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第十二章
1
春雷震震,惊醒夜的清梦,仿佛心头炸响了爆竹。西风呼喝,扯动九霄浮云,怒吼声声,响彻天庭。霎时,风起云涌,近似地覆天倾,一夕变革,天道维新。
晨间,老管家揉揉僵硬的臂膀,活泛活泛腰膝。三更天的时候,一声炸雷,使他睡意全无,便守着病床上的李御庆,又熬了一个通宵。
瞅瞅院里,四围脏兮兮,到处有雨水寖过的痕迹。于是便呼喊佣人,哪知竟无人回应。许久,东边角门露出一个脑袋,圆愣愣的,瞧不很清晰。走近去看,却是崔大壮,正抄着他防身的七节鞭,意欲伸展筋骨。
“大壮,练本事呐?”
“活动,活动呗。俺不耍两下,就浑身闲得难受。”
“难得!有功夫在身,多少没白活。”
转脸,吴管家又想叫人,自己顺嘴嘟囔着:“咋呼半天,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干活的死哪去了?”
“您甭喊了,没闲人,该走的都走了。比不得以前,而今的李家,养不起吃闲饭的。”崔大壮把七节鞭缠了一圈儿,握在手里,不紧不慢的解释。
“太太辞退了大半,除了各屋的随身丫头,几乎没啥多余的闲人。这段日子,大家轮流守着老爷,早就没了精神头儿,都在屋里歇着呢,哪来的心劲拾到院子!”
“好么,混成这步地界儿!”
“嗐,有啥好恼的。来,我陪您干活儿!”
说着,便捞起墙边的扫帚 ,麻利地动起来。俩人先是清除庭院四角的积水,紧接着换成拖布,墩过檐下的通道走廊,最后又抹遍各屋的窗台。总算是完工,微微出了些汗。
崔大壮玩笑道:“比打套拳还爽利,以后院里的活儿,包给俺咧!”
“反正又没外人,这套四合院,早晚还不是你和香秀的?”老管家也嬉笑着打诨,有意拿话逗他。
“看您说的,这哪儿跟哪儿?”大壮语塞,无从辩解。
“不是咱老汉多事,我随口问问,你和香秀那丫头啥时候拜天地,要拖到猴年马月?”
大壮一激灵,反应过来,赶紧回答:“得靠您老承全,我俩名不正言不顺,偷偷摸摸成不了夫妻,您当个媒人呗!”
“好办,好办!等着我的好消息!!!”
吴管家想成人之美也不是一天啦,所以他显得异常兴奋。又仔细思量道,倘若不是事务缠身,李老爷病体难愈,早就成全这对儿鸳鸯双宿双飞喽。
2
春雨如油,有了夜间的滋润,鲁西南的万亩良田,于无声中悄悄成长。好似大地孕育出活力,催促新的生命茁壮,抽芽。放眼望去,平展展的土地,脚下尽是希望,期待着农人散播生活的种子。
此间正是种田的好时节,容不得半点耽搁,崔大壮不敢休歇,主动承担起,李家一百一十三亩地的耕种劳作。虽说人手较比往日去了大半,但辛苦惯了的农夫,哪在乎多出把子力气,依旧是无怨无悔。他们如同黄牛般,拉犁开垄,浇田洒种,辛勤灌溉,默默耕耘。
午间,大壮放稳了犁头,瞧着开出来的新垄,估摸着今晌大概有三亩多。他想喘口气,便蹲下身来。用小腿与大腿根紧贴,以脚掌前后双双着地,这是农人特有的动作,他们觉得挺舒服。其实是干活累僵了肌肉,全身都在酸痛,只有蜷在一起,方能缓解那种紧绷绷的痛感。看似蛮闲在,实则很无奈。中国人世世代代的勤劳,才造就了日后独有的亚洲蹲。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蹲在那里,望向远方,依稀瞅见个人影,渐渐近了,大壮方瞧出是香秀。她身著镶蓝边的对襟碎花小袄,套着个藏青色大缅档裤,手挽一方巨大的食盒,一扭一扭的,跨过田埂来。
大壮抿嘴笑笑,依然蹲着嚷,“有啥好吃的,俺饿得前心贴后背啦!”
“烤了些锅贴,有烘烂的肘子,还有大盆的粉条白菜,管够!”
“大伙儿,开饭咧!!!”一声吆喝,八九个精壮的汉子从四围地里拢过来。七手八脚,乱乱哄哄,好端端的一盒子硬菜,霎时便抢个精光。“哈哈,真他娘的过瘾,兄弟们爽快。”大壮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大家伙有吃有喝就是幸福。
只见,他左手捏着烘肘子,右手掐着死面锅贴,还是以“亚洲蹲”的姿态,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嚼。咂吧着嘴,响声四溢。热腾腾的饭菜,在空气中挥发,交织着倒春寒,于周边形成水汽,一股股的扩散开来。仿佛无尽的大地在蒸腾,人间的热气悠悠上升,化为青云,融入苍穹。
看这群汉子吃饭,对于李香秀来说是个享受。人说能吃是福,想想躺在病床上的老爹,油盐不进,茶饭不思,大抵如个活死人,她禁不住唏嘘慨叹。
“唉,啥时候是个头儿,人病成那模样,真是活受罪,”
“做儿女的尽心就好,没办法的事情,”
“不知道还能照顾多久,大夫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急也没用,别愁坏了身子,”崔大壮这时啃完了猪肘子,一气丢出老远,顺便打个饱嗝,又缓缓说道,“穷人挨日子,有一天没一天,反正别管以后咋的,有我陪着你!”
听得此言,李香秀潸然下泪。内心感动不已,患难见真情,实是千金难得,或许此生托付于他,亦是真情所归。遂之,双目久久凝视,一度脉脉含情......
3
午后,风轻云淡。茫茫碧空一望无际,袅袅青云,层层铺展,尤如旷野中的垄田般纵横交错。天地间呈现出一派春日的祥和。趁着这宜人的好天气,吴郗霖打算赶紧清结李家的账款,于是坐上了前往济州城的驴车。
驴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颠簸于坑洼不平地道路上。老管家吴郗霖窝在车里,忐忑不安。他怀抱个紫铜色方匣,好像揣着救命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原来,里面尽是些金银首饰。九太太动员所有家眷,勉强凑齐折合四万两。真抵得上身家性命呐!心说,往昔李老爷待人还算厚道,正值房倒屋塌之际,大概齐无人趁火打劫。救急如救火,关键时刻得靠人人拉一把,这不家里的还没忘了李御庆的好。只是有点纳闷儿,咋就不见了五太太呢?嗐,都混成这步田地,哪管得了那么多,何况家事有陈素秋操心,老汉打理好生意就算不错啦。
转念,他又想到临行前九太太的叮嘱。
“财不露白,千万切记!到了城里直奔当铺,勿要耽搁,李家再也承担不起损失!”
“放心吧,老汉既便搭上性命,也把事儿办周全喽。”
“不想听您老赌咒发誓,也用不着您老豁上性命,我是财要保全,人要安稳。等您妥妥回来,咱一家子好好过活!!!”
一席话,听得吴郗霖心窝里暖暖和和。然而,老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是活在梦中,神思恍惚,萦萦绕绕,难以晓谕,挥之不去。他总觉得世事难料,大抵是命里早就有了归宿。
4
话分两头,简短截说。这日,熊武炀春宵一度,方从窑子里出来。他晃晃悠悠,好像宿醉未醒,一步三摇,颠倒着脚,跨出“满园春”的门槛。瞥眼瞅瞅,两个肥婆子正站在门口,油头粉面的满街拉客。他就没安好心,顺手一摸,游走而下,沿着腰眼儿,揉了揉屁股蛋子,又捏捏白滑滑的大腿。“哎呦喂!”胖妓女半天才反应过来,嗲嗲叫了一声。“七爷,您还没玩够呀,”“小浪蹄子,人家七爷是想一龙双凤,咱好好伺候着呗。”旁边那个妖艳女人,十足风骚地接口道。“敢情儿忒好,有空我再来尝尝,爷今儿个累了,暂且歇歇。”说着,熊七晃荡着腿,连连退了几步,身子一扭弯,便拐出潘家红楼。
早有跟班迎上来,这矮矮瘦瘦的精明人,唤作马六。他一瞧熊武炀出了红楼,立马来了精神头儿,就抢着献殷勤。“ 七爷,咱去澡堂子泡泡,舒服舒服?”“不去,没劲!”“七爷,去小土山喝茶听书,咋样?”“无聊,扯淡!”“你小子少套我话,不知道你七爷好哪一口儿?”“您不累哇,折腾一宿啦?小的明白您想耍耍,我这就去让底下人准备。”“慢着,老子玩骰子,要弄口吃的,没有合适的嚼果,我扒了你的皮!!!”马六应承着,点头哈腰,急忙去办。
他一面使人开了纸坊街的地下赌场,一面亲自前往南门吉市口的“天下第一甏”。他要去捞些好处,以便满足熊七的胃口。马六走进甏肉铺子,抬手就给跑堂的一记耳刮子,大声嚷嚷道:“你们老板死哪儿去了?七爷的人来也敢怠慢?不知道这是谁的天下?”
“啊,啊,啊!”厨上掌勺的店老板,颇有些慌张,接连张口回了几声,急匆匆地跑出来应付。“他是刚来的伙计,没见识过规矩。都是混饭吃的,六爷您别跟小的计较。”老板陪着笑脸,神秘地递上个红包,里面封着些散碎银子。他机灵地让了座儿,端好茶水,又嘻嘻哈哈的说道:“六爷想打牙祭了还是咋的,您只管招呼,铺子里一应俱全,包您满意!!!”“甭跟我废话,叨三块五花肉,两个卤蛋,随便捞几根青椒,盛一碗米饭,装食盒里带走。”跑堂的挨了打,就学得心眼活泛起来,忙够一溜儿十三遭,侍候的可谓是周周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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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办事麻利妥帖的,还要属马六。他能把方方面面看周全了,赌场没到开门的点儿,他想到派人去递话,专门为七爷设包房。熊武炀在妓院玩了一通宵,他知道准是饿得肚子呱呱叫。这不,亲手端上喷香可口的甏肉,再来壶新泡的“茉莉花”,哄得七爷直夸赞,“小子会办事儿,跟着爷好好混,今后多的是好处给你!”
熊武炀一手抓起油光肥腻的大肉块,一手捞起三颗骨骰子,喊声开就与庄家比大小。他将肉塞到嘴里,吭哧一口满嘴流油,咬字不清地嘟囔道,“他奶奶的,老子走霉运,连开十七把都没庄家大,真他娘的邪门。”于旁的马六嬉笑着,凑过身来,机灵地奉上花茶。“七爷,您喝口茶水,小心别噎着,慢点儿,不烫嘴!”
“你他妈的不会让着我?”
“呵呵,七爷您别见怪,小的今儿走狗屎运。”
“给你脸啦???赢一局就得了,别他娘蹬鼻子上脸!”熊七渐渐有些输不起,看样是心生恼怒。
“七爷您是知道的,咱道上规矩,赌场之上无父子,就算亲爹老子娘来咧,照样该通杀也不含糊。”摇骰子的小兄弟,立在庄家位上,一番话竟理直气壮。
“你倒是想次次通杀,我就改规矩啦能咋的?”熊七越发生起气来。猛然,一㨄赌桌,将枱面上的东西全部打翻。只可惜那碗甏肉干饭,霎时,便扣在地上,油腥子甩得四处皆是,顿时小包间里充满了奇异的肉香。
“七爷,您甭生气,您是我爹,愿咋的咋的,”小伙计吓得连连赔好话,赶忙捧起落地上的散碎银钱,攮到熊武炀的怀里。“七爷,咱枱面上银子都是您的,若是嫌不够,小的这条命也是您的!”
“你他娘的,滚一边去!!!”熊七抬腿给他一脚,又冲着内房大嚷,“叫账房给我出来,老子要拿钱,凭什么总是老子输,还想不想干了?”
听得咆哮,账房先生是连滚带爬,整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几乎脸儿都绿了似的,哆嗦着哀求。“我的七爷,您消消气,小的们不懂事,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火吧!”“好,好。我不跟你们计较,上月的利钱交出来,要不然谁也甭想安生。”“七爷呐,就在前天,王知州派熊师爷差人拿走了利钱,您不晓得哇?”
听到此言,他微微一愣。“哦,噢?二叔来过啦?那俺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熊七又思衬半天,话头变得软和些。“今儿就算啥事没有,谁也别乱说啊!老子耍累了,下回再来!!!”
熊武炀翻转身,三步两步跨上台阶,从地下密道快速走出,后面马六一伙子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毫无目的地乱串,好比水沟里的无头苍蝇,飞到哪儿便臭一块地。这年月无赖确不稀奇,有趣的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看来,大清的王法真个就是些摆设,混混都管不了,离末路也不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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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路越走越远,却怎么也望不到尽头。驴车里的老管家,眼瞅南门楼子近在眼前,心下想着往左拐过两个街口,就是南门里的老当铺。哪知大道旁,突然蹿出四五名醉汉,斜愣着膀子,歪七扭八地岔在路当间儿。只见,他们个个乜斜醉眼,看似腾云驾雾般,趔趄身子站不稳脚,实则紧盯驴车的行走方向。车夫是把好手,荡起鞭子,令犟驴转过几个弯,连连闪躲开来。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无赖醉鬼硬是要上。有的横竖紧贴车屁股,有的挨着轮子躺下,更有甚者恨不得倒在驴蹄子底下碰瓷儿。
老管家清楚这是着了道儿,赶忙叫车夫停下。
“兄弟们拿去喝茶,”吴郗霖掏出些散碎银子,招呼底下的醉汉。
“打发要饭的?拿咱哥们当叫花子?”一人冲着他大嚷。
“老汉办事紧急,临行前没啥准备,望各位爷见谅,下次一定补上。”
“滚你妈的蛋!!!”
那人胡寖了一句,紧接着提溜个瘦弱的小子,指着鼻子道:“看见没,俺弟兄被撞伤了大胯,得多半年才好,给个千八百两,不然卸了你的破车,甭想从道上过去!”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王法没有?”车夫怒了,伸胳膊撸袖子想要干架。
“王法,不知道济州是谁的天下,敢跟七爷的人讲王法?”后面转出一人来。吴管家仔细瞧瞧,原来是熊武炀的跟班马六。
“得罪,得罪!”吴管家施礼鞠躬,又往前凑了一步,好像自来熟似的。“咱没外人,都跟王道台混的,何必搞僵嘛?”
马六调过来翻过去,瞅着老吴看了半天。心想,这老头儿在酒桌上见过,他要是在七爷面前毁我两句,吃不了也得兜着,干脆放他一马,落个好人情。
于是,便说:“我当是谁呐,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既然是吴大管家,俺哥们几个绝不难为你。”他大手一挥,喊道,“放行!!!”
“在此谢过,有请各位爷让条路!来日若有空闲,老汉定当于太白酒楼摆一桌。”
“慢着,好事儿哪能改天办?吴大管家要是有心,给兄弟们个面子,咱不去太白楼,就甏肉铺子里凑活一顿,咋样?”
吴郗霖恨呐,恨自己多嘴。然而,又不敢再去推辞,只得答应下来。“那好,那好!六爷您请,老汉头前带路,咱直奔‘天下第一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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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车在前头拐了三道弯儿,晃进南门吉市口。虽说已是日落沉西,眼瞅着便要黑下天来。然而,吉市口的汹汹人流仍是不止往来。穿梭于人海,驴车一忽儿是左躲右闪,一忽儿是横前竖后。最终,车夫勒住缰绳,倔驴喷个响鼻,停在灰黑色的门楣旁,上书几个不太清晰的字,“大下牙壹瓦”。
“天下第一甏”的招牌实是人人皆知,哪怕油烟子污了字,远近的船夫商旅依然寻迹而来。就好比那四邻八舍的猫儿狗儿,闻了香喷喷的肉味,躲在桌子底下期待着饕鬄美食。假使二指厚的肥肉落了地,亦不枉猫狗舍命夺了去,也要尝尝这人间的至味。
马六一下车,跑堂的伙计便认出他来。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自从上次挨着教训,跑堂的就多安了颗心眼儿。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瞧着六爷脸色,热热乎乎,客客气气,把一行人请进包间。话不多说,小伙计安排妥当,“七碗干饭,一盆大肉,两盆甏菜,三碟儿玉堂合锦,金波酒、葡萄绿伺候着!!!”
“吴管家,有啥发财的道,带着咱弟兄来玩玩呗?”喝几口酒,马六便开始打浑腔。
“六爷耍笑我,谁人不知您背靠大树好乘凉,用得着老汉来点拨?”
“哪里的话,多个朋友多条路,都是出来混的,来日方长嘛,大家帮衬着,一起发财。”
“呵呵,李家的情况您也知道,俺们自认倒霉,刚刚处理完杂事,生意黄了一大半儿。以后呐,还得靠您照顾,”说着,老管家为马六斟上一杯金波,继续慢条斯理的解释。
“此次进城啊,不瞒您说,老汉就是为李家还债的,俺们穷到典当家业啦,何谈有啥发财的道儿?”他颇有些自怨自艾。
马六听完低头不语,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话音儿里明明带着几成瞒天过海,老头子肯定有古怪。他又抬头一望,车夫直愣楞待在角落里,不吃亦不喝,再仔细瞧瞧,怀中好像抱着个小匣子,看似沉甸甸的蛮重。
许时,酒过三巡。他想试探一番,便朝车夫大声喊道:“兄弟,过来喝两口!”
“六爷,不是不给您面儿,自打赶上驴车,俺从不饮酒!谢过您的好意,心领了!”精明的车夫一口推却,他怕误了正事,何况还保管着李家的金银首饰。
“好吧,好吧。不强人所难,俺耽误了你们好些时辰,今儿个就此打住。等咱有空闲,再凑一桌。”
“于此谢过,六爷就是会办事儿,搁眼一瞅,便能猜出个子午卯酉。老汉紧急的很,来日方长,咱下次相聚!!!”言毕,吴郗霖再敬一杯葡萄绿。遂即,跟随车夫,转身而去。
马六嘿嘿一笑,计虑已定。心说,老头儿以为我好糊弄,你们李家的金银宝贝不老少,怎会轻易拉欠账?大抵估摸着不错,车夫怀里那匣子,必是值钱的物价儿,这要弄来献给七爷,捞些嘉奖,换个美差,岂不好处多多?于是乎,他指派两名机灵小子,暗中偷偷跟着驴车,看往哪里去,一有情况,便随时回来报信。
8
夏日的清晨,暑热微醺。夜间风月给予的阴凉,随着汗湿的蒸腾挥发而去。四围一片噪闹,世界重又陷入喧嚣。人声聚集了,早点摊子忙碌不已,“豆沫”、“麻糖”、“鸡蛋灌饼”,呼声此起彼伏。专为早饭跑腿儿的我,竟不知如何选择,呆乜乜竖在马路牙子上,一时间无所适从。
其实,河北的美食虽多,我是吃不惯的。豆沫的口感香香咸咸,能尝出小米的涩滑,似乎是磨碎的油渣,伴着咸辣的小菜一同下咽。再者,麻糖是甜的腻了,没有一丝咸的味道。好比油炸了一方酥糖,干裂裂的,倒不如油条嚼的适口。
想想小时候,上学起个大早,路过戴庄的地摊,要上碗老济宁的辣汤,就着刚出锅的大油条。碗沿儿上,漂浮着花生米、面筋、海带,用油条蘸着大吃大嚼,香辣脆酸,一番滋味于舌尖儿泛腾。干脆稀哩呼噜地喝下去,霎时便通透无比,仿佛嗓子眼儿里炸开来,最好是吃出一头汗,甭提能有多爽快。
9
童年的记忆渐渐抹去了,身在河北的我如同飘蓬,草叶子离却了根似乎愈飞愈远,人对故乡的思念恍如梦寐幽幽。不知几何时,我像逃难般的踏上这方土地,人与事都稀疏了,青春即便消弭,亦无法融入。
晨间扰扰,揭不破内心的雾障。鼎沸嚣喧,击不穿思绪的忧烦。惆怅的人,神思惚恍。行走在早点摊儿旁,犹然不知所以。
兀的,有辆自行车倒于路上。一条燕赵大汉,爽利地跳下身。他嚷嚷着,吼骂土语,人群遂即围过来劝解。我从远处瞧见热闹,却是一句也听不懂。外人总算能够逃脱,不是事物的中心,也不被麻烦纠缠。这样挺好。
于是乎,我随意买了些麻糖,没有打豆沫,因为大舅说锅里热着豆浆。等回到家中,大舅叭唧着麻糖,噜哩不清的讲开来。
“你妈打电话,问你咋样,叫你找个活儿干。”
“哦,哦。”
“你姥交待我,多上点儿心,给你在钢厂找份临时工。”
“噢,噢。”
我敷衍的态度,引起了大舅的反感,他停下嚼麻糖的胡子嘴,稍许变得严厉。
“老大不小的人了,要气质没气质,半天闷不出个屁来,你倒说说,自己想干啥?”
“啊,”我惊愕地瞅瞅,愣了有几秒,紧接着便无所谓的笑笑。“呵呵,咋都行,咋样都行。”
“你这孩子,自己没有个主意,老是靠大人算怎么回事?”大舅低头思索片刻,似乎想起什么,张口便说道:“明天去小区市场,我给你安排一下,应该锻炼锻炼,不然咋在社会上混?”
我闷然无语,决定的如此草率,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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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钢厂的这片小区统称为“百家村”,自然而然小区四周的市场被叫作“百家村市场”。中国人习惯约定俗成的事物,这在河北亦不能例外。唯一的例外,或许是我这个突然闯入的外乡人。
市场过于巨大,真正超出了我的想象。它不是那种节约土地的密集型,也没有采用西方普遍流行的大楼集合体,而是一座蜂窝结构铺展的极具占地面积的综合市场。从门道望去,左面几排房屋整齐划一,皆为风味烧烤大排档;右面一水儿的小饭店,外墙粉饰成一致的色彩,上层微黄、底层灰白。这种小屋面积不大,里外只有两间,就连招牌的样式都几乎一模一样。
再往里瞧,便是卖鸡鱼肉蛋的菜市,一边儿是活禽、猪肉、鲜鱼,另一边儿则是蔬菜瓜果。倘若越过了,迈进最深处去,大概是各类小百货与零售批发店。总之,百家村市场颇具九十年代的中国风格,是典型的政府规划后的老式产物。乍看之下,尤如庞大的迷宫乐园,可谓曲径不知深处。
我步入其间,却形如一颗病毒,似乎击穿淋巴系统的防护墙,直接透进了五脏六腑,弯弯绕绕的小径展开来,面对庞然的迷宫,所谓的“外来入侵者”,竟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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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傻楞楞地杵在门道里,旁边的自行车流乱纷纷穿梭而过。他们无视站于路中央的人,各有各的活计要忙碌。只有一辆半旧不新的电动车子,忽地停下来。大舅很是艰难的跨下一只脚,有些着急上火地嚷嚷:
“我说你这孩子,我去储藏室推车,让你等等。人走了也不吱声,连个屁都不放,自己闷着头跑来,算怎么回事儿?”
“这地方大着呐,你以为是自家后院,跑丢了上哪儿找你去?”
他见我没有回应,便略过此事,重又跨上那只脚,特意交待道:“你在此等候,我去买些菜来,今天是周末,回家包饺子吃。”
瞧着,他那辆银灰色电瓶车,猛然扎在人堆里,好似泥牛入海般化去无踪,我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孩子在大人面前不自在,本就是常有的事。尚在青春期的我,多么地迷惘无知。心灵不成熟,导致难以与人沟通。没有倾诉对象,代沟重重,亦然是无法跨越。此种种障碍,或许是摆在大人与孩子之间最大的困惑。
困惑还未走远,不断朝人群深处挺进,且发出“嘀嘀嘀”地喇叭声响。我再也无心窥望,想要溜达溜达,于是转向右边。却发现,这一排排的小屋,有着出奇的一致性。仿佛是切开的蜂巢,规规整整。门头四四方方,正好挂上皆为印刷体的招牌;门脸儿朝南,阳光充裕。可以清楚的瞧见,内间里忙碌的大厨。
一位大厨师傅,熟练地清点着用具,把常用的锅碗瓢盆拾缀出来。他刚想点火开灶,突然意识到燃气所剩无几,便使劲地摇晃着煤气罐,却发觉里面空空荡荡。只好卸下来装在一辆小三轮上,顺便将外间盛水的空桶稍带着。
于是,他费力推出三轮车,双脚跨上使劲蹬开。小三轮则像老牛耕地一般艰辛,异常缓慢地往前挪动了几尺。我恰巧站于路旁,赶忙跑来相帮。二人你推我拽,硬生生把个三轮拉到了市场里的接水点。
“小伙儿,真得谢谢你!”
“呵呵,不用谢。”我傻笑着回答。
“小伙儿,不是本地人吧,哪旮沓的?”他操着一口东北腔,好奇地询问。“瞅你不像来玩的,有亲戚在邯郸,还是咋的?”
“俺山东银,过来跟俺舅,他邯钢的。”
“哦,那好,邯钢是国企,给你办个合同工么问题!”
“俺舅说了,让俺先锻炼锻炼,在市场里找个活儿,等地方混熟喽再办。”小孩子嘴里没把门儿,几句话便透给人家老底。
“噢,喔。”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瞅你挺实诚一孩子,人也不赖,干脆跟我混。咱这小饭店还养得起你。”
竟然无法拒绝。或许是我太过腼腆,毕竟涉世未深,小孩子初入社会,哪里懂得拒绝别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橄榄枝,也只能将就着应承。这好比天上掉下来的,但不知是一块香甜的馅饼,还是一口黢黑的大锅。当时的我没多加考虑,反正答应人家就去做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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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夜幕垂下,天穹沉寂无声,犹如一口锅倒扣下来,人间万物被遮蔽了,恍惚瞧见它灰黑似的底部,那深洞洞的太虚无尽而又渺茫,仿佛于神秘中召唤着,群星便升起。
老管家乘着驴车,禁不住抬头仰望,忽觉心头一片明亮。这吉市口的灯火,与星光映照成趣,好似天地之间一派辉煌。人流还未散去,依旧是熙熙攘攘。驴车缓慢地向前移动,顺着大街,拐过一道巷子,头里便是典当行。他想,总算了却一件心事,李家的生意清结了,也算对病中的李御庆有个交代。
车夫喝住犟驴,停稳大车,前去叫门。哪知十声八声没人应,过了半晌,方有小伙计懒懒地喊:“东家有喜,今日早歇,明儿再来吧!”老管家无奈中一声长叹,只得对着车夫道:“唉,好事多磨,找个地方先歇歇脚!”
驴车在济宁城绕了几个圈,犹豫着不知何往。车上的人正商量,“太白酒楼不能住,人多眼杂,财不露白。”“潘家红楼更不行,妓女嫖客数不清,说不好就有惦记的贼。”“那咱去城外找个农家小店,自己警醒着点,糊弄挨到天亮。”“好,好,这办法妥当。”
车夫又兜了个大圈,驴车晃晃悠悠出得南门楼子。寻着一家野店,二人收拾利索便入住于此。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黑夜里有盯梢的跟着前后脚儿。马六的两只“眼睛”于无形中默默窥探,紧紧瞅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老管家似乎咋也睡不着,晚间陪着马六喝些酒,此时正浑身发燥。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吴郗霖忧闷难耐,四处瞧瞧,看见野店小厅中,留有一方白墙。于是乎,索性便提笔写道:
五十光阴若浮尘,荣辱喜乐几度寻。
朝夕奢靡忽堕落,人生如此竟蹉跎。
回首往昔日暮尽,老死将至肠中悲。
夜哭愁吟茫茫世,涕下滂沱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