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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组】绫将军在梅花树下思考人生

2023-09-06 03:28 作者:Schlachtkreuzern  | 我要投稿

半个时辰的搜索,洛天依终于找到了,在城西的一座角楼上。

 

在阿绫预估的几个地方之一。

 

于是阿绫赶过去,去接洛天依回家。

 

灰发女孩安静地倒在尘土里,身上披着散乱的长发。雨下的很大,于是淡蓝色的衣裙泡在泥里、水里和血污里。洛天依双手抱着胸,缩成小小的一团,身子止不住地抖,她太冷了。

 

一只鞋子不知所踪,另一只鞋子出现在一边的垛口上。

 

而洛天依的脖子上缠了一个突兀的绳圈,绳子的另一头在一个阿契特军官的手上。

 

阿绫能看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天依逃了出去,可又不知道应该去哪。出于恐惧、绝望和对城防体系的不了解,她和很多人做出了相似的选择,于是逃到了这个看似废弃但处在城墙巡逻队必经之路上的角楼。

 

于是她被发现了,她想求死,于是打算从角楼的垛口上跳下去。

 

洛天依很幸运,或者很不幸,那天带领巡逻队的职官来自镶红旗。

 

他知道旗主贝勒的命令,而且他是库吉特人。

 

所以他会使用套马索。

 

最后一刻,绳套收住了洛天依的脖子。

 

阿绫能看出来,草原人收了力道,否则洛天依会死。

 

洛天依没死,这很好,草原人忠实地执行了阿绫的命令。

 

阿绫不想要洛天依死。

 

阿绫记得这个地方,这里是角楼,是整座城市里最高的几个地方之一。另几个位置里,还包括那个已经在一天前被大火烧掉的酒楼,那座酒楼的顶层曾是洛天依最喜欢的地方,阿绫还记得她们最后一次登上那里的情景,那应该是在1085年的春天。

 

洛天依的家乡在南方,即使是在春天,白天也很长,至少比阿绫家乡的白天长。她们在下午的末尾上去,等了很久,喝了不少茶,吃了很多点心,最终还是等到了洛天依最喜欢的傍晚。

 

天色渐渐沉下去,淡蓝和浅粉在天际边缘化作一抹青蓝,青蓝入海,就像阿绫家乡东边那片冷冷的海。太阳落下,世界变暗,将会在这晚最先发光的第一批星辰开始在北方天空显现,而天穹本身也开始由青蓝化作无尽的深蓝。

 

洛天依喜欢在这个时候吟诗,可是阿绫听不懂,她只觉得这深蓝色和她有缘,因为这种颜色在帝国语中的名字是石青。它也与洛天依有缘,因为在库塞特语里,这种颜色的名字叫nenden ilhai giyen,梅花青。梅花青将注定与梅花产生交集,无可避免,无法阻止,就连梅花青本身都无法阻止。可那时的阿绫并不像管这些,四贝勒打算暂时将单纯幼稚的小alin放出来玩一会,和小alin那同样单纯可爱的小朋友洛天依。

 

洛天依最喜欢傍晚看灯。

 

儿时——1085年尚且未满十七的阿绫已经有资格谈论“儿时”了——的阿绫喜欢傍晚,傍晚意味着她可以逃开永远暴躁的三贝勒莽古尔泰和永远阴沉的四贝勒穆德里,她会去找大贝勒洪巴图鲁,他们会一起看星星,一起吃杏。

 

可是在那“儿时”和现在之间,有一段时间,它很短,短的让北地家乡里熟悉小alin的人们感到惊讶甚至畏惧,但它也很长,让当年身在其中的阿绫觉得漫长无边,让走过之后回望旧时来路的阿绫觉得那“儿时”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模糊过去。那段时间里,阿绫最不喜欢傍晚,日与夜在傍晚交接,世界还尚有光明存在,但夜已经临近,阿绫还记得白天的阳光明媚,傍晚的晦暗让她觉得无比压抑,然后黑夜到来,她又要一个人在军帐里或者屋子里度过一个阿契特之地特有的漫漫长夜,她会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然后继续杀,继续斗。

 

再往后,阿绫试图让自己喜欢上傍晚。在夜间搞大规模的机动穿插,打大规模的夜间野战,这是她手下两红旗引以为傲的本领,傍晚的到来,意味着上天为他们拉开的帷幕。于是阿绫觉得自己应该喜欢上傍晚,可她做不到。

 

不过洛天依喜欢傍晚,她的阿绫就会跟着试图喜欢上。

 

所以阿绫直到1087年还记得1085年那个春日的傍晚。

 

那时的天已然全黑,而蜡烛和灯油的光亮有限,只能驱散有限空间内部分的黑暗,可这也并不妨碍它们在漆黑的底色中组成流动的光的河流。先是一个窗户,一座房子,一个院落,一条街,一块街区,然后是一座城市。四方城中逐渐点起一片黄色的闪烁海洋。

 

那时洛天依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灯海,她恣意张开翅膀,淡蓝色的衣裙和灰色长发一同在风中飘舞。她笑得是那样甜,她问阿绫,“好看吗?”。阿绫笑着说好看,不过她并不知道洛天依当时问的是这座城还是她的新衣服。

 

阿绫有个奇特的习惯,她若记得一件事、一件东西、一张脸或是一句话,最终被她刻写进记忆里的绝对不会只是那东西本身,而是那事物周遭的一切,比如颜色、温度,甚至是气味。

 

阿绫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穿帝国南方人的女装。那天出门前,她最终还是没有扛住洛天依的软磨硬泡,半推半就地被洛天依扒下线袍,也难得地卸了顺刀,然后换上了洛天依给她挑的新衣服。洛天依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阿绫的裙子则是淡粉,两件衣服款式相同,因为那都是洛天依的母亲在1084年夏天买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件的。

 

阿绫记得,那天在酒楼上,一阵微风吹过来,裹着万家炊烟的木香,而那时洛天依恰好凑过来,阿绫向后躲,后背却顶在墙上退无可退,洛天依的衣裙上则随风飘来一股淡香。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阿绫希望她能沉醉在这风里,永远不要醒来。

 

阿绫记得,她那时想,其实那不是她第一次如此想,她也不是在见到洛天依时才第一次如此想。她想,如果没有部族里的阴谋和纷争,如果没有亲人之间无休止的算计,如果她能在完整的幸福的家庭长大,如果一切都不是那样的令人窒息,那么她额克那拉 · 阿灵阿,是不是也会在这个年纪活成洛天依的样子呢。

 

额克那拉 · 阿灵阿也许会活得无忧无虑,活得干净;会喜欢梅花,喜欢春日的傍晚,喜欢夜幕下城市里星星点点的灯。可她又知道,不管她怎样想,她还是成了如今的样子,因为她姓额克那拉。

 

城中的火已经烧了四五日未停,无数股浓烟从无数个院落中升起,阿绫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她两年前在酒楼上遥望的那个院落。风里尽是呛人的气味,应是房舍和尸体经过爆裂燃烧后发出的。角楼远离积尸如山的昔日的中心城区,但也依然飘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尸臭。从破城那日算起,这火和烟就从未停过,这味道也从未散过,这气味究竟从何而来,阿绫自己也想不明白。

 

也许是来自于她自己的身上吧,她这样想。

 

从角楼上看去,城中到处都是尸体,有穿着衣服的,也有衣不蔽体的。其中有些可能是当年一同烤火吃芋头的那些洛天依的闺阁朋友,其中也可能有那年春天二人游历秦淮河时那个小吃摊的老板和伙计。无数本不应该出现的颜色以无序的方式横在江南烟雨中城市模糊的青灰底色上,阿绫只觉得突兀。

 

梅花终究是落了,因为北地的风。

 

梅花落在本应盛放的时候。

 

阿绫爆出一阵不合时宜的笑,笑自己毫无意义的伤春悲秋,毫无意义的伪善。

 

离开数年,她回来了,以征服者的身份,以她的本来面目。

 

阿绫曾和洛天依的闺阁朋友们一起烤芋头,她曾和洛天依一起游湖,听老船夫讲故事,也在河边的小吃摊子上和老板讲价。洛天依的父亲曾笑着摸过阿绫的头,洛天依的母亲曾给阿绫买过衣服…

 

是她阿绫亲手毁了这一切,因为她姓额克那拉,在认识上面这些人的十六年前就姓额克那拉了。

 

彼时的江南是洛天依的小天堂,此时却是人间地狱,阿绫是亲手点燃地狱的鬼。

 

阿绫没能保护住那个成长在另一种可能性里的自己,反而让洛天依成了另一个十二岁时的她。洛天依没有蒸蒸日上的部族,没有哥哥,没有姑母,她不是酷寒山峦中翱翔天际的海东青,她只是一片需要保护的梅花,还未开放便被海东青掀起的狂风吹落人间。洛天依的天塌了,她比1080年的阿绫绝望八十万倍,阿绫拉着她,没叫她掉进火里,可洛天依也回不到人间。

 

洛天依生不如死。

 

阿绫向着一个希望前行,即使明知那是泡影,她只想在必然的毁灭到来之前留住洛天依在她身边,多一刻都好。

 

她在洛天依面前脱下那件大红披风,露出里面的衣服,那不是铠甲,而是那件粉红色的裙装。洛天依慢慢坐起来,笨拙地试图摘掉脖子上的套索,库塞特军官想要再猛拉绳子,让洛天依倒回地上,却被阿绫制止。

 

“你想让我们回到过去,可是你能吗?”,灰发女孩看着阿绫的眼睛,“我能吗?他们能吗?”

 

她的家乡被烈火焚尽,又在大雨里化作飞烟,至亲挚友皆已离世,她也落入人间。

 

梅花破碎凋零,如猩红铁锈。

 

洛天依是孤舟一叶,困在血色的风暴里,四周皆是地狱,而这地狱里,她唯一还认得的,是点燃地狱的鬼。

 

女孩哭着求阿绫杀了她,她的声音快要把阿绫撕碎,阿绫明白那种绝望,她一直不想让洛天依再经历一遍,可她失败了,这是个死局,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

 

阿绫不能回到过去,不能与洛天依回到过去。

 

阿绫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让洛天依衣食无忧,甚至可以好过从前。她可以接着骗洛天依,让她相信阿绫所作所为皆是身不由己,让洛天依“原谅”她,然后好得像从前。她有这个能力,她是能让那个和阿契特对阵十余年未输一阵的帝国总兵被帝国自己的皇帝抓去凌迟处死的四贝勒阿灵阿,对付一个绝境中的天真姑娘对她易如反掌。

 

阿绫不想,她不能再伤害洛天依了,即使她已经伤了她那么多。

 

是她先对自己的猎物动了感情,也许从一开始这就是错的。

 

“身不由己”是阿绫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她当年看不清哥哥们,看不清父辈,看不清墨速宜,如今也看不清自己。她并不是身不由己,从十二岁起,有哪次决定不是她自己做的吗,从她做了第一个决定,从她决定拿起弓来的时候,决定走进权力的游戏的时候,她就回不了头了。

 

阿绫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她想在满身泥的洛天依面前将身上的粉色裙装脱下来,露出里面的锁子甲的挂在腰上的顺刀。她想抓起那件裙子,在洛天依面前撕碎,然后将碎片丢在地上呼吸困难的女孩身上。她想从库塞特军官手里接过绳子,像拖死人一样拖着洛天依回家,找人看着她,让她不能寻死,再在将来漫长的时间里像驯服那只叫释天的海东青一样驯服这只小羊…

 

阿绫觉得自己就要疯了。可是她感到了压力,那是临战状态的压力,这压力让她感到亲切和熟悉。她本来应该快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但阿绫却在这个时刻变得异常冷静。

 

洛天依刚刚哭着求死的时候说就算阿绫想像“在小桥上杀那几个当兵的”一样杀她,她都会认命。

 

洛天依不知道那几个人是穿了帝国军服的喀拉库吉特牧民,但阿绫知道,阿绫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因为阿契特和兀尔浑在计划着相同的时期。但兀尔浑那个老成的蒙楚格管不住手下的小贝勒们,而那群货色只比阿绫空长了年岁,还是急躁、冒进。

 

所以阿契特需要保持冷静,四贝勒需要保持冷静,但四贝勒差一点就无法保持冷静,因为一个问题,一个弱点。

 

这个弱点需要被解决。

 

阿绫想到了解决方案,这很容易,太容易了,但她不想这样,非常不想。

 

“给我把她带回去,别死掉”,阿绫下楼前对副都统这样说道。

 

洛天依被丢回了那个小房间里,这是第三次。

 

几天后,阿绫出去巡城,一个穿青色铠甲,肩甲上有蟒纹的库塞特军官带人来说要带走洛天依,那天看守洛天依的甲喇额真是乌真超哈营里刚好休假的帝国人,而来者恰好也会说帝国语,从门外的交流中,洛天依听得一个名号。

 

来者是阿契特部监国大长公主府的长史。

 

洛天依被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那屋子很大,比被阿绫占据的洛府大上很多,屋内有一重又一重的纱帘。她被两个白甲人按在地上,在那之前,洛天依只是隐约看到,屋子另一端的椅子上有一个人影。

 

伏在地上,她想着自己的结局,她感到恐惧和无助,这已经是她十几天来这新的生活的新的底色了。她目睹死人,成堆的死人,她目睹别人杀人,她得知阿绫用笔杀了很多很多人,她目睹阿绫用她洛天依能想象到的最残酷的方式杀死人。

 

她害怕阿绫有一天也会来杀她,而洛天依对此毫无办法。

 

有的时候,浓烈的绝望和恐惧回短暂褪去,洛天依会感到不解,为什么阿绫成了这样,为什么这个阿绫让她感到如此的陌生。

 

洛天依还在想现在自己面对的事情。她曾经从言和那里听说过阿契特部已故大那颜的妹妹额克那拉 · 墨速宜的名号,论辈分,她应是阿绫的姑母了。洛天依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也许墨速宜人很好,会成全她求死的心,也许墨速宜和阿绫是一路人。

 

人最根本的恐惧还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洛天依也终于体会到了这一点。她抵触、恐惧,然后感到无助,最后竟开始祈求着这未知的命运能够快些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也许已经有几个时辰,洛天依不知道。

 

层层帷幕后的那人终于说了什么,用库塞特语说得。洛天依只能听出那是个女人,年龄应该很大,至少不是阿绫。

 

纱帘升起,士兵和侍女纷纷退出房间,空间内复归寂静,洛天依可以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又过了很久,洛天依彻底被未知打败了,她抬头去看座上的人。

 

洛天依没见过真狼,更分不清公母,可她觉得那是一张属于一只头狼的脸,一只老迈但独撑起整个狼群的母狼。那张属于五十多岁女人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另一只眼眶里塞了一只雕花的象牙假眼。那张脸被岁月的风霜刀剑划过万次,其中一条疤从额头到脸颊斜着划下,眼眶里纯白的珠子就横在刀疤的路上。

 

“我的名字叫Mesui,墨速宜”,她说话了,“你也许听说过我”

 

母狼神态安闲,手里把玩着线袍腰间的绳结,似乎和一个江南小姑娘谈话是她这一天的时间表上最轻松的一件事了。她穿了一身黑色线袍,坐在椅子上,仅剩的好眼射出目光如阿绫手里的重箭,将被看到的人牢牢钉在地上。

 

她们还真像,洛天依想。

 

“你知道,你的阿绫,从前都做过什么吗?”母狼笑着问。

 

“她…杀了言家…还有这座城里的…”

 

墨速宜笑出声来,“你就只知道这些?”

 

笑过之后,她探身过来,问地上的洛天依。

 

“你家有粮食吗?”

 

“有…你们来之前有”,洛天依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那么你知道,如果没有粮食吃,就是饥荒,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吗?”

 

“不…”,洛天依只在废墟里过了两天,剩下的时候都在阿绫手里,她尚且有饭吃。

 

“阿绫十三岁那年,我们遇到了一个最冷的冬天,冷到你无法想象”,母狼咋了咂嘴,“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解决饥荒的吗?”

 

她凑到洛天依的耳边,“我命令诸位大贝勒和小贝勒、小阿哥们分路齐出,先在我们新征服的地方里搜杀无粮之人,再去你们的地盘抢粮食,你猜猜,当年跟在大贝勒后面跑来跑去的小贝勒里面,有谁?”

 

洛天依很害怕。

 

“还有,我想你可能也不知道”,墨速宜说,“攻城并不一定要大炮轰,没有大炮的时候就只能围困,而围困的时候,城里就会发生一种有趣的小范围的饥荒…“

 

“所以呢…“

 

“有一年冬天,我派你的阿绫围了你们一座城,围了四个月“,墨速宜捏了捏洛天依的脸,女孩伸手去挡,却被另一只粗重的狼爪钳住,”你猜猜,粮食吃完了,战马也杀完了,饿疯了的士兵们会吃什么?“

 

洛天依说不出话来,她害怕极了,她猜出墨速宜说的是什么了。

 

“还有一次,我们去征讨归附你们的西州之地,当时我们刚打下他们一个部落的王城,那年我侄女十五,她和四百多人在那个破寨子里被一万多部落土兵围了,我们的桥塌了,大兵过不去,我们修了三个月桥,那四百多人就在那被围了三个月,那里边粮食不多,俘虏倒是很多,你再猜猜,你的阿绫是怎么挺过去的?“

 

昏倒之前,洛天依想起一天前阿绫给她找来的包子,那几个小笼包都没蒸熟。

 

然后她醒过来,墨速宜仍旧扶着膝盖蹲在她身边,地板也是干净的。

 

似乎刚刚她呕吐,哭喊,试图抢夺墨速宜的腰刀寻死,然后被老女人一招摔在地上摔晕过去,这些事都从没发生过。

 

可母狼并不想放弃玩耍她此生见过的最简单也最脆弱的猎物。

 

墨速宜挥挥手,一个侍女捧着几大摞本子交到她手上,这样的东西洛天依见过,这是库赛特人写战报用的羊皮本子,她在那个曾属于洛府的正堂上见过。

 

“这都是你的阿绫的东西,她那么喜欢你,你不多了解了解她,岂不是亏了?“

 

洛天依跪坐起来,双手撑着地,抬头看着墨速宜。

 

“我希望她杀了我”

 

母狼随便翻开一个又一个本子,一条一条地给洛天依念着。

 

攻破图尔加城,拆毁全部城墙,掠走全部人口,中途发现帝国军援兵,于是留女不留男,并带走全部牲畜。

 

维鲁加,破城后六天封刀,大量人口悬梁自尽。

 

杰尔喀拉,百姓十存二三。

 

亚伦,围城四个月,帝国六次援兵均被伏击,城中人相食。

 

德赫瑞姆,围城三个月,破城后杀死所有人口和降兵。

 

帕拉汶,被两红旗攻下四次,主力离开后又叛乱四次,最后一次攻城,城中的尸体太多,跳河的人太多,导致护城河水流受阻。

 

苏诺,围城八个月,破城后四天封刀,统计人口时与帝国时期记录相差七十万。

 

1081-1083年、1085-1087年之间六次绕路南下进攻,抄掠帝国北方,每次攻克数十城,掠走人口数十万。

 

每念完一本,墨速宜都掐着洛天依的脸,扭过她的头去,叫洛天依的那双泪眼去看到每一本军报末尾都会出现的那个刺眼的库塞特语签名。

 

洛天依止不住地想,想那个令她觉得从未如此陌生的阿绫。

 

阿绫长期围困城池,导致城里开始吃人。

 

阿绫在敌境被围困,自己和手下又开始吃俘虏。

 

阿绫下令“有用之人,各牛录酌情挑选,无用之人,杀之”。

 

阿绫因为一个新征服的村庄杀了两名整红旗派去征粮的士兵,于是将那一带的十几个村子划定为“有罪地方”,令“诸牛录额真分路前往,下于各处杀之”

 

阿绫下令“所获人口,按牛录分给,每牛录妇女十口,女童十口,至强横不宜之男丁,戮之“。

 

如果是在从前,洛天依不会对这些东西有一丝概念,可她回不去从前了,她见到了极致的恐惧和无助,她不住地想,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数十万,数百万遍的样子。

 

阿绫,为什么…

 

她阿绫也是女子,是和洛天依一般才刚成人的女子,甚至在这些东西中的一部分写就的时候,连她自己也是“女童“。

 

阿绫,为什么…

 

墨速宜这时适时地从一个柜子里掏出一把竹胎南弓和一支火燎杆箭,她告诉洛天依,阿契特人常用的北弓遇水则坏,而杨木箭杆在南方的阴湿气候里极易毁坏,多亏了阿绫带回来的南弓和火燎杆箭,阿契特军团的征服之路才减少了很多麻烦。

 

还好有这能在大雨里使用的新弓。

 

还好有这不会腐坏的新箭。

 

还好有帮助阿绫发明了它们的洛天依。

 

于是帝国失去了一个机会,帝国失去了一个在一场最容易让阿契特的大梢角弓发挥失常、最容易让杨木箭杆腐朽爆裂的大雨里,杀死额克那拉 · 阿灵阿的机会。

 

于是肃武亲王可以在打穿帝国东部和南部之后长驱直入,在不远的未来,插进帝国从未被染指过的西南腹地,然后攻下更多的城市,杀死更多的人,为了她的部族。

 

“大兵一到,玉石俱焚,或全城皆杀,或杀男而留女“,母狼补充着。

 

“这都是因为你“

 

“这都是因为我”

 

墨速宜引导着洛天依知道自己想让她知道的,想自己想让她想的。

 

独眼的母狼安静地欣赏着这一切,似乎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戏剧,即使她从没看过戏。墨速宜在这个下午彻底领略了戏剧和戏剧性的艺术,而她将要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姑娘走上这场戏的高潮。

 

“想必老言的孩子是给你看过我们的《实录》了?“

 

洛天依回想起言和来找她的那个下午的太阳。

 

不到半月,世界已经巨变。

 

“你记得《实录》上‘突剌格可汗攻破阿美拉堡’的那一节吗?“

 

墨速宜挥挥手,说了句库塞特语,一个侍女取来一本双语的《库塞特实录》交给她。

 

“你们的大汗给阿美拉堡的守备写信,他就投降了?“,洛天依还记得。

 

墨速宜把书摔在地上,哭红双眼的洛天依也被吓了一跳。

 

“那是假的”

 

说罢,她抽出一本看起来最陈旧的军报,给洛天依念。

 

阿绫,又是阿绫。

 

阿绫那时才十三,是她哥哥穆德里手下的小贝勒。阿绫和五十多个护军扮作马贩子提前溜进了城,把城中的底细摸得干净,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夜里,穆德里大兵潜行至城下,阿绫亲率突击队进攻守备府,杀死游击将军,生擒守备,另一路突击队则杀死卫兵打开城门,放穆德里大军入城,于是阿美拉堡城破。

 

“我家这个扮演库吉特草原马贩子家小女儿的侄女居然还和那个游击将军家十五岁的将门虎子打得火热,直到她亲手射死他爹的那个晚上”,母狼盯着洛天依,咧着嘴笑,“洛小姑娘,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没等洛天依开口,墨速宜又补充道。

 

“这是不是很熟悉”

 

洛天依没有说话,

 

一柱香的时间,墨速宜也没说一句话,她把时间全部让给了洛天依。

 

于是洛天依失去了最后一丝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可以确定的东西。

 

她跌进无边虚空,但这一次再没有东西可以抓。

 

她在墨速宜面前彻底碎掉,她痛苦,求死。

 

她支离破碎。

 

这时,屋外一阵喧闹,甚至还有拔刀出鞘的声音,有人用库塞特语激动地喊着什么。

 

是阿绫的声音。

 

洛天依哭着哀求墨速宜快点杀了她,她不想再见到阿绫。

 

“可我家的小alin好像还想见你啊?”

 

母狼用库塞特语喊了什么,于是外面人声稍歇,门帘掀开,阿绫撞了进来,穿着甲。

 

洛天依没死,这很好。

 

洛天依似乎失去了产生情绪的能力,只是保持着双手撑地的动作,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阿绫,死死地盯着。

 

阿绫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因为她猜出洛天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因为墨速宜。

 

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还是提前发生了,木已成舟,箭已经射出,无法挽回。

 

本来就无法挽回。

 

墨速宜打破沉寂。

 

“我知道你不会犯儿女情长的错误”,她是用帝国语说的,“可你是最强最硬的弓,不能有一丝软肋,而我也不能冒一丝风险”

 

阿绫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

 

墨速宜又指着洛天依。

 

“把这个带回去“,她说,“今天封刀,我给你一夜的时间,明天这个时候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在一起“

 

阿绫转身要和洛天依一起走,却被叫住。

 

“其他人出去,alin留下“,墨速宜说,用库塞特语,”我有话和你讲“

 

阿绫对着门外吩咐了什么,两个白甲人进来带走了洛天依。

 

洛天依被带走了,她没做任何反抗,也没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像一具任人摆弄的尸体。

 

她又被带回了曾经的卧室。

 

那天晚上,阿绫回来了,而且穿着盔甲。

 

洛天依躺在床上。

 

“今天又杀了多少人?又把谁吃了?“

 

阿绫摘下铁盔,放在桌上。

 

“今天封刀,我去主持发粮食的事情“

 

“哦,又不杀了?“

 

阿绫解开发辫上的丝带,任长辫自然垂下来,只是辫尾不再有红绫了。

 

红绫被她自己烧掉了,在九天前。

 

“我不能再保护…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阿绫坐在床上,坐在洛天依身边,”这是最后一晚“

 

“在这个房间里?“

 

“在这个房间里“

 

在这个房间里,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晚上。

 

“你姑母真厉害,连这都知道…“

 

“…那扇子被她要去烧掉了“

 

“烧了吧”,洛天依说。

 

半响无话。

 

“你知道我名字的意思吗?”,阿绫转过来。

 

洛天依却扭过头去,她不想看阿绫的脸。

 

“我不想知道”

 

阿绫站起来,用库塞特语念了首诗,是她参加那次誓师大会当天晚上回家写的。

 

我们被隔断,被山与河。

 

我们被隔断,像不相交的山与河。

 

我们被隔断,被我们各自的山河。

 

洛天依不会知道阿绫名字的意思,正如她不会知道这首诗的意思。

 

她也不需要知道,正如她不需要知道阿绫那些永远不会告诉她的往事,正如她不知道她曾真的是阿绫的唯一的一束光。

 

她不需要知道这些,单纯的不需要。

 

对于洛天依,阿绫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的恶人,阿绫焚尽了她的家乡,杀死了她所有的亲人和挚友,阿绫一路走来,满手鲜血,阿绫让她求死不能。

 

阿绫是一切的凶手,洛天依只需要知道这一点。

 

“狼群来了”,洛天依笑了,笑得平静,“苍狼可以放小羊去见和羊群团聚了”

 

洛天依忽然唱起歌。

 

她的嗓子哑了,是那天在角楼上被套索伤到了喉咙。

 

洛天依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唱歌了。

 

她用库塞特语,用嘶哑的破音,唱阿绫教给她的唯一一首库塞特语的歌。

 

像阿契特先祖一样。

 

我们去射箭吧

 

我戴上扳指

 

我给弓上弦。

 

我射出箭。

 

猎场就在这里。

 

“阿绫?“,洛天依问,她忽然笑了,就像那年在酒楼上。

 

”阿绫,你找到你的猎场了吗?“

 

阿绫站起来,出去叫了两个护军,她让他们去把洛天依送到墨速宜那里去。

 

然后阿绫径直走去了办公的正堂,没有回头,也没有见洛天依最后一面。

 

她在像那天下午墨速宜说的话。

 

她们果真是最像的师徒,连对局势的判断也如出一辙。

 

从库塞特诸部南下的时候起,属于曾经的分散的部落体系的时代就已经结束了,所以诸部中将出现一个新的,集中了前所未有的权力和前所未有的领土面积的帝国皇帝,而阿契特需要成为诞生皇帝的那个部族。

 

这个人选应是穆德里,而阿绫将在这其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阿绫走到后院,又走到空无一人的卧室旁,她想推开门,但还是没有。

 

她又去找池塘边的梅花树。

 

她从来对除了那一朵之外的满树梅花没有一丝感情,因为她生来就是要铲掉这株梅树,再搬一株腊梅过来种的。

 

她有些困了,思绪有些乱。

 

她有些难以保持冷静了。

 

我会后悔吗?如果有机会,会回头吗?

 

她突然想。即使她不知道要因为什么而后悔、因为什么而回头,回头了又去哪里。

 

不过答案是不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从三十多年前,阿绫的父辈们——突剌格、那罗古儿、墨速宜三兄妹决定带着额克那拉部落险些被另一部落灭族之后剩下的最后十三个人起兵,开始吞并阿契特之地诸多小部落,将阿契特从地名变成部落名的那天。

 

从1081年,突剌格决定对帝国开战的那天。

 

从墨速宜、穆德里和阿绫六次入塞抄掠,决定最终南下逐鹿的那天。

 

从那时候起,所有人就都回不了头了。

 

阿绫不后悔,她从不后悔,更不会回头,因为额克那拉从不回头。

 

阿绫不后悔。

 

但会对一个人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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