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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宇宙交响曲的外星文明,送给人类一个梦想(中)| 科幻小说

2023-08-24 16:16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8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邂逅」

本周三至本周五,带来中篇科幻小说《亲吻人类》连载:

太平洋中心的群岛,集结起了一群国际主义科学家与工程师。他们要建的,是一座海上巴别塔——“煴火”工程。那是人类与宇宙对话、打破彼此隔阂的终极理想……

 

亲吻人类(上)

 

里湾 | 现居武汉、杭州,城市规划研究生。试图走一条新的科幻之路。

 

亲吻人类(中)

全文约9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8分钟

 

九、落

晴,浩劫之前,罹难者往往一无所知。

一艘横跨太平洋的豪华游轮紧急返航,在“煴火”十年计划的末尾。

紧接着,从东京通往西海岸的商船、航班,宣布无限期停牌,官方对此讳莫如深。对真相的揣度就像插翼的纸片,嵌在好事者的心缝上。

有人说,轮渡返航,航班停摆本不是罕事,但返航和停摆必定事出有因,凡因必告,从不会含糊其辞,遮遮掩掩。他们宣称恐怖势力扼守太平洋要道,美、日武装部队在各自的领海巡逻,蠢蠢欲动。航班停摆也正是恐怖势力作祟下的贸易冻结。

但多数人更倾向于,一切应当归咎给过于恶劣的气候。

沈秘书不认可前者,但更不相信后者。以他的职级和工作性质,这本是一件他理应知情的事件,可他却迟迟未收到相关的上级文件,这是最令他惶恐不安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沈秘书嘀咕,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敲了三声,门内传出声音,“进”。

桌上早已泡好了茶,伏案的人缓缓抬起了头,苍颜青衫,面容清癯——周力谦,“煴火”的项目总负责人。

“周部长。”沈秘书替他添了茶,不动神色地观察着老人的神态。

老人神色一如往常,轻飘飘地一笑,抿了口茶,“小沈。”他们有意无意地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周力谦悠悠说。

沈秘书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他试探性地回答:“事物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力谦似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下去:“事物的联系,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间接的。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的联系,总能予以后人启迪。”

沈秘书揣摩着老人的话,又多了几分疑虑。

“在你眼里,‘煴火’是什么?”周力谦突兀发问。

“‘煴火’,我总谈不真切,但我努力在工作中去寻找其真切之处。”沈秘书轻说。

周力谦耐人寻味地笑了笑,缓缓起身,黄昏的会客室在余晖的推攮下显得宽阔无比,是个晴冬,却缺了欢好,“‘煴火’,好啊,却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沈秘书疑惑。

周力谦负着手,极目远眺,他像一尊庄严的雕像,在金黄的阳光中纹丝不动。暮风徐徐,他小心护着火,点了支烟。

为了老人的身体,沈秘书本打算制止。

“一支,一天允许一支。”老人眼神清澈,像是顽童,边说边乖乖把余下的半盒纳入衣袋。

沈秘书猜到他兴许要说什么,只好垂着手默不作声。

“近来如何?”周力谦无端地问。

“一切皆宜。”他顺理成章地回答。

周力谦悠闲地杵着窗阶,悠悠道:“也许是人的年纪越来越大,遇上再开心的事也不会特别开心,遇上再悲伤的事也不会特别悲伤。”

“莫非您最近碰上什么伤心事?” 老人面部悠长的皱纹像深邃的金属线条,沈秘书从他的表情中读不出任何东西。

“返航对任何一艘船而言,都是一件悲伤的事,就像人失去了原来的方向。”

沈秘书心一抽,顺着周力谦的话,继续问道:“可是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失去方向,船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返航。”

周力谦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吐了口烟,平和地说:“一直都不太平,从‘煴火’立项以来,一直都不太平。”

他像一台老式的胶卷相机,输入一切,并潺潺输出。

“煴火”的立项是联合国的一种调和,也是对不同意识形态的一种妥协。

“煴火”选址的上了一十八次会,从瑞士、地中海、澳大利亚、南极、最终敲定在太平洋中心的公岛。

一样不太平。一些单位以海洋环保隐患为由阻挠“煴火”的进展,类似的时间层出不穷。

“这些都是外因,”周力谦偷偷点燃第二支烟,缓缓地说:“关键在于我们没有经验,我们只能成为后人的经验。大海从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征服的。”

“但我们还是征服了。”

“是的,我们征服了大海,几乎将一切征服了。”周力谦弹了弹烟灰,呼出一口气,“二十年,二十年前,‘煴火’的草案经我手,选址、方案、人力、运输,我是一切的见证者。我对‘煴火’而言,即便不是亲生父母,也是家住隔壁的邻居。谁不想看看长大后的邻家孩子呢。”

沈秘书专心地听聆,轻轻说:“您会见着的。”

周力谦镇定地面孔忽然像遇热的坚冰,他努了努嘴,半天才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至少是见证者。总有一天,我们兴许能说,追逐‘煴火’的过程,远大于‘煴火’本身。”

暮色低垂,周力谦沉沉坐下,紫砂壶的光泽黯然失色。所有一切都在说明,他已是个老人。

以下是沈秘书当日工作心得的节选。

“1989年,12月9日,部长办公室。周力谦,沈沰。...周部长今日说了许多话,有些我听得懂,有些我听不懂。煴火好不好?好!可事物总是矛盾的,煴火也有不好的一面。煴火本不必非要在太平洋,煴火也本不必非要叫煴火。归根结底便在于人民的意愿。个体能够引领历史,却不能决定历史。即便如此,周部长告诉我,要选择相信人民,或快或慢,人民总会走上正确的路。命运共同的万里长城也如是,或急或缓,有朝一日终会建成......”

 

十、《织子吟》节选

“她被煴火欺骗 徒劳地追逐星光

星光泼在天边 那亲吻海波的地方;

我在彼岸怅惘 寻常人早已醒过

那一汪烂漫的海 我一往情深的纯良;

智者语我呵 生命如此 你又何故嗟叹......”

 

十一、最后一封信

1990年1月,柏林人在勃兰登堡门前和柏林墙两侧举行盛会。晴空万里。

万里之外,太平洋,水中沚群岛,邓三木在雨中写信。

“......纸鸢,过去和你提到过老许,看林的老许,他一辈子梦中的床或许都是这满山的林。前不久,山林失火了,救援又不甚及时,火情灭后,几乎一片荒芜。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纸鸢,昨夜,我做了个梦,梦中有一汪萧萧无垠的海,一眼望不到头,在海波起伏之际,我窥见一野星火,我奋力地向它游去,游啊游,仿佛却越来越远,我想我在梦中呐喊,可是却寂然无声,风浪愈发大,我几乎要被淹没,火光影影绰绰,我好不容易抓到一支木板,伏在木板上大口喘气。骤然,夜空中亦或是大海深处,一只硕大无比的泡沫界入,囫囵吞下了半边的海。我仿佛听到点点的星火在无助的呼救,那恍惚的光影是终末的呐喊,可我却再也无能为力......泡沫顷刻起,顷刻亡,它吞掉所覆盖的一切,海、岛屿、人、海鸟、游鱼,均化为乌有,留下一枚直径一公里的空洞。深黑的空洞幽幽潆洄,低沉的幽鸣仿佛无数人的哀嚎,深黑的视界又像无数人的眼睛。当海水经过时,自然而然地呈水幕状倾泻而下,被切开的大地也规规矩矩,边缘齐整光滑,游鱼截断了尾翼,尾骨、血肉、鳞构成一张诡异的平板画——人类的柏林墙倒了,神另起一竖隔绝人类与科学的柏林墙......纸鸢,这便是梦的所有细节。经过已一览无遗的呈现在你的面前。你的一生很长,你将会渡过无数个长夜,有无数个梦......你乘的小船很稳,也许不那么快,当它驶向辽阔大海,当风雨欲来——天边的云际沉淀三层,底层是厚重的墨蓝色,中间是呈鱼鳞状,富有光泽,上层,而上层,是开朗的、空灵的月白,就像人的思想......船员、鱼、海鸟,将会轻呼你的名字......原佑我的语序混乱,我曾千万次对你说,追逐事物应大于事物本身,可我的心仍不安宁……这里万事俱安,愿你一切太平!”

90年代初,太平洋中心一方群岛发生海难,伤亡三十七人,事故地点只剩一枚空洞,海难源起,官方至今未给予明细通报。同年12月,“煴火”项目组宣布破产。

 

十二、平

1999年的那个黄昏,水中沚群岛科考站,直升机起落,风浪轻缓。

柳柘生出舱后,登上小艇,船漂在海上,将暮未暮,往后是一望无垠的花青色,往前也是,无非是稍有光泽。

小艇的目的地就在前方的港口,他将在此中转,前往一方群岛的遗址。

正值任务空窗,首长特意给了他一周的假期。

临行前,首长对他说,去看看吧,柘生,去看看大海,也许你会开阔些。你将来的飞行,还要浩瀚于大海。

太平洋海难后,他所在的部队半旗默哀。他听过“煴火”,并因首长的描述而向往。于是在假日的末尾,他决定来看看。这也是首长的意思

“柳少校,您好!”接待的人员是小方,肤色黝黑,人格外友好,“很荣幸您来这里参观,但我不得不事先向您说一声抱歉,一方群岛遗址的上空禁飞,您如果想要参观的话,这边可以给您安排专门的科考舰,在遗址一海里外环行。”

“禁飞?”柳柘生有些错愕,“是领空权的原因?”

“不不,是安全隐患。”小方眼神黯淡,“三年内我们飞出的无人机,无一例外均失联了,目前的观察,无法解释个中原因。”

在与小方的交谈中,柳柘生得知,他曾是“煴火”的后勤组长,项目破产后,他留任一方群岛十海里外的水中沚群岛,进行长期科考观测的后勤工作。

据小方说,一方群岛海难后的三周,空洞奇迹般地愈合,海水成了它新生的皮肤,一日一夜,生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漩涡,它的直径较原先翻了两倍,岁月流逝,漩涡贪婪地扩大,蚕食了整片一方群岛。

然而就在三年前,他们观测到,持续扩张的太平洋漩涡仿佛终止了它无声的舞蹈。经过两年的观察和记录,研究团队确认,漩涡开始逐步收缩,收缩的速率远快于过去扩张的速率,照这样下去,漩涡将在二十年内蒸发。

柳柘生若有所思:“我们首长,要我来看看,究竟要看什么,他让我用自己的眼去洞察。”

“也许本来就难以回答,我也一度思考过‘煴火’是什么,我们所做之事,为了什么......”,小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指向一方群岛的方向,“如今,我们都称它为‘火墓’。”

火墓,“煴火”的墓地。

他们步行到港口,小方说:“科考舰的班次是定点定时的,您稍微等一会,我就先走了。”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有关你方才所言,所寻获的答案。”

小方含笑不语,向他招了招手,转身而去。

当小方转身时,柳柘生发现,他的肩膀塌了下去,背影落寞,像一口单薄的枯井。

小方走后没多久,一个老人推着轮椅从小径中出来。

他年岁已高,头发花白,深蓝的瞳孔却深邃如海。

老人靠着轮椅,面朝大海,悠然地望着骤停骤起的海鸟,有时又仿佛被远方的船鸣吸引,忽而将目光落在笔直地站立的柳柘生笔挺的装束上。

“恕我冒昧,我猜,您是名军人。”老人含笑地说。

“您说对了,我曾在中国空军气象部队服役。”柳柘生有些讶异,他注意到老人的手掌宽而厚,“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闻出来的。”老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鼻。

“闻?”柳柘生不解。

“军人,尤其是在战争中幸存的军人,身上总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老人不急不缓地说,“一种生命的气味,旺盛而鲜活。”

“您莫非很了解军人?”柳柘生并不认同老人的看法。

老人释然一笑,他眉眼柔和,神情却深炙无比,“我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幸存士兵。”

柳柘生连称冒犯,一个亲历过二战的军人,比任何人都了解军人。

目睹过生和死,对生和死才有足够的敬畏,这种生命的气味或许便源于这种对生死的敬畏。

海风卷起他苍灰的髯,像奔涌的苍灰的浪,老人的年华在流逝,生命力却旺盛如海。

“您一直生活在这?”柳柘生问。

老人回答,他叫瓦格诺,是“煴火”的前光学顾问,“你来这,是看看的吧?看看这片土地,看看这些人。”

瓦格诺的话耐人寻味,柳柘生只好轻轻一笑,表示认同。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浇灌在这片土地上,于我而言,这里是精神上的故乡。”老人对他说,又像是在和自己说,更像在和大海对话,“人们都该来看看,看看历史,反思将来。”

海风拂过,老人的脸颊宛似枯萎的花重新绽放。当他说完,又是满脸的落寞,他无意间望向远方,“火墓”,“煴火”陨落的地方,一片苍凉的海和漩涡。

两人就“煴火”的陷落发起攀谈,瓦格诺给出的结论是,“煴火”的陷落固然遗憾,但历史总是曲折而长远的。

瓦格诺掩着面轻咳,仿佛老了十岁,“无论多忙,我每天总要抽时间,环绕‘火墓’航行一周,有时兴致好,两周也会有。”

“您独自一人吗?”

“多年前不是,有一位同样来自中国的学者会伴我同行。他是‘煴火’的工程总监和技术顾问,叫邓三木。”

“后来,他去哪了?”

“他一直在这里。”瓦格诺用极低地声音,幽幽地说,“多年前,在一个午后,他瞒着所有人,驾一艘普通渔船出港,环绕着‘火墓’滑行,越行越远,在黄昏,万物将息时,与夕阳一同陷入了大海的漩涡。他留下的,只有一本日记,一枚玉佩,以及一张破旧的存折。”

又是黄昏,夕阳西下,两人沉默着,一人笔挺地立着,一人坚毅地坐着。

“你来时有没有听说,火墓旁住着一伙会唱歌的萤火虫?听过的人往往这样比喻。”瓦格诺打破沉默,指向了远处,神秘地说。

“它们在唱什么歌呢?”

瓦格诺沉吟着,似乎在想一个比喻,良久,他抬起头说:“我想不出贴切的描述,但我猜想,那多半是‘煴火’留下的东西,是人类没机会对宇宙吟咏的圣歌。”

在科考舰启动前,护工将瓦格诺接走,老人今天又未按时服药,海上风又很大。

科考舰行出一段距离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小跑着,呼喊着:“稍等,等我一下。”

女孩背影苗条,她盈盈立在浪屿间,宛如一片月白色的叶,妆容和服饰干干净净,像壳里的熟鸡蛋。

小艇的灯晖划过女孩的面颊,女孩眼波流转,她踮起脚,摇着手轻唤:“我这就上来。”

当小艇轻轻划出港湾时,风浪里已多了女孩的声音。

似乎因为小跑着登上了艇,女孩脸色酡红。

她们很快相识,女孩说,她是随行的气象学者,叫张纸鸢。她的宿舍就在附近的海岛,庭前终年花开,她已看了三年的海。

“这里离家可不近。”柳柘生不由道。

“我是因为我父亲,才选择的这里。”张纸鸢说。

“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过去在这任职,但在多年前便已离世,他将一生都献给这片海岛。”

“节哀,”柳柘生轻轻道。后来他知道,女孩的父亲是邓三木,在父亲离家后三年,她的妈妈改嫁,于是随母姓。

“你也是,来这看看的吗?”

“是来看看,看看土地,看看人。”

张纸鸢轻轻点头,悠悠说,目光飘向天空,“我曾与我父亲说好,一定会来这看看。虽然晚了些,但我总算是来看看了。”

她来了,但是相约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空的海。

“谁也没想到会这样。”“煴火”的故事是哀婉的。

“谁也想不到。”女孩感叹着。

“你觉得,‘煴火’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柳柘生说完,自觉唐突,好在女孩并未介怀。

“我不知道,我也不愿知道,”张纸鸢连连摇头,“但我想,过去我父亲他们生活在这的时候,一定很快活。”

“我想也是。”

张纸鸢轻轻说,像在漫吟,“潮落的时候,沿着海滩走走,每天去拾各色的贝壳,那么多片海岛啊,要逛多久才能逛完,逛累的时候,往原点回望,‘煴火’在那,即便不望,‘煴火’也还在那。”

柳柘生理解了女孩的言中之意,他们彼此望着,相视一笑。

“时间过得,好快好快啊,”船首的仓柜上张贴着一些旧照片,张纸鸢盯着其中一张,是开国时的儿童花队,“你瞧,照片上的那些孩子,当时还那么小,现在都是迟迟缓缓的老人了吧。”

柳柘生本想说,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迟迟缓缓的老人,但望见女孩生动的眼睛后,他什么都没说。

在她这样花一般的年纪,又怎会想到老去呢?

于是他们决定聊一些欢快的事情,天空飘满了星,柳柘生觉得,小小的星也是小小的飘在海上的船。

艇越行越深,渐渐望不见其他船只,时光冻结,大海无垠的界面上似乎只剩下他们。

天地渐暗,举世间似乎只剩下船尾小小的渔火。柳柘生总觉得,他们像是两支小小的燃着的火柴,在广邈的黑暗里窃窃私语。

“每次看海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好小好小,”张纸鸢歪着头,像是在叹息。

“我们都好小好小,在大海面前任何事物都很小。”柳柘生附和着她。

“可如果是在又黑又冷的宇宙面前,大海也会很小很小。”她倏地望向晦暗的天空。

“你害怕宇宙?”

“不,我不害怕,”张纸鸢脸庞红润,像是被火光映照着似的,“我小时候做梦,梦见我从飘了起来,一直飘到宇宙,我闭上眼,宇宙就像牛奶,沵满在时间的流里,掺杂着香草的味道。”

柳柘生笑着说:“那么,星系和星云一定就是不同颜色的雪糕,泡泡糖是膨胀的太阳。”

张纸鸢一边拍手,一边笑着说:“小时候,老师让我们画一幅宇宙,我就把小时候最爱的冰淇淋,彩虹堂,毛绒熊一股脑全画上去了。”

“那如果要给宇宙上一种颜色,你会选哪一种呢?”柳柘生截口问道。

“我猜,我会上金黄色,有风车和麦浪的那种金黄色,那你呢?”

“我和你一样。”

他们齐齐望向夜空,宛如两束好奇的向日葵。

“有什么比宇宙还大呢?”张纸鸢轱辘着眼眸。

“我猜,迷底是梦,人类的梦。”

“是啊,梦所在的地方一定温暖又明媚。”

在海天一色的沉默里,他们相视一笑。

“我总以为,我其实曾去过梦所在的地方。”沉默良久后,柳柘生凝眸着女孩善解人意的眉,轻轻说。

“说来听听。”张纸鸢眨巴着眼。

“我在西藏服役时,曾执行过一次飞行任务。”柳柘生刻意将语气放缓,“我驾驶战机,在喜马拉雅山脉上空盘旋,当战机在穿越对流层的延绵流云时,雷达失灵,满眼的云雾啊,我仿佛听见闪电的啸叫,在涡旋的风暴面前,机翼何其脆弱,红色的机身在云雾中挣扎,宛似迷路的穿红衣的孩子,一分钟、一刻钟,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意识逐渐模糊......”

“当我再度醒过,机首已经探出平流层,舱内舱外寂然无声,仿佛空气全被抽干。”柳柘生比划着描述着,神情格外投入,“我向来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一回我却像在朝圣,我望见了圣光......圣光从两翼的云层中析出,像漫出的金色的水浪,我清晰地察觉到流云在滚动,透过镜面,我惊讶地发现后方的云层中接二连三地有战机蹿出,青黑的、雪白的、银灰的......”

“一架、三架、十三架,它们不像在飞行,而像在朝圣,行进的速度永远只快流云一拍,当我离他们愈来愈近,驾驶者的面庞也愈发清晰,他们是我牺牲的战友、老去的班长、处刑的敌人......但他们仿佛听不见我,我报之以呐喊,他们却还我以微笑。云翳漫开,金波涌出,仿佛打开一道金色的镶边门,他们渐次穿过那道门,再未回头。”

“战机在平流层滑行,我像是飘在一张偌大的麦浪编织的床上,温暖而明媚,我听见一种我从未听聆过的旋律,我再度沉沉睡去,当我再次醒过,下方却已是青藏高原无垠的绿色汪洋,我在低空掠过那雄伟的布达拉宫,朝圣的呈方阵的人群,似乎听见阵阵僧吟,雷达恢复运作,我平安地返回航线......我失踪了一天一夜,没人听信我的说辞,最后的书面报告只能以因天气原因中转而告终。”

张纸鸢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柳柘生一度忧心她怀疑他的故事,可当余光有意无意从睫毛滑落时,柳柘生发现她的目光流转,宛如叶尖上将落未落的晨露。

她听到雷达突兀的失灵,忍不住失声轻呼,听到金色的云层,不禁闭上了眼睛,听到逝去的友人如梦如幻的飞行,她不由双手合十枕在胸前,当听说那道金色的门,她不由满眼落寞。

在宁静无边的海波上,在星辉掩映里,她听完了他的故事。

“我们就快到‘火墓’了。”张纸鸢说,“瓦格诺博士一定和你说过,‘火墓’有一伙会唱歌的萤火虫。”

小艇缓缓驶入“火墓”的外围,海和天似乎沉寂下来,说的话才一出口,就凭空飞到远处的云翳里。

柳柘生似乎遥遥望见了那一轮深邃的漩涡,它行动迟缓,轻拢慢捻,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

就像雾中的鹿似的,“火墓”的方向上隐现出乐声,再驶进一些,雾似乎散开来,柳柘生他们如愿听到了那些“萤火虫的歌声”。

萤火虫们哼得很缓,船也缓,天色似乎一直年轻下去,船头的人靠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老去。

船行得本已很慢,但他们还是对舵手说,悠着点,我们不急。

舵手笑了笑,在海与天淡漠的色彩里,倘若他也面对一个笑颜明媚的人,那么他也不会急。

下雪了,柳柘生在某一刻这样觉得,萤火虫就像萦绕在船头的雪花,翩跹,轻盈,优雅,旋转是它们的歌声。

“你喜欢音乐吗?”柳柘生问。

她点头,她喜欢。

“你喜欢现在吗?”年轻的军官有些踧踖,“我指的是,现在的音乐。”

“我喜欢,在我看来,它们是海洋里的莫扎特。”

“为什么是莫扎特呢?”柳柘生问。

张纸鸢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哭过?莫扎特的音乐就像孩子的烦恼,明明在哭,却不悲伤。那个年纪,泪痕没擦,糖汁还没融进口中,就开始笑了。”

柳柘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萤火虫的歌声里,他似乎又望见了那一轮漩涡,明快,年轻,像是永远长不大,永远在不停歇地说话。

“你方才问我,‘煴火’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是我有所冒失,恳请你原谅......”

“不,不,我要说的是,”张纸鸢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已没那么重要,至少没,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更加重要。”

“你想说的是,将来比过去更重要?”

“我们所能改变的,唯有将来。”

船徐徐游走,越行越远,夜色渐深,张纸鸢抬起手,指向“火墓”中心,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终于开了口:“其实,我一直不认为,所谓‘萤火虫’只是一个温婉的比喻。”

“你的意思是?”

她深吸一口气,紧接着说:“尤其在听完你的经历后,我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我打听过的不少人,都有与你相仿的经历。”

“你的意思是,我的经历和‘萤火虫’有关?‘萤火虫’是真实存在的?换而言之,是某种生命?”

“你说的对。”张纸鸢坚定地说,“在父亲去世后,我便着手调查。官方对1989太平洋海难的失事原因是未知自然灾害,但我认为,一切未知都是可知。是‘萤火虫’酿造了这场悲剧。”

她的身形孱弱得像柳,意志却坚如冰雕的花。柳柘生凝眸着她,像雕像似的痴了。“你都查出了什么?”

“我相信,在这片大陆上,寄宿着一种非常规的生物,这种生物正是海难的始作俑者。”张纸鸢历述了她的发现,“古书有云,‘织者,其迹无端,其形若斑,其行若流萤,其声若潮,其息莫测’,又有‘中宵孤子庭前寐,似有寒星踏歌来’,也有古籍谓,有子必有母,‘织母受天,以调盈虚’。”

柳柘生怔怔地听着,截口问道:“那近代,你有搜集到有关这种生命的资料吗?”

“我在三年内,寻访过全国大大小小两百多个村庄,与老人和孩子交谈,”张纸鸢不疾不徐地说。

绍兴老渔夫,幼年迷途,是夜,芦苇荡磷光浮游,撑船划经,若启锁,门开乐来,识途复返;

长白山采参客,深山夜行,见一精怪,其言若乐,不辨其言,偏解其意,称此乐只应天上来;

西藏牧民,亲临圣域,沐浴佛光圣乐,俄而参悟永恒轮回,盈虚有数,毕,曰佛有形而非人形,自成一教。

“类似的案例,我搜罗过几十个,我父亲的朋友也亲历过,他们的共同点是夜、磷光、音乐。”

“那你为什么觉得,十年前‘煴火’的陷落,与这种生命有关。”

“因为我父亲的日记。”张纸鸢说,她的声音有些刻意的冷漠,“海难那一夜,他在日记中提到,‘1989年12月7日,天有异像,磷火在半空沙沙流泻,‘煴火’的第二次光乐测试顺利完成,我醉欲眠,但愿是个好兆头。’我多番询问过事件的目击者,可他们各执一词,难以描述详实。但唯一相似的,‘煴火’消亡只在一刹,极亮地一闪,光芒尽逝,他们却如渡良久,仿佛听聆了一场乐演。”

柳柘生听聆着,回溯红色的飞机滑翔在平流层的一霎,那幻寐的旋律。

“我在这看了三年海,也听了三年海。”张纸鸢吃吃说,“每个黄昏,我都记录着‘火墓’的音韵。我相信,这些音韵一定预示着什么东西。”

“‘火墓’的音韵有什么规律么?”

“没有规律,至少至今我仍未发现。”张纸鸢有些气馁,“一千多个黄昏的漫吟,却没有一节一模一样的音律。但我总觉得,那分明不是音律,而是有头有尾的故事,可我偏偏找不到故事的头尾。”

“你会找到的。”柳柘生宽慰说。

“也许就在明夜,也许,也许永远不会。”张纸鸢回答。

“你一定会的。”柳柘生以一种军人的坚定强调。

即便你不会,也有后人会,这也许就是“煴火”对我们的意义之一。柳柘生想了想,总算没说出口。

灯塔的清辉泼到小艇上,也染上他们的脸颊,船将靠岸了。

张纸鸢理了理裙角,入夜了,柳柘生望着腕表,“前面,就要靠岸了”,他总觉得话没说完。

“是吗,我总以为我们没走多久。”

离岸越近,时光似乎越快。下船后,他们并肩走着,柳柘生提议,去附近的咖啡馆坐一会。

“世界那么大,我们说不定还能不能再会,不如我请你喝一杯吧。”

张纸鸢不语,她还有一堆浆糊的数据要处理。

柳柘生轻蔑地笑了笑,绚烂的爱情对他这种平凡的人而言,向来是可望不可即的。

张纸鸢提议明天再会,周楫却说,他的飞行计划得赶一大早,两人相视无言。

“人生那么久,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张纸鸢迟迟说了一句,递给他一张录有通讯方式的纸笺,“多谢你的听聆。我好久没痛快地与人对话了。”

“我也如此。”

次日,清晨多云,他登上直升机。

他望向东方,晨光熹微,光线从滚滚云层的薄弱之地析出,在白灰间烧出一口淡金。

柳柘生前所未有地凝神,他注视着前方壮丽的日出,仿佛骤然惊醒。

他明白了,小方未尽的话语。

是希望,即便若即若离,仿佛将息未息的煴火。但希望仍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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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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