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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海波:朱子“中和旧说”探析

2022-01-02 21:11 作者:peachy桃子同学  | 我要投稿

原文载丨《哲学研究》,2018年07期。

摘要

朱子在四十岁之前有两次关于中和问题的契悟。其内容学界一般称为“中和旧说”与“中和新说”。有关朱子的“中和新说”,学界基本没有争议。但是对于朱子“中和旧说”产生的时间、过程、内容以及“中和旧说”与延平思想的关系,学界却未获得一致意见。特别是对于朱子“中和旧说”与其早期思想的关联,学界尚缺乏充分讨论。本文在详细参考《延平答问》及朱子其他书信、文本的基础上,指出朱子在早年从学延平时,接受了延平在日用处下工夫的教导,但对延平所说的体验未发并没有真正契入。延平去世后,朱子谨记延平的这一教导,持续不断地对其进行探索,终于在乾道丙戌获得了第一次重要契悟。从《延平答问》到“中和旧说”,朱子始终关注如何通过日用工夫去追求延平所谓的“未发之中”,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探索,才导致了“中和旧说”的产生。

朱子早年在从学延平(李侗)之后,开始从禅学转向儒家圣学。延平去世之后,朱子在40岁之前苦参中和之说,经历了两次重要契悟。第二次契悟发生在宋孝宗乾道五年己丑(1169),时朱子40岁,学界一般称为己丑之悟”。有关这次契悟发生的时间,学界没有争议。但是对于第一次契悟发生的时间,则存在争议。清代的王懋竑在《朱子年谱考异》中认为,此次契悟发生在乾道四年戊子(1168),时朱子39岁。不过,后来在《朱子年谱考异正讹》中,王懋竑改变了看法,认为这次契悟应该发生在乾道丙戌(1166),即朱子37岁时。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一书中,则坚持认为朱子的第一次契悟发生在乾道戊子。陈来在《朱子哲学研究》《朱子书信编年考证》两书中,通过缜密的考证,证明了朱子的第一次契悟应该发生在乾道丙戌。结合王懋竑、陈来的考证,已经可以确切地肯定朱子此次契悟发生在乾道丙戌。因此,学界又将朱子的此次契悟称为“丙戌之悟”

就两次契悟的内容来说,学界一般称“丙戌之悟”的内容为“中和旧说”,其主要内容保存在朱子《答张敬夫》三、四、三十四、三十五四书中。在“中和旧说”中,朱子认为未发、已发是体用同时的关系,并提出了“未发为性,已发为心”的观点。次年,乾道丁亥,朱子往潭州访南轩(张栻),相与讲学两月,接受了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观点,从而暂时放弃了对延平体验未发问题的探索。不过,乾道己丑,因为蔡元定的问辨,朱子重新思考这一问题,由此引发了“己丑之悟”,学界一般称“己丑之悟”的内容为“中和新说”。

在“中和新说”中,朱子对未发、已发问题有了新的看法,即认为未发、已发是时间先后的关系。朱子认为,心体流行不息,流行之中又可以区分为相对静止(思虑、情感未发)和明显活动(思虑、情感已发)两种状态,也就是说,心贯通(包含)动静、未发已发。此时,朱子开始批判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观点,认为其忽略了对未发时心体的涵养。由此,朱子又重新肯定了延平体验未发的工夫,但他并没有抛弃湖湘学派“察识”的工夫,而是将它与自己所理解的延平的未发工夫综合起来,形成了静而存养、动而省察的二元工夫论。朱子曾言:“存养是静工夫。静时是中,以其无过不及,无所偏倚也。省察是动工夫。动时是和。”(《朱子语类》卷六十二)至此,朱子的为学工夫基本定型。

有关“中和新说”的内容,学界基本没有争议。但是对于“中和旧说”产生的时间、过程,“中和旧说”的内容,以及“中和旧说”与延平思想的关系,学界却未获得一致意见。特别是,对于朱子“中和旧说”与其早期思想的内在关联,学界尚缺乏充分讨论。本文打算就此做进一步的探讨。

关于朱子40岁之前的中和思想与延平思想的关系,王懋竑认为,在“丙戌之悟”中,朱子虽然对于未发、已发的理解获得了第一次重大突破,但这一突破仍来自于延平去世之后,朱子对于延平所提出的“体认喜怒哀乐未发气象”问题的持续关注、体验、探索。(《白田杂考》卷七)因此,可以说“中和旧说”是朱子对延平问题的一次自我解决。直到次年往潭州见过南轩之后,朱子才接受了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工夫,并暂时放弃对延平问题的探索。乾道己丑,朱子又有新悟,又重新肯定延平体验未发的工夫。

朱子从学延平,受求中未发之。延平既没,求其说而不得,乃自悟夫未发已发浑然一致,而于求中之说,未有所拟议也。后至潭州,从南轩张氏之学,先察识后涵养,则与延平之说不同。己丑悟已发未发之分,则又以先察识后涵养为非,而仍守延平之说。

值得注意的是,王懋竑指出了朱子“中和旧说”与延平思想之间的连续性,认为朱子在“中和旧说”时期并未对延平思想提出异议,即“于求中之说,未有所拟议也”。在另外一处,王懋竑更是根据朱子的言论,重新申明了这一点:“盖以延平之指与己所见合为一说,故曰:‘向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又曰:‘知其为切要至当之言,而竟未能一蹴而至其域也。’皆主延平。”王懋竑所引的朱子的两句话,前一句出自《答罗参议》六,据陈来考证,该书作于乾道丙戌之秋。后一句出自《答何书京》四,作于乾道丙戌之冬。均在朱子去潭州见南轩之前。当然,王懋竑并没有说朱子的“中和旧说”的内容完全来自延平,而是指出“中和旧说”是朱子苦参延平中和问题所自得的结果。朱子也认为“中和旧说”是自己对萦绕心头的延平问题的解决,故王懋竑说朱子“盖以延平之指与己所见合为一说”。至于朱子这一体悟与延平思想的异同,以及与朱子之前思想的关系,王懋竑并没有进一步的讨论。

钱穆先生虽然在“中和旧说”时间的考订上值得商榷,但他却力图阐释朱子的“中和旧说”与朱子之前思想的联系,这一点却颇具启发性。

盖朱子此时,乃以往日所契悟在日用发处下功夫者又进一层,益以延平涵养未发之意,而求其浑然一致,故曰比之旧日则亦有间。

于朱子从游延平时之自所启悟,则颇为接近。如曰万紫千红总是春,又曰为有源头活水来,皆与此消息相通……昔我抱冰炭,从君识乾坤。所谓冰炭,即指自己往日意见与延平默坐澄心之教不合而言……然此书所悟,实乃旧日源头活水万紫千红之见解,兼采议论而谓未发本体即在已发之中,由此打通与延平立教之隔阂,而亦一时自以为是。

其积年玩索所得关于心体方面者,则源头活水及万紫千红两诗,可作代表。故朱子常认心为活物,心是已发,而于延平求中未发之旨,则颇未深契。朱子乃从延平另两番教言中致力。一则曰于日用处用工。一则曰去圣经中求义。此正以药朱子当时悬空说得无限道理之病。而以朱子心智之敏锐,兴趣之广博,日寻日进,真有源头活水汩汩而来,满眼春风光景全新之感。迨其奉亲屛处山间,深僻穷约之中,所进益密,所得益细,乃觉工夫终有疏失,故乃远访道于南轩……而五峰、南轩主心为已发,正与朱子夙见相符。及南岳归来,遂一意舍去延平求中未发之教,而专从向所抱持心属已发之旧意见上推求,此则其中和旧说之所由来也。

钱穆先生由于将朱子的“中和旧说”定在乾道戊子,即朱子往潭州见南轩的次年,故认为朱子的“中和旧说”受南轩影响。此说虽不能无误,但钱穆先生却指出朱子的“中和旧说”与其早年从学延平“自所启悟”的内容不无关系,即朱子早年接受了延平的教导,注意在“日用处用工”,并自悟“万紫千红”“源头活水”之旨,重视从已发体认未发。延平去世之后,朱子沿着自己早年所悟不断探索,并继续寻求延平所谓的“未发之中”,从而导致了“中和旧说”的出现。

王懋竑和钱穆的看法提醒我们,朱子的“中和旧说”与早年思想之间可能存在着连续性,因此有必要进一步探讨朱子的“中和旧说”与其早年思想的关系。

朱子早年学禅,二十四岁初见延平,空谈道理,并大谈禅学,不为延平所首肯,延平教以“道亦无他玄妙,只在日用间着实做工夫处,便自见得”,同时教朱子“看圣贤言语”。(《朱子语类》卷一零四)中间大约五年时间,朱子与延平失去联系。二十八岁,朱子始向延平通书问学,延平答书“勉其于涵养处用力”。其后,延平屡次劝朱子在日用处用工夫。如在宋高宗绍兴庚辰(1160,时朱子30岁)七月,在给朱子的答书中,延平提及朱子对《孟子》“勿忘勿助”一段工夫的理解,并勉励说:“此意亦好,但未知用处如何,须吃紧理会这里始得”。(《延平答问》,见《朱子全书》三十)在绍兴辛巳五月二十六日的书信中,延平教导朱子“思索有窒碍,及于日用动静之间有咈戾处,便于此致思,求其所以然者,久之自循理尔”,其实所谓“日用动静之间”也就是“日用处”。在壬午六月十一日的书信中,延平又引用了谢上蔡的话来勉励朱子做工夫:“必须有用处,寻讨要用处,病根将来斩断便没事”。也是强调谢上蔡是通过日用工夫来体验心体是否有病根,以此来引导朱子。在辛巳八月七日给朱子的信中,延平再次对朱子说:“谢上蔡语极好玩味,盖渠皆是于日用上下工夫”。在同一封信中,延平又说:“盖寻常于静处体认下工夫,即于闹处使不着,盖不曾如此用功也。自非谢先生确实于日用处下工夫,即恐明道此语亦未必引得出来……唯于日用处便下工夫,或就事上便下工夫,庶几渐可合为己物”。可以看出,延平时刻不忘教导朱子要在日用处用工夫。

当然,延平教朱子在日用处下工夫,其根本目的还是要教导朱子在日常生活中验证、体认未发的心体,以及此心体中是否存在病根或者偏滞不化处。延平认为,如果在日常应事时,心中没有滞碍,能够做到融释洒脱,则此时的心体便是未发之中。反之,如果内心存在窒碍、偏倚、固滞,就说明未发的心体仍有病根存在,就应该努力对病根加以克服、断除,从而实现应事洒落、廓然。不过,这只是延平工夫的一面,除此之外,延平还特别重视通过静坐去体验未发时毫无偏倚的心体。这就是所谓的“道南指诀”。在指导朱子的时候,延平也曾教朱子静坐,朱子后来回忆说:“某旧见李先生,尝教令静坐”。(《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延平答问》中也保存了延平建议朱子进行静坐的记载。在绍兴庚辰五月八日的信中,延平提及当年自己跟随罗从彦学习的经历,指出罗从彦极好静坐,并“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延平还进一步勉励朱子:“元晦偶有心痒,不可思索,更于此一句内求之,静坐看如何,往往不能无补也。”在壬午五月十四日的书中,延平也说:“承谕处事扰扰,便似内外离绝,不相该贯。此病可于静坐时收摄,将来看是如何”。在壬午六月十一日给朱子的书信中,延平也教导朱子“须把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之泥滓渐渐消去方可”。

上述说法表明,延平的工夫实际包含两方面,即默坐澄心与日用工夫默坐澄心的目的是体认未发无所偏倚的心体(未发之中),当然,未发时体认的心体是否真正是未发之中,还要在日用处加以验证,只有主体在日用处融释、洒落,毫无窒碍、固滞,其心体才是真正的未发之中,否则就应该反省心体的病根何在,并加以克服。延平在教导学生时,也是强调这两个方面的工夫。如在壬午六月十四的书信中,延平教导朱子“于静默时及日用处下工夫”。在《与刘平甫书中》,延平也说:“大率有疑处,须静坐体究,人伦必明,天理必察。于日用处著力,可见端绪”。

不过,由于朱子早年对章句训诂及哲学思考抱有浓厚兴趣,所以似乎他更多关注的是延平在日用处下工夫的教导,而非静坐体认。绍兴丁丑,朱子与延平通书问学。大约在此时,朱子有《日用自警示平甫》诗一首:“圆融无际大无余,即此身心是太虚。不向用时勤猛醒,却向何处味真腴。寻常应对尤须谨,造次施为更莫疏。一日洞然无别体,方知不枉费工夫”。从诗的内容来看,朱子此时十分注重在日用处用工夫,认为只有谨慎地对待日常生活中的“应对”“施为”,并时刻进行自我反省,最后才能彻悟心体。显然,此时朱子接受了延平在日用处下工夫的教诲,以此自警并以此示人。在庚辰七月给朱子的书信中,延平引述了朱子的一段说法:“又云因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数句,偶见全在日用间非著意、非不著意处,才有毫发私意,便没交涉”。从这段话中也可以看出,朱子很关注日用之间的工夫,并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孟子的“勿忘”“勿助”思想。李方子的《紫阳年谱》曾引用了延平与其友罗博文的书信,在其中,延平也评价朱子说:“初讲学时,颇为道理所缚。今渐能融释,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可见,延平也表彰朱子能够在日用处下工夫,但他并未提及朱子静坐之事。此条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附于绍兴辛巳,时朱子三十二岁。两年后的癸未冬,延平去世。

可以说,尽管延平以默坐澄心及日用处下工夫二者来指导朱子,但朱子似乎更多接受了后者而对前者并未认真实践。虽然朱子一直在从事日用工夫,也曾努力体验延平所说的未发之中,但是直到延平去世,他似乎对此并未真正契入。所以,在《中和旧说序》中,朱子说:“余早年从延平先生受《中庸》之旨,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中和旧说序》,见《晦庵集》卷七十五)不过,朱子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对这一问题的探索。在延平去世的次年九月,南轩的父亲张浚去世,朱子前往江西豫章吊唁,与其相聚三日。(《答罗参议》二,见《朱子文集续集》卷五)此前朱子已读到胡宏的《知言》,认为其“语道精切有实用处”。(《答罗参议》四,见同上)所以此次和南轩相聚,朱子曾向南轩询问胡宏对于未发已发问题的看法,南轩告以所闻,但是朱子并未领悟。回去之后,朱子继续沉思,几近废寝忘食。此即《中和旧说序》所说:“闻张钦夫得衡山胡氏学,则从而往问焉。钦夫告余以所闻,余亦未之省也。退而沉思,殆忘寝食。”(《晦庵集》卷七十五)此后,朱子又多次与南轩书问往来,讨论学问。《答罗参议》书一中说“时得钦夫书”,《答罗参议》书四亦言“钦夫尝收安问,警益甚多”。朱子经过自己的沉思、体验以及和南轩的书信往来,似乎对胡宏的思想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大抵衡山之学只就日用处操存辨察,本末一致,尤易见功。某近乃觉知如此,非面未易究也”。(《答罗参议》四,见《朱子文集续集》卷五)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朱子同样强调胡宏的工夫是用在“日用处”。那么,朱子究竟是怎么理解胡宏的工夫的呢?按照束景南先生的理解:“‘日用处’即指‘已发’,朱熹之由澄心之‘未发’转向日用之‘已发’即从此始”。束先生认为朱子对胡宏“日用处操存辨察”工夫的理解与未发已发有关,这一点非常正确。不过,束先生认为此时朱子思想发生了转变,这一点却值得商榷。大概朱子此处的意思是,胡宏之学的长处就在于能在日用的已发处用工夫,进行辨别察识,进而体认未发之体,这样更容易见到工夫的效果。朱子仍是在探求未发之中的意义上来理解胡宏的工夫。这里朱子所谓的“操存辨察”大概与《答张钦夫》三中“致察而操存”的说法比较接近。“其良心萌蘖亦未尝不因事而发见。学者于此致察而操存之,则庶其可以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矣。”(《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该书属于“中和旧说”第一书,作于乾道丙戌,此时尚为朱子往潭州见南轩的前一年。朱子指出,他的“中和旧说”是他积年所得,是对延平未发思想的真实契入,故在《答罗参议》三中,朱子说:“某块坐穷山,绝无师友之助。惟时得钦夫书问往来,讲究此道,近方觉有脱然处。潜味之久,益觉日前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朱子文集续集》卷五)此书亦作于丙戌。书中所说的“脱然处”,应当就是指“中和旧说”所悟的内容。“益觉日前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的说法表明,此前朱子对在西林院所听闻的延平未发宗旨并未真正契入,到此时才真正有所悟入。在《答何书京》四中,朱子亦说:“昔闻之师,以为当于未发已发之机黙识而心契焉,然后文义事理触类可通,莫非此理之所出,不待区区求之于章句训诂之间也。向虽闻之而莫测其所谓,由今观之,知其为切要至当之说,而竟未能一蹴而至其域也”。同样可以看出,朱子自认为他的“中和旧说”就是对延平宗旨的一种契入。可见,从朱子的早期思想到“中和旧说”,并不存在一个从未发转向已发的过程。而毋宁说,直到此时,朱子方才认为自己真正悟到了延平所说的未发之旨。

值得注意的另外一点是,在“中和旧说”四书中,朱子反复使用“日用流行”“日用之间”“日间”等词汇,如以时间排序的话,列举如下:如《答张敬夫》三云:“于是退而验之于日用之间,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答张敬夫》三十五云:“即夫日用之间,浑然全体,如川流之不息,天运之不穷耳。”《答张敬夫》三十四云:“日间但觉为大化所驱,如在洪涛巨浪之中,不容少顷停泊。”上述这些关于“日用”的词汇,不能不给我们一种感觉,即朱子的“丙戌之悟”是延续了他从延平那里接受的“日用工夫”。如果说此前朱子试图通过日用工夫来体验未发之中,在“中和旧说”之前,他似乎一直没有体会到流行不息的心体,因此也没法给予未发已发一个实在的安顿。而“中和旧说”对朱子来说之所以意义重大,就是因为朱子认为自己在这次体悟中,体会到了“此心流行之体”,从而为未发已发问题的解决奠定了心性基础。但不管怎么样,“中和旧说”的核心目的还是要解决延平留给他的“体验未发”问题。如朱子在《答张敬夫》书三中说“所谓未发,如是而已”,在《答张敬夫》四中云“前书所禀寂然未发之旨”。在《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中,朱子又总结说:“《中庸》未发之义,前此认得此心流行之体,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发而言,遂目心为已发,性为未发”。(《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延平的工夫实际上主要包含两部分,即默坐澄心、体认未发,以及在日用处体认、反省未发。朱子初年曾学禅,又喜欢空谈道理,延平教其读圣贤经义,并在日用处下工夫,就是为了扭转其精神方向,同时对治他脱离当身体验而偏好理论探索的倾向。这样的教导的确将朱子从禅学引向了儒家圣学。但朱子浓厚的“章句训诂”之癖及哲学兴趣,使得他在向延平问学的时候,非常关注对于圣贤经义的理解。对这些经义,朱子往往又是从哲学义理的角度进行阐发。而延平则努力纠正朱子的这种“为道理所缚”的倾向,将其引导到当身的涵养问题上。所以,延平经常提醒朱子要在日用处用工夫,不要悬空思索、讲论。同时,偶尔也可以看出,延平也会建议朱子施行静坐的工夫。不过,从《延平答问》及朱子该时期的其他文本来看,朱子此时似乎对静坐并不很感兴趣,倒是对延平在日用处用工夫的教导,则始终铭记于心。所以,在延平去世之后,朱子仍牢记这一教导,希望通过日用工夫来领会延平在世时他不曾契入的“未发之旨”。不过,在延平去世最初一段时间内,他始终对这一工夫感到很迷茫,难以找到一个亲切的下手处。后来在他读了胡宏《知言》后,颇为欣赏。似乎胡宏强调的“操存辨察”工夫,对他解决中和问题有所启发。为了解决这一难题,于是在延平去世后第二年九月,朱子趁前往江西吊唁张浚的机会,拜访了南轩,向南轩询问胡宏的学问。南轩告以所闻,但是朱子仍未得其解,于是回到家中,继续刻苦沉思,“殆忘寝食”。期间,他又不断和南轩书问往来,讨论相关问题。终于在乾道丙戌,他对这一问题的理解获得了突破性进展。相关内容保存在“中和旧说”中。从“中和旧说”以及后来的《与湖南诸公论中和第一书》来看,“中和旧说”的核心关切仍然是《中庸》的未发已发,尤其是未发问题。此时,朱子体悟到心是流行不息之体,所以认为心是已发,而性则是未发。未发已发浑然一体,时间上不分先后,空间上不分彼此。实践工夫的关键就在于,在日常生活中,体察“良心萌蘖”,然后“操存之”,如此就可以保证本然的心体流行不息,未发已发一体浑然,“贯乎大本达道之全体而复其初”。(《答张敬夫三》,见同上)至此,通过自己的艰苦探索,并受湖湘学派的启发,朱子对延平未发问题的探索获得了阶段性的成果。

当然,应该说,这一时期朱子关注的重心仍是“未发之中”问题,他延续了早年在日用中体验未发的工夫,强调通过已发之心来体会作为心之未发的寂然不动的本体(性)。至于如何认识作为流行之体的心,在这一点上他受了湖湘学派的影响。不过,我们也应该注意,他在“中和旧说”中所谓的“致察而操存之”,并不完全同于湖湘学派“先察识后涵养”的说法。按照王懋竑的观点,此时朱子工夫的重点是在“操存”上,而湖湘学派的工夫重点则是在“察识”上

按《与张钦夫》第一书云“学者于此致察而操存之”,此与后来“先察识后涵养”之论略有不同。盖以延平之指与己所见合为一说,故曰:“向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又曰:“知其为切要至当之言,而竟未能一蹴而至其域也。”皆主延平。及至潭州,与南轩语,卒从南轩“先察识后涵养”之说,则与延平异矣……而操存致察字却轻,即延平所云默识而心契也。操存却重,即此便是涵养工夫,所谓“存此而已,养者养此而已”。此以己所见合之延平之指,故云“向所闻于西林而未之契者皆不我欺矣”,又云“未能一蹴而至其域也”。皆是一意。至湖南后,从南轩先察识后涵养之说,则察识字重而涵养反轻,所云“钦夫一切皆于闹处承当”,又云“南轩无前一截工夫”,盖指此也。又曰“后来所见不同”,盖与延平之指少异。若以致察句为察识端倪,与湖南所见(引者按:疑缺“同”字),恐未然也。(《白田杂著》卷七)

朱子在提出“中和旧说”后的次年丁亥秋天,又到长沙访南轩,与南轩相与讲论两月。据说在此期间,朱子与南轩曾经“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尽管束景南先生认为“后人多以为此指二人讨论未发已发中和说,显误”,但我们认为这一说法却值得进一步商榷。王懋竑所引的“后来所见不同”出于《答林择之》二十,作于己丑。从内容上看,此时朱子已经悟到“中和新说”,又重新向延平思想回归,读“今乃知其为人深切,然恨已不能尽其曲折矣”可见。结合前文推断,朱子与延平“所见不同”,只能发生在丁亥见南轩后。朱子在丁亥访南轩后,确实认同了南轩的看法。所以,在次年戊子的《答程允夫》书中,朱子说:

去冬走湖湘,讲论之益不少,然此事须是自做工夫于日用间行住坐卧处,方自有见处;然后从此操存以立其极,方为己物尔。敬夫所见超诣卓然,非所可及……《艮斋铭》便是做工夫底节次,近日相与考证古圣所传门庭,建立此个宗旨,相与守之。(《答程允夫》五,见《晦庵集》卷四十一)

南轩在《艮斋铭》中说:“四端之著,我则察之。岂惟思虑,躬以达之。工深力到,大体可明……事物虽众,各循其则。其则匪他,吾性之德。”南轩似乎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会有善端萌芽的场合,心察识到这种萌芽,不能仅仅停留在认识的层面,还要亲身去实践。经过深入、持久的工夫,心体就会彰明。达到这种境界,在现实生活中,虽然面对繁多的事物,我们的心也能一一应对,使事物各自遵循其规范(这种规范就是性的表现)。从这里我们似乎感觉到,南轩并不关注涵养未发的问题。南轩认为只要察识到道德情感发现的端绪,从此不断地进行实践、扩充,自然就可以使心体光明,全体呈现。性不过是心在应事时,事物所遵循的规则。如果按照湖湘学派已发为心、未发为性的看法,也可以认为性作为心的本质(或本体)就表现在心的活动中,即“已发时,性行乎心之用”(《与张钦夫》四,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因此,未发之性并不是已发之心之外的另外“一物”。而朱子在“中和旧说”中虽然也说“致察而操存之”,但他始终关注如何体认“未发之中”的问题,所以在《与张敬夫》三中,尽管他说:“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所谓未发如是而已。夫岂别有一境拘于一处而可以谓之中哉?”但南轩却根据朱子的说法,认为朱子将起灭心视为已发、“寂然之本体”视为未发的说法,“尚有认为两物之蔽”。后来,朱熹在解释“中庸”之“中”时,认为中的一个意义是“在中之义”,并进一步将其解释为“在里面的道理”。南轩看了这个解释之后,却写信批评朱熹:“若只说作在里面的道理,然则已发之后,中何尝不在里面?”(《南轩集》卷二十)南轩还认为,未发时,中是用来形容性的体段,已发时,“即事即物无不有恰好的道理,是性之体段亦无适而不具焉”。朱子则回信解释说,他所说的“在里面的道理”并不是用来定义“未发之中”的“中”字,“且所谓‘在中之义’,犹曰在里面底道理云尔,非以在中之中解未发之中字也”。(《晦俺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并批评南轩“若谓已发之后,中又只在里面,则又似向来所说以未发之中自为一物,与已发者不相涉入,而已发之际,常携此物以自随也。”值得注意的是,朱子在这里所引用的南轩“以未发之中自为一物,与已发者不相涉入,而已发之际,常携此物以自随也”的说法,似乎就是“中和旧说”中所提到的“疑有两物之弊”的说法(此即可能是南轩对朱子“中和旧说”第一书中未发已发说法的怀疑),尽管朱子后来修正了其说法,认为“一念之间已具体用”,但从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朱子在“中和旧说”中实际上对未发之中有很强烈的关注,由此导致他描述未发已发关系的措辞引起南轩“携一物以自随”的“两物之弊”的质疑。

如果上述理解不误的话,朱子“中和旧说”中的说法实际上与南轩的说法存在微妙的差别:朱子很关注未发之中,而南轩则强调在“闹处用功”,即在已发上用工夫,反对求未发之中。也许正是这一原因导致了二人在丁亥会面时“论《中庸》义,三日不能合”。当然,后来朱子经过与南轩在潭州面论,最终认同了南轩的看法,从而暂时在见解上背离了延平,这就是他在《答林择之》二十中所说的“后来所见不同,遂不复致思”。(《朱子全书》卷四十三)不过,这一时间只延续了大概一年。丁丑,由于蔡元定问辨的刺激,朱子自感有疑于心,于是重读《二程遗书》,“未及数行,冻解冰释”,于是又有了“己丑之悟”的“中和新说”,形成了朱子此后有关中和问题终身未改的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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