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正经的异世界正史 王者问答 其二
斯芬克斯是魔王国的第32任议长,也是魔王宫廷的第32任首席内阁大臣。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是自建国以来,第一任人类议长。
在魔王国里,“人类”是很微妙的存在。因为在很多层意义上,人类帝国是魔王国最大的敌人,是魔王的仇恨本身。而且,人类还是魔王国的第二大种族——兽人的首要敌人。
在这样的,充满了敌意的政治氛围中成长的斯芬克斯,之所以能够当选议长,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的优秀:他是以王立第一研究院,金融学院年级第一的成绩毕业的,也是魔王国历史上第一个司法考试和金融分析资格考试双科满分的学生。在参加议长竞选之前,他已经在金融厅和巡回法院工作了20年。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是,因为人类帝国针对其他种族的屠杀,以及魔王国和帝国的持续战争,魔王国社会中充满了对人类的排斥情绪,虽然人类并不是魔王国的多数群体。但包括魔王本人在内,大多数人都希望缓和民间对人类的仇恨。
就在斯芬克斯当选议长的第二天,夜之魔王公开宣布召见新任议长。
魔王国的选举日是每年冬至日。按照惯例,新上任的议长要先在国民议会大楼门口,宣读就职演说,如果听众认可议长的资质,他们就会高呼三声“我们同意”。当然,因为议长本来就是选举产生的,所以听众几乎100%都会喊同意。
接下来,议长就要接受魔王的召见,请求得到魔王的认同。只有在魔王亲自认可之后,斯芬克斯才能正式履行议长职务。当然,这只是仪式性的程序罢了,自建国以来,魔王还没有否定过任何一任议长。
首都西里的大街小巷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穿着黑色大衣的治安官和督查们,一大清早就拿着巨大的雪铲,在大街上清除积雪。黑黢黢的街道上回荡着雪铲和地面摩擦的巨响,路边的餐馆中飘出一团团白雾,服装店的橱窗透出微弱的烛光,不时有人影在其间闪过。
斯芬克斯裹紧大衣,站在路边。干冷的寒风刮在他的脸颊上,就像剃刀般让人生疼。不远处的街道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马蹄敲击着大理石铺就的路面,两匹黑马拉着一辆黄色的马车,朝着他缓缓驶来。
这是他预约的出租马车。
斯芬克斯掏出怀表,仔细看了看,马车迟到了14分钟。他本想要站在车边,严厉地训斥这个误点的车夫。但是,当他看到,这个穿着厚重的大衣,蜷缩在毫无遮蔽的车顶上,如同刺猬一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瘦小车夫的时候,他的怒火好像突然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了。
这车夫还是个孩子呢……
“唉,”斯芬克斯叹了一口气,打开车门,走近了车厢,前往夜之魔王宫殿。
现在是早上5点,街道上漂浮着一层灰白的薄雾,路灯的灯火在雾中摇曳,公路上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彩。
斯芬克斯穿着厚重的黑色大衣,系着宽大的领带,带着些许划痕的单眼眼镜反射着路边的灯光。他借着车窗的反光,仔细检查自己的下颚,看看还有没有没剃干净的胡须,又摘下礼帽,用手梳理头顶稀疏毛发。
魔王国的官方正式名称是——议会以及公民,简称SPQR。虽然国名上没有魔王的名讳,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魔王才是这个国家的象征。
那位大人很少呆在自己的宫殿里,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处于失踪状态。真正面见过陛下本人的公民寥寥无几,而且,他和其他君王不同,他似乎对权力没有丝毫欲望。夜之魔王发表的意见书和批复中,没有“请服从陛下的命令”,只有“请听从陛下的建议”,没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而只有“请尊重陛下的辛苦工作”。
也不知是否是受到了他本人的影响,国民议会和最高法院的文官集团的日常工作,可以说是如履薄冰,监事会的委员要仔细批复每一份平民提交的抗议,议员们要给每一份议案撰写报告和批注,还要把每天开销的每一分钱的去向,都报告给各个报社。国民议会中没有保守和激进的区分,也没有阶级划分。所有人都需要通过艰难的答辩,争取下议院的50%支持,以及上议院的66%支持。
所以议员的工作非常辛苦,而议长尤其如此。议长不仅要审阅每一份有争议的议案,还要协调所有派系的关系,尤其是民选议员和专业工会的关系,要处理外交文书,要维持议会的日常纪律。魔王国建国至今,历任的31位议长,平均寿命都不到50岁,还有不少人累死在了任上。
斯芬克斯打了个喷嚏,全身都不由得一阵哆嗦。这个出租马车的车窗似乎有点故障,窗外的寒风透过窗沿缝隙,吹到他的脸上,让他冻得瑟瑟发抖。
窗外,灰暗的路灯不停地闪烁,有一群矮小的人影在路灯的光影中缓慢前行。
那是王立孤儿院的孩子们。和一般的幼儿园、小学不同,王立孤儿院的教育非常严厉。学生们通常早上5点半就要起床,简单的洗漱之后就要赶到学校去。高年级的孩子们上学的时候总是扛着细长的,亚麻布包裹的长剑,因为和普通学生不同,孤儿院还要教授剑术、马术以及射击术。
在斯芬克斯的印象中,王立孤儿院的孩子们从来都不存在“睡过头”的问题。因为宿舍的管理员大妈脾气非常暴躁, 就算睡得再死的孩子,也会被她一个过肩摔,直接给打醒。尤其是女生宿舍的那几个矮人大妈,其吼声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她们一声怒吼,能让男子宿舍的吊灯都随之摇晃。
王立孤儿院的孩子们每天都要上10节课,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8点。中午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吃午饭以及做祷告,那时候,校长或者教务主任会站在食堂大厅中间,向学生们吟诵众神时代的英雄史诗。
不过和艰苦的日常相对,各个王立孤儿院的设备通常也是最好的,
斯芬克斯看着窗外的,在风雪中艰难蠕行的瘦小身影们,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印象中,孤儿院配发的制服和大衣异常厚重,数厘米厚的高级羊绒大衣披在身上,就像盔甲一样沉重。
食堂的矮人大妈的嗓门总是非常恐怖,她们会站在桌子上,厉声呵斥胆敢插队的孩子。有些学生甚至只是领带松了,也会被她们揪出来臭骂一顿。不过食堂的饭菜确实是无可挑剔,只有富商巨贾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到一般的家常菜,一应俱全,菜肴的调味和色泽都能与顶级酒店相媲美。不过为了保持体重,大多数学生都不敢多吃。
食堂中间还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白板,让学生写下自己的意见和感想。甚至还有人把作业写上去,请别人作答。
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斯芬克斯陷入回忆之中。当然,在孤儿院里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但也因此而有趣。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檀木手杖,发出轻微摩挲的声音。
因为王立孤儿院的校徽上,镌刻着一棵柏树,所以今天,国民议会最强势的派系之一——王立孤儿院毕业的学生们,被称为“柏木党人”,来自全国的130多个王立孤儿院的校友之间,也流行着所谓的“柏木之谊”。
因为大家都是失去了亲人的孤儿,平时就习惯以兄弟姐妹互称,所以寒窗苦读的同窗之谊,很容易变成休戚与共的生死之交。
马车在西里市中心停了下来。这里是西里的正中心,也是王立第一孤儿院所在。
马车在王立第一孤儿院门前停了下来。斯芬克斯慢慢走出马车,他扶着高高的礼帽,仰望着眼前这幢巨大的建筑,5个纤细的高塔扶摇直上,直插云霄。校门两侧矗立着两排高大的柏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好似两列伫立的巨人。
王立第一孤儿院,也是魔王宫殿所在。那是一座巨大的复合型建筑,它既是孤儿院,也是魔王宫殿、国立图书馆、国立美术馆。
斯芬克斯借着昏黄的街灯,看着眼前逡巡的孩子们。
现在正好是早上6点,吃过早饭的孩子们正蜂拥着往校门里挤。校门口的两侧,站着两个身披镌刻着火焰花纹的盔甲的骑士,他们手持刺刀转轮枪,像两尊雕塑一般伫立在门口。她们是宫殿的禁军,同时也是孤儿院的守卫。
斯芬克斯轻抚帽檐,朝着两位守卫致意。他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站在路边等待着。
现在正是冬季,人行道上的积雪深至脚踝。太阳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摇曳,给湛蓝的星空染上一点鱼肚白。
等到所有学生都走进了校门,他才慢悠悠地走过去,他把手杖交给了门前的守卫,脱下了大衣。然后走进校园,走上中央大厅的石阶。
是的,斯芬克斯也是王立第一孤儿院毕业的,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非常怀念。那高耸得直入云霄的塔楼,那金碧辉煌的,装饰着巨大的彩色落地窗的大礼堂,飘荡着古老木材味道的教室,永远都扫不干净的男生厕所,每次考试之前都要通宵复习的舍友……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踏上中央大厅的台阶,他曾经无数次踏上这条石阶,而现在,踩在这台阶上的感觉,让他既陌生又熟悉。
“欢迎,斯芬克斯. 尤利西斯阁下。”石阶的尽头,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长者,他两鬓斑白,修着整齐的山羊胡,穿着笔挺的燕尾服,衣领上系着深蓝色的蝴蝶结,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笔直地看着他。
“早安,文森特. 莱因哈特卿,见到你很高兴。”斯芬克斯摘下礼帽,向他微微欠身。
莱因哈特是王玺的保管人,也是黑骑士之一,不过所谓的“王玺保管人”和“黑骑士”都不是正式的职位,而只不过是荣誉称号。他的正式职业是这座孤儿院的高年级教务主任。
“陛下正在等你,”文森特往旁边一站,然后伸出手,招呼他往里走,“请往这边来。”
斯芬克斯跟着他走入大厅,走过镌刻在大厅四周墙壁上的万神像,走到走廊尽头的机械电梯里。
斯芬克斯站在电梯中央,电梯门上缓缓移动的指针让他感觉有点紧张,他咽了一口口水。电梯间里回荡着齿轮和轴承运动的噪音,但他还是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可以感觉到背上不停地渗出汗水,全身的血液都在不停地朝着头顶涌去。
“阁下不必紧张”文森特笔直地站在电梯口,背对着斯芬克斯,平静地说。
“啊……嗯?”
“陛下对您至今为止的工作非常满意,此次特别召见的目的,并不是给您的工作提出批评。”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电梯到了顶层。文森特没有走出电梯,而是抬手示意让斯芬克斯走出去。
楼顶的房间不少,但到这里已经不需要文森特引路了。
因为就连毫无魔法天赋的小孩子,在这里都能清晰地看到漂浮在空中的魔力光晕。从魔王体内流出的魔力离子化了空气,偏折了光线所产生的异象。整个顶楼走廊上都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淡蓝色的光晕。
而且,越往前走,这层极光似的光晕就越发强烈,当斯芬克斯走到了魔王寝室门前,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空间都因为强大的魔力,而发生了轻微扭曲。
“咳咳咳。”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一声清脆的少女的声音传来。
“失礼了。”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朴素得有些简陋的居室,一个巨大的双人床靠着右侧墙壁,黑色的木质地板反射着明亮的光泽,对面有两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窗户玻璃可以俯瞰整个城市。
还有……
坐在一个茶几跟前的,白色少女。
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长裙,巨大的百褶裙的裙摆中,伸出两只小脚。她翘着腿,和斯芬克斯之间隔着一个茶几,坐在圆形的小藤椅上。
几乎是推开门的一瞬间,斯芬克斯就感觉到一阵摄人的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他立刻单膝跪了下去,低着头,不敢直视眼前之物:“在下斯芬克斯. 尤利西斯,觐见陛下。”
“免礼,新任议长,尤利西斯阁下。”
斯芬克斯站了起来,但还是不敢抬起头。对方是个身材非常矮小的少女,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白色的长发反射着蓝色的光泽,一直垂到了地板上。
在魔王国的都市传说中,魔王有时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有时又是一个绰约曼妙的少女,有时是瘦骨嶙峋的老人,有时又是天真可人的儿童。每一个声称见过魔王本人的人,所描述的容貌都很不相同。
“请坐。”
“是,”斯芬克斯走到茶几边,坐在了魔王对面,“失礼了。”
茶几上只摆了两只茶杯和两盘点心。太阳还没有升起,居室里只有两盏烛灯在摇曳着灯火。
“我记得你是……12届的毕业生吧。”少女向茶几中央的茶壶伸出手。
“是的,陛下,我当时是12届的毕业生首席。”斯芬克斯站了起来,抢在魔王之前拿起了茶壶,给她的茶杯里倒茶,然后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茶。
少女微微一笑,收回手:“当时安德森跟我特别举荐你,所以我对你印象很深。”
“这是我的荣幸。”斯芬克斯欠了欠身。
“虽然你在学校的表现很优秀,不过,就连我也没想到你会成为议长呢,”少女拿起杯子,靠在唇边,不过没有喝下去,“命运非常奇妙,不是吗?一旦你做出抉择,往往就很难预料最后的结果。就像当你站在讲台上,教授台下的学生时,你也不知道他们未来,到底是会成为令人尊敬的市长、学者,还是杀人如麻的通缉犯。”
“是的。”
“那么,尤利西斯,你觉得你的命运是什么?”
斯芬克斯楞了一下,他的双手摩挲着杯沿:“在我来到这座孤儿院之前,我觉得我活不过20岁,我会死得缓慢而痛苦,死在离我出生之处不到百米的地方。”
“嗯哼,”魔王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却成为了这个国家的议长,坐在这里,朝觐陛下。”
命运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至今为止的人生,对于斯芬克斯来说都像做梦一样。他并不相信神明,但却相信隐隐之中存在着某种天命,支配着他的生命,决定着他的选择。
“你知道吗,尤利西斯阁下,”少女喝了一口茶,但是她几乎是嘴唇刚刚沾到茶水,就放下了杯子,“人们总是喜欢说‘天命不可违’,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是命运的选择。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
“就像父母命令孩子,军官命令士兵,老师命令学生,上级命令员工一样。不过呢……”
——不过,即便如此,人依然不可不问一己之良知。
“一己之良知?”
“没错,年轻的斯芬克斯. 尤利西斯。”
——议长,是很重要的职位。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永远地改变千万人的命运。你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很多人带来幸福,也会为很多人带来苦难。你需要为无数人的生死负责。
下到一般职员,上至议长、法官。总是会因为难以避免的命运,难以克服的窘境,因为长辈的决定,因为领导的命令而被迫做出选择。或许有朝一日,这个国度会出现邪恶的军阀,会制定罪恶的法律,会出现践踏第一宪法的统治者,但即便如此,人依然可以根据自己的内心,做出行动。
“但是,我该如何判断,这种根据自己内心的行动就是正确的呢?”
“你不必判断,”少女又举起杯子,和她那小巧别致的脸蛋相比,这茶杯都显得有些肥大了,“因为那是你内心深处,被你坚信的,最好的生活状态,仅此而已。”
——唯有坚持自己所相信的,最好的,最有前途的生活状态的人,才能开辟属于自己的事业,也才配肩负起别人的命运。
当你自问有愧的时候,你不可以为自己的愚蠢和怯懦寻找借口,不可以把责任推给命运和神明,不可以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是顺水推舟,是一时权宜。
此时,一束阳光从遥远的山脉中间投射了过来,笔直地照到了斯芬克斯的脸上。他忍不住伸手遮着眼睛。
魔王背对着阳光,她的整个面容都被隐藏在了阴影之中。唯独那一双湛蓝色双眼,散发着明亮的魔法光辉,即使如此耀眼的阳光依然无法遮蔽她那摄人的目光,她好像可以直接穿透斯芬克斯的双眸,窥探其内心隐藏的一切。
短暂的沉默之后。
“斯芬克斯. 尤利西斯阁下,我夜之魔王——夏洛特. 亚历山大,认可你接任第32任国民议会议长,兼宫廷首席内阁大臣。”
“是,”斯芬克斯站了起来,朝少女深鞠一躬,“在下定以众神与魔王的名义,肩负此人世间的疾苦。”
“你的觉悟让我欣慰。”魔王的话语中带着笑意,但他面对着阳光,看不清楚。
朝阳完全升出了地面,国民议会、大教堂、最高法院、王立研究所、各个大学的教学大楼……的时钟塔,准时敲响了黎明的钟声,魔都西里瞬间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钟声环绕。
斯芬克斯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面朝着魔王慢慢后退,退出寝室。他重新戴上礼帽,理了理领带。接下来他就要去国民议会大楼,开始又一个平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