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华沧雕·其六
庚子年附近一向不甚太平,江南先是经历大旱,复来蝗灾,鱼米之乡变得人人饥馁,在临春时节,又爆发了一场惊人的大疫,数以万计的灾民四处流窜,瘟疫隐然有举国肆虐之疾。正是此刻,大汗派遣华沧雕去了江南,一是为了赈灾救民,另一方面,也是去探听南朝残部内的虚实,好兵不血刃将最后余党悉数招安。华沧雕经年枯坐内院,渐似觉得衙内生活倒也不坏,只是一身功夫无处施展,而大汗在自己身周插满眼线,就连多伸一下懒腰都有无数双眼警惕盯着,多少有些苦闷,正想远出一趟散散心情。
但于他来说,赴江南公干最大之讳便是回到柴桑,回到桃源巷,见到那副已然有些陌生的酒帘。自上次一别以来,华沧雕时时刻刻不想将那一夜的回忆如呕吐般清出体外,但正如自己嗜酒如命一般,往往在吐后不是休息,而是再灌上一杯。于是反反复复中,安有沐的形象逐渐变得抽象而破碎,唯独记得的只有她那双明眸以及身上的淡淡桂花香味而已,甚至连五官都有些模糊了。但造化弄人,自己所住客栈偏偏就在东来客栈隔壁,每日从衙内回房,必定经过东来客栈那愈发金碧辉煌的大门,耳听得吆喝声不断,就连入睡时分,都似有阵阵酒香从严丝合缝的窗户外渗透进来一般,让他不得安眠。
华沧雕不止一次地心想,这许多年过去,明明已思来想去,将这问题透的不能再透,但却总在不经意的睡梦中想起安有沐来,甚至在一次梦中,他似见有沐正躺在关公子怀中呻吟曲张,一副本来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让他阵阵恶寒,以至于惊醒后半晌不得言语。
而讽刺的是,他久封的文笔却因这些偶然的噩梦和回忆有些松动,但每每写就,过后阅之却是极尽酸腐,浑没了当年那种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快意,却如在大漠中拧尽全力,挤出水囊中仅存的几滴残露挽救将渴死之人一般要命却不得不做。这让一向以诗酒剑自豪的他万分苦恼,如今剑是已然无处可施,在主动戒酒的当下,唯一的乐趣却是以如此干枯苦涩的形式流露出来,连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起来。
于是再见有沐一面的感念愈发强烈,似乎已和她本人并无什么关系,只觉见上一面,就能稍解这种万分纠结的心境。然他自己也知道,自那之后他已没有任何理由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进酒家, 向这个曾经与自己倾心,如今却早已移情的姑娘诉说些什么,倾听些什么了。这让他在公干期间多次恍惚,差点将赈灾的粮款亏空错记到赋税上去,险些酿成大祸。
于是自暴自弃般,他从所住客栈柜头买来一壶浊酒,施展轻功跃向房顶,就着江南特有的湿冷北风开始饮了起来。
华沧雕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初次饮酒的故事来。当年远离家乡赴山东求学,北方的寒冬给这个江南小子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在学馆宿舍中,熬不住苦寒的他接过侪辈递来的烈酒,犹犹豫豫地喝下一口,瞬间被如刀入腹的感受催得咳嗽连连。他少年学成,年岁较侪辈远小,于是粗豪直率的华北汉子们放开了声大笑起来,只笑的他满脸通红。那天他只饮了两杯便哇哇大吐,不省人事,但头一次感到喝入的刀子慢慢化成一团温火,在自己冰冷的腹中化作暖意传达至指间眉头,而且虽然迷醉,脑中灵光却不断乍现,虽然狼狈不堪却也多少懂得了一些酒中奥妙。山东好酒,酒局中讲究排位座次和敬酒先后,也是一番自古流传下来的奇妙风俗,经过多年锤炼后,许是因为天赋异禀,华沧雕从两杯即倒很快变成了侪辈酒豪,无论喜事悲情,大小场合,只要两杯下肚,天生的爽直和坦诚便能让他与一切人融为一体,这让本不擅交际的他倍感喜慰。酒酣之际,许多神妙词句也如流水般自然倾泻,也正是此时他的诗文开始慢慢打响了名号,形成了后来传颂的遗珠。
但此刻的饮酒既无关冷暖,更休谈挥毫,只是单纯的将廉价的烈酒灌入腹中,去取得长久空虚中的些许抚慰而已。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喝酒,只记得那几年千百坛黄汤下肚,才能在历经坎坷中保全自己不致崩溃。想到此节,喝进去的酒水似都成了悲叹,从他口中悄悄呼出,融入茫茫夜色中。江南的夜在他印象中从未如此荒凉,可能是大疫的影响,街道中一片萧索,一改往常的喧闹,冰冷的月光下只有他和他的影子相陪,远出突然传来的一阵狗吠又撕裂了这幅沉寂的光景,晃荡间一切又复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正在华沧雕喝下半壶酒时,一阵温婉柔美的歌声从身下的东来客栈顶楼偏房传了出来,这声音不是安有沐又道是谁?华沧雕凝神听去,却是一首颇为悲凉的《琵琶行》,几年后再听,比起之前不识愁滋味的少女有沐唱来,多了几分凄婉和彷徨,在幽幽的夜中如远方星辰,忽明忽灭,让人不禁有些动容。
一曲未毕,华沧雕早已无声欺近声音的源头。这间房在东来客栈北角,应该不是有沐的闺房,但那声在梦中听见过多次的太息,却又明明白白的便是自己反复纠结的可人儿。
“姑娘,是我,我来了。”华沧雕忍不住便发出了声响。他不敢再呼其姓名,只有退回到当初初见时的叫法。
“……华先生,你来做甚?”歌声随即戛然而止。安有沐的声音并似未比记忆中变化太多,但那份冷漠的疏离却显然不是自己记忆的错乱,这份疏离似乎比眼前的薄薄窗户要厚重万分,他竟然无法伸手去推开窗子,见上有沐一面。
“额……我……我来此地公干,想见上你一见……可否?”最后的话语已然谨小慎微,华沧雕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种紧张像是明知即将被宰杀的家禽看到霍霍屠刀一般,让人本能得想要逃走。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遁走。
许是喝了些浊酒吧,他想。
果不其然,窗户的那边顿了一小会儿,便冷冰冰地道:“大晚上的,你蹲在我窗头干么,让人看了去多不好。请走吧,我乏了,要睡了。”
“不……你就当是故人来访,行吗?”
“华大公子,小女子几天后便要在年会上公演,这些天生意忙,睡前方有时间练练嗓子,连觉都睡不饱,你这样不是叨扰我是甚?还是走吧!”安有沐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甚至当着他的面,呼的一声吹灭了蜡烛。
华沧雕顿时自觉百无聊赖,是啊,自己这成何体统,简直如一个痴呆扰人清梦一般。夜静的可怕,连远远街道的脚步声似都听得见,窗户那头却一点声响都无。短暂的沉默中,他仿佛听到了她在窗户另一头的呼吸声,却又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你恨我吧。这也难怪。”已然万念俱灰的华沧雕借着一阵酒劲上涌说出这么一句来。他知道,今夜,往后,安有沐是肯定不会再愿意见他一面的了。
“不恨。我只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打开这窗去见你。但是,不恨的。”有沐的声音幽幽传到耳畔,似乎多了一丝丝温柔。
“那,我能在这呆一会儿,等你睡着么?我只等过你醒来,却没守着你入睡,这是我多少年都想做都事情了。”华沧雕颓然道。
那是有沐和华沧雕相识后的第三个年头。几经书信辗转,岭南江北反复纠结的二人终于在某一天互表心意,成为了一对情侣。但华沧雕正在岭南务事期间, 归家时间太短,一年下来往往只见得一两面。二人自是万分珍重这短暂的相逢,尤其是有沐,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华沧雕盼来了,却总在一两天后便不得不目送他远去。
“你这人真是,说好的年关来见我,又不知跑到哪里去逍遥了!”年方十六的有沐终于散开了髻头,像寻常少女一般将瀑布似的头发披在肩上,此刻正在气鼓鼓地向华沧雕兴师问罪。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沐沐,年头正好遇上个大事,是好事,我保证你一定喜欢。”刚刚放下一大包给有沐买的小玩意儿的华沧雕气喘吁吁地牵过马拴好,道,“我的小姑奶奶,能赏我杯水喝吗?”
有沐虽然依然撅着小嘴,却脚步轻快地从柜台处斟了一碗白水,别过脸去塞给华沧雕,说道:“许又是什么稀奇物事了,我都说了我不要,我只要你多花点时间陪我就好。”
“可不是稀奇物事,但以后便能能让我天天陪着你,你说好不好?”华沧雕故弄玄虚地道。
原来机缘巧合间,华沧雕在一次与人聚会时遇到了一位落拓商人,据说生意失败,即将破产,不得已便把山间的一处小筑转手出去。华沧雕刚好在几天前在省会武上比剑夺魁,得到一大把金银,正愁没地方处置,听得这么一说,便兴致勃勃地跟着商人去看了看那出小筑。不看便罢,一看下来只喜得他心痒难搔。原来那出小筑虽坐落在城郊野山林间,但风景实在太美,筑边竹林远出,一道天然的曲水隔绝世间尘杂,只留下一幅绝美的山水画卷。小筑虽有些年头,但布置精巧雅致,窗明几净,背山靠水,端的是秀丽无方。最妙的是,这小筑要价并不高,或者说远超华沧雕想象的便宜。于是他临时取消了年关回乡,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一门心思地整饬起来。
“……什么嘛,便是个破茅草房,我还道是什么东西。”有沐听罢并不十分乐意,摇着华沧雕的手道,“快点快点,今天说好了要去南山寺踏春的。”
“沐沐,你可曾想过,那以后便是你我焚香煮茶,饮酒作诗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华沧雕难得没有顺着有沐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起了道理。
“我们的……家?”有沐当然听得懂这个字的意思,但毕竟年龄尚幼,尚不懂寸方之地对两个人的重要性,只咬着手指道,“那应该很贵很贵吧,如果有这么些金银,你我二人都可以香车宝马,跑遍这岭南江北了呀?那样不也很好吗?”
华沧雕被呛了一句,但自知这事与她说得太早,有害无益,只岔开了话题,递给有沐一本小册,说道:“你喜欢的《香山居士诗选》我给你买来了——倘若你想,以后我便在那小筑里专门放上一方书台,摆满了白乐天和陆放翁的文集,你看怎么样?”
有沐没有回答,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书脊,突然间想起放翁的词“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面红双颊,吃吃地道,“那么……那么……咱们是不是就不用再这么相念不相闻了,对吧?”
“嗯。”华沧雕微微一笑,轻抚有沐的脸蛋,说道,“你就要成年,到时也来岭南求学,咱们不就天天相见了么?”
原本沉溺于美好幻想的有沐突然被这句话刺了一下似的,从华沧雕的大手中抽开脸蛋,略略有些微妙地道:“那样,岂不是变成我为爱而动了么。人家不要嘛,显得怪没出息的。”
“……!”华沧雕从未想过有沐不愿来岭南的事情,他与安有沐一见钟情,纵使千里相隔,每每只能见上几面,却也在反复的书信往来中情深日笃,彼此渐渐都离不开对方。不料有沐小小年纪,除了初尝恋情之外,似乎小小的脑袋里也有着些他不知道的心思。
“你可知,倘若你去了别处,我们还要两地相隔好几年?恕我直言,我已然盼了你三年,就快盼到你我相聚,却实在无法跟你保证再盼多太久了。与其如是,咱们本不该定这情誓的啊!”华沧雕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感,这三年来,他日渐相信眼前的姑娘便是伴自己一生之人,因此敬她爱她有加,数次就要把持不住还生生收手,这次如此坚决的买下小筑,不仅是因为实在喜欢,也多半是为她的缘故。
有沐明亮的眼眸瞬间被吓得圆睁,惊道,“你……你不要我了?”
“傻瓜,我怎可能不要你,只是……你看,两地相隔本来就是委曲人意,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吗?”华沧雕不敢说得太透,自己已在岭南寻得差事,而有沐正到外出求学年纪,岭南虽远但也有着悠远的学府,连他自己也是拼了老命才考入围。在他看来,于有沐来说这是不需要思考的问题。
“你这样说,我好怕。”有沐泫然欲涕。她退后半步,说,“今……今天你且回去吧,这事我必须和娘亲禀明,我……我不知道怎么答你。”
华沧雕讷然答道,“那好,我等你回复。大后天我便走了。”
当然,这件小事似乎很快便得解决,第二天有沐便悄悄拉过华沧雕,一脸毅然决然地说道:“我懂了,山长水远本来就是不对的。咱们是要像普天下所有情侣一般相扶相依。娘亲说了,只要我能中进士,便允我去岭南寻你。不过这个决定是我自己做的,我欠咱俩一个机会,和一段朝夕相处。说一点惶惑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我会为你努力。”
华沧雕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开始嘲笑自己头天晚上莫名的烦躁和暴饮,呼着一身酒气带着有沐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南山寺,在晨光熹微中,二人沐着初阳,听完了僧侣不知所云的唱喏,便去求签,游历,胡闹了一天,乘兴而归。
也是那时,华沧雕偷偷在寺庙墙边题了一句似诗非诗、似经文非经文的字,唤道:
“你在之处,皆是风景。万象虚妄,只以缘凭。”
“我给你唱首小曲儿,好不好?”夕阳西沉,二人回到山下小站等车返程时,一脸疲惫的有沐侧身倚靠在椅上,抬头道。有沐想唱的是首《琵琶行》,但因近期射御会在即,近来天天练习射箭投壶,今天也是起了个大早,爬山涉水闹了一天,想必也颇为劳累了吧,但依然舍不得就此睡去,而是拼了命睁大双眼,想再多和华沧雕说一会儿话。毕竟此次分别后,又不知要过多少日子才能再见。
“沐沐,你为什么总是唱着听着这些令人感喟的悲辞啊?”华沧雕奇道。
“因为……我觉得普天下幸福的模样都差不多,但悲哀却各有各的滋味。许是我有共情之力吧,总觉得这些才能深入人心,写出些真正打动人的文章来。”有沐懒懒答道,打了个哈欠。
“词曲通人心,你反复唱着我听,或许代表你心中也有些许怅惑么……是因为我?”华沧雕问道。
有沐不置可否,闭上眼睛将脸庞别了过去。
“好,我先去寻车夫,你且坐着歇会儿,回来便唱我听罢。”华沧雕不忍违逆她意,明知此刻哄她睡会更好,但也只是如是道。
华沧雕起身暂离,心中想她这样倒也难怪。有沐虽然年龄尚小,但比起一般娇憨少女来说,已远为通情达理,至多与他轻嗔薄怒,真要遇到什么矛盾,也总能顺着他的心思,不忍违逆他意。华沧雕当然也知道有沐不可能毫无情绪,但往往问及时,她也摇头说自己年纪尚小,许多不懂之事,既然大哥如此这般必有缘由,自己会试着先接受再理解。这句话让华沧雕好不感动。然而有一次华沧雕在读书时,收到了有沐的信,信中字迹潦草,有沐也只反复说自己好开心好想见大哥,后来问起才知道那天有沐心烦意乱一不小心喝多了米酒,百无聊赖之际只想见自己,却山高水远一时不得,于是只能聊以慰藉地反复在书信上重复着自己的心思,还拼尽最后的力气封装成信件投递至驿馆。这让他也心如刀绞,于是在秋休时觅得几天清闲,赶忙赶回柴桑去见她。才有了那年这次迟来许久的重逢。
不过他转念又想,都已熬过三年,约期几近,一切到时便迎刃而解,倒也无需惶急。他寻得车夫,回来却发现有沐已沉沉睡去,细碎的呼吸声中,一股好闻的女儿香味带着微温流转而出。华沧雕此刻却心如止水,生怕吵醒了她,于是只静静地看着她的睡姿,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
直到车夫准备发车时,他才万分不情愿地轻轻摇醒她。归途中她唱着曲儿,还残留着些许稚嫩的嗓音极尽描模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那份凄凉感,但毕竟没经历过人生坎坷,于华沧雕听来,颇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感受,但曲中意境,华沧雕何尝不感同身受,于是他不愿她停下歌喉,就静静听她这么唱着唱着,一路唱到那次分别。
……都过了四年了啊……
“你还真是让人为难呢,华沧雕先生。”安有沐的一句话把华沧雕拉回寂夜,浮现出的往昔景象一点点碎裂,飘散进冷冽的晚风中不见踪影。“都这么久了,你还来这找我,这不合常理,我无法认同。”
“是啊……我也不知为何,可能是这次要呆月余,我想,迟早我都会来找你的。”
“月余?月余很短的,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可知头两年我纠结了多少‘月余’,才终能安心做好自己的营生,你却突然又跑来,什么都不说又回去,还马上把我派去的厨子给辞了,搞的我……”安有沐并无一丝娇羞,她的话中充满了辛辣和悲苦,后面似乎是想到什么生气之处,华沧雕耳听得一声钝响,许是安有沐气的拍案罢。
“是我不好。我本不该来。”
“可是你来了,你又来了。你到底想怎样?”安有沐冷冰冰地道。
“我……”华沧雕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虽然安有沐依然口气冷硬,却也不似先前那般一句话都不想答,于是他终于敞开心扉,说出了掩藏在心里三年的话语:
“你知道么,与你决断后,这三年我仿佛过成了空白,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所以我想,见见你,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算是活着。”
“……哎。”安有沐愣了一小会,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过得不好么?”
“不知道,我只是就这么过着罢了。”华沧雕灌了一大口酒,长吁一口气,坦言。
“可是,你自己说过,要做到内视公正,要热爱自己的生活,不要沉湎过去的事情……这是你去年醉酒后反复跟我说的。可如今,你自己却做不到。”安有沐幽幽地道。
“我知道,我大言不惭了……你怎么样,可好?”
“我?我和关公子都很好。我想通了,什么远在天边的梦想,都不如近在眼前的温度重要。我现在非常爱他。”
华沧雕瞬间明白了安有沐想表达的,一阵熟悉的恶寒瞬间侵蚀全身,但在烈酒的作用下,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那么你的客栈呢?”他讷讷问道,脑中一片死寂。
“客栈当然是要做的,但我也没打算永远做个老板娘。当下女子应试也比旧朝开明的多,我打算再去考一考殿试,是呢,往燕京去可能不错。”
“现在叫大都了。”
“是,叫大都了。关公子近期在河朔置办生意,我想着也去北方瞧瞧。”
“你不跟着关公子去河朔吗?”
“他?他有他的想法,倘若他也想去大都,自然会随我去的,但如若他放不下河朔的营生,那我也不会留他,祝他安好便是。”
华沧雕虽然有些醉意,但依然敏锐的察觉到了安有沐话中的意思,道,“那他怎么打算?”
“这个,我便不方便与你说了,我只能说我的事情与你听,你明白吧。”
“嗯。我明白。但倘若你和他就此……”
“那便就此。”安有沐毫无犹豫。
华沧雕突然有些喜怒交加,喜的是安有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爱关公子甚过了爱当时的自己,但怒的是,她似乎一直都爱她自己更多,这几年来都如此。
“如此说来,你依然不懂。”华沧雕道。
“我或许是不懂,但这有何妨。这人世间的道理,可有谁能全懂,又有谁能对他人指指点点。你大可以我自私自利,但我告诉你,关公子与你完全不同。”
这已是安有沐第二次向他强调关公子与他的不同。第一次,他很想知道,却不敢问。这一次,他明白了,却不敢反驳。
“是,你说的对。是我僭越了。”华沧雕说罢再喝了一大口酒。酒壶不大,这一口下去,华沧雕远未到醉倒的份上,但他现在一口也不想再喝。
“说起来,你唱的《琵琶行》可好听多了。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又过得不错,还要唱这凄婉的歌儿?”
“唔?那只是习惯使然。你先前总道我无论怎么欢喜,都喜欢听、唱一些悲苦的词曲。这只是一首曲子而已,并不代表什么,想来你可能以为曲通人心,但我已不认为。”安有沐马上答道,“华大才子,可不要多情过甚,把这么点小事当做天大的事情了。”
二人继续聊着聊着,彼此却再也不提二人的过往。时间飞逝,一两个时辰过去,二人就隔着窗户,你一句我一句地答着话。直到安有沐实在不忍打了个哈欠,突道,“我与你聊了这许久,困的不行了,这便够了吧?这窗,我就不打开了。你这就走罢,都廿八的人了,要有些样子。以后倘若有什么话说……请务必别再出现,留封书简就行了,我会看的。”
“……嗯。”华沧雕心知肚明,这一两个时辰的对答,仿佛如自己之前所喝的浊酒一般,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填补了些许长久的空寂,仅此而已。
“那,我去睡了。”安有沐道。华沧雕耳听得房内有脚步声响,却口干舌燥,不知再说些什么。
“万分抱歉。”他终于挤出这一句来。房内一声吱呀声响,不知是什么家具刮擦地面的声音,华沧雕背过身去。
“你……你别说这句话。”安有沐突然颤声道,声音似有些放大。
“万分……抱歉。”华沧雕深吸一口气, 低声叹道。不等安有沐再答话,转身越过横梁,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转眼间,华沧雕公干期满,动身回岭南府。临走时,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按安有沐的要求,给她留了一副书简。内容很简单,只堪堪几个字:
“大疫期间,南北皆危,远非寻常。望珍重。”
甫投入安有沐的房间,尚来不及转身,只听得安有沐房内有一声风铃响动。他知道,她应该是在说“也望君保重”。
但他不再驻足停留。那天的柴桑城,下了七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素裹应时落
银蝶舞翩跹
久盼终偿遇
旧辞漠无怜
他想起之前的那首定生死的诗,稍微改了些字,誊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中。
旧辞漠无怜,这漫天大雪于他也已无甚留恋。回去岭南吧,那里当如春景,陌上的花朵一年四季都在肆意盛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