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天道·中篇》
血红的上弦月,照耀着曾家府邸的屋顶
曾头市的南面是河,北侧是山。险峻的山脚一直延伸到村落,山路上的原野是马匹的牧场,周围是士兵驻扎的城寨。即使是军队移动不便的地形,也在南北两边建造了军营,形成了铁壁般的防守之势。

曾家的宅邸,紧靠着高大的堡垒,位于能纵览整个南侧居民区的位置。夜半时分,曾家五虎集合在一间小房里。房间十分宽敞,由于主人刚健的性格,屋内没有任何华美的装饰。墙壁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毛皮和武器。比起起居室,倒是更有军营的气氛。
“哥哥,伤势如何?”
曾升很在意长兄的伤口。长子曾涂被徐宁一枪刺中,手臂上缠着绷带。旁边,头卷纱布的曾索啜了口热酒。
“三弟,少喝点。”
即使听到长兄曾涂的训诫,曾索也没有放开手中的酒杯。曾索已经喝了很多,但一想到今天的战斗,就不会感到醉意。
“没喝多少。我只是在想,好不容易训出来的士兵,一下子就死了这么多。”
“反正死的都是汉人。”
曾魁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手上还抓着大块的点心。
曾涂的表情很不愉快
“四弟,说话注意些。”
“因为大哥有一半的汉人血统,所以才格外地在意吧?士兵什么的,随便找点壮丁就能补充好了。是吧,二哥!”
曾密正在沉思。
“怎么了?”
“没事……”
曾密咔哒合上了铁扇
作为军师,他已经详细分析了梁山泊军的战法。战略、阵型、甚至主将入山前的经历,都已悉数侦测明白。
“不该如此啊……没想到这场战斗会打成这样。”
“简直要打输了似的。”
曾魁笑道。
“我可爱的军师,你还是赶紧考虑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我早就想好了计策。但那是对付吴用的策略。梁山泊真正可怕的是『智多星』吴用,我一直渴望与他一战。但不知道为何,那家伙居然没来……”
“那个叫做晁盖的男人,说不定也懂些军略。”
曾涂说道。曾密正把玩着手中的铁扇
“说不定吴用也有不能前来的理由。三弟,那个女人怎么说的?”
“晁盖暗杀行动失败,同行的两个伙伴被杀了——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要调查一下吗,大哥?”
“太磨蹭了!!”
曾魁扔掉了手中的点心。
“怎么,难道你『黄鼠狼』有什么计策不成?”
“简单!拿那个叫做张横的家伙当诱饵,引出晁盖。在他眼前,一根根地切掉手指,再砍掉手——晁盖一定会忍不住来救,然后,就能轻易干掉他咯!!”
“那样,会不会太卑鄙了?”
末座的曾升表示反对。
“我等应该堂堂正正地战斗。”
曾魁抚摸着年幼弟弟的头。
“战争中,没有什么算是卑鄙之举。”
“但是……”
这个时候,一个庄严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阿升说的没错。”
“父上——”
不知什么时候,曾弄来到了门前。曾弄两手背在身后,慢慢环视着儿子们的脸。
“不要忘记,曾家是女真的贵族。面对汉人对手还要以奸计取胜,是千古之耻辱!”
儿子们纷纷低下了头。只有曾升,像是在拜托什么一样回视着父亲的面容。
“我还没有决定让谁来继承家业。彼此竞争吧,儿子们!除了与我等的敌人战斗之外,时刻不要忘记发挥你们的才能!”
目睹儿子们陷入紧张的沉默后,曾弄离开了房间。穿过回廊,苏定正坐在台阶上赏月。曾弄看了他一眼以示致意,随后准备从他身边走过。
“请等一下。”
苏定站起身出声道。
“什么事?”
“您的目的,真的是打算凭借这次的功劳,被宋朝重用吗?”
“那种事情,有什么意义吗?”
在遥远的北方草原上君临天下的天空之王,一种巨大的苍鹰,被金国人称作“海东青”,翱翔苍穹之上,翅翼广阔,拥有着一双时刻瞄准地上走兽或其他活物,随时准备狙击的猛禽之眼。现在,曾弄俯视苏定的眼神,带有着与那传说之鹰一样凶猛的光芒。
“我的愿望,只有上天知晓。”

曾弄留下苏定一人,默默走向昏暗回廊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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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阮小五躺在破庙的正殿里发出呻吟。
从屋顶射进来的阳光很耀眼。从昨晚开始,三人就一直在思考,却迟迟想不出办法。老僧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寺庙出去修行了。
昨晚,老僧对三人说。
“你们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也不能离开这个寺庙。”
战争开始后,曾家的宅院和曾头市的门砦的警戒变得更加森严。街上有巡逻的士兵来往,河里也有巡逻的船只,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因为有夜禁令,只要在日落后出门,就会被巡逻的士兵抓住。三人从曾家的宅院里救出张横,再从城里逃出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过,总会有什么办法……”
“嘘——”
阮小七压住了哥哥的嘴。
“有人来了。”
三个人躲在佛像的阴影下。他们确实听见了微弱的脚步声。大概在刻意隐藏气息,脚步声非常轻微。
「曾家的士兵吗?」
兄弟三人屏住呼吸,各自抽出怀中的短刀。脚步声逐渐接近正殿,笔直地接近佛像。
“佛祖——”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接着传来了什么东西咚咚敲打地板的声音。有谁在叩头。
“阿爹是被曾家杀害的!他是被强行带到战场上杀害的!请您为我报仇!”
一位少年跪在佛像前,抬起缠着白麻丧章的额头连续磕向地面。然而,佛像是无法回答的。佛祖露出淡淡的笑容,俯视着少年。少年用丧服的袖子擦了擦脸。
“可恶!佛祖什么的,果然都是骗人的!!”
少年伸出双手,抓起放在古座边的被褥,朝佛像举了起来。突然,佛像发出了声音。
“喂,小子——”

少年的动作戛然而止。
“真的想报仇吗?”
“佛祖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鱼!”
“小鱼啊,你真的想替父亲报仇吗?”
被褥从少年手中掉落在地。少年胆怯地环视着正殿,但除了佛像和自己之外,再没有其他事物的存在。佛像的眼中带着一层灰蒙蒙的黑暗,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少年站起身来,呆呆地凝视着佛像。佛像仿佛将要坍塌一般晃动起来。
“真的想报仇吗?”
“您愿意帮我吗?”
“那要看你自己了。”
“我什么都愿意做!供奉也好、坐禅也好……”
少年再次叩下的头顶,响起了佛像庄严的声音。
“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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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两日之后,战斗再次开始。午后,曾魁率领曾头市的先锋部队发起急袭,梁山泊军出兵迎击。这一次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交战,只是一场相互试探的战斗,最终也没能分出进一步的胜负。第二天,两军再次交战,依然胜败未分。双方就这样继续对战了三日。两军持续对垒,徒增死伤,河滩间充满了腐尸的臭味。
这一年的末夏依然很热。即使是已能听到秋日喁语的午间,夏天的热度也丝毫未减,太阳西沉之后,终于吹起了微弱的凉风。

月亮在山脊上悄然升起。那是比满月略逊一筹,形状不稳、微微残缺的月亮。刚升起的月亮巨大得不可思议,如鲜血一般赤红。
史文恭在能够俯瞰整个曾头市的山麓岩石上坐了下来。他凝视着月亮,心中萌生起整个世界都沐浴在鲜血之中、被鲜血浇染的错觉。
「丑陋的月亮。丑陋的世界。」
史文恭闭上了眼睛。
「但是,比不上那一夜的黑暗——」
那个隆冬的夜晚,哥哥去世了。史文恭从没想过,这个世界竟会有如此黑暗、如此冰冷的夜晚。天寒地冻,星消月隐。只有呼啸的北风从耳边吹过。那一夜,史文恭在黑暗中重生。或者说,他的生命在这个世界消亡。此后,史文恭仿佛活在一个并非现世的地方。在史文恭眼中,那一夜,整个世界仿佛都死去了。
哥哥,对于自幼失去双亲的史文恭来说,不仅仅是唯一的亲人。对他而言,哥哥是兄长,是父母,是老师,是这世上的一切。
哥哥比任何人都要强大、严厉。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不仅在村子里,放眼济州的私塾,哥哥的武艺和学问也是公认的第一。继承家业之后,哥哥也一直努力修炼,不近酒色,远离女人,一刻也没有懈怠。不屈服于弱者,从不轻言失败。那时的史文恭,总觉得哥哥的生存方式太严格了。但是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哥哥之所以要修炼得比谁都强,是为了守护这个家,守护弟弟,守护需要守护的一切。为此,哥哥的心中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成为自己的阻碍。但是,只有一个人不同——晁盖。
正是那个晁盖,斩断了哥哥一直以来蓄势待发的生存信条。
史文恭想起了在那场战斗的终焉,向倒在泥泞之中认输的哥哥头顶挥起刀的晁盖。晁盖在那一刻的眼神,史文恭永远不会忘记。那是魔物的眼睛——那个夏日,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栖息在昏暗水底的深渊之主——渊之主的眼睛,毫无疑问,晁盖也是拥有相同金色眼睛的魔物。

这一次,哥哥一定也看到了那个魔物。被史文恭抱回家的哥哥,连着三天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之后的第四天早上,哥哥终于开口说了自那之后的第一句话——他准备背上剑去山里修行。传说登上灵州的亡武山,与山顶的十个修行者一起,忍耐严苛无比的修行十年之后,就能成为天下无敌之人。曾经把那些传说当做笑话一笑了之的哥哥,带着认真的眼神说道——
“我要越过百峰,登上亡武山顶。等修炼成功之后,再与晁盖一战!”
仔细想想,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哥哥就已经开始发疯了吧。
“你留在村里,好好活下去!”
那句话,说不定就是哥哥最后残留的理性。但是,史文恭选择放弃一切,跟着哥哥一起踏上了苦行之旅。两人攀越险峻的百座山峰,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亡武山山顶。山顶只有一座崩坏的石碑,并没有什么修行者。但是,哥哥相信传说,在这座连鸟都不会靠近的深山中开始了修行。以溪谷、岩壁、树木、野兽为对手,不断地修炼着。
自此之后,兄弟俩再未见过任何人,更未与任何人说过话,两人的生活只剩下了战斗。史文恭每天采集野菜,射杀松鼠供哥哥食用。有一次在山上转了好几天,什么食物也没找到,摇摇晃晃地回来时,发现哥哥靠着吃掉河里的青蛙活了下来。
有的时候,兄弟二人也会与对方交手。哥哥下手毫不留情,好几次都把史文恭逼到几乎被杀的危险境地。被疯魔附体的哥哥,其眼中已经映不出弟弟的形状。即使在严酷的修行中双目失明,哥哥的眼睛中仍然映现着晁盖的身影。吐血、昏倒,一直到生命消失的瞬间。
“晁盖……等着我……”
哥哥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握住佩剑。雪花纷飞的寒风,瑟瑟吹过石洞深处。风携裹着雪花落下的时候,哥哥已经停止了呼吸。

杀了晁盖,以前的哥哥就能回来——史文恭一直以来的愿望也随着哥哥的死而消亡。被独自一人留在凄凉的石窟中的史文恭,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合上哥哥仍然睁着的眼睛,把遗骸埋葬在崩坏的石碑边上。为了买些纸钱祭奠,史文恭挣扎着爬下了山。时隔十年,史文恭再次在街头徘徊,寻找出售丧葬用品的店面。史文恭找了很久也没能找到,于是准备向路人询问。当时刚好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经过,史文恭便走了上去。然而,就在史文恭靠近母子二人的同时,小孩突然哭叫起来。
“妖怪!妖怪啊!!”
孩子大声哭叫着,母亲连忙把孩子拽到身后跑开了。所有人都张目结舌地看着史文恭的脸。史文恭像是要逃避人们的目光一样,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河边。看着自己映在流水中的面容,史文恭呆住了。
“哥哥……”
那已经不是自己的容颜。或者说,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相貌。此时此刻在水面中浮现出来,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正是哥哥的眼睛。那是史文恭再熟悉不过的哥哥的面容。灰色的头发,青白干枯的皮肤,宛如幽鬼的面貌,只有眼中还闪烁着狂热的光辉。史文恭惨叫起来。但是,那声音不是悲鸣,而是宛如枯木的惨笑声。渐渐地,史文恭的声音被黄昏的天空吞没了。
恍惚间,史文恭察觉到背后微弱的气息,表情随之微微一动。
“是‘猫’吗?”

“瞧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北京流行风?”
“眼光不错喔~”
白骨猫从树荫中缓缓现身。她穿着一身火红的丝绢,在史文恭面前转了两圈。这一次,白骨猫化了一副天真少女的妆容,但在她的眼中看不出半点小猫的可爱气息,而是充盈着千年山猫的韵味。白骨猫望着被月光映红的河流,用歌唱一样的声音问道。
“梁山泊军里,有谁死了吗?”
“现在还没有。”
“你杀了多少人呀?”
“杀多少人,都没有意义。”
“是吗?”
白骨猫瞥了一眼史文恭的侧脸,欢快地笑了起来。
“你可别忘了……”
“什么?”
“你们的‘工作’啦!不是说好要杀了晁盖的?”
史文恭站起身来,转身背向面带笑容的少女。
郁保四在黑暗中无言伫立的巨大影子,看起来像是古墓前放置的石像一样。
“险道神——”
史文恭呼唤着郁保四的绰号。那是送葬队伍的向导之神的名字。
“多舒服的风啊!”
这里是曾头市的牧场。到处都能听到战马的蹄音。有一道白色的身姿奔袭而过,是照夜玉狮子。马如其名,在暗夜之中也能鲜明地闪耀光辉。鞍上伏着的纤细身影,似乎是曾升。
史文恭凝视着奔跑的马儿。郁保四也低声呻吟起来。他似乎在等待着史文恭的命令。
“什么也没有——”
史文恭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低声道。
“应该守护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史文恭丢下猫和郁保四,一个人离开了。高悬在天的月亮褪去了血色,照耀着史文恭远去的背影,崭露出白晃晃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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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牧场策马奔驰的曾升,率领士兵回到了城里。今晚轮到他来巡逻。寂静的街道上,曾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他的正前方,有人从胡同里跑了出来。曾升连忙勒紧缰绳,停止了坐骑的脚步。
“是谁?”
士兵们举着灯跑了过去。在曾升的马蹄边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抱头蹲在那里。。
“你不知道夜禁令吗?小孩子是不能出来的!”
“请您放过我……”
少年捧着沾满泥土的脸啜泣起来。
“我想去买线香……我阿爹死了……如果不烧些线香和纸钱的话,阿爹就不能到那个世界去了……”
曾升瞥了一眼少年简陋的丧服。是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曾升命令士兵们退下,从怀里拿出银粒,扔到少年面前。
“快去吧,买完马上回家。”
少年立刻跳了起来,抓起银粒向黑暗中跑去。
街上一片寂静,只有时不时从巷口传来的几声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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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昏暗的小巷里的小鱼,确认曾升等人已经远去之后,轻轻哼了一声。小鱼谨慎地窥探着周围,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再次跑了出去。目的地是法华寺。小鱼跨过倾斜的门,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向正殿走去。原本十分冷清的寺庙里,这几天却人来人往。前来拜访的都是些穿着丧服的人。失去儿孙的老太太、怀抱婴儿的寡妇和孤儿……所有人都像是在祈求什么似的,一个接一个地穿过荒寺的大门。
“没问题吗?”
阮小五环视着聚集在正殿的人们。
“都是孩子和老人。”

这些人是由小鱼选择的,绝对值得信任的人。小鱼先把母亲带了过来。此后,母亲领来了一位失去儿子的大姐姐,这位姐姐又带来了邻家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寡妇,而寡妇则邀请了失去了唯一孙子的老人。大约有二十人聚集于此。
阮氏兄弟将定好的计策说了出来。
“我们要放火烧毁曾家的宅院和南北两边的堡垒,再把梁山泊军引到城里。”
这项工作就需要原住民的协助。于是阮氏兄弟把寻找关系的任务托付给了小鱼。起初,有些人并不愿意配合梁山泊军。
是小鱼的母亲最先出来为梁山泊军说话的。
“不是我们帮梁山泊的忙,是梁山泊帮我们的忙!”
曾家像强盗一样入侵了这个城市,杀害居民,掠夺家产,成为了这里的统治者。原住民对曾家统治的怨恨,不是在这一两天才开始的。
此时此刻,众人的面前展开了一张地图——是曾头市的地图。图上记载着曾家的宅邸、关门以及障壁的高度,还有城里的小道、田地和村落。阮小二一边倾听大家的提供的内容,一边把新的信息补充到图里。不久,详细的地图就大功告成了。只是还不清楚关押张横的地点。要犯被关押在曾府内部是肯定的,只是聚集在该寺的居民之中并没有清楚曾府内部结构的人。
“邻居家的姐姐可能知道!”
小鱼嘟起了嘴。
“但她从来不和我说话……”
“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杀进去再找吧!”
阮小五晃了晃手臂。他早已厌倦了对远处的战争袖手旁观的感觉,想要尽快与大家一起战斗。
他们的计划是趁夜在曾家府邸和城寨放火,然后打开城门,把梁山泊军引到城里。当然,光靠这里的老弱病残是不够的。但是,他们可以将这个计划秘密传达给军中的儿孙和兄弟。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与外面的晁盖大哥取得联系。”
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能出城。最近哨船频繁出现在河面,现在连寺院到深渊这一带也很危险。
“我去吧。”
阮小七站了起来。
“等半夜越过城墙,潜进河中看看。虽然不能像张顺那样,但运气好的话还是能逃出去。”
“太危险了。失败的话,大家都会死。”
阮小二的话让正殿再次陷入了沉默。忽然,正殿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大家一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老僧不知何时站到了那里。老僧一直在昏暗的佛像前默默诵经。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和尚……”
三个人一同站起身来,走到诵经的老僧背后。
“拜托你了。”
低读经的声音还在继续。
“请您把这张地图交给晁盖大哥,并向他转告——阮氏兄弟和曾头市的居民将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在街上放火。”
只要这么说,晁盖就会明白一切。
“拜托了……”
大家都凝视着老僧瘦削的背影。
低矮的蜡烛在夜风中摇曳。
老僧缓缓回过头来。从他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感情,只有那严厉的表情令人望而生畏。

“阿弥陀佛。”
老僧合掌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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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缭绕的晨雾之中,老僧只身一人向曾头市的南寨门走去。东边的天空还很昏暗。今早的看门人是曾索。
“真难得啊。”
曾索面无表情地感叹着,随即让部下打开了寨门。
“离梁山泊军远点,如果被抓了,我们不会去救你的。”
僧人无言地向河岸走去。天空还很暗。他轻声吟诵着经文,用非常缓慢的动作环视着四周。雾气渐浓,风景模糊。老僧缓缓迈出脚步,踏过沾满鲜血的石头,淌过淹没到腰的河水,默默向梁山泊军的营寨走去。
没过多久,老僧就被梁山泊军的哨兵抓住,带到晁盖身边。晁盖认出眼前正是几天前在川原上诵经的僧人,立刻命令士兵释放老僧。
“你是在雾气里迷路了吗?快回去吧!”
“拙僧是来见你的。”
“见我?”
“是的。”
“见我做什么?”
老僧没有回答。于是晁盖带着老僧来到了自己的幕屋。呼延灼和林冲正在其中进行军议。老僧在三人的注视下端坐下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递到晁盖手中。
“是阮家的兄弟给您的。”
“啊,他们没事吧?”
“没事。请先……”
老僧催促晁盖审视地图。呼延灼和林冲也凑了上去。他们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惊讶。

“这是曾头市的地图?”

三人一同凝视着老僧雕像般的面容。看起来这个僧人准备出卖曾头市。晁盖站起身来,向老僧拱手行礼。
“您要帮助我们吗?”
“并非如此。”
“那么,您是为了阻止这场战争吗?”
“战争不会结束。但是,我必须要拯救。”
老僧用淡然的语气,把计划的大致内容告诉了晁盖。
计划的内容是在下一个满月之夜,居民响应梁山泊军的夜袭,在城中起义,在堡垒放火,打开城门。他们的要求是,灭掉曾家,赶走女真族的士兵,让居民们重获自由。
“可是……”
呼延灼歪着半白的胡须。
“无论有多强的反抗意识,也不足以让一支队伍倒戈。以民众的骚乱程度,想打开城门实现里应外合是远远不够的。”
“还有办法。”
微弱的蜡烛光芒在老僧的眼中晃动。
“拙僧可以告诉你们进入曾头市的后路。越过北侧的山峰,有一条狭窄险峻的兽道,大军无法通过那条道路。但只要有向导,就能越过山岭,来到曾头市的北部。”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可以从南北两面夹击,分散敌人的兵力……圣僧曾做过军人吗?”
“拙僧早已忘记了俗世的一切。”
老僧沉默了。慢慢变短的蜡烛逐渐消融,最终化为虚无。呼延灼在微弱的灯光中审视着地图。林冲在一旁凝视着僧人的侧脸。晁盖则抱着胳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时间就这样流逝着,不久,屋外传来了阵阵的鸟鸣声。天已经大亮了。老僧站起身来,把袈裟往后一甩。
“拙僧明天还会再来。”
“请稍等——”
晁盖睁开眼睛。
“我相信你。”
“晁盖殿!”
林冲一脚踢开座位。
“您不认为会是曾头市的圈套吗?”
“圈套?”
“人只要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谎言都能编造,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至少目前我们没有任何根据能够相信这个僧人。对于这项计划,我保持反对。”
“林教头——”
晁盖静静地笑了。
“谢谢。”
“晁盖殿……”
“你总是担心我们的身体,为我们操劳。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这次,就请放心交给我吧。”
林冲再也无法说些什么。他非常清楚晁盖一旦下定、就比任何人都要固执的决心。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断金亭斩杀王伦,将晁盖迎为寨主。
「可是……」
林冲如履薄冰地目送老僧离去。他也不觉得老僧会说谎。
「和“那时”一样……」
林冲把手伸向腰间的佩剑。宝剑『白虎』——象征着他命运的不祥之剑。曾经,林冲因为盲目的相信而失去了一切。茫然地进入白虎节堂时的感觉,伴随着阵阵伤痛再次涌上心头。
林冲来到了呼延灼的幕屋。呼延灼正摊开老僧带来的地图,仔细端详着。
“做得很好。城中的关门位置和军队的部署都很合理。地图上应该没什么错误。”
“呼延将军难道不反对吗?”
“反对。”
“您相信僧侣的话吗?”
“无所谓。”
“那么,为什么……”
“我相信晁盖殿。”

呼延灼转向林冲的脸,俨然一副威严的将军面容。
“除了元帅的命令以外,在战争中没有任何可以服从的东西。只要相信天气、部下、和关于敌人的情报就足够了。因此,只要相信主帅的决定,然后再为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好准备,并进行战斗。只有这样,才能化危险为机会,取得战争的胜利。”
“是我疑神疑鬼了吗?”
“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呼延灼深深地点了点头。
“正因为如此,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进行战斗。兵者,诡道也。而且,战场上是不受君令的。”
经验老道的将军默默把地图规整地折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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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僧在河边念了半天的经文。他的声音中,似乎掺杂着一些与以往不同的声音,但能听到老僧声音的,只有流水和被遗弃在河岸而腐烂的尸体。老僧走后,河畔立刻回归到寂静之中。
河边有一棵枯木。一位少女坐在树枝上,纯红的衣裳像花朵一样鲜艳。少女默默目送着老僧离去,无声地笑了。她的笑容仿佛发现猎物的野兽一般。
“干的不错,和尚——”
紧接着,白骨猫放声大笑起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跳下树枝,悄悄地跟在老僧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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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老僧和巡逻的士兵发生了争执,险些被打伤。老僧步行回到法华寺,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街道。没有任何人注意。
中秋的满月在山顶悄然升起。
梁山泊军秘密准备出阵。晁盖分兵两路,由呼延灼率领主力军从正面攻击诱敌,晁盖、林冲的军队以和尚为向导,带领八百精锐走山路包抄北寨。马衔枚,兵轻装,大锅蒸饭,分配烤肉,饱餐出发。出乎林冲意料的是,原本担忧士气会出问题,出发时士兵们却个个斗志满满。
不久,从曾头市出来的老僧到达了梁山泊军大营。
“那些家伙好像还没有发觉。”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梁山泊军的队伍。
与此同时,史文恭正在曾家的后院里,眺望着同样一轮月亮。
“满月啊。”
背后传来了苏定的声音。
“史文诚也很喜欢赏月。”
史文恭慢慢地回头看向苏定。那灰色的瞳孔深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但是,没有切实形态的事物,很快就变薄消失了。
“那时候是你吧?”

“什么啊?”
“亡武山的山腰,有座小小的山神庙。庙宇早已朽坏,旧祠堂也已经被舍弃了。但那里,经常有人留下米和油。”
兄弟俩入山后不久,苏定就拜访过亡武山。在旅途中,除了苏定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兄弟俩在那座山上修炼。
“是你吧?”
“不是。”
苏定留下史文恭一人,只身回到宅邸之中。
不久,史文恭也站起身来。他缓缓穿过庭院,横跨大门,来到满是黑暗的街道上。
白骨猫刚好从街角现身。
“今晚,他们可能会来哟。”
白骨猫低声细语道。
“那些家伙,在悄悄做突袭的准备。就像我闻到的那样。”
“这件事,还没告诉曾家吧?”
“这不是先来问问你嘛!话说回来,那些家伙……真的会来吗?”
“会来。”
“嘛,怎样都好啰!晁盖就交给你了。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毁灭梁山泊。如果忘了这点,我可要为难咯!”
“只要能杀了晁盖,我就听从你家‘娘娘’的命令。”
白骨猫嗤着鼻子笑了起来,随即在黑暗中向曾家府邸奔去。
宅邸的庭院里摆着一张桌子,曾家五虎聚集于此。听到梁山突然行动的报告时,兄弟五人面色大变。
“我就是来特意通知你们一声。接下来,就看你们怎么大显身手啦!”
桌上排列着中秋家宴的菜肴。白骨猫轻巧地从盘中捏起一块米粉做的甜年糕。
“女人,这些就是你知道的全部情报吗?”
“不止哟!我还知道你们各自的秘密呢~”
白骨猫用尖锐的声音笑了起来,随即轻蹴地面,消失在房檐之间。
“那个女人,真的信得过吗?”
曾魁的声音传到了屋顶。白骨猫坐在瓦片上,把年糕缓缓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蓝白的月光照过房顶,瓦片如同波浪一般熠熠生辉。
“好美的月亮呀!”
白骨猫在几近透明的月光中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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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曾弄的指示下,曾密急忙传令各部队进行迎击。曾弄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要求全军秘密行动,不准发出任何声响。
“不可让梁山泊军得知,我等已有防备。”
曾头市军肃然地准备迎击。大部队在曾索和曾魁的指挥下向南寨移动。观望着军队行动的曾弄也披挂甲胄,离开了宅邸。照夜玉狮子已经被牵到门前。纯白的战马沐浴着皎洁的月光,皓然生辉。曾弄略过上马石,一步跳上马背。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仰望天空,叫来了长子曾涂。
“你留下来。”
曾涂无法理解父亲的命令。
曾弄再一次强调。
“你留在宅里。”
“为何不让我出阵?”
曾弄没有回答,这一次,他呼唤了末子的名字。
“你和苏教师一起防御北寨。”
“但是,父上,敌军是从南方袭来……”
“南寨,我亲自去。”
“那么,我替大哥留在这里……”
“没有必要。”
曾弄从刚乘上的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答应过你的,这匹马借给你骑。”
曾弄把白马的缰绳递到曾升手中,自己则换乘一匹黑马,向街道奔去。矫健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曾升和苏定也纷纷出阵离去,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曾涂一人。曾家的宅邸前,诸多部队纷至沓来,兵马的脚步声一直蔓延到远方。不久,结束了分配城内各处兵力与指挥工作的曾密回来了。
“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是父上的命令。”
夜风吹动篝火,火星散乱飞舞。
“命令你留守宅邸吗?那么,就是派阿升去北寨防守咯?”
曾涂没有回应弟弟的问题,默默转过身去。曾密啪地打开手中的铁扇,挥走散落的火星。
“看来,父上是想立曾升做太子啰?”
“阿升……”
曾涂像是被火星烫到一样回过头来。
“阿升他……是末子。”
“长子承嗣家业,是汉人的习俗。而塞外之民的惯例,是末子继承一切。先前一战,父上只顾让阿升在后方保命。然后,今天又想夺走大哥的功劳给他。这也是,那也是……全都是想让阿升继位的先兆。”
“可是——”
曾密凑到曾涂耳边,观察着兄长的表情。
“大哥,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我再去看看……宅邸的防务。”
曾涂离开弟弟,向宅院深处走去。院子里各处都燃烧着篝火,如白昼一般明亮。曾涂像是想要逃离那光芒一样,面向墙壁停下了脚步。然后从胸前的铠甲下,取出一块小小的陶板。
「公主啊公主……你还是要这样折磨我吗?」
被月光照亮的陶板表面,与曾升面容相似的丽人的身姿,淡淡地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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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升与苏定并马向北寨走去。街上家家闭户,像守丧一样鸦雀无声。各家漆黑的屋顶和墙壁上,只有月光寂寞地垂下。曾升的背后突然冒起了一阵冷汗,于是转头看向身旁的苏定。
“师父,这一战,您怎么看?”
“不知道。”
“我相信,我们能够打赢。”
“也许吧。但是,你想过吗?”
苏定抬头眺望着蓝白色的月亮。
“人们之所以战斗,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定朝一旁困惑的少年瞥去严峻的目光。曾升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苏定到底是什么人,曾升并不知道。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曾头市的男人。战胜曾魁,得到父亲的中意,于是被聘用为武术教师。他的过去,谁也不了解。曾家的人们仅仅知道,他曾和史文恭死去的哥哥当过一段时间的同门师兄弟。但是,无论他是什么人,曾升都不介意。他的武艺,都是苏定传授的。师父的训练很严格,但无论多么严酷的训练,曾升都能从中感觉到师傅对自己深沉的感情。
然而,曾升从没见过苏定露出这样冷酷而悲痛的表情。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是,苏定突然挥动马鞭,策马超过了曾升。那个背影,似乎与平常的苏定有所不同,像是没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宽恕之心,任何人都有。但是,彼此并肩战斗之人,其目的却未必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