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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天道·前篇》

2020-08-11 22:01 作者:TagX_  | 我要投稿

一瞬间,有风从战场吹过。

“开始了——”

风中伴随着阵阵鼓声。

一碧如洗的晴空之下,曾头市军阵头转过七名骑将。欧鹏数点来将,向梁山泊军分别指出了他们的名字。位于前列的五人,分别是曾头市主人曾弄的五个儿子,五兄弟的母亲各个不同,容貌也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连使用的武器和穿戴的盔甲也完全不同,被外人称做“曾家五虎”。长子曾弄长着一只鹰钩鼻,目光像猎隼一样锐利,手握一杆长枪。次子曾密,一身书生行头,手持铁扇。三子曾索仅有一眼,惯用的锁镰插在腰间。最引人注目的是绰号『黄鼠狼』的四子曾魁,他是一位身体肥胖的巨汉,手中搓着一对和自己的脑袋一样大小的铁锤。

此外,少年模样的末子曾升也在一旁。曾升穿着一身绿松石镶嵌的华丽铠甲,鞍系长工,由教师苏定陪同跟在略靠后的位置。虽然仍是少年,但目光却如同猛虎一般精悍。连身经百战的梁山泊军也为止感到震撼。眼前的这些人,与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敌人都不一样。他们不是脆弱的官军,也不是仅凭蛮勇的贼兵。


这才是战争,是真正的战斗——士兵们也做好了觉悟。没有人感到畏惧。他们头顶飘扬着『替天行道』的旗帜。那四个大字深深地铭刻在每个人的心中。梁山泊军历经重重险阻,终于全部汇合于此。

旗帜之下的晁盖,正睁大双眼,牢牢地盯着敌阵中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

「史文恭——」

两人隔河相望,视线在一瞬间交错。太阳在二人的上方炽热地闪耀着。已经无需多言。曾头市军的士兵,一齐高声呐喊起来。『黄鼠狼』抬起冰冷的目光,向身旁的曾密看去。

“二哥,和汉人的密约,真的没问题吧?”

曾头市的年轻军师点了点头。

“他们已经写信过来了。信里说只要抓住晁盖,就可以借兵给我们。”

“汉人,真的信得过吗?”

“没有信任的必要。”

一直缄口不言的独眼曾索开口说道。

“俘虏晁盖以后,我等就率军进入宋都,伺机起事。不必跟他们废话。”

“父上来了!”

听到长兄曾涂的话,弟弟们纷纷安静下来。鼎沸的曾头市军中央,立起了蓝底金鹰的大旗。队伍分为两列。捧旗的巨汗正是郁保四。巨大的帅旗之下,一个男人傲然地前行着。那是一位蓄着女真族的发辫,身披银狐毛皮的壮年男人。男人便是曾头市之主曾弄。本姓完颜,进入汉土以后改姓为曾。他是金帝完颜阿骨打的族人。茂密漆黑的胡须,如同箭镞一般锋利的眼睛,天庭宽满,而其胯下的骏马,毫无疑问,正是从段景住那里夺来的天马“照夜玉狮子”。但是,对梁山泊军而言,比什么都更加引人注目的,是从他身后拉出来的一辆囚车。

“张横!!”

被笼顶的绳子捆住双手,悬吊在半空中低垂着脑袋的,毫无疑问正是昏迷的张横。他不顾张顺劝阻,变装潜入曾头市的街道,被曾家的兵马捕获,严刑拷问,但始终没有回答一字。张横的身体在刑讯中被殴打至重伤,破烂不堪,早已失去了意识。林冲看了一眼晁盖。晁盖沉默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张横。

在此期间,曾头市军的呐喊声更加激烈,直冲云宵。喧嚣声中,曾弄缓缓地举起右手,曾头市军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水面一般鸦雀无声。体内流淌着女真贵族之血的男人策马向前,仿佛睥睨众生一般。他那凝聚了精悍的野性与智慧的双眸,包含着不折不扣的“王”的气质。

“儿子们啊——女真的虎狼们啊!”

曾弄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那声调低沉而浑厚。那是无比强大粗犷、直击耳膜的声音。

“去吧!”

伴随着声音的停顿,世界仿佛轰然移动起来。

曾头市全军沸腾,大地也为之摇撼。猛然涌出的军队,如同巨大的海啸一般涌奔袭而来。

时值初秋,河水水位降低。两军杀入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以曾家五虎为首,曾头市军气势汹汹地梦扑过去。骑兵在后指挥,数千名步兵呈锐角之势向前猛进。完全不像民兵该有的气势。曾头市军士气恢弘,气魄惊人。先行的骑兵队伍引弓发矢,利箭如雨点般落下。

“应战!!”

林冲一马当先,率领梁山泊军的先锋部队冲了出去。解氏兄弟率领的部队纷纷放出箭矢。两军的箭雨想交,在空中碰撞,落进了河水之中。箭矢用尽之后,两军的骑兵纷纷策马向阵前冲去。率领曾头市军先锋军的将领是『黄鼠狼』曾魁。曾魁身披狼皮,策马向前,他将手中的铁锤轮过头顶,呼呼作响。林冲抢先一步,拦住了曾魁的去路。

“白衣男,滚开!”

面对曾魁的恫吓,林冲猛然挥出蛇矛。

先锋军短兵相接,曾头市军向左右两面展开双翼,打算从两侧包围。发觉敌军企图的中军将领呼延灼立刻派出孙立、黄信也展开两翼阵型应对。曾头市军似乎接受过严格的训练,行动丝毫不乱。但是,过去被呼延灼评价为“乌合之众”的梁山泊军,现在动作的敏捷程度也丝毫不亚于对手。两军的侧翼势均力敌,随着鼓声猛烈地响起,在河岸激烈地战斗起来。

「厉害!」

呼延灼的感叹不无道理。明明都是山贼、农民、壮工和无赖汉,却能忍受无比严酷的训练,成长为合格的士兵。踏入河中的先锋军是由徐宁、刘唐率领的部队,他们也一步不退,持续地与敌军战斗着。

「这样就好——」

呼延灼回头看向身后的晁盖。呼延灼是极有经验的军人,他立刻对战斗的胜负做出了五五开的预算。最初看到曾头市军的统帅时,他隐约感到了不安。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那是做为将领一定会切实体验到的感觉。是遇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产生的本能反应。

胜负不易分出。曾头市的士兵们很勇敢。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一群仿佛感觉不到恐惧的野兽。他们大多是女真族人,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善于骑射,技艺纯熟,宛如猎犬一般袭向梁山泊军,没有一人后退。战场逐渐在一望无际的河滩广泛展开。战鼓声、武器碰撞声与人马的嘶吼声混合在一起,喧嚣声覆盖了整个世界。武器和马匹、人类和水沫交错,士兵们踩着倒下的尸体继续战斗着。

白胜也加入到杀气腾腾的风暴之中。不知已经战斗了多长时间,杀死了多少人,无感和意识都已经麻木了。汗水流到眼睛里,视野变得模糊。喉咙干的要命,白胜低下头,捧起一滩映照着自己破碎容颜的河水。他尝到了血的味道。水面上闪过一道白光,白胜抬起头来,挥刀刺向袭击自己的敌人。敌兵迅速倒下,与此同时,又有一个男人回过头来。那是一个眉毛入鬓,梳着发辫的大块头男人。男人挥起斧头,砍向白胜手中的枪头。白胜的左腿受了伤,但他仍然不顾疼痛,举刀捅穿了敌人的肚子。男人轰然倒入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白胜浑身沐浴鲜血,胸中翻涌着一种莫名的感觉。白胜尽情地叫喊起来。无言的咆哮,被战斗的喧嚣所淹没。但白胜坚信,那个声音一定能传达到某个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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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贼军的战斗力很强。”

曾头市军的后方,苏定用毫无感情的声调说道。在这座高台上可以眺望整个战场。在他眼里看来,这张战斗的胜负概率也是五五开。出乎意料的是,己方的损失比预想中要大。苏定看了一眼身旁的曾弄。他经常夸耀自己的女真军队有多么“无敌”。但是,现在正坐在七宝椅子上的曾弄却面无表情地观望着一切。女真之王的脸上丝毫不见动摇的神色。倒是身边侍立的少年面色微红。

“父上,请让我也出阵……”

“不准。”

父亲的声音十分严厉。

“但是,哥哥他们都……”

父亲没有回答。他那泰然自若地纵览整个战场的眼神无比冷酷。曾头市之主绝不容许有人忤逆自己的命令。说出的话也从不改口。少年也没再说些什么。战场越发沸腾。偶尔,能在杂兵之间辨认出哥哥们的身影。长兄曾涂身着银甲,持枪奋战。曾索正以红毛和独手的两个男人为对手战斗。曾魁在和一个白衣将领对战,至今胜负未分。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还会持续多久。锋刃相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曾升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气势。曾涂似乎受伤了,身着华丽铠甲的男人正挥起金枪刺向他的胸前。

“父上,原谅我——”

曾升翻身上马,一口气奔下高冈。曾弄站起身来,取过长枪,猛力投了出去。枪在苍穹之下描出巨大的弧线,贯穿了笔直向下俯冲的马匹的头颅。坐骑倒毙当场,被抛下马的曾升呆呆地回过头来,眺望着远方。

曾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重新坐回七宝椅上。

战斗还在继续。他目睹着曾涂肩上负伤,拼命逃走的样子。一旁,一直观望着曾升和曾弄的一系列行动的军师曾密,隐藏在漆黑的铁扇背后,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细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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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过中午,战斗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没有任何喘息空间的战斗之中,史文恭的目标只有晁盖一人。两军的主力已经全部参战,开始了大规模的混战。史文恭砍倒挡路的杂兵,刺穿身前的敌人,在战场上奔走。

「晁盖,你在哪里?!」

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敌军。终于,史文恭瞄到了远方晁盖的身影,立刻策马加鞭,丝毫不在意身旁聚集的杂兵,一阵风般在战场上飞驰而过。对于阻挡道路之人,史文恭不分敌我,只是挥枪杀开血路,直直地往对岸奔去。在飞散的水花和血沫之中,史文恭目空一切地奔驰着。

「晁盖!!」

史文恭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言地紧接着晁盖。

忽然,晁盖回头向史文恭的方向看去。

身为主将的晁盖,位于被徐宁、石秀、杜迁、宋万和许多士兵保护的后方。四人为了守护晁盖,纷纷跳出阵前,一齐向史文恭亮出武器。但是,史文恭毫无畏怯,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晁盖。除晁盖之外,任何人都不在他的视野当中。史文恭染血的枪刃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晁盖突然推开保护自己的士兵,策马而出。

“晁盖殿!!”

晁盖不顾徐宁的劝阻,猛挥马鞭,跃马向前。

史文恭也刺倒周围的敌人,跳进河中——晁盖就站在他的面前。两骑马蹴立在银光闪耀的波涛之中。水花在二人之间飞舞破散。

晁盖用枪挡住了史文恭的攻击。再次交枪的后座力将两匹马撞向两边。史文恭策马挥枪,锋刃直逼晁盖。十回合、二十合,两人无言地交战着。两人周围的声音和色彩逐渐消失。持续了数十年的恩怨交错,不断持续的战斗,永不停息的复仇。晁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

史文恭使出浑身的力量,满怀杀意地挥枪刺向晁盖。晁盖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枪杆。史文恭无法进一步刺击,也无法抽回枪刃。

“听我说,史文恭——”

史文恭放开长枪,拔出了配剑。那是一把破旧不堪、布满残缺锈迹的剑。晁盖睁大了眼睛。他至今仍然清楚记得,那是属于已死的故友的配剑。晁盖在一瞬间露出了破绽。

“晁盖殿!!”

徐宁挥枪突入两人之中,间不容发地弹开了史文恭的劈斩。与此同时,晁盖的坐骑马失前蹄,向水中跌出一步。巨大的水花喷涌而出,无数的水滴,在蓝天之下飞散。

被从马上抛出的晁盖,扑通一声坠入水中。他听见了水花溅起的声音。此后,周边陷入一片寂静。战斗的声音远去,很快,晁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晁盖浸入河底,仰望着天空。潺潺流淌的河水之上,蔓延着一望无际的耀眼天空。

遥远的盛夏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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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的声音在晁盖耳边潺潺流动。

细流的声音一开始很远,但在逐渐地靠近。

树丛里传来了蝉鸣。穿过树林,就能看到一条绵延的河流。正午的太阳下,夏日的河水潺潺流淌着。跳进清浅宽广的河中,银色的水花飞溅而出,迸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寻找饵食的白鸟被水花惊起,唰地飞向天空。脚边的小石子之间,淡茶色的小鱼成群结队地游过。

“快来呀!”

一个少年在河中呼唤。

“史文诚?”

岸上的另一个少年挥了挥手。年幼的弟弟紧紧抓着哥哥衣服的下摆。

“快点走吧!要是被大人看到了,一定又会拦着不让我们去的!”

“要去哪儿?”

“不是说好了吗?去抓渊之主!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啊……是啊……”

晁盖想起来了。

隔开东溪村和西溪村的河水上游,有一处绿色的深渊。在那连阳光都无法射入的水底,住着巨大的“主”。那是一只不知是鱼还是蟹,正体不明的怪物,在满月之时就会现身,吞吃村里的狗和羊。巨大的怪物会从水中飞出,一口吞下祭品。今天就是满月之日,三人打算去捉住那个所谓的深渊之主。扛着鱼叉的史文诚带头领路,三人在溪流中步行向前。水很凉,附近的森林鸦雀无声。

史文恭突然失脚,滑了一跤。史文诚一脸严肃地回头,看向摔倒的弟弟。

“不准哭!哭了就自己回家去!”

史文恭马上站了起来。双膝蹭破的伤口流着血,史文恭紧咬嘴唇,默默地跟了上去。

“害怕吗?”

史文诚向身后的弟弟问道。史文恭使劲摇了摇头。

“不怕!”

晁盖抱起史文恭,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史文恭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啦,晁盖!”

史文诚也笑了。

不久,三人来到了传闻中的深渊。这里的空气更加清冷,树荫里的水面呈现着深深的蓝色。史文恭悄悄地躲在晁盖身后。史文诚捡起石头,扔进深渊里。水中传来了一声闷响,但声音马上就被寂静吞噬了。

“怎么办,文诚?”

“潜下去看看吧?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填饱肚子……”

三人在水边坐下,吃起了从家里带出的便当。出于一时兴起,不请假就擅自从私塾里逃出来的三人,一定会惹教书的老先生生气吧。三人预想着等到秋天的时候一起到山上猎鹿,然后用鹿皮做件外套穿。正当晁盖边说闲话,边准备吃下最后一口馒头的时候,头顶的树丛突然骚动起来。从脚边的地底传来了微弱的振动。

“地震了?”

“快看!”

史文诚指着深渊。水面上涌出了大量的泡沫,咕嘟咕嘟地,像煮沸了一样。不久,水面剧烈地翻涌起来。史文恭吓得惊叫出声。

“文恭!”

晁盖连忙跑向史文恭身边。与此同时,水面逆卷,越过树顶,喷向天空。波浪从深渊中哗地溢出,向三人头上袭来。晁盖强忍着脚边剧烈的波涛,抱着史文恭奔跑起来。回头看去,史文诚正紧紧抓着水边突出的岩石,挥手向深渊高高地举起了鱼叉。

“是渊之主吗?”

史文诚盯着深渊,默默放下鱼叉站起身来。水珠从少年的发间滴滴答答地落下。

“怎么了?”

“你看!”

史文诚手握鱼叉,冷冷地笑了。

“我之前去济州的时候,见过每隔特定时间就会间歇喷发的池子。泉水是从池底的裂缝喷出来的。这里也一定是同样的原理——也就是渊之主的正体!”

两人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史文诚从岩石上跳了下来,用鱼叉戳中了跳落到地面上的大鱼。被波浪打上岸边的鱼,在潮湿的地面上到处噼里啪啦地跳跃着。

“这件事,要对大家保密哦!”

史文诚的脸展露出一股大人般的成熟。晁盖点了点头。

“知道啦,这是秘密!”

“文恭,你也是!这是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的秘密。好吗?”

史文诚看着躲在晁盖身后的弟弟说道。少年把轻灵的眼睛瞪得老大,呆呆地仰望着哥哥的脸。

“怎么了?”

“渊之主真的在那里!他的眼睛可大了,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

“好了!都说了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啦!”

“可我真的看到了……”

“怪物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

被哥哥训斥的少年,一脸可怜地看向晁盖。晁盖抚摸着少年畏缩的头顶。

“放心吧,真的什么也没有。”

史文诚一步跳进深渊。水面在辉光下涌动。

“来吧,有很多鱼哦!”

史文诚叫道。晁盖也跳了进去,并呼唤着史文恭快跟上来。史文恭抓住晁盖伸出的手,缓缓下到水里。三人互相嬉笑打闹,在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游动着。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深渊中漂浮的三人,仰头向天空看我,从树影中漏下的阳光细碎而耀眼,像星星一样绚烂。

仿佛真的听到了那时的笑声一样,晁盖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正伫立在一片无边的水底。

潺潺的水流如风一般流动。虽然很冷,但并感觉不到呼吸困难。

“晁盖殿,晁盖殿——”

晁盖隐约听到有什么人在呼唤着他。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但却不知为何对此感到怀念。不知道那是早已忘记容颜的母亲的声音,还是父亲的声音。虽然分辨不出,但一定是非常怀念的声音。仿佛将要在纷至沓来的光芒之中融化的浪潮中心,晁盖默默闭上了眼。声音突然靠近,在耳边清楚地响起。

“晁盖殿——”

「宋江殿?」

不知何时,宋江来到了晁盖身边。他正和往常一样,和善地笑着。晁盖的脸上也浮起了笑容。

“是宋江殿啊。怎么了吗?”

晁盖想要伸出手来,但身体却无法动弹。宋江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转身向后退去。

“宋江殿,你去哪里?”

宋江微笑着回过头来。那个笑容,与平常的宋江有些不同,总感觉有哪里像是别人的样子。

“我要回去了。不过没关系——我们,总是要回到同一个地方去的。”

“回哪儿去?”

正当晁盖发出疑问的瞬间,大量的水泡沸腾起来,覆盖了他的视野。窒息的痛苦向晁盖袭来。

这一次,晁盖真的睁开了眼睛。

“晁盖殿!!”

耳边传来了杜迁的声音。宋万把晁盖从水中拉了起来。

夏日的河流、史文诚、还有宋江,所有的一切,都是发生在一瞬之间的幻觉。河水仅仅只有勉强能覆没晁盖身体的深度。

战斗结束了。双方各自打响了撤退的铜锣。

看到晁盖落马,曾头市趁势发起全面进攻,梁山泊军为了拯救晁盖,拼死力战。史文恭被燕顺、杨雄和石秀三人阻挡,拨转马头回本阵去了。两军以此为契机纷纷退兵。两军从早上一直战斗到午后,疲劳也到达了极限。撤退的鼓声在午后的天空中狂乱地鸣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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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战斗结束了。两军之中,各自出现了上千的死伤者。

是夜。

晁盖默默起床,只身来到营外。

不知为何,今晚怎么也睡不着。

战后,梁山泊军召开了军事会议。折损比预想中严重的多,不过,敌人也遭受了同样的损失。大概在两军安抚士兵之后,就会再次开战吧。

风声呻吟。晁盖仿佛在风中再一次听到了那时的笑声。

来自遥远夏日的笑声,于这一刻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三个人在河边一直玩到天黑,吃了烤鱼和螃蟹,尽情地游了一天的泳。等到第二年,两人都被关在了家里,纯真无暇的童年结束,那是三人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原本说好的秋天猎鹿,最终也没能去成。

之后又过了十年。两人为了各自村子的威信,在昔日游玩过的河畔进行了一场战斗。东溪村和西溪村约定,胜利的一方,就能得到那座镇压妖魔的青石宝塔。晁盖提出了由两村轮流各用一年的提议,但是,史文诚只希望以战斗的方式一决胜负。然后,史文诚失去了一切,晁盖失去了挚友,史文恭失去了两个哥哥。在那个昏暗无界的暴风雨之夜,两人赌上灵魂与尊严在河边展开了一场殊死对决。史文恭呆呆地凝视着宛如野兽般互相缠斗的两个哥哥。那个在夏日的河边抱膝而坐,屏吸静气,强忍眼泪的孩子,那时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

“晁盖,我饶不了你!!”

史文恭抱着浑身是血的哥哥,眼中燃起了无限的失望和憎恨。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是啊。我想杀了你……」

晁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掌。这只想要杀掉朋友的手,然后,他想起了曾经握住过这只手的那只小手。

「但如今,我们只能战斗。」

晁盖握紧了拳头。

风声低吟。

想回营帐去的晁盖,忽而停下了脚步。

本阵并排布置的帐篷里传出了伤员的呻吟,其中偶尔夹杂着尖叫声。死伤的士兵不计其数,随军医生完全不够。轻伤的敷上金创药,至于被撕裂的伤口,只能用烧红的枪尖灼烫消毒。头领们也各自负伤,没受伤的只有杨雄一人。但是,他本来就只有一只手,倒也算不上无伤之人。晁盖抱着祈祷的心情仰望夜空,群星闪烁,像是在悼念什么一样。晁盖再次向营帐迈开步伐。但是,他突然在夜空的一角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声音。

晁盖侧耳细听起来。

那是诵经的声音。时高时低、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从黑暗彼方的水畔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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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没有开战。

傍晚,一个身穿破旧袈裟的老僧手持佛珠,伫立在被昨日的战斗染成一片红黑的河畔。这个老僧从昨夜开始,整整一天都在河边徘徊,持续诵经。河滩上已经开始漂出腐烂的味道。

曾头市军没有收容战死者的尸体。有朋友和亲人的尸首被允许扛回,没有亲属的就此丢弃。为免有人私通敌军,曾头市下了宵禁令,不准居民上街或逃亡。

诵经声持续不断。从远处观望老僧背对夕阳的瘦弱身体,宛如一座残破的墓碑。

史文恭坐在微薄的黑暗之中凝望着远方。

附近的浅滩上,曾升在为照夜玉狮子饮马。饮马的地方位于战场的上游,流过的河水还很清澈。郁保四提着桶,朝马儿身上浇水。与晚霞中像旗杆一样伫立的郁保四的身影相比,曾头市末子的身高还不及他的一半。少年的面容与早逝的五夫人长的一模一样,因此,曾弄十分溺爱于他。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少年的侧脸上久久挂着一丝阴影,无法褪去。

“这是很好的马吧?”

曾升一边饮马,一边向史文恭搭话道。那个表情中,混杂着对被父亲虐杀的坐骑的怜悯,少年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感情。

“父上说,下一次战斗,把这匹马借给我骑……”

“你多大了?”

“诶?”

“你,几岁了?”

“下个正月就满十五岁啦!”

“是吗——”

史文恭望着天空中孤零零闪烁的星星。

十五岁,是受到诅咒的岁数。自己那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宣告结束,直面现实,被人打倒,失去一切,也是在同样的年龄。

“怎么了吗?”

曾升蹲在一旁,仰望着史文恭的脸。形状优美的额头上浮起汗水。曾升是一个相貌十分昳丽是少年,灵魂清澈纯洁,不被任何事物所玷污。

史文恭将手挪向挂在腰间的剑。他握紧剑鞘,用另一只手按住剑锋。

史文恭的脑海中,浮现出曾升的尸体在河畔凄惨地滚动,被群鸦啄食的景象。

这场战斗,无边无尽。这场由史文恭一手策划的战争,无论卷入多少人、夺去多少生命,在杀死晁盖之前,都绝不会停止。而这一切,与眼前的少年毫无关系。无论他多么纯洁,战斗依旧会开始、然后结束。

然而,史文恭身体已经逐渐枯萎,残存的感情,并没有给予他什么改变。

史文恭收起了剑。

到底要斩断什么呢?

史文恭也在寻求那个答案。

街上有人影靠近。曾升挥着小手站起身来。

“师父!”

苏定是来迎接弟子的。

“不能在街上久留。碰到敌人该怎么办?”

“再等一下啦!等到太阳落山好不好……在街里面,看不见这样漂亮的夕阳!”

“不行。”

“知道了……那,师叔呢?”

“不用管我。”

史文恭目送着二人离去,继续端坐在散发腐臭气息的黑暗之中。他并不是在看晚霞。乌鸦在天边飞过,蝙蝠成群飞舞。但史文恭的眼睛,却始终聚焦在逐渐凝集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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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夕阳的余晖下,晁盖久久伫立在原地。他视线的尽头,是以为老僧瘦削的身影。晁盖凝视着在川原尽头诵经的老僧。不久,黑暗笼罩四周,僧侣也结束了自己工作。老僧正想离开时,刚好看见了对岸的晁盖。

晁盖向老僧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僧也向晁盖双手合十表示回敬,随后缓缓离开川原,消失在围绕着曾头市的柳林深处。

柳林的深处便是曾头市的入口,入口周围是无比坚固的堡垒。

由『黄鼠狼』的曾魁带领部下巡逻。他负责监视的不仅是敌人的侵入。如果有居民想要逃出城内,也会被他的铁锤所阻止。高大的城墙不仅是为了阻挡敌人,也是为了阻止被强行征兵的周边居民的逃亡。只有这个老僧一人被允许出入街道。

“和尚,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吗「」”

曾魁用嘲讽的眼神俯视着老僧瘦削的脸庞。老僧没有回答,默默从曾魁身边穿过,向城里走去。

十五年前,曾家没有出现的时候,这里还遍布着一条条和平的街道。

但是,如今的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街道了。

而是城寨。

来来往往的尽是士兵,听到的也尽是武器和甲胄的声音。居民中的男人被全数征收,女孩子们窝在家里,过着憋气的生活。粮食只剩下勉强够吃的份额,连家畜都被曾家征收走了。

附近的住户也能听到默默在街上行走的老僧的声音。不管怎么说,老僧有着自己被召唤的理由。战争开始后,老僧每天都被叫到死去的士兵家里,念经超度。一天要去好几处人家。

老僧揉着念珠,念着经文,在穿着丧服的少年的指引下走进了一间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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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死了吗?”

躺在床上的穆弘出声问道。他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念佛声。

“是的。”

有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小声回应道。那是一个从未知地窖中传出的、未知女人的声音。穆弘想要起床,但被打伤的胸口疼得厉害。大概是肋骨折了。

潜入曾头市的穆弘被敌人发现,受了重伤,藏进了这个远离闹市的家中。本以为是一间废弃的房屋,但是,却有一个女人住在里面。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穆弘藏进了地窖。原因什么的,到现在也没有问过。

“谁死了?”

“邻居家的父亲。”

“打仗死的吗?”

女人全身僵硬,像是屏住呼吸一样沉默了片刻。在蒸腾的地窖空气中,飘散着女人身上浅淡的香味。

“不是打仗。”

不久,女人默默站起身点亮了油灯。淡黄色的灯光中浮现出一个女人苍白的侧脸。那是一副像云中的月亮一样虚幻的面容。

女人坐在穆弘身边,舀了一碗稀粥。几乎全是米汤的粥很是寒碜,但女人吃得更加朴素。穆弘喝了一口女人端来的粥。

“梁山泊的军队来了吗?”

“没有。”

“阮氏兄弟的下落呢?”

“不知道。”

“张横他……”

“不要再问了。”

女人把勺子放回碗里,凝视着穆弘的脸。那是一双青紫色的眼睛。在女人白皙的手的催促下,穆弘再次放松身体,躺在了床上。

“再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你的名字……?”

“……柳絮。”

女人站起身来,熄灭了油灯。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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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老僧也回到了城郊的古刹。寺庙的围墙已经倒塌,正殿屋顶的瓦片也散落了下来。门前杂草丛生,已经沦落为废寺。寺院的后面,有一座围绕街道形成的防垒。河水淤塞在防垒外围,形成了一处深渊。

寺庙的大门上挂着写有『法华寺』字样的斑驳牌匾。文字的风格很有特色。

老僧望着破旧的牌额,深深叹了口气。

穿过大门走近庙中,寺庙里一片寂静。这里曾经聚集了很多僧侣,但现在除了老僧之外,连一个和尚或门僧都没有。原是边塞民族的曾家人非常讨厌佛法。自从十几年前曾家来到这片土地之后,寺庙就变得越来越冷清。

老僧悄悄靠近漆黑的大殿,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隐约从中传出了人声。

“今晚一定要救出张横!”

老僧像影子一样走进正殿。

“好了。”

老僧在残缺的火炬里点起火焰,正殿隐约亮了起来。灯光使端坐在角落的三个身影清晰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是阮氏三兄弟。

老僧在三人面前把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米倒了出来。

“托您的福,我们的伤好多了。这段时间承蒙受照顾……”

老僧无视阮小二的话,朝着佛像诵起经来。

老僧在一个阴暗而闷热的夜晚遇到了三人。

阮氏兄弟在战斗中与欧鹏等人失散,跳入河中逃走。他们顺着河底逆流而上,终于脱离战场,来到了曾头市的壁垒于河水相接的地方。河底的水流在那里陷得很深,形成了深渊,所以围墙也比其他地方要低。三人趁着夜色,从河里翻墙跳进入了城中。

周围很暗,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因为三人都受了伤,所以就躲进了这座远离人烟、濒临倒塌的古寺。寺庙中一片混乱,看起来没人管理,只有这个老僧住在里面。即使被搜查的曾家士兵用匕首指着喉咙,老僧也纹丝不动,还巧妙地处理了三人的伤口,并把仅有的粮食分给了兄弟三人。就这样,三人在寺里住了下来。在战斗中失散的张横被曾家抓住,穆弘下落不明,曾家正在全面搜查入侵者,这些都是从老僧那里听到的。再后来,梁山泊军来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

阮小七说道。

虽然早就想过回归部队,但他们中没有一人愿意空手而归。三人打算先救出被关在曾家大营的张横,再回归梁山泊军。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街上遍布巡逻的士兵,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但如今,战争开始,城中陷入混乱,正是救人的大好时机。三人计划趁着夜色潜入曾家宅邸,救出张横,再回到寺庙,跳入河中逃走。兄弟三人聆听着战争的喧嚣,焦急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老僧回来的时候,刚好是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

“和尚,虽然知道你会阻拦,但我们一定会去的。”

“今天,我看到了你们的伙伴。”

听到老僧的话,三个人停下了脚步。

“应该是首领吧?不知道是你们说的宋江还是晁盖。”

老僧叙述着向自己鞠躬的男人的模样。

“晁盖大哥?”

阮小五第一个发出惊讶的声音。

“大哥亲自来了吗?”

没想到宋江病倒,晁盖竟然会亲自出马。兄弟三人一直以为会是吴用率领呼延灼和林冲前来。

但晁盖确实说过。

“等着吧——这一次,我将亲自带兵攻打曾头市!”

晁盖果然来了。那时的话,像从云间漏出的光芒一样照耀着三人的心。但是,老僧庄严的声音吹熄了那道光芒。

“战争将长期不息。这里将会变成人间地狱。无论哪一方,都会有很多人死去。”

通过屋顶的破洞,可以看到被染成鲜红的上弦月。

“你们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也不能离开这个寺庙,更不能回去。”

老僧双手合十,庄严地说道。

“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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