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的后窗 ——《机动战士高达0080:口袋里的战争》浅记

作者:因奶瓶跑路而流离失所 鱼饵94
「漫长痛苦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和平的日子到来了。但是在这卫星殖民地里,战争也留下了很深的伤痕。我们并不是只是失去了校舍,也失去了许多人——父母、兄弟以及友人。这个和平是由许多人的牺牲所换来的,我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件事。」
柔和轻快的旋律里,战争逐渐远去——故事的主人公阿尔却在此时落下了热泪。他为何流泪?和平真的到来了吗?在这口袋一般大小的side6中,在和平的后窗上,我们透过少年的双眼,正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个比真更真的视点,发掘战争的真实。
·尸骸排除的两种
在OVA第一话『离战场还有几英里?/戦場までは何マイル?』中,我们经历了一段和平的景观——街道上人流熙攘,车来车往井然有序,阿尔和他的小伙伴们比着枪战的样子穿过斑马线——而该片段在第六话『口袋里的战争/ポケットの中の戦争』中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复现的时间点,却是第四话『渡过河流 穿越树林/河を渡って木立を抜けて』的京宝梵袭击事件后刚不久。
在重复蒙太奇中,两处片段所指向的尸骸排除也发生了变化。
《日本民法典》第897条的规定中可以看出,日本法律明文规定尸体是一种物。我国大部分学者同意这种观点。梁慧星学者认为:“人死亡后之躯体,称为遗骸,亦属于物。”王利明学者认为:“人死亡后的遗体也属于物。”张良学者认为:“人死之后,主体资格不复存在,遗留的人体即肉身,即回归为自然物。作为自然物,它是一种客观存在、脱离生命不再具有主体资格的物。
(引自王晓萍
《有关尸体的民法问题的思考》)
·宏观
一个文明世界将尸骸排除在外,通过葬礼、公祭、哀悼等等形式,借此维持文明与道德。阿尔居住的中立地带side6,直到《机动战士高达0080:口袋里的战争》(下文称《0080》)故事发生的0080年、UC系(Universal Century)高达作品中一年战争的末期,仍处于一派祥和之中——吉翁与联邦在他们的世界争斗,他们世界之外的我们是安全的——尸骸就这样被排除在了宇宙中。这便是第一话中和平景观的所指。
这种尸骸排除是共时性的,通过分割中立与敌对的双方,分割和平与战争,来维护和平的秩序;同时,这种排除又是脆弱的,因为尸骸/战争仍与side6处于同一时间,排除实际上单是空间上的排除。换言之,只要战争渗透进殖民卫星中,和平秩序便轻易面临危机——事实也确如此,side6与联邦秘密勾结,科研基地被用作了联邦开发NT-1的兵工厂。到了吉翁特务驾驶的京宝梵袭击,和平在这时破裂了。
然而到了第五话『你在说谎,巴尼/嘘だといってよ』与最终话,我们发现和平又回归了。第五话的和平景观是一个“牵引子”,引起阿尔和巴尼筹划修复扎古改的一段蒙太奇;然而,它自身也与第一话看似相同的景观悖离,指向经历了战争之后的和平状态,可谓精彩的异义复现范例。此时进行的尸骸排除是历时性的,不再是排除外部的尸骸,而是将尸骸遗弃在过去。也正是在共时性向历时性转变的这一层意义上,side6完成了与宇宙的统一——从排除外部世界,到不得不和外部世界一样,排除自身内部产生的尸骸。
·微观
我们的世界广泛存在着战争崇拜与兵器崇拜。它们可能产生自某个教义某种思想,也可能是某方政府为行便而扭曲的极端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但《0080》中的「战争崇拜」并没有这般狭隘,它从孩童的视角生长出来。
在第一话中出现了这样的片段:孩子们围绕在课桌旁,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吉翁与联邦的战力(尽管争吵的内容在了解UC历史的观众看来十分荒唐);回到家后,阿尔打开屏幕玩起了战争游戏,在母亲训话后反将规则中要保护的城市摧毁一空。后者恰恰提示我们,将孩童的「战争崇拜」与叛逆期结合起来。
叛逆期是孩子心理意义出生的标志,从叛逆期开始,孩童慢慢找回自己的控制权,划分他者和自我的边界,最终形成独立的人格。由此衍生的对争斗的崇拜也就不难理解:“破坏客体”这一行为,是彰显主体性的完美途径。
于是待到孩童长成少年,对争斗的崇拜变化为对战争的崇拜。在两军未来时,他们憧憬战争;在冲突发生在眼前时,他们迷恋战争——而这时,战争已在一个他们能够理解的维度,被以一种主义、一种正邪对立伪装起来。这是政治从外部世界(亦可理解为象征界)对孩童的入侵,正如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所言:“战争就是流血的政治。”
到这里,战争的“未来”与“到来”,亦即宏观层面中提到的,side6的共时性状况与共时性转向历时性的进行时,这两种状态在微观上,根本没有区别:孩童永远把尸骸排除在外,他们一直在和平的后窗前凝视战争。
然而,阿尔却不走运——他从后窗掉了下去。
·从凝视到无法凝视
有意思的是,一到四话,影片中没有出现过伤亡人数的描写。直到第四话京宝梵袭击后,我们才殖民卫星官员口中第一次听到受害情况。
在这个过程中,阿尔从一个后窗上的看客,到伸出脑袋去窥探、伸出手去寻觅战争,再被战争生生拽出去。到第六话『口袋里的战争/ポケットの中の戦争』,亲眼目睹巴尼牺牲时,他已经完全理解了战争的荒谬——成人礼恰是通过“触及尸骸”的方式进行的。在此之前,阿尔和小伙伴们一样处于“遥望尸骸”的状态。
孩子们的“遥望”,可链接至“凝视”,却与齐氏的“来自客体的凝视”不同。这里的凝视更接近原义,是战争之外的主体对战争的凝视,是一种处于安全的场所,将自身的欲望投映至战争场景的过程。此处不需要追溯破坏/攻击欲望的次发性(自体心理学所见)和原发性(弗洛伊德的攻击驱力),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争斗崇拜变为「战争崇拜」后,欲望机制的转变。
争斗中,破坏/攻击行为并不会将他者变为尸骸;但战争则会产生尸骸。对“破坏”的欲望于此受到了一个“外力”的作用——我们憧憬战争的源头,从我们自身,变为了尸骸。是的,玩具与玩具互相轰炸多没意思,我们早就隐隐知晓,枪林弹雨生冤魂,废墟之下有尸骸。正是我们内心知晓这残酷与刺激,我们才会追求它。
由此不难发现,「战争崇拜」的产生条件便是遥望。我们与战争隔着适当的距离,可称为“屏幕后”,也可称为“和平的后窗后”,凝视着窗口外的战争生产尸骸。爱好者对高达动画与GUNPLA(动画GUNDAM系列剧中登场的兵器)的喜爱此刻与孩童们对战争的崇拜重合,观赏所谓“真实系机器人动画”,就是观赏战争。
在这里又产生了一种极端情况——学生考察团、战地记者中时常会有目的单纯的人们,他们极力靠近战争,达到“极度接近,却又不在场”的距离。而这又进一步揭示了「战争崇拜」的本质:「战争崇拜」就是一种对尸骸的排除。排除不意味着我们不知道尸骸的存在,我们恰恰是知道尸骸,才有意把面临死亡的他者和活着的主体分成“他们”和“我们”;战火中的民众,此刻无限近似于阿甘本定义之神圣人,作为“尚有生命的尸骸”在人与物间摇摆。而我们,既可以是拯救他们的一方,也可以是毁灭他们的一方——对后者而言,凝视战争即是生产尸骸的欲望。如同第二话『茶色瞳孔中映出的景象/茶色の瞳に映るもの』中,巴尼向搬运尸骸的港口工作人员呵斥道:「手脚要更轻些,又不是布偶!」“我们”在把“他们”当人偶。
战争崇拜的迷魂药,在真正像阿尔一样“触及尸骸”后,便会失去效用,于是人们只好待在和平的后窗前继续装睡。第五话中,阿尔经过游戏厅,看到游戏屏幕中巨大机器人摧毁了人们居住的城市,此时一段闪回,街道上的人们目睹爆炸的火光,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被冲击波蒸发……
不由令人想起1983年约翰·班德汉姆导演的美国电影:
酷爱电脑游戏的中学生戴维常将个人的电脑连接上外部的大电脑,搞恶作剧。一次,他误打误撞地连上了北美空防司令部专用于对苏战争的军用电脑,就乘机玩起了“全球热核战争”游戏,但这种行为却引起了一连串的风波,险些将整个世界毁于一旦。
(引自百度百科
《战争游戏(1983年约翰·班德汉姆导演美国电影)》词条)
《战争游戏》中,战争吊诡的视差以生硬的焊接曝露出来。但《0080》的处理显然更加巧妙——最佳佐证便是途径游戏厅之后,阿尔在学校和他的朋友们汇合,他的朋友们掏出如视珍宝的弹壳,却看到亚尔一言难尽的表情(此处的演技作画堪称一绝),于是他们也开始表现出一副心虚难堪的样子,这不正是他们“装睡”的铁证吗?
现代战争用符号消解战争的实在性,用按钮代替血淋淋的争斗。在此种状况后出现的“高达”,本应作为唤回尸骸的“人形兵器”,让战场回归视距内的死斗,回复战争的实在性——在《机动战士高达》(0079)开播的十年后,随着GUNPLA的风行,这重文学意义却逐渐失落了。于此,《0080》在开端处试图令观众与小男孩的视点重合,又在高潮处让小男孩创伤性地接触战争。通过这般手法,影片成功地将观众从凝视的视点生拽下来,令观众与战争、与高达动画缩短至一个无法凝视的距离,唤回了失落的“人形兵器”。所指便也昭然若揭:GUNPLA玩家的战争崇拜,恰恰建立在有意排除尸骸的基础上。而完成成人礼的关键便是“触及尸骸”——亲眼目睹尸骸产生的过程。就像监督高山文彦所说:“我就是要让他们(GUNPLA玩家)知道,他们喜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令当时的观众无法凝视这重意义上,《0080》交出了完美的答卷。
·战争不是流血的政治
第六话『口袋里的战争/ポケットの中の戦争』中,巴尼驾驶着扎古改,与克莉斯驾驶的NT-1高达延续着战争。即使威胁解除,即使已无所要保护之物,巴尼仍在战斗。
在福柯看来,“政治是什么?不就是这些不同治理技艺间的游戏,加上不同的参照以及这些治理技艺所引发的争论吗?在我看来,政治正是由此而诞生的。“是的,中立地带的摇摆,联邦明面的政治宣传和暗里与side6的勾结,吉翁对特务部队的抛弃与为摧毁一台高达而不惜炸毁整个殖民卫星的行径,各方势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胁迫着做出行动。象征秩序密密麻麻地编织,特务部队、联邦的士兵、高达的驾驶员、扎古的驾驶员受其捆绑,坠入政治的天罗地网。影片用极大的篇幅刻画了战争的政治性,一如我们于「尸骸排除的两种-宏观」中所引述: “战争就是流血的政治。”
然而,危机解除与巴尼奋战至死的双重事实却撕开一道裂口。巴尼和克莉斯两人,都出于自身认为的正义而行动,反却达到了相爱的人相杀的荒诞性结果;而这甚至是建立在战争的原因已经消除的基础上的——“政治”已然消失,战争依然开动。极具象征意义的高达与扎古进行着死斗,却因高达与扎古背后代表的战时的双方消失了,这场战斗最终变成了“无”。在这里,这场死斗通过重新唤起战争而使其终结;被包装成正邪大战的战争,此刻在实体上不仅什么都没有,而且那就是“什么都没有”本身。
影片于此抛给观众一个新的疑问:为何在内里“什么都没有”的战争中,仍在不断地产生尸骸?要思考这个问题,我们需回溯克莉斯和巴尼的“正义”。
为回应阿尔一句「果然逃跑是卑鄙的行为」,克莉斯说:「不是那样的。我要战斗终究还是为自己,因为怕自己成为孤独的人才会去战斗。但那是我的生存方式,逃也属于那个人的生存方式,谁都无法决定谁对,谁错。因为战斗就会有人死去,但不战斗也是一样会死去。正确的事在哪儿都是不存在的,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而已。」于是有关个人选择,巴尼和克莉斯都选了自认为能做到的事。在战争的进行时,主体得以从政治中逃脱。
此时理所当然的,出现了一个疑问:逃离了政治的战士,是否也从象征秩序中逃脱了?巴尼的牺牲似乎是一个否定的回答:为了拯救side6,巴尼舍身摧毁了NT-1高达;但实际上,搭载着核弹头的吉翁军巡航舰已被联邦截获,这出闹剧成了无谓的流血。巴尼被时代捆绑,象征秩序告诉他,不打败高达,核弹头就会落入side6,他似乎并没有逃离象征秩序的俘获。
「……我本想直接去警察局自首,(但)怎么说呢,那样做……我总觉得在逃避。在这儿不作战的话,好像自己会变得不像自己。并不是恨联邦,也不是要替队长他们报仇,无法表达得很好,(我想)和它,想和高达它打一仗。或许我是士兵的关系,理由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他留给阿尔的磁带不仅推翻了上文的结论,还揭示了克莉斯所说的实质:战争中的个人选择,昭示着象征秩序的消减,主体性的增强。他和克莉斯的选择,不仅是受到时代洪流裹挟的士兵能做到的事(士兵唯一为了战斗,向警察局自首成为第二选项),还是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日常被遮蔽的自我选择在此迸放更大、更亮的光芒。
于是时至今日,我们看到了很多所谓纯粹的反派,单为了破坏的战争狂角色,作者赋予他们的动机是“认为战斗有活着的实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战场上的主观体验,呼召了主体的回归,展示出“我”的在场。这一层意义上,巴尼的选择和齐林中校千方百计动用核弹头的疯狂行径,居然吊诡地拥有了一致的本质。我们因而找到了战争持续不断的真相之一:居于高位的人物若在战争场景中肆意挥洒已然脱缰的主体性,战争机器便绝无轻易停下的可能。
第六话末尾,阿尔声嘶力竭的呼唤——「巴尼,已经可以不用再战斗了!」——与巴尼的独白相呼应,在『口袋里的战争/ポケットの中の戦争』中共同映出了战争的荒谬性:即使巴尼此刻知道了殖民地已摆脱核子武器的阴影,战斗也无法停止了。由政治孕育出的怪物,此刻脱离了政治,在主体回归的魅惑中迷失。在此处,影片说:战争就是战争。
·尾声:神作落地,凝视依旧
「阿尔,不要哭了。战争马上会再开始的。这次一定是更、更夸张的,而且又好玩又大的(战争)啊!」
「然后不只是弹壳,还可以捡实弹,或许还能捡到军队的枪呢!」
熟悉UC历史的我们自然知晓,往后的岁月中,UC纪元再次受到战火的摧残,两个孩子的对话宛如预言。但此时,在这口袋般大小的一寸土地上,战争结束了。
盒子里的甲虫壳”和神秘主义者告诉我们,主观体验和实证研究本就是割裂的,我们永远无法真正与他人交流自我的体验。
(引自汉克·格林
《Crash Course Philosophy》哲学速成课)
于是,虽然阿尔得以“幸运地”从凝视的后窗降下来,但所有处于和平图景中的人,却再也无法领悟战争——尸骸已被历时性地排除出和平。然而,屏幕之后的我们也同样无法领悟战争。而这甚至是被结构性地决定的。
作为UC高达“8”字辈中反战主题最为深刻的一部作品,希望把观众从凝视的位置上拉下来的《0080》,恰恰在一片赞誉遭遇了失败——慕名前来、渴望领悟战争的观众,对本应与之重合的少年阿尔产生了凝视:他们想看到亚尔遭遇创伤性体验后“活该”的样子,由此孕育了一种“对凝视的凝视”。影片的失败也标志着观众主体的失败:我们沉浸在镜面的倒影中,把某种缺失的寻回寄希望于一部所谓以小见大的“反战神作”,希望以此理解战争的真实。
可是,在剧中人阿尔的角度,他确实是通过亲历战争、目睹尸骸,知晓了什么是战争;在观众的角度,我们却没有亲历战争。体验的缺失永远是无法跨越的屏障,“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因此,作为一介看客,我们永远不会,也不能知悉战争。
随着逐渐升高拉远的鸟瞰镜头,《0080》的故事落下了帷幕。在祥和欢快的氛围中,少年们的对话跨越了千禧年,于21世纪的今天,形成了对剧里剧外无比精妙的讽刺:这部影片结束后,我们还会去寻找更多有关战争的影片,凭仗着凝视的姿态,尝试通过不断地阅读去寻找本质。
我们永远是站在和平的后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