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五十二卷

一晃过去多年。
若说时光漫长,时光的确是长的。战争开始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长。
一违所有人的初衷,所谓的大日本帝国宣扬军国文化时,每个来中国的日本士兵都满怀着荣耀的热忱,最终悲哀地为政治家的权谋付出生命的代价,化为战火里的一抔黄土。
这个道理麻生不懂,他只是常常问飒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飒先生每次都说,快了。
可麻生也知道,这话,飒先生自己都拿不准,他眉间看不到愁痛,可虚苦隐隐,不深不浅,让人辨别不清。
飒先生仍是保留着写信买报的旧习,一日都不曾落下过。
后来,战事告急,看管飒先生的几个日本兵也被调去战场,麻生也是。
离别的时候,飒先生给了麻生一条围巾,送麻生到了车站。麻生哭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踏上绿皮火车,小小的脑袋钻出车窗,等到看不见飒先生了才关上车窗。
刚开始几年,麻生还会给飒先生写信。
见信安:
飒先生,明天我要上战场了,他们说允许我写一封家书,可是我忘记自己家的地址了,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写给你。听起来挺好玩的,一个明天要把枪口对向中国士兵的日本士兵,居然在前一天晚上给中国人写信。
不知道你的身体有无好转?我不在身边可有人照顾你?现下我们都走了,其实你也算是自由了,不如回上海看看?
你送的围巾很暖,希望你照顾好自己,期盼战争结束我们还能相见。
见信安:
已经是第五次上战场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腿都软了,躲在坑里都不敢抬头,一个又一个炮火在我耳边炸开,我三天都听不到声音,头嗡嗡地疼,吐到胃都要吐出来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只是上战场的时候还是会害怕。长官跟我们说,我们所流的血,为国捐躯都是我们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们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战友,他和我年纪一样大,我们很聊的来。他说等我们回国,政府分配房子,我们要住在隔壁。
近期也想念你,不知你身体如何?祝安好。
见信安:
飒先生,我的战友死了。我亲眼看着一颗炮落在他的头上,看着他破碎滚烫的血肉溅开在我的脸上。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会有这么深的绝望。我觉得人生就是无底洞,我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战争为的是什么,我的信仰真的对吗?飒先生,你知道答案吗?我好想回家,可是我出来的时候年纪还太小,我记不得家里的地址了。
飒先生,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见信安:
飒先生,近期还好吗?我很疲惫,很想念和你一起平静的日子。你有回过上海吗?上海很漂亮,可是我们毁了它,死了很多中国人。
见信安:
我断了一条腿。飒先生,我不好。希望你安好。近期夜里还会浑身出冷汗发疼吗?有请大夫来看病吗?
飒先生,我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谢谢你送我的围巾,我一直带在身边。
……
后来,飒先生再也没有收到麻生的信。
铺在他桌上的一份份报纸,无不刊登着愈发激烈的战事,和彻底乱了的世道,以及承载着这些的那颗愈发枯萎、布满风尘的心。
距离最后一次收到麻生的信已经过去了一年。
飒先生买了一束白色雏菊,独自去了海边。海风吹来,他禁不住咳嗽,清瘦的身体几乎是风一吹便要折了。
飒先生坐在礁石上良久,看着日落的余晖焚烧着远处的海面,海鸥衔着海鱼,飞向远方。
日落至海平面,天渐渐黑了,潮水涨了,沾湿了飒先生的鞋。飒先生把雏菊轻轻放在海水上,白色的雏菊随着海浪越飘越远。
飒先生回去时,途径谢大夫的诊所。上次出门时还开着,这回已然落锁关了门。
飒先生觉得奇怪,走到隔壁的面馆里,要了碗清汤的素面。
老师傅很快把面端了上来,看飒先生人清瘦,加了些肉沫。
飒先生见人生意不忙,便礼貌地询问面馆的师傅:“请问师傅,为何谢大夫的诊所今日这么早就落了锁?”
老师傅叹了口气:“不是今日才落的锁,前几天谢大夫火急火燎地关了门跑了!本来下个月他都要和华小姐,诶,就那个东街华家的大小姐,两个人都要结婚啦!结果国内仗打起来了,他们又不愿意放弃那里的生意,说什么要拉动民族资本。唉!结果倒好,半数厂子一下子全炸没了!”
飒先生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老师傅面也不煮了,开始感伤怀人起来。
“所以华家欠了洋人好多债,谢大夫也是个靠不住的,这关头扔下华小姐跑了,华家老爷被气的不轻,直接病倒了,现在一家子重担全由华小姐一个人扛着。华小姐人很好,以前常来我的面馆,这会已经半年没来了。”
老师傅的内人捏着面团走了过来:“这也怪华夫人身体不好生不出儿子,不然这担子哪轮得到华小姐抗。”
老师傅赶忙道:“是了。”
华先生不曾去过香港,这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华先生的存在。
飒先生和两夫妻道了谢,沉默着吃完面。
入了夜,已然有些人家熄灯了。华小姐头疼地看着华家的财务报表,身心疲俱。未婚夫的背叛,父亲的病重,家业的负担一下子全压到她身上,她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痛苦万分。
门铃忽地响起,按门铃的人很有礼貌,按了一下便不按了,过了半分钟才又按了一下。
华小姐披上外套下了楼,不知道这个点谁会来。
华小姐开了门,来人很眼熟,但一时之间她叫不出名字,好半晌才认出来这是多年前拒绝了她的帮助的飒先生。
飒先生一身清竹般气质干净,除了更清瘦,脸色更苍白,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或许是这些年看多了人心凉薄,华小姐下意识地以为这人是借和弟弟的关系来要钱的,当下便警惕了起来,并没有让他进门。
“飒先生,有什么事吗?”语气冷淡。
飒先生看了华小姐的脸色,才似乎察觉了不妥。
“抱歉,夜里打扰可能会影响您的名节,是我疏忽了。”飒先生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华小姐的距离,心里责怪自己多年未与世人交谈,竟也忘了不少规矩,“今日听了些事,想着您近来日子辛苦,若有需要我帮忙的,还请让我尽些绵薄之力。”
华小姐怔住。她没有想到飒先生后退一步的动作,没有想到飒先生真诚的歉意,也没有想到飒先生在华家风华正茂之时避而远之,却在几乎是大厦将倾之时连夜赶来。
或许是在孤立无援,绝望痛苦的时候,太需要一双手来拉她,她鬼使神差地放下戒心去相信他,侧身让飒先生进屋。
飒先生去看了卧病在床的华家老爷。华家老爷早就不年轻了,只是眉眼和华先生还有几分相似,可光这几分相似让飒先生站在床边怔了很久,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心里蓬勃升起的汹涌。
家中佣人跑了个干净,华小姐实在抽不出身照顾二老,平日里都是飒先生在照顾。二老夜里尤其需要关照,所以没过多久,飒先生便搬去了华家。
老爷对飒先生的态度几乎可以用狠戾来形容。
或许他一直就恨当年那个歌伶把自己的儿子推入到万劫不复之地。如今这个歌伶居然如不散的阴魂一般出现在自己身边,他又实在觉得这人居心不良,怒叹这是上苍的报应。
华小姐在家的时候,他为了不给女儿添堵,尚且能算客气。华小姐一离开,老爷就对飒先生百般刁难。飒先生给他端水,他伸手打翻,飒先生扶他起床,他故意推他,飒先生给他擦身体,他刻意打翻水,将飒先生淋了个透。
飒先生从当年酷刑之后,身体就不好,如今也被折磨地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竟也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那日如往常一般,飒先生早早地煮了粥,送到老爷床头。扶他起床洗漱。
老爷甩开他的手,尝试自己扶着床起身,只是身体实在还没好到能自己起来的地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飒先生赶忙去扶。
“滚开!”老爷吃力地吼道。
飒先生本已伸出的手因为他这一吼又收了回去,只是一直担心地看着他。
“你少用那副装模作样的眼神看着我。”
飒先生没说话,老先生今日心情又不好,不愿让他扶着去洗漱,他只能去搬了盆水来帮老爷清洗,又一勺一勺地喂人喝粥。
从飒先生住到华宅的一个月以来,几乎是没怎么说过话,被老爷责怪也不会反驳,却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华夫人和华家老爷。华夫人喜欢他,飒先生会多和她聊几句。老爷不喜欢他,飒先生便不说话讨嫌。
又一口温粥喂进老爷口中,老爷没张口,飒先生以为他嫌粥烫,把勺子放了回去,却听到老爷问:“你来华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钱?我们如今欠债无数,你也不是不知道。”
飒先生顿了顿,低下头,额前发碎遮住了他干净而温和的眉眼。
浮生清浅,沤珠槿艳,拳拳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