,所有的经历在他记忆中都是空白。他于是开车转了一圈,发现每块墓碑前都干净得一模一样。没有杂草或任何纪念品。死亡也会被世人遗忘,至少是被新生的雀跃冲淡,只有政府记得他们,而他们已经化作一条线索,一个数字。如果他死在这里,政府就可以根据线索和数字断定他是悲痛过度、自杀而亡。

他努力说服自己悲痛,但无论如何他只能想到他们在一起聊天的场景。“嘿,伙计们。”他说,“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们俩要是敢胸前别朵白花在我墓前哭,我就跳出来一拳锤死你个王八蛋。”

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爱学电影里的美国人说话,这个场景能让他在任何时候笑出声。天哪!怎么能这么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平日里说话好像还真带了点西部牛仔的腔调。

他在那里兜兜转转直到日没,半坐半倚在车座上啃一块压缩饼干作为晚饭,并且接到一个电话。

“恭喜您!”电话那头是热情洋溢的女声,胜安航空会招很多理工学院的中学生,一个月给她们一百新币,让她们打电话、发通知。这活简单,他想,一整天语调上扬没什么难的,难的是在不同时刻表达出恰当的情绪。

“谢谢,这可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他笑了两声,回音在墓园中盘旋,“告诉Mr.Tan,我明天下午一准回去。”

然后他扣了电话,准备驱车离开,将车还给车主,在机场旁的小旅馆里凑合一晚上。他将钥匙插上,扭了一圈,车内液晶屏幕显示——1996年12月19日,18时36分。

转了几个弯,终于拐到了主干道上,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惨黄的路灯一小方一小方地照亮着地面,卡车时不时呼啸而过。偶尔也有一两辆私家车,开着大灯,唰一下便无影无踪。他们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吗?他不愿被人超过,于是也踩下油门,双手稳住方向盘,使车子划过的轨迹完美契合道路的弧度。那是一个山谷,他并没有减速。

大团的雾气倏地扑面而来,未等他反应,便又退却到脑后——他惊叫一声,一瞬间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眼前本应重回清朗,但在他的视野中半山的云却化为黑烟……滚滚而上。他的喉咙梗塞了一下,双耳也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脑中的尖鸣声愈发清晰。他凭本能一脚将刹车踩到底,伏在方向盘上,左手按住胸口,大口呼吸。没有一缕气息可以到达肺的最底。

死前的折磨、苦痛真的如此吗?他右手颤抖着摸向自己脸颊,来确认自己是否已化作一具焦骨。所谓十七年人生不过是濒死时刻刹那幻觉。他和他们一起。他和他们在一起。

 

(七)

他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趴在电脑桌上睡着了。

——这已不是第一次。他每晚都做同样的梦,一遍遍回放那几个破碎的片段,却又统一起来,像在昭示一个终结。

他抬手够到桌上的相片:这是他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唯一的合影。三个二十岁的男孩,勾肩搭背地嘻嘻笑着。身边是不绝的人群,身后是深阔的天空。他们最鄙夷重复单调的生活,直到现在他也如此。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活着,直到现在他仍如此。

许是那一击太突然而猛烈,痛苦在他心中化为淡漠与麻木;灰尘的人生底色下任何光亮都太夺眼,使他误认为自己耽于安逸——整整十八年。

1997年要结束了。

九个月前他在驾驶舱内犯下大错,半年前他的航线教员职位被撤去,三个月前他卖掉所有房产抵债,一周前他买了一份商业保险,生效时间——就是今天。12月19日。

他捏着那张照片,定定注视着三人的面孔。十八年,他们看他几经辉煌又步步沉沦,不嫌他日渐消瘦眼神中充满绝望,只是在他每个惊醒后辗转难眠的夜晚,向他灿灿地笑。中间那个男孩一头黑发,伸开双臂搂住一左一右两个人的肩,笑得最真诚、热烈。照片是从报上剪下来的,旁边一行小字说,中间那个叫Tsu Way Ming的人是1979年12月19日克拉克空难的唯一幸存者。

原来他是作为幸存者而存在的。他想。

凌晨三点三十七分,他转头看向墙壁。

“宴安鸩毒,不可怀也。”他出声念了一遍。那是他离开空军前从宿舍墙上撕下来的,一直保存着,每一次更换住所他都会把它揭下来,贴在新的床头上。

这样的生活总得有个结束。

他划了一支火柴,让火焰逐渐靠近那张照片。薄如蝉翼的纸碰到忽消忽长的火舌,顷刻化为灰烬。

他要亲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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