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奥本海默》

在电影的最后的一个小时中,奥本海默经历的种种沉浮在那个杂物间的审讯中被解密,前因后果几乎都导向一场宫斗。对比电影的前两小时,这着实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转变,因为在电影前面的大部分时间中,我们都会看到外部世界如何影响美国及其民众,无论是奥本海默与美共的社交,还是与更广泛的科学共同体的来往,即便是在那个保密要求极高的原子弹小城中,这种整体性的关联依然存在,此时的奥本海默可能有些令当代人厌恶(比如对待女性的态度),但,并不遥远。且虽然因为电影主题是人物传记的原因,诺兰的结构不再那么繁复,但依然可以从中找到各种典型的诺兰式元素。
但自从核弹试验成功,一切都不再一样,你只能看到一个被卷入宫斗漩涡中的奥本海默,而更广阔的外部,比如从杜鲁门到麦卡锡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再可见。在宫斗这一最低级的政治表现形式中,后1小时的塑造策略和前两小时相比,南辕北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对诺兰过往电影的摧毁,因为连诺兰最具代表性的大制作,高概念与精巧结构在这一小时中都不见了踪影。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是因为诺兰想要拿一座奥斯卡吗?不,在当下,一个奥班海默式的人物传记,在自由主义左向思潮占据主导(至少表面上是)的奥斯卡拿到一座最佳影片的几率微乎其微,更何况这种在风格上自断双臂的做法根本不可能让他染指任何奖项;为了让观众更容易理解?不,即使延续前两个小时的策略,它的理解难度也会是诺兰电影里偏低的。带着种种费解,重新审视核爆。
《电影手册》在评价《奥本海默》时提到一个观点——原子弹是一种元电影元素,因为原子弹与一般炸弹最大的区别,不是它爆炸瞬间的威力,而是它在爆炸后依然会产生某种巨大的回响,电影同样也是人事在时间上回响的产物,所以核爆与电影具备某种内在的一致性。这一看法是敏锐的,但如果仔细考察,就会发现电影与核爆之间有着更加复杂的关系。当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被投放后,周边的人走入那片废墟,看到一些惊人的场景——一些人的影像:一个靠在电线杆上的人像,一个蹲在路边的人像。。。。一具具仿佛幽灵一般的人像。这是什么?没错,是原子弹的产物,暗箱效应,是摄像术得以成立的基本原理,而在核爆的那个瞬间,整个广岛和长崎成为一个巨大的暗箱,核爆带来巨大的光亮,就如同相机的曝光一般,幽灵的影像在此形成,在这里核爆已经不再是如手册所言的,是一种可以和摄像术或是电影类比的事件,它就是摄像术本身。但无论是在罗兰·巴特那里(照片作为某种存在之证明)还是在安德烈·巴赞那里(摄像术作为某种木乃式的永生手段),摄像术本身都不通往某种彻底湮灭,而广岛和长崎的摄像术则并非如此,它一方面说明了一个人曾在此处,但同时又说明了一个人湮灭在此。于是,核爆成为了一种反摄像术的摄像术,亦或者可以说,从核爆,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宏大而又最残忍的摄像术成功的那一刻起,摄像术已然携带某种自毁,艺术的分类并不能为这种毁灭做出任何有效辩护。第一个直面这种现实的是阿伦·雷乃,“在广岛,你一无所见”,《广岛之恋》揭示了那个存在与湮灭同在的时刻。从此,所有摄影中的物质,都有一种湮灭的倾向,要么走向物质之外(现代欧洲电影),要么走向终结。
奥本海默,原子弹之父,在他的核爆试验成功的那一刻,无意间成为了现代摄像术的缔造者,他是电影的死神。当他念出了那句:“我成为死神,世界的毁灭者”时,诺兰,开始拍摄他的神祗。与死神同在者,皆难逃一死。黑白的影像根本不是一种所谓的真相解密,而是一种毁灭图景,它丝毫不指向物质之外,那个看似运筹帷幄,实际颇具滑稽感的政客,被死神开了一个玩笑,这是一种诅咒,对所有政治搬演及其影像的诅咒,而未在其间同框者,皆可继续存留。不知这是诺兰的良善还是奥本海默的慈悲,然向神讨要,皆要付出其代价,诺兰献祭了那些他最擅长的电影特性,在一段态度暧昧,老气横秋的影片中放逐了自我。最后,只留下奥本海默与另一位神祗爱因斯坦的对话——新的奥林匹斯山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