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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曲波《热处理》

2023-05-30 22:32 作者:蓬莱山陈海华  | 我要投稿

(发表于《人民文学》1958年2月号) 矛

靜靜的夜晚,只有一間屋子里亮着灯,显得分外灿烂。 工厂党委書記的办公桌子上展开着几张蓝圖,蓝圖上面摆着几本有关建筑方面的杂志。党委書記少剑波,正在聚精会神的对照杂志上的文献,翻閱着他自己的笔記資料,并在一叠公文紙上演算着一項公式。 他反复的算了几遍以后,年輕的脸上浮出了微笑。这笑容是当年他在战場上常有的神态,战士們和指揮員們每当看到他这种笑容,就習慣地意識到:“胜利就要拿到了!”如今这种笑容随着他来到工厂,在职工中的印象也逐渐深刻起来,因为在这笑容的后面总是跟来令人可喜的东西。 他站起来,略微点了点头,顺手又披了披已經脫脣的棉軍装,瞥了一下墙上的电鐘:“唔,已經十点鐘了!” 突然走廊里传来健壮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当脚步声停下来时,便听到一声:“伊秘書,少書記在吧?”这声音和刚才的脚步声完全相称,既爽快又粗壮,在这寂靜的夜里,更显得格外宏亮。 “不在,”这是伊秘書的答复声。 “怎么会不在?里面的灯还没熄呢!”那粗壮的声音有点發急了。 “在是在,他現在正忙,不能接見你,所以等于不在。” “到处是官僚主义!”那粗壮的声音显然不耐煩了,“我有急事,一定要見。” “你有急事,少書記的事更急,他向来严格遵守上級的指示和他个人的計划,昨天部里来电报,要求……” “我不管他部里局里,反正我的問題今天要解决。”随着这話音的后面出現了“嘭”的一声跺地声。外面的形势显然已成僵局。 少剑波便伸手拉开門,瞧着那正在冒火的青年微笑道: “胡振鋒同志,請进来吧!” 胡振鋒朝着伊秘書气呼呼的瞟了一眼:“沒想到你也是一層障碍!”說着便跨进了办公室。 胡振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由于他体質健壮,来势又猛,压的那沙發嘎嘎乱叫。他从肩上取下帆布包,直截了当地說道: “我要系統的提些意見。” 他說完这句話后,嘴唇还激动的抖颤了几下,两只像向外冒着火的眼睛紧盯着党委書記,好像是在刺探他欢迎不欢迎。 “太好了!”少剑波順手拣起一支鉛笔。 “是这样,我提的意見希望你亲自处理。”胡振鋒开始了陈述他的意見,“咱們工厂,处处充滿了官僚主义,学習苏联先进經驗,全停止在口头上,既了草又不全面,什么报达罗娃工作法、哥瓦了夫取刀法……运动开始的时候还不錯,现在都陷入自流了;計件工资指标工作混乱的一塌糊塗,国家費了錢,工人怨声載道;計划管理不切合实际,毫無挖掘潜力的观念,不衡計划,不向先进看齐,而是迁就落后。”他越說越急躁,“尤其我們技术改进科,于来干去还是小鬼子时代的老一套,没改也没前进。刀具热处理,喊的舌头都快烂了,可是停留在路吵吵上。” 胡振鋒說到这里,喘了一口粗气槛籁說: “这是我所要提的意見的第一部分的提牌,下面我就具体的說。” 他就这样的一連气的批評了一点多鐘,从計划到技术,从冷加工到热处理,从劳动工瓷到干部使用,从經营管理到政治工作,总之把工厂的各种工作都批評到了。 当他酸现党委書記手里在用小刀刻着一支鉛笔时,心里很激动,忽的站起来,“这种作風简直不能令人容忍!” 少剑波微笑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眼前的这个青年团員,幽默地問道: “你不以为你說的过分了些嗎?” 說若,他侧若头吹落刻下来的木屑。 胡振鋒理直气壮地答道: “我認为絲毫不过分,我說的只有不及。唔……請不要誤会,我說的是工厂作風,我并不是说你在刻铅笔。” 他把“刻鉛笔”三字說的格外重,少剑波只是笑了笑。 胡振鋒略停了一停,接着說道: “工厂所以有这样的風气,是因为毫無自我批評的精神,所以就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最典型的是我們技术改进科的那位宋科长。可以这样說,他的保守使他的工作热情降到了零度以下,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积極热情的正数来,全是负数,活像一台死机,看样子挺虎人,高級工程师的架子一拿,实际上一动也不能动。” 少剑波哧哧的一笑,然后該踏地問道: “振鋒,你的热量这么高,不能發动一下你認为的那台死机車,讓它复活运轉吗?” 胡振鋒一拍大腿,“别提了,我来了半年,加上今天晚上,已經和他吵过十三次了,唉!……” 他嘆了口气,搖了搖头,“簡直叫人没办法!”說完,带着沉重的气惜一屁股又坐在沙發上。 少剑波立起身来,“这么說宋科长就没点作用了?” “事实是如此,如果说他还有作用,那只有一个。” “一个也好哇,人总不会是絕对無能的”。 胡振鋒两手一上一下作了个手式,“可惜这作用是个负数,这个负数醒出来就是四个字:障碍作用。”伊秘書在一旁哧哧一笑。 党委書記笑着走到他跟前,坐在沙發的扶手上,拍了拍他的打膀,“振鋒,事情不会那样絕对吧!” 胡振鋒把头一低,“你深入了解一下就知道了,我可以保证,你了解后的结論会和我所說的一样。” 好像他的意見提完了,精神上松開了些,也許是为了爭取党委書記亲自解决他提出的問題,总之,他的态度緩和下来,眼睛盯着桌子上那些蓝圖、杂志和那叠笔录的资料本子,最后仔細地看了看党委書記刚才演算过的那些公式,用不靜的語气問道: “少書記,刚才伊秘書說你忙,就是忙的这些公式吗?” 少剑波微笑的点了点头。 胡振鋒嘶了一声,眉头破了一皱,“你这是在审查設計呢,还是在学替呢?” 少剑波慢吞吞地道:“也是第一,也是第二,就算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胡振鋒没加思索的开口就說:“党委書記同志,向您提个建議,您这样的工作方法欠完善,有問題。你想,你是党委書記兼副厂长,您的主要任务是政治思想領导和重大原則問題的确定,不必去鑽这些具体的东西。你主要是作好人的工作,再要人来作这些工作,不然就会顧此失彼,因小失大。譬如說,我們那位保守的宋科长,员的需要您給他开导开导思想了!” 剑波在地上踱了几踱,然后慢吞吞地边踱边說道: “你的道理一般的正确,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不免还要用特殊的办法。目前中心是基本建設的开工問题,工要开,但是缺五百吨洋灰,我主管这項工作,就不得不設法解决这个問题。我們把中外古今的資料研究了一通,發現祖国占建筑的硬拱圈結构确实是一門学問,如果我們能把窗上的橫鋼筋混凝土攔梁完全改成砖拱圈,問題就解决了。我为了在質量上有确实把握,就把这些公式一一的复栈一次,这样顧此,而暫失彼,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的。”他略停了停,“比如說,你刚才提那些批評吧,想解决就要抓个最大的起决定作用的一环,况且業务上的思想問題,很难脫离具体業务来抽象的解决,就像打破保守,必需拿出先进来,克服冒进必需摆出稳爱的来。……” 电話鉛声,打断了他的說話,他拿起耳机: “是我,·……唔,宋理哲工程师。……时間不早了,你还是休息吧!·……我明天正要找你哩!……,如果实在要談,那么再停五分鐘你来吧!” 少剑波攔下耳机,轉向胡振鋒:“咱俩的談話誓告一段落。我有两个問题,明天你来解答,第一,你們职能范围內所的工作,主要的問題是什么?第二,怎么解决?” 胡振鋒点了点头,思索了一下,“宋科长就要来嗎?也好,您必須对他进行批評。”停了停,他突然解开帆布包,拿出一部小書,給少剑波,“党委書記同志,这是一部名著,‘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它对您的各方面都会有些帮助,我给您留下,很值得看一看。”他把書放到桌子上,轉身对伊秘書:“秘書同志,听見了吧?明天可不要把我的时間挤掉。” 伊秘書抿嘴笑了笑。 走廊里掠过胡振鋒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盾

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中,就知道是宋理哲工程师来了,他的脚步声和他的性格一样,老是那么四平八稳。 伊秘書走到外間拉开門,这是她向来拿重长者的一种習慣,“宋工程师来啦?” “唔····…唔··…·…”宋理哲一面回答着伊秘書的問候,一面擦着他那金絲腿眼鏡上的汗气,这位四平八稳的老工程师,今天脸上也泛起了不悅,摘下眼鏡来就更看得清楚,眼神上有些清冷和委屈的味道。 少剑波給他讓坐,伊秘書給他倒茶,他戴上眼鏡,将手帕叠了两叠,又在手掌里压了两压,然后装进褲袋里,回身坐下,随着沙發的震响,他發出一声嘴息。 “事情是这样,”宋理哲面带不悦的說消,“胡振鋒这个人办太不严肃,唔……至于他对我本人的批部,即使是很不礼貌,那是另一回事,我絕不責怪他。况且吆,批部与自我批評那是咱們前进的动力……”他迟疑了一下,“胡同志畢竟还年輕啊!” 接着他就叙开了胡振鋒使他不愉快的一述串的事情。第一次是为潦齿机的事,第二次是为皮带車床高速切削的事……他一直列举了十三次,最后是刀具热处理。在列举中虽然他努力想避开人而专談事,但畢竟事情是因为他和胡振鋒的主张不一致而發生的,所以怎么也避不开,于还是以他的主张来批駁胡振鋒的批評。說着說着他已經很不平心靜气了,“最使我难堪的,是今天为了高速鋼刀具热处理的事,他竟說我是一天爬不了两公尺的蜗牛。” 他把眼鏡扶了扶,顺手又掏出手帕,在嘴角上拭了一下,这两个动作好像是为了緩和一下他的情緒似的,又用茶水漱了漱口吐在痰桶里,最后又擦了一下嘴,“他說我是一天爬不了两公尺的蜗牛,我看他真好像一匹沒有配疆的馬嗣,唉……我这說話也許太冲动,請原谅。我只有向您一个人这样談。”接着他又說,“就拿前天的事来說吧,早晨大家刚上班,他毛手毛脚的背着一包石灰石走进来,一进門如获至宝似地大吵大嚷。說他昨天到了碾子山,發現了石灰石,接着把石灰石摆了滿桌子,又說他要建議在北滿开个石灰窑場,說这里是建設基地,这叫就地取材。吵的大家誰也办不了公,我当科长的当然要制止他,可是他根本不听,这还不說,又反过来給我来了一通,說我不珍視祖国的天然資源,說我沒有勤俭建国的观念。天哪!是我没有勤俭建国的观念还是他不务正業呢?少書記,您說!” 他擦着了火柴,点上一支香烟,好像他的心火随着那飘渺的烟云渐漸的不靜了些,恢复了平常的悠鬧神态。 这个世故很深的人,說話向来非常注意分寸,但又是一个喜欢別人玩味他的話味的人。也許是他觉察到刚才的冲动与自己的学者身份不称,又怕引起这位年輕的書記認真解决。(因为他自己知道,認真解决起来,他的一些主张是不合潮流,难站住脚的。)他把語气变得平靜下来,想用一个寓言說出他的意見,用一个迁迴的办法去左右一下这个党委書記。因为在他眼中的少剑波,虽然是精悍聪慧,但究竟是个简单的軍人。 他先扯几句鬧話,然后在少剑波不留意的时候,慢吞吞地說出下面的一个寓冒来: “从前有一个姓王的农家,很勤劳股实,有很多粮倉,粮倉里有很多老鼠,每天每夜成群結队的鬧粮仑。王家便弄来一只大黃猫捕灭鼠息,这只猫每日三餐,每餐一鼠,总算給王家尽了很大的力。可是由于耗子太多,捉来捉去仍不见少。于是王家又弄来一只小白猫,因为它年紀太小,王家就用魚呀肉呀来喂养它。可是养来养去养出毛病来了,这只小白猫只会食玩不会捕鼠。并且見了鼠群吓的喵喵乱叫。没料到它这一叫耗子全吓跑了,于是它得到一个經驗,耗子一来它就叫。它为了进一步地討主人的欢心,便想出了欺骗的妙計,它在粮仑周围用前爪到处挖了些洞,洞形又和耗子洞差不多。从此后它每看主人来了,便虎視眈眈地守在洞側,拉出猎鼠的架子。主人看到那么多的鼠洞而耗子一个没有,因之不胜喜欢,又喂它魚肉。这样一天天下去,老黃猫却有了气,一气之下离开了王家,这时耗子又成群結队大開粮仑,就連小白猫挖的那些假洞也住滿了老鼠。” 他講到这里,惹的伊秘書哧哧一笑。 宋理哲故意的“.··…········这扯到哪去了?……哦!时間不早了,总之是这样吧。”他好像轉了話題,“胡振鋒还年輕,不过他到工厂来只有半年,到处找缺点,不光找我們科的,就連別科的也一把抓,抓住一点就乱批評,人們背后都给他起了三个外号,‘活动家’‘大炮’‘多头矛’。” 少剑波笑了笑,从自己的坐位上立起来,走过去和宋理哲并肩坐下,温和地問道: “宋工程师,据您的看法,他的批評是否有些是正确的?” “这当然不能否認。”宋理哲答道,“这样一个大工厂还能抓不住一些缺点!但尽管有些是对的,却是很不現实的。” 少剑波又問道: “能否争取使他那些正确的批評成为改进的現实呢?” “这需要时間、人和設备。” 少剑波不准备料經在他已經提过多少次的时間、設备和人力問題上,因此把話題略轉了一轉,“宋工程师,半年来你对胡振鋒的工作是怎样安排的?”宋理竹嘆了一口气,“說句老实話,分配他什么工作我也不放心,分配了几次他总嫌太小太箭单,好像有点大才小用,老实說他的書本知識图不少,可是从我三十五年的經驗证明,理論离实际还有一个好大的距离。这几年来咱們新的虽然学智的不多,但老法子也还說得过去,也还按步就班不不稳稳,也就犯不着再讓他去捅些漏子。” 少剑波拍了一下宋理哲的肩膀,“宋老!”他这样的称呼一方面是想緩和一下他的情緒,主要的还是要批群他某些观点,使他容易接受,“好高驚远确是某些青年干部的共同毛病……” “一点不錯!”宋理哲打断了少剑波的說話,“胡振鋒的气派,总以飽学自居,看样子要干总工程师才过瘾。” 少剑波并没有理会他的后一句,还是接着自己的話头,“但是,热情积極,对新事物的敏感却是他最大的优点。” 宋理哲冷笑了一下,“把热四处狂散,結果一点‘功’也作不了。” “是的!”少剑波馬上接口道,“一点不錯,現在我們作領导的責任,就是要把他的热給集巾起来,叫他向一个地方發揮使劲,去作我們所需要的‘功’。” 宋理哲搖了摇头,沉默着。 少剑波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圖表,一张是全厂各工种能力平衡比例圖表,一张是全厂各工种鏈环式的比例圖表。这两张圖都表示着一个情况,机械加工的标高最低,机械加工鏈环的环节也最細,证明着全厂各工种間机械加工的能最差。 宋理哲瞥眼看見这两张圖表,眼睛略微翻了两翻,然后从容的站起来,瞅着那两张圈表,冷笑道: “这样吧,少書記,我看讓胡振鋒搞搞高速鋼刀具热处理吧!从淬火到回火。” 少剑波明知宋理哲有刁难之意,便直爽的提出:“那恐怕他作不了吧!” “也許会成,”宋理哲踱了两步,“試試他的热量吧”。 电話给声,使少剑波不得不拿起耳机,一听是宋理哲的小女兒要爸爸回家。 剑波在耳机上亲切的說:“小宋呀,怎么想爸爸啦?……好吧,你爸爸就回去,祝你晚安。……謝謝你。” 少剑波放下耳机,微笑的对着宋理哲:“这样吧,宋工程师,現在你需要休息了,以后再談。” 宋理哲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室。 挫鋒卷刃

早上。 少剑波和厂长、总工程师开完了碰头会,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叫伊秘書打电話叫胡振鋒来。 伊秘書打完电話好奇地問道: “怎么?决定把他俩調开嗎?” “为什么要調开呢?”少剑波从抽屉里找着什么文件。 伊秘書笑了笑:“我看他俩怎么也不能团結到一起,一个慢,一个急,一个粗,一个細,”她又哧味的笑出声来。“我看哪!一个是‘丈八矛’,一个是‘藤牌盾’……” 少剑波也叶哧的笑了,“你比的倒很恰当。”他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正因为这样才要他們在一起呢,事物沒有矛盾就没有發展么。” 胡振鋒进来的时候,少剑波已把四分文件摆在桌子上,其中两份是昨晚拿出的那两张圖表,另外两分是两张分析表格,一是机械休止率和因磨刀而造成的間斷工时統計,一是刀具消耗統計。他把这四分东西一并源給胡振鋒。 胡振鋒看着看着堅起了眉毛,又以十分尖銳的口气批評开了,什么“問題严重到極点啦!”“当事者应当撤职啦!”“这些人簡直浸透了資本主义的思想啦!”等等。 伊秘書在一旁抿着嘴笑。 少剑波因为时間关系,不得不打断他道: “胡振鋒同志,你的批評有些是不正确的,这个咱們以后再談。” 胡振鋒听了一愕神,嘴张了两张,两眼紧盯着少剑波。 “現在先来談你批評的正确部分,”少剑波繼續說,“当前全厂最薄弱的环节是机械加工,它之所以薄弱,从四张圖表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是刀具的質量太差,造成过多的間断台时,这样我厂虽然切削机械多,工人也多,可是指标老上不去,因此全厂的生产指标也就上不去。” “我早就看出了这一点。”胡振鋒又掏出 他的小本子翻开三頁,“你看!我記录了机械車間三三三之十七,这台机床三月二十三日一天只开动了实作台时四点二十分鐘,其余……” “是的!你这一点提的很好,很正确。”少剑波瞅着他,“但是批評的目的是什么?” “改进工作。” “誰来改进?” “我們技术改进科在这方面完全有責任。” “假定技术改进科分配你来解决这个問題怎么样?” “他不会讓我干。” “为什么?” 胡振鋒毫不犹疑地答道: “宋科长秉性保守,有的工人竟叫他‘改退科长’。我要求过几次,为这件事我还翻了好多書。看样子他是怕别人改进了,打破他的老主张,失掉他的拿严。” 少剑波略笑了笑,又向胡振鋒慢吞吞地問道: “只是这样嗎?或者說能是这样嗎?” “肯定是这样。”胡振鋒答得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少剑波摇了搖头,走到胡振鋒对面,拍了下他的肩膀,“振鋒,最能說服人的,应当是成功了的現实。你这一点是否能拿出一手来呢?光批評現实是不够的。嗯!” 胡振鋒听了这一句,楞了老牛天,他在思索,在咀嚼党委書記这句話,“最能說服人的,是成功了的現实……是呀,光批評是不会說服那些保守的人,尤其是在学术和技术問題上。甚至会惹起反感。”他想着想着,猛的抬起头来: “少書記,我疏忽了这一点,或者更确切一点說,以往我不懂这一点。” 少剑波点了点头,“我和厂长、总工程师已經商量过了,解决当前刀具热处理問題是技术工作上的突击任务。不知道你敢不敢当这名‘先錄队員’?” “完全敢当!”胡振鋒似乎兴奋的發狂,“并且很快就能叫它成功。” 少剑波心想,必須警惕他,他过分忽視了創業的艰难,这样当他碰到挫敗时,也会反过来一蹶不振的。“注意!”少剑波变得严肃起来,“这项工作对你来說,担子是不太輕的!” “不会压倒我。” “那就好。”少剑波回到自己的座位,“回去向你們科长接受任务吧!” 胡振鋒一楞,“那为什么?我看不叫他知道好,等摆出成功了的現实,給这个老保守一个突然袭击,这对他才有教育力量,才有說服力。” “錯了!”少剑波很严肃,“这是违反党的团結精神的,你必須尽一切力量,取他对你的帮助,尊重他的領导。” 胡振鋒走出办公室,少剑波又打了电話,告訴了工具車間的支部書記,要他們在試驗中帮助他。 胡振鋒接受了任务,便到了工具車間,开始了他的准备工作。他准备的很周詳,首先根据許多文献繪制了高速鋼刀具热处理的工艺圖表及詳細的說明書,从等温淬火,到多次退火。又准备了小型鉛浴槽和盐槽,这是过去工厂所没用过的。又准备了一切和他作業有关的許許多多的工具仪器。 他沒有按党委書記的話,爭取宋理哲对他的帮助,他只是简单地从他手里討来任务書。他这样想:这个試驗是宋理哲所否定的,要他帮助也只是形式而已,他会对試驗漠不关心,甚至还会起阻挠作用,我又何必去守这种形式,找些額外的麻煩呢!倒不如自己千的痛快。况且如果他参加試驗成功了,他又要吹嘘他是权威,他是技术的指导者,那将来他更有資格来障碍新技术的發展。还是不用他,干成了,給这个老保守当头一棒,至少也可以打破他的障碍作用。 可是他又想到:这样是否违犯了少書記的指示呢?他想了良久,最后自己得出了解答:少書記是为了把工作干的更好,才这样指示,这也許是因为少書記对宋理哲的障碍作用沒看清的原因。因为少書記从軍队轉来不过是一年半,有些技术上的問題他还不完全摸头緒。 当胡振鋒一切准备好后,便交上了他的計划書,宋理哲工程师連看也沒看,就签上了字。 一天晚上,胡振鋒坐在工具車間的办公室里,单等第二班下班后,第三班他就要开始試驗了。当車間主任来問他,留下几个工人帮助他时,他馬上答复一个也不用。因为他早想好了,一来工人不熟悉他的新工艺,有没有是一样;二来呢,自己向来很响往一种独創精神;三来工人那些操作上的技能自己都看会了,仪器也会使用,墟門也会开啓,也会装,也会取,以及其他一切等等,自己都不感到生疏。 当第二班下班后,工具車間已很空礦,只有西背角上的两台磨床还在工作。他就又看了看他的工艺圖及說明書,作業程序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里掠过。他微笑着脫去外衣,走到墟子前,陈列开試驗設备,开始了他的試驗。他动作的是那样的灵活,充滿了青年的活力。他那颗热情的心,伴着高热的爐火在一起放光。工作的又是那样的细致,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心里牢牢抓住一点,一个观念——温度、时间、时间、温度。 他速續几个班次没有回宿舍,深怕他的工作物被別人挪动了,所以他根本不敢交給別人,怕违犯了温度和时間,一直坚持到全部过程結束。当他困的实在没法了,就伏在桌子上打一个盹,把小闊鐘的鉛弦上滿,摆在他的耳边。 热处理的全程作完了,他不顧疲劳,拿着制成品到机修車間去找車工試刀。走在路上,又想着那在脑子里旋过千百遍的观点:这个成功了,工厂的生产指标就馬上上去了,給那个宋老保守迎头一棒,打破的他障碍作用。想到这里他是那样的高兴。 但是試刀的結果,他的心完全冷了。像他會使用过的鉛浴槽一样,由热量的蒸發而冷凝成一塊了。 这时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名詞——“过軟”、“过脆”迴旋着,在迥旋着,好像宋理哲的面孔,从他眼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掠过。他心里变得像一团乱麻。 他收拾起刀,回头向那工人說了一句:“同志!不要向別人說。”便迈步走去。 胡振鋒迈着疲备的步子,怀着失敗的心情走回独身宿舍,什么也不顧,仰身臥在床上,压的铁床嘎嘎的响。他心想:“失敗了!怎么办?”“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說。”他用被子把头一蒙,两只大脚露在外面。 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又爬起来翻开自己的工艺圖表和說明書,又翻开自己的試驗实录,詳細地加以对照,找不到一点差錯。 “什么原因呢?”他自語道,“奇怪呀!” 他凝視着这两份东西深思,也不知他思索了有多长时間,突然他“嘭”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很可能是温度計的毛病!”他馬上跑到中央实驗室, 去看温度計的校驗記录。但是記录本上写的明明白白,溫度計校驗結果“良好”,最后一次校驗是五天前刚作的。于是又一的重压,压上他的心头。 他边走边思素:“温度計良好,良好!……”他突然停了步,一咬下嘴唇,“嗯!是不是这里也有官僚主义,校驗的人馬馬虎虎?有可能!”他馬上轉回身来,要求中央实驗室同志再次校驗一下温度計。 中央实驗室同志便拿了校驗仪同他一起去实測,实校的精果依然良好,沒有分亮的誤差。 他的心更沉重了,拖着几乎拖不动的步子走回独身宿舍,现在凝結在他脑子里两个大間号: “不是温度計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一墟出来的刀具有軟有脆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在他那杂乱的思想中,突然出现了少書記的声音: “最能說服人的,还是成功了的現实。……这个任务对你来講,負担不是太輕的。” 他心里一惊,猛抬起头来,無意中瞥見了墙上的日历,二十七日,他眉头一展,“哦!我是提前两天作的这次試驗。好!我今天立即开始第二次。虽有一敗,也还会有一胜,最后胜利是我的。” 这天夜里,他又开始了第二次。 他满心的希望是在这一次上,因为他的計划是两次,并且也只批准了他两次。因此他作的更細織。 但所得的結果,基本上和上次一样。 他站在車床旁边一动也不动,足有十分鐘,机器的轟鳴,几乎与他毫無关系,他像廊木了似的。 热处理

胡振鋒拿着他的失敗品,垂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党委書記的办公室。那失敗的神情,和疲態的面容加到一起,显得有些狼狠和老气,和那天晚上相比,簡直是两个人。 “怎么样,有成績嗎?”少書記温和地問道。 “失敗了!” “一次失敗再来二次呀!” “已經两次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宋理哲四平八稳的脚步声。胡振鋒見他进来把脸背过去,两手捧着腮,两时支在腿上,眼睛凝視着地板,一声不响。 宋理哲端了端眼鏡,“唔!胡同志,欣功。吧?”胡振鋒还是一声没响。 “噢!拿来样品了。”宋理哲把放在桌子上的刀具拿起来看了看,意味深长地:“这把过脆了!确啦。嗯,这把又过軟了,磨秃啦。”他向胡振鋒看了一眼,像是漫不經心的登了一句:“这个五年前我就尝試过了!”他馬上轉身向少剑波:“少書記,是这样一件事,今天晚上要开支部会,支普通知我說吸收我也渗加,并且要我准备些意見,您說,我說什么好呢?” 少剑波和蔼地道: “說說心里話吧!支部要普遍征求一下非党同志的意見,特别是有关政治思想留导方面的意見。我看您有什么說什么吧!那怕是感觉也好。” “好!好!”說着他便退出去,临走又看了胡振鋒一眼。 室内寂静,胡振鋒垂头丧气。 少剑波走到他跟前,还是那个和蔼可亲的老样子,声音很自然而又温和地問道: “失敗的原因找到了嗎?” “沒有!”胡振鋒依然無精打乐,“也許是文献上的……” “你参考了几本文献哪?” “所翻譯过来的文献我都看了,并且还結合着大学教科書。論点全都統一,可是不知为什么?……”胡振鋒說着便掏出他的工艺圖及說明書,連同試驗記录一并遞給党委書記。 少剑波接过来,放在桌子上,边看边問道: “下一步的計划呢?” 胡振鋒长喘一口气,“不准备干了,也沒有計划。” “什么?”少剑波声苦严厉地站起来,“你在說什么?” 胡振鋒怯儒的望着党委書記,声音非常低:“不······准备······再干了。···…” 少剑波带有質問的口气:“你就这样甘心屈服了嗎?” “不甘心。” “那又怎么不計划下一步呢?” “找不到原因,没——办——法。” 这“没办法”三字,說的是那样的劲,像是吐出来又吞进去,吞进去又在喉里,轉了几个圈子才吐出来的。 少剑波緩和了一下情緒,微笑着走近他,一面底指一面像是逗趣的念叨: “你的公式就是这样嗎?等号的左边叫做‘不甘心加没办法’;等号的右边叫做‘热情冲天,加垂头丧气’。来来来,你用代数把它代一下,得数是什么?” “是0。”胡振鋒好像要哭出来。 “是0!是0!”少剑波踱了两踱,然后厉声地說:“青年团員的光荣称号,能就这样的等于0嗎?嗯?”他笔直地立在胡振鋒的眼前,用手把他的头一扶,“振奋起来和我說話!” 胡振鋒强打了打精神,可是瞬閒又萎靡下去,揉了揉眼睛,眼圈已有些湿潤。 少剑波見到他这样子,便笑起来,然后并脣和他坐在沙發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振鋒啊!振鋒。你的鋒怎么就这样的振不起来呢?” 胡振鋒把嘴一咕嘟:“意外的打击。” “打击了什么?嗯?” 胡振鋒沒吱声。 “打击了生产嗎?生产沒因你試驗失敗而下降,只不过是没有能像希望的那样提高。那么只有打击了你的面子了,是吧?” 胡振鋒微微点了一下头。 少剑波又严厉起来:“面子!面子!过分关怀个人面子的人是最自私的表現。”他立起身来,“經不起失敗的人是不英雄,那是懦夫!” 这一句話,不知为什么刺痛了胡振鋒,他蓦的站起来紧盯着剑波的眼睛,可是一句話不說。 少剑波吐着很沉重的字音問道: “我問你,你对刀具进行热处理,是为了把刀具变成什么样?” “淬火为了增加刀具的硬度和强度,回火为了消除内应力,增强刀具的性。經过这两番处理,使刀具既不軟又不脆,既坚硬,又耐磨。”这一句胡振鋒对答如流。 剑波笑道: “我看这条道理正适合于你,光荣的青年团員同志,我看你思想上的内应力还没消除,所以就沒有鞭性硬度也不够,相反地既軟而又脆弱。” 胡振鋒长嘆一口气:“我完全承認。” 少剑波开玩笑的:“那么你自己先把思想热处理一番哪?” “可是我找不出失敗原因”。胡振鋒依然是沮丧的神情。 “这是因为你沒下决心去找。” “我以为不是这样!我已經校尽了脑汗。” “我以为是这样!”少剑波又加重一句說,“完全是这样。”說着他走到电話机旁,要了电話,“工具車間嗎?……找買鮮同志講話。”他又回过头來对着胡振鋒,“事情的失收必有共因,有恒心有毅力的人必然也能追查出这个原因来。宇宙如此奥妙無穷,科学家們还能观察到他的規律,难道·……”电話的耳机內震动,证明人来了,少创波对着听筒:“賈群同志嗎?馬上来我这一趟,我是少剑波。” 当老工人贾群同志来到时,胡损鋒已因少剑波对他这一連串的啓發开始振奋起来。 少剑波迎着賈祥,要他看看这刀具的軟脆是什么原因,这位富有实际經驗的老师傅,徒工們的好爷爷,戴上自己的老花鏡,又拿出时刻不离身的团扇型的放大鏡,持刀在手,眼睛一眯一眯地,远看一回,近瞅一回,滿脸的敲纹也随着端动。他一把把看过后,他很有把握地說道: “这把是因为加热不到度数,而没有起到回火的作用,所以过脆;这把过軟的一是可能火过大,一是可能脫碳,需要到化驗室看看是那一种,一查就明。”, 胡振鋒一听,搶上前去:“賈师傅,为什么一爐出的东西会有过軟过脆呢?我明明看着温度計一点不差呀!” 賈祥和蔼地笑道:“这点不奇怪,这要看看您装城的排法和加热时的均匀控制,以及出墟的时閒对墟門的控制。”他說着順手拿起工艺圖表,看了看道:“这分工艺圖好!有些新东西,您再拿操作規程我看一下。” “没有!”胡振鋒好像不知所措似的。 賈祥接着便慢吞吞地說了好多热处理的操作上的細致經驗,也介紹了他过去每换一新技术总是在試驗中要失敗几次,失敗了就探索原因,也就一定会掌握了它。 胡振鋒听了賈师傅許多他所不知道也沒想到的細节經驗,他的精神又来了。最后他拍了一下大腿,双手握着賈师傅的手,“賈师傅,有了你咱算有办法了,你說那操作細則我自己怎么也作不出来,而且我完至忽视了它。” 少剑波看着这个青年来了精神,特别是認識了他的缺陷,井十分拿重賈祥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工人,心中泛起一陣喜悦。他逗趣的問道: “振鋒,有决心拜师傅嗎?” 胡振鋒笑道:“甘当賈师傅的小徒弟。” “太好了!”剑波立起身来吩咐,“把你所看过的有关热处理的新文献,全部口传給賈祥同志,并且要完全为他掌握,因为有些新东西,厂里没有用过,賈师傅也沒亲手作过,这是你的义务。然后同賈师傅一道,作好工艺圖,再作好操作細則,同賈师傅一道試驗,直至可以大量生产为止。”最后他又补充一句,“不获圣胜,絕不收兵。” 胡振鋒眉笑顏开,显出了青年的活力,拉着賈师傅向外就跑。 “慢点!”少剑波止住他道,“你想要賈师傅这个老人,和你这个小青年賽跑嗎?你当心,別給我摔坏了。” 胡振鋒和賈师傅相視着笑了。 少剑波很郑重地又对胡振鋒叮嘱道, “思想的热处理別忘了,这热处理的烘爐是毛主席的实践論,一定把你自己投进去。” “是!”胡振鋒兴奋的答道,“一切照办。” “錯了!”剑波認真地不使他思想有一点差异,“应該說,我一定自觉地尽力地办好!” 剑波目着他們一老一少走出門去。 三天后的晚上,党委書記拉上了宋理哲,要亲眼看一下他們的試驗。刚走进工具車間,因为是第三班的时間,干活的人很少,所以显得十分空臟。 有十几个人在加热爐前吵嚷,声音最高的当然又是胡振鋒。只听他高声粗气地叫:“賈师傅,你指揮,我操作……我操作……” 原来賈师傅和胡振鋒共同研究了他們所要学内文献,井共同制訂出試驗的工艺圖和操作細則,賈师傅看他是一个知道很多新理論的知識份子,不好意思指揮他操作,可是胡振鋒怎么也不肯,定要自己实践实践。 操作正式开始了,胡振鋒只穿一件白衬衣,子卷到胳膊根,一点一点地听着賈师傅的指点。 賈师傅又不断地料正胡振鋒作業,有时給他示范一番。 站在四周見習試驗的技工和徒工們,都瞧着胡振鋒微笑,好像是在称贊他:“这才是好知識份子呢!他是咱們中的一个。” 少剑波看到胡振鋒和工人在一起实学苦干的劲头,内心泛起对这个青年的热爱,为了不影响他們作業所以也沒有走近前去。 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工厂大門前黑板报上,用大字彩笔标題:“青年工程师胡振鋒,老师傅賈祥,精心研究,亲密合作,刀具热处理成功,現正大批制作。” 后面的写稿人签名者是宋理哲。 全厂轟动了,广播站、各車間小黑板报,处处涌出了喜庆的气氛。 晚上,党委書記的办公室内,厂长、总工程师、宋理哲科长、胡振鋒、賈祥,在十分欢乐的气氛中談述着刀具热处理的經驗。墙上貼着两张全厂生产能力平衡的巨幅圖表,机械加工的低峰长高了,和弟兄工种等不齐高,机械加工的鏈环节加粗了,和弟兄环节等粗井壮,在灯光下閃閃放光。 少剑波不知为什么倒严肃起来,瞅着胡振鋒問道: “振鋒!刀具热处理的經驗談过了,現在談談你自己的热处理。” 胡振鋒正在高兴中,这一問把他問住了,他紅着脸窘了一会,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知怎么說好,突然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眨了眨眼道: “我的心得是:毛主席的实践論,加上党委的具体領导,再加上賈师傅。” 大家一齐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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