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红血夜

欢迎你们主观或客观的评价，它们对我很重要。

五层大楼曲折盘旋，中间露天，一条街道从中穿过，两侧店铺林立。像大楼的其它地方一样，街道铺满肮脏的瓷砖，连接着无数通往上一层的隐秘楼梯。参差错落的钢筋短桥锈迹斑斑，将两侧遥遥相对的店面相连。夜深了，一间间店铺紧闭贴满广告的卷帘门，整座大楼笼罩在寂静的黑暗里，只有五楼的酒吧朝外照射着红色灯光，里面传出音乐。 酒吧里人潮人海，头顶的一盏红灯照亮舞池，两侧靠墙的连排座位隐约被玻璃墙外的月光照亮。吧台后柜子上的各色酒瓶被昏黄的灯照得闪闪发亮。我坐在吧台前，目光离不开她。她曼妙的曲线像赛艇的艇身，穿着红色的连衣裙，胸前银色胸针闪闪发亮，身后黑色的长发在随步伐摆动。乐队开始演奏Kino的血液型，主场模仿维克多崔左右转头，因为夸张的动作弹错了几个音。鼓手是唯一专心致志的人，他脱光上衣，随着鼓点上下甩动沾满汗水的长发，每一次敲击铿锵有力。人群开始随着鼓点跺节拍。她从人群的左边挤到右边，途中拒绝了一个邀请她跳舞的男人，坐到右边靠墙的昏暗座位上，透过玻璃墙看着外面。门口闪烁的昏黄小灯时而照亮她的脸。 她看见我了，朝我走来，坐在我旁边。我又闻到她身上腥甜的玫瑰香水的气味。 “你怎么在这？” “散散心。” “要喝什么？我请你。” “不用了。” “你好，”她朝侍者招手，“两杯红血液。” “你看起来很累，”她打量着我的脸，“没什么事吧？” “不是什么大事。” 侍者拿着两大杯红色的酒放在她面前，她推了一杯给我。 我喝了一口，辛辣刺痛我的舌头，接着苦味在口腔里蔓延，直顶鼻腔，麻痹的舌头沾上几滴腥咸。我咽下去，感到想要咳嗽。肚子里有点温暖，一丝甜味在齿间停留，让人忘了先前的所有辛辣咸苦。 她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摆弄酒杯。红色的灯光穿过酒杯，在桌上映出点点光斑。 “几点了？” “12点11分。” 她瞥了一眼门口，把头发撩到耳后，喝了一口酒。 “不用陪着我。去跳舞吧。” 她站起来，抚顺她的长发，刚要走向人群，停下来对我说：“别为了我想太多。” 别为了你想太多。我当然不会为你想太多，至少现在不会了，因为你不相信眼泪，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也是我日思夜想才明白的。你在等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个人坐着是在等人，你来和我喝酒是在等人，现在你走进舞池，跟不上节奏、漫不经心地舞动也是在等人。不过看来他迟到了，他不会来，至少今夜不会。 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迪斯科，主唱嗓子哑了，却要极力唱出低沉圆润的感觉。冰冷的律动拍打地面，她缓缓走向人群，柜台旁边的几个男人不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翻飞的红流过肌肤，银色胸针像一颗星，时而隐匿时而浮现。红色的高跟鞋像毒蛇在木地板、在我的记忆里穿行。 你红色的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倒下，旁边胡乱搁着两只皮鞋。门焦急地虚掩着。我听到喘息的声音，其中一个低沉暗哑，同我早些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那时他精疲力竭，掉进我精心算计的圈套，面对无处可逃的僻静小巷绝望地喘息。他本就不该去那儿。一道鲜红的唇印在他脸上，我能闻到那道印记的腥甜香气，裹挟着激情在余温尚存的脸颊上蒸腾。潮湿的红喷涌而出，流过光滑的肌肤，穿越茂密的体毛，直抵我粗砺冰冷的仇恨。他的身体空虚地轻轻颤动，仰面朝天躺下。天鹅绒四处飘飞，露出冰冷的青石地面，子弹的余音在热乎乎的死亡里荡漾，浓稠甜蜜的红流过填满泥土的地缝，阳光射进其中，向我映出清晰的未来。我说过了，他当然不会来，至少今夜不会。 乐队开始演奏探戈，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脂粉的味道。人群开始向四周扩大，像妖怪一样扭动身肢，飞舞的肢体有时扑面而来，带来汗水的咸味。角落的黑暗里有人开始亲吻，将汗水和发丝混着口水吞下，一边撕扯着紧身衬衫的纽扣。她把没喝完的酒放在身边的桌上，挎上包走出酒吧。我一饮而尽剩下的半杯，从手边拿起帽子戴上，挤着人群的缝隙出去。 也许是刚下过雨，地面湿滑，无灯的过道上有一滩滩积水，反射着月光。还能隐隐听到酒吧的乐音。她走进一个敞开的公共厕所。一盏小灯照着洗手池，她把包靠在洗手台上，拿出口红，靠近镜子左右涂抹，鲜红的嘴唇在黑暗里引人注目。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样罢休。寂寞清冷的夜，你的欲望在环形大楼锈迹斑斑的管道上穿梭，缠绵的想象从嘴角流下。抵在胸前的爱已经上膛，一切尽在盘算之中，天花板上滴答落下的污水都在为我掐准时机。你挎上包走出公共厕所，钻入旁边的楼道。红色高跟鞋咚咚的响声在黑暗里回荡。我转进身边黑暗的楼道，刺骨的风从天窗吹来，冰冷的污水滴在我的脸上，我用袖子抹掉，又闻到甜丝丝的气味。我出了楼道，对着月光看见袖子上的红水渍。高跟鞋的声音在对面楼响起。我穿过钢筋短桥，栏杆上的红锈在我的抚摸下一片片脱落。脚下的街道上，两只野猫穿行而过，叫声尖细，眼睛闪闪发亮，像你在肮脏白墙间穿行的银胸针。我靠得近了，你乌黑的发梢轻挠纤细的脊背。你当然听不到我的声音，这双鞋是专为今夜而穿的，你当然看不见我，过道上一盏灯也没有。可我却能听到你，我却能看到你。污水滴在帽子上，渗进头发。你又转进一个楼道，电话的声音嘟嘟响，在黑暗里徘徊。我就知道你不会罢休。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你只是抓心挠肝地想要见到他，就在今夜。酒吧的乐声远了，高跟鞋的声音急促起来，不过不用着急，我早已先你一步，在你那个楼道出口的转角耐心等待。墙角裸露的管道有些漏水，一滩污水蜿蜒爬行，在月光下反射着悸动的红。天窗的冷风吹来你醉人的、腥甜的玫瑰香水。我把手伸向胸前，抓住冰冷的枪把。高跟鞋在倒计时、电话屏住呼吸，一片阴云刚好遮住月光，我跳出转角，瞄准，却不见你的红唇。楼道空无一人，我听不到你红色高跟鞋的声响了。 头顶的酒吧朝外透着红色灯光，乐声微弱，我听到他们开始演奏Le dernier train，鼓棒轻轻抚摸身体，钢琴踏起舞步，粗砺的男声和妩媚的女声缠绕在一起，顺着提琴的裙摆上升。 你的高跟鞋在头顶响起。我抓着枪跑上楼，在酒吧门口，高跟鞋一闪而过。我快步跟上，却不见你的踪迹。我又闻到你腥甜的香水味，轻挠我的脸颊，近在咫尺。我顺着气味转过头，子弹正中我的眉心。舞池头顶的红色灯光照在你连衣裙的一角，你站在摇曳的人群里，手枪对准我。就连这个谜一样的大楼也欺骗了我，现在我就要这样死了。我哭了，眼泪为你蒙上一层红晕，顺着脸颊流进我的嘴里，我又尝到一年前喝红血液时的辛辣咸苦，那是我第一次喝这种酒，也是我第一次遇见你，从那时我就忘不掉你身上腥甜的玫瑰香水味，和哒哒作响的高跟鞋。我早就知道，杀死我的不会是子弹。 我就这样死了，在这个黑暗的红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