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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缄默

2022-08-13 08:11 作者:雪锦幽  | 我要投稿

聊聊语言,聊聊文字,聊聊行为,聊聊欺骗,聊聊真相。

几年前,安比还从未质疑过这份工作的意义,他只是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所从事的一切,当做一种谋生的手段。

他爱新阿卡姆城“小巷餐厅”香嫩的牛排,爱微酸中带着甘甜的美酒滑入喉间时的丝滑,也爱尼古丁的香气穿肺而过的迷幻感。

无所争议,曾经的安比是一个绝对的享乐主义者。在他大部分的职场岁月中,都会简单粗暴地将工作理解成一种满足低级欲望的途径。他才不会思考川河之水到底会奔向何方,因为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走向干涸与死亡。

“头儿?天快黑了,还要继续守下去吗?他不会已经溜了吧?”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从安比的背后传来。

能听得出,声音的主人对安比有着一种天然的惧怕和崇拜。

倚靠在昏暗街角的安比,把自己棱角分明的脸深埋在褶皱的帽檐之下,手中的香烟已经快要燃尽。在即将烫手的那一刻,仅剩的烟头借着他拇指与中指的力量,飞弹进一滩污浊之中,瞬间掀起几颗黧黑的水滴。

安比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被水浸湿的烟蒂,慵懒且自信地说道:“别担心,天底下就没有抓不到的老鼠。”

此刻,新阿卡姆城的夕阳就像沁了水的油墨,拖拽着自己衰弱黯淡的余晖,奋力泼洒在起伏不定的天际线上。

而安比,就像一个隐匿在垂死之光中的刺客,静静地等候着属于他的猎杀时刻。

“默言稽查委员会”,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就是安比的标签。在服务于这个组织七年的时光中,他掌握了许多人一生都无从了解的技能:抓捕、暗杀、刑讯。

他知道如何摧毁一个人的理智,也通晓最折磨人的酷刑。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也是扭曲着他真善人格的雕刀。

他是组织培养的猎豹,是高层把持权政的鹰犬,是怒海隔岸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厌恶这份工作,但却不曾向他人袒露过自己的恨意。就像一个因为嬉戏而沾满泥浆的孩童,永远无法向母亲证明自己的清白一样。过多地解释,只会惹来更多的责骂和偏见。

但他也爱着这份事业,因为它拓宽了自己的生命。

七年的时光就像粘稠的泥浆,浇筑着他本来空荡的灵魂。他开始思考自己生命和工作的意义,谋求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洞见……

“咚~~”远处昏暗冰冷的机械楼宇中倏然传来一声铁门厚重的关闭声。

拘谨伫立在安比身旁的年轻人像听到枪响的兔子一样,下意识地将手摸向腰间的手枪,脑门上闪烁着不知是雾气凝结成的水露,还是因紧张而生的汗滴。原本耷拉在脑袋两侧的耳朵,此刻也全副武装了起来。

安比紧紧地贴靠在潮湿的墙壁上,好似一个慵懒的醉汉拄着一根石质的拐杖。食指的指尖随意地抬了抬褶皱的帽檐。

隐藏在一片橙红与漆黑中的眸子,宛如一把冰冷的钢刀,直刺入声响的方位。这眼神令人不寒而栗,与他那慵懒的身子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别紧张,年轻人。那不是我们的老鼠。”说罢,安比又将双眼收回到帽檐下。

随着新阿卡姆城最后一缕夕阳的消散,黑暗的冷寂与空虚,也将安比拉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

百年前的那场纷争,安比是无法亲历了。好在语言和文字的力量,能够将过往的一切口口相传亦或编撰成典,以飨后人。

被“默言稽查委员会”征募的人,无一不对这段历史倒背如流。只不过在卷帙繁浩的历史典籍中,有的只是对“默言派”的严厉指责,却少了历史唯物辩证主义该有的真相。而关于真相的拼凑与探寻,则是安比在加入了“默言稽查委员会”后,才在一次次工作的实践中逐渐完成的。

随着对“默言派”的深入了解和亲身接触,安比在残酷的追捕与猎杀之间,逐渐洞察了百年前那场纷争的缘由。

本来,人类世界并不存在“自然派”和“默言派”之分。百年前,“默言派”的开山人斯莫尔,创立了震惊世人的信仰学说。他坚信语言和文字是人类物种走向毁灭的始作俑者,并呼吁民众主动舍弃和遗忘罪恶的语言和文字。

斯莫尔宣称,正是因为语言和文字其中存在的蛊惑性和谎言性,才引发了人类物种走向虚伪与纷乱的必然终局。而最为讽刺的是,斯莫尔本人正是一名资深的语言学教授。可以说,正是因为斯莫尔与语言和文字频繁深入的接触,才让他产生了摒弃这二者的念头。

由此可见,距离不只能营造美感,还会给予人应有的安全性。趋于无限贴合的接近,反而会孕育危险的观念,引爆意想不到的混乱。

可纵使斯莫尔的理论学说震惊了整个人类世界,但对践行这种理念来说,本就不可避免会成为一种极端小众的猎奇之物。斯莫尔“默言”学说的创立伊始,也仅仅是吸引了一群特立独行的厌世之人。这更像一种小众的宗教主义,改变大众的触角还无法全然抵达复杂的人心,甚至当时的媒体都将斯莫尔的学说形容为“摸不着头脑的新潮时尚”。

不过,谁也无法想到,“默言”学说小众新潮的标签,会在两年后被彻底改变。这份当年被媒体戏称为“时尚”的学说也在席卷人类文明世界后,完成了自己的开宗立派。

而这一切的起因,则是因为一场背信弃义的毁灭性战争。

几百年前,因为环境巨变导致的资源匮乏,各国领袖开始呼吁人类世界大一统的和平。共享精神,也被奉为了绝对的真理。争斗了几千年的文明物种,开始在本体物质的匮乏与外界力量的侵扰中迈向了精神的平和。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份由全人类共同缔结的和平,会在个体的手中毁灭。就像历史的分合,总会将微观的个人推向前台,去代表必然的宏观展开一段热烈的演讲。

军国主义狂人纳维,因为羞耻于家国钢铁般的精神在和平的泥淖中腐蚀殆尽,便用自己极权的手段发动了这场背信弃义的资源战争。

具有毁世力量的科技武器,不但再次打开了人性中永存的杀戮与自私,也彻底改变了蓝色星球的地域格局。大陆被彻底割裂成了两块,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流横穿其中,成就了如今“硬土”与“怒海”的地域格局。

而这场疯狂的战乱,宛如一阵春风,彻底吹燃了“默言”学说的星星之火。因为纳维的愚蠢举动,大众开始在战后的创伤中反思语言和文字的欺骗性。缔结和平的虚假文书,激动人心的伪善宣讲,在此刻都成为了支撑“默言”学说合理性的根基。

战后,斯莫尔并未将谴责的矛头伸向纳维,而是以一个悲悯者的身份,将自己的理论和这场丑恶的战争相融。这种巧妙的融合,彻底点燃了民众的心火。

大众在斯莫尔的引导下,开始相信具有蛊惑性和谎言性的文字才是毁灭人类物种的元凶。唯有朴实无欺的直接行为,才是杜绝欺骗的良方。

因为,没有人可以用行为行骗。就像当你用力出拳打向沙包的一刻,在同一时间中只会有一种结局:击打沙包,或者,收回拳头。善与恶可以共存,但却不能并存。

因此,所谓的欺骗与谎言,也就被彻底隔绝了。

人们不再需要去揣度人心的真假,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以抽象的语言和文字为基础的,而是建立在具象的行动之上。

至此,“默言派”蔚然成风,斯莫尔的信徒视其为神明和君主,将治世的权力心悦诚服地交到了这名语言学教授的手中,也拉开了“默言派”和“自然派”长达百年之久的纷争帷幕。

而安比,则正是隶属于“自然派”社会的一份子。他的祖先在百年前的意识形态站队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固守人类文明正统的“自然派”。而这两派,也在心智思想的区割之中,逐渐走向了必然的地理隔绝。

意识形态的水火不容,让两派的拥趸者分邦而治。“默言派”驻守着怒海之北的硬土大陆,而“自然派”则占南而居。

百年后的今日,两派隔海相望,彼此数代人的努力与争斗,却仍旧无一方能彻底独大。人类自由意志的顽强,神奇般的体现在了意识形态和组织结构之上。哪怕世界只剩下仅有的两方,人类本能中对自由的非理性追崇,也足够产出供给二者斗争的必备养分。

而“默言稽查委员会”则正是“自然派”在试图灭绝“默言派”时,顺势而生的一个秘密组织。

七年的非人历练,在给予了安比超人的能力之外,也将他送上了“默言稽查委员会”执事官的位置。这个头衔,意味着巨大的职责和权力,当然也代表着更多的杀戮与血腥……

“吱~~”在安比片刻的神游之后,机械楼宇中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声响。

新阿卡姆城在夕阳退却后,迎来了灯红酒绿的迷醉生活,空气中弥漫着人群的噪杂和低俗的音乐。

常人难以在嘈杂中嗅到的声响,到了安比这里,却像手到擒来一般,遽然间就被他捕捉到了藏在其中的异样线头。

身后的年轻人还在愣神之际,安比已经飞快迈出了步伐。崭新的皮鞋踏过地面的一滩污浊,泛起弥漫着死亡气味的水花。

“跟上,抓活的!”安比丢下一句命令,如猎豹般投身于街巷的黑暗之中。

年轻人宛如大梦初醒,颤抖着拔出腰间的手枪,跟着安比的方向奔驰而去。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抓捕“默言者”的特别行动,难免会有些紧张。况且,他还知道,这次的抓捕对象可是个大人物。

廉价公寓的街巷总是泛着垃圾的腥臭,混合着前日的雨水,调制成一杯让人作呕的鸡尾酒。

昏暗的街巷中,两个黑色的身影穿行而过,溅起无数恶臭。安比和年轻人一前一后,朝着街巷尽头一个穿着长袍的人影飞驰而去。

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倏然划破夜幕,撞击着长袍人的耳膜。他只是向漆黑的街巷内匆匆一瞥,就觉察到了弥漫其中的危险。

长袍人没有犹豫,拔腿向街巷对面的车港跑去。温潮粘稠的空气被奔跑带起一股热风,吹起了长袍人的兜帽,一双坚定的眼眸跃然而出。他早就做好了被“默言稽查委员会”抓捕的准备,酷刑与死亡的威胁也无法动摇他的信仰。

安比没有给长袍人逃脱的机会,加紧了自己的脚步,将年轻人远远甩在身后。

数秒之后,长袍人与安比之间的距离已是咫尺之遥。长袍人手抓着一个笨重的金属箱子,这无疑拖慢了他奔逃的速度。

安比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好似摄人心魂的丧钟,回荡在夜色之中。

此刻,他已经能清晰地捕捉到猎物粗重且紊乱的喘息声了——长袍人的耐力已趋近极限。安比抓住时机,抽出了怀里的电棍,向长袍人的肩头挥去。只是,眼前的猎物还不甘心束手就擒。

在电棍快要击中长袍人肩头之时,他猛然停下脚步,利用身子怪异且扭曲的下沉躲过了安比的攻击。

随后,长袍人费力地收住身体下坠的惯性,双手铆足了劲将金属箱猝然提起,向安比的面门砸去。笨重的箱体划破空气,脱手而飞。

安比轻易躲过了长袍人突如其来的袭击,快速调整手臂的力度与方向,再次对准自己的猎物猛然挥下。长袍人只感到一股激烈的电流在顷刻间贯穿全身,就像被突然浇灌了一桶寒凉刺骨的冰水,肉身机械性地抽搐了起来。

在倒地前的那一刻,他的双目迎着月色,仿佛看到了一盏绚丽的明灯,在黑暗中照亮了自己虔诚的信仰……

愤怒的海流在永不停歇的躁动中,像调皮的孩童掀起数十米的层层巨浪。黑色的沙滩上,伫立着高大冰冷的墨绿色机械墙体。这是用来阻隔海浪的屏障,也是抵挡“自然派”侵扰的防御工事。

若有人途径此处,还能在一层海盐晶体的覆盖下,寻到墙体上斑驳的划痕和刮伤——那是战争留下的印记。

此时,边境的军事驻营显得格外的宁静,除了海浪翻腾和撞击礁石的声响,就只剩下鸟虫鸣叫的声音了。驻营周遭巡逻的士兵,皆是沉默无语,年轻坚毅的面容上挂着怪异严肃的神态。

带头的士兵就像一个镜像的楷模,每一次脚步的改变,动作的更替,都会被其余的人效仿复刻。这种冰冷机械的行为模仿,在无声之中透露着寒气逼人的高效。

这就是“默言派”的世界。

驻营远端的山峰上伫立着一尊高达百米的人形石像,遥望着怒海隔岸的方向。人像的左手将一本厚重的书籍抱至胸前,右手紧握成拳背在身后。

石像的基座上凿刻着一个巨大的符号,代表着这尊雕像的名称。

斯莫尔作古之后,他的信徒与臣民,将他学者的形象雕刻成石,放置雄山之顶供后人万世景仰。只不过,在“默言者”眼中,早已忘却了“斯莫尔”这个名称——那是“自然派”世界的称呼,必然会得到的唾弃和排斥。他们用属于自己的符号为伟大的“斯莫尔”命名。

而石像基座上巨大的符号,翻译成“自然派”的文字,就是“一”的意思。“默言者”认为,“斯莫尔”就是万物初始的“一”,引领他们开辟了全新的时代。

海风吹过橙黄的石像,带走山巅果树的芳香,折回而返,将掠来的香气送进海滩上的军事驻营。清甜的味道就像入室的盗贼一样,悄然间滑进了一幢独立的机械营帐之中。用它那甜腻暧昧的气味,唤醒了一名睡在床上的军人。

这名军人,上身赤裸,强健结实的肌肉将身上的血管撑的青紫。胸前的弹痕和伤疤,证明他早已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

只见他眉头微皱,对这香甜之气的突然侵扰表示反感。就在刚才的梦中,他差一点就要牵到“石子”的手了。而这阵被海风带来的果香,像披着伪善面具的洪水猛兽一样,将梦中的“石子”瞬间吞没。

他至今都忘不了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当爱人“石子”站立在边境高墙之上,用纤细的手指指向颠乱疯狂的怒海之时,他瞬间就明白了“石子”的心愿。她想翻过禁忌的高墙,亲眼目睹怒海的近容。

纵使他不明白“石子”为何这样痴迷于怒海,但他还是出于爱意,冒着被军队惩罚的风险,满足了“石子”的心愿。那时,他满脑子都是“石子”的心愿,却忽视了怒海本身的危险。

那一晚,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体力,迎合着怒海的节奏,完成了与“石子”一次次的交融。

耗尽精力的他欣然入睡,却不知一场变故早已在梦醒时分处静静等候。

当他从睡梦中满足的苏醒时,身边早已没了“石子”的身影。远处的沙滩上只留着一只熟悉的鞋子,还有许多新拾的贝壳。这时,他才想起怒海的危险与恐怖,那不停翻滚,高达数十米的巨浪,总会在某个时刻粗暴地撞上浅滩的沙岸,如饕餮一般吞噬掉所触的一切。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熟悉的伴侣。美丽的“石子”就像一颗卑微的小石,投身于怒海之中,无法掀起任何的波澜。

之后,他便受到了军队的惩罚,降了军职与俸金。

军队虽然为了例行程序,派出了深海救援艇对“石子”的下落进行搜捕。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爱人已经永远沉入了大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营帐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疑惑地抓起手边的衣物,讯速地穿戴整齐。

等他踩上军靴打开营帐大门时,恰好与一名低军衔的士兵迎面相撞。士兵慌乱地调整身姿向他行了个军礼,为自己鲁莽的冲撞表示歉意。

这时,他才发现,军营的上空漂浮着一个通体银白的机械投影虫。从虫子的嘴里投射出一块巨大的全息屏幕。画面中,“自然派”世界的最高统帅伯格,神情严肃,语调威严。

军营中的将士们,纷纷抬头望着悬在天空的巨大画面,各个眉头紧皱,眼神中透露着鄙夷。虽然无一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耳朵遭到了污染。

数秒之后,全息投影上画面的转换,引起了军中一阵骚乱。只见屏幕中两个“自然派”的军人押扣着一个跪在地上身着长袍的人。

这个被捆绑着双手,一脸伤痕的囚徒,正是“默言派”中有名的传道人——“树”。他是“默言者”世界的英雄,也是军人们心中真正的战士。

当然,他也是“自然派”高层悬赏缉拿的通缉犯。这些年,他通过自己的力量,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改变了无数“自然派”人的意志,成功让他们皈依了“默言者”的世界。

全息投影巨大的屏幕下方,正不断滚动着只有“默言者”才能读懂的符号。所有的内容都在传递着一个信息:这名颇具传奇色彩的传道人将被公开审判于十日之后,并由特派的大法官定罪判罚。

这无疑是对“默言派”世界一次极具侮辱性的政治打击。

他仰望着自己熟悉的符号,周身灼热的躁动,宛如氤氲的香气一般,唤起了他在儿时学习这些符号的记忆……

他已记不清这些符号准确发明的日子了,只知道在最高领袖“一”死后不久,这些造型奇特的符号便被创造了出来。

不过,发明这些符号的初衷并不是为了阅读,而是为了记录。这是人类一种不可救药的骄傲之疾:他们总觉得自己是伟大的物种,渴望通过某种可以传承阅览的工具来记载自己光辉的历史。纵使摒弃了人类原初文明中的语言和文字,“默言派”也不希望自己的历史,是一种无法反复翻阅和传承的无形之物。

只不过,创造这些符号的智者们,选择了一个折中的道路。他们摒弃了“自然派”世界中用来形容的词汇,只保留名词和动词的逻辑。也就是说,这些闪耀着“默言者”智慧的符号,只具备传递行为和记载事物的用途,而不具备任何情感渲染的功能。

这样一来,纵使“默言派”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符号,但却剔除了“自然派”文字中所有蛊惑与欺骗的属性。因此,从忠于信仰的角度来讲,这并非是一种离经叛道。

至于每个“默言者”的名字,其实也就是一种符号而已。它不具备任何情感和特殊的意义,只是如同数字一样,冰冷地完成自己编号的工作。

正如他的名字——“纹钉”。

这是一种用来生产高速飞行器的必备之物。因为自己的父母一生都在为制造高速飞行器的工厂效命,所以在他出生的时候,就被赋予了“纹钉”的代号。

这就是“默言派”世界的命名逻辑,只有现实唯物存在的实体之物,才可被用于个人的名称。就像“纹钉”的爱人一样,她的名字也仅仅是路边的一颗石子罢了。

“纹钉”这一代人,已经全然无法理解所谓的名词、动词以及形容词的概念了。

他不会知道供“默言者”使用的符号体系在创造时的基础逻辑,这套独特的文字系统就像镌刻在他们骨血中的事物一样,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顽固性和合理性。他也无法真正理解“自然派”语言和文字中的劣根和丑陋性。这些事物就好像讨人厌的噪音,每每飘临之时,便会引起“纹钉”本能性的厌恶和逃离。

如同此刻悬投于高空之中的影像一样,由此传出的“自然派”语言,就像用尖锐的钢钉在军人的耳边剐蹭铁板一样,异常的刺耳与挠心……

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紧密地包裹住“纹钉”的肩头,将他的思绪抽回现实的世界。他立刻挺直腰杆,向大手的主人行了个军礼。

来者正是边境驻营的最高统帅者——“海”。

“海”挥了挥自己的大手,示意“纹钉”随他一同前往议军大营。

“纹钉”点头示意,跟上“海”的步伐。

途径的路上,士兵们为他们让开一条畅通的路径。从士兵们遵从的眼神中,可以肯定“海”的治军有方。他在这个军营中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

迈入议军大营后,“海”的副官将一块泛着蓝色光芒的电子手持屏递给“纹钉”。屏幕上的指令是由“默言派”世界的最高执政官亲自下发的:刺杀大法官!

简洁的几个符号,已经表明了“默言派”对于传道人“树”被捕后的态度。高层是断然不会让“自然派”通过公开审判的手段,取得意识形态上的胜利。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执政官只下达了刺杀大法官的命令,却不展开对传道人“树”的营救。但“默言者”从不提问,他们只选择做与不做。

“纹钉”放下手中的电子手持屏,向“海”再次行礼。身为军人,在家国的信仰遭到践踏之时,他必挺身而出,责无旁贷。

此时,由“斯莫尔”石像折返而来的海风,捧掬着果树的芳香穿过议军大厅的钢铁窗棂。“纹钉”将这屡香气用力吸入鼻间,仿佛感受到了“斯莫尔”永不消亡的“默言”精神……

“喂,朋友,我说你的眼神能别那么愤怒吗?这几年,你可没少给我们添乱,愤怒的该是我们才对。况且,我只是完成本职工作而已。”安比斜靠在松木椅子上,双手摊开,表示自己心中的无奈。

他总是这样,不论是坐或站,总喜欢如滩烂泥一样,必须倚靠着什么。

“9395人!你可真是个不知疲累的工作狂啊!你看看自己,短短三年时间,盗取了多少人的灵魂。你简直他妈的比死神还敬业!”安比将一款手持电子屏幕推到传道人“树”的面前。

“你真的不休息么?不爱美食?美酒?”

传道人“树”一脸冰冷,毫无情绪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无视着被推到自己眼下的手持电子屏。

安比痛苦地摇摇头,在屏幕上用自己的手指写出一串符号,随后抓举到自己的脸前,用一种乖张俏皮的语气说道:“其余传道士在哪?”

之后,将屏幕又重新推回到“树”的眼下,示意他书写答案。

传道人“树”只是紧紧地盯着安比,不作任何的反应。

“妈的!你好歹尊重一下我的努力好么?我可是为了这份工作,费心学习了你们所有的文字。你这样,会给我带来巨大的挫败感的!”安比像个假装生气的孩子一样,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滑稽。

他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又透过指缝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囚犯。

数十秒过后,审讯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味。安比张开遮挡在自己脸前的双手,扭头看向另一张审讯桌上的金属箱子,又回过头看了眼传道人“树”。

“这东西真的能让我忘记所有的语言和文字?”安比起身打开金属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头盔样式的仪器。随后,充满好奇地将其戴在自己的头上。

“喂,这玩意怎么用?来,告诉我。这上面是有什么神奇的红色小按钮,可以让我忘记世间一切的苦恼么?”他扶着扣在自己头上的机器,扭头对着被锁在审讯桌前的“树”说道。

看到刚刚抓捕自己的人,如此摆弄眼前的仪器,传道人“树”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冰冷的迷惑。

“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经不起挑逗的老学究啊!”看到传道人“树”神态的变化,安比像打赢了一场胜仗,放纵地笑出了声。

“放心,我还不想告别‘自然派’的世界,哪怕它是如此的荒诞和虚伪。”

他重新将这个神秘地仪器放回金属箱,再次瘫回到松木座椅之中,拿起桌上的一支笔开始在自己的指间不停转动,并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眼前的长袍人。

片刻之后,安比放下手中的笔,神情坦然地说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屈服于严刑拷打的。我见过你眼神中的那种执着,那是一种可以为信仰去死的固执。反正十天后你就会被公开审判了。既然死亡的结果不可避免,那不如就让我们聊点别的。”

传道人“树”紧皱眉头,看着自言自语的安比,一脸困惑。

“起初,我觉得你们的祖先就是一群懦夫。一群愤世嫉俗,无法在人类文明世界中占据体面地位的可怜虫。他们不敢面对社会的残酷和竞争,抵挡不了语言的伤害和魅惑。正是因为如此,‘斯莫尔’才会吸引到这样一群蠢货去听信他荒诞滑稽的理论。人类世界怎么能没有语言?没有文字?这本身是多么一件滑稽的事情?

“如果没有语言和文字,那代表人类精神的信仰又该如何存活?少了歌颂和赞扬的信仰,还能被叫做信仰么?

“但我错了,因为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缺少言辞赞美也能熠熠生辉的信仰精神。9395人!三年时间!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成就么?你他妈就像个不用睡觉的怪物!如果‘默言派’是一种宗教,那你就是一个彻底疯癫的狂热宗教份子。如果需要,我相信你都能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妈!

“当然,我并不是一个反宗教主义者。我崇尚科学,唾弃迷信。但老实说,科学他妈的也是一种宗教!人类对于自己还未触及和破解的领域,往往都会把它看成一种宗教。盲目地相信,疯狂地崇拜,以为眼前的一切就是世界的真相。

“所以,我尊重你的信仰。哪怕你要把这个可怕的狗屁头盔戴在我老妈的头上!

“不过你们真的可笑。既然摒弃了人类文明世界的语言和文字,又为什么要创造出另一种可供阅读的符号呢?你们不是坚定的行为主义者么?将所有抽象的语言和文字扔进腥臭的垃圾桶,只追求代表真善的具象行为?你们他妈的多像一个可笑的舞蹈家啊!

“但你们也真是他妈的天才!竟然能搞出一堆没有形容词的文字?竟还能支撑你们世界健康的运转?这真是一群难以想象的疯子!你们到底懂不懂生活?到底有没有感情?喝酒?吃肉?抽烟?你们就是这样记录和表达现实生活的?甘甜美酒滑入口中,给味蕾带来迷醉绵柔的美好;还有肉质鲜美,香气扑鼻的牛排和那该死的充满尼古丁迷幻味道的香烟,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让你们用语言歌颂和文字记录吗?

“你知道吗?你们这群疯子用自己切实的行动,彻底灭绝了浪漫主义醉人的情怀。你们他妈的就像一个冰冷的机器,在自我瓦解着该有的人性。

“看看你那可笑的名字,‘树’!他妈的,你竟然叫树!你们把具有美感,能够代表自我身份的名字,变成了味同爵蜡的干黄枯草!

“但后来我想想,或许是我错了。没有人能逃脱环境的塑造。你们生在一个没有语言和真正文字的世界,也就注定不会有充满我等人性思考的能力。

“你们把生死看做机械的自然常态,不是坦然,而是冰冷呆滞地面对所处的生活。

“你有心爱的人么?你品尝过甜言蜜语的美好和浓情脉脉的爱意吗?你没有!因为你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无法通过语言和文字的力量去表述和升华情感。

“对!你们的开世领袖‘斯莫尔’是曾严厉地指责过我们语言和文字中存在的蛊惑和欺骗性。我不否认这个事实。但你们真的就解决了整个世界所具有的蛊惑性和人类本能中所持有的欺骗性了吗?

“我知道‘斯莫尔’那套自圆其说的理论,什么用拳头打向沙包只会有两种结局——击中沙包或者收回拳头。这样就他妈的没有欺骗性了?

“当年的军国主义狂人纳维,签订了缔结和平的协约,没过多久就推翻了自己的誓言发动了那场愚蠢的战争。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背叛和欺骗。那你们呢?我今天可以假意收回自己的拳头,在具象的行为面前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动机。而明天我就会再次挥起拳头击打那该死的沙包。这就不是一种欺骗了?

“当然,当然,你们的领袖‘斯莫尔’早就解释过这种理论了。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欺骗,因为在任何行为触发的时间下,不管是击打沙包,还是收回拳头,都是一种必须付诸实践的真实具象行为。

“所以,这在时间线上,并不属于欺骗。这真是他妈的一种天才般的见解。

“我不得不说,你们这些‘默言者’虽然杜绝了他人线性的谎言,但却在自我欺骗上抵达了难以想象的精神高峰。但有时候,我也会质疑这种看法。为什么呢?因为你啊!这三年,我就像个野兽一样拼命寻找你的踪迹,想要把你抓捕归案。你是我的对手,也是我学习的对象。

“如果你们‘默言派’的世界,真的是充满了无穷的自我欺骗,那你为何还会生活的如此坚定呢?如果你真的是在用自我欺骗来麻痹自己,那你在追求信仰之时,就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人绝对不能长久持续地从自我欺骗中获得满足和快乐——因为,自我欺骗仍需要我们保持主观意识的清醒啊。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做出自我欺骗的选择和决定。那么,你就必然会知道是自己选择了自我欺骗,也肯定能洞察到其中令人作呕的虚假性。

“那只是一种饮鸩止渴的逃避之法,根本无法解决深层的问题。所以,那不是一种自我欺骗,而是一种在简化人心揣度下的处之泰然。你们用这种方式,剔除掉了自己因为遭受线性欺骗后,用以反馈失望与伤心的神经链条。所以,你们是一群专注于当下的人啊!你们用独特的方式,成功规避掉了人性中伪善本能在即时刻度下的具象化行为。

“所以,你们的世界不存在欺骗。因为,不论是击打了沙包,还是收回了拳头。做出具象行为的人,在即时刻度下都是真实无欺的。而你们,也就可以用平和的心态去应对即时刻度下的任何具象行为。不管是击打那该死的沙包,还是采摘鲜红的玫瑰。这才是你们‘默言派’的安身立命之本啊。

“你觉得维系人类文明社会的基石是什么?是科技?是法律?是他妈的爱啊!自命不凡的人类,总觉得是爱塑造了现在的世界。不过,我觉得那就是放屁!哪里来的爱?全都是本能的欲望罢了。当然,欲望也会成长,也会突变。在原初本能上生长的全新欲望,又会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开始张牙舞爪地向这个世界索取。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刻意去营造一种暧昧的红光。这种让人迷离的幻光,就是浪漫主义。而浪漫主义的特点就是欺骗!

“它就像一种廉价的麻醉品,摧毁人的心志,让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它放大了人类所有的情绪感官,将痛苦与快乐共同置于放大镜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贪婪!他们渴望被无限放大的东西,如同瘾君子一样,将浪漫主义捧上了文明的神坛。于是,我们离世界的真相越来越远。而你们呢?你们不会大肆渲染这种本能的欲望,不会给它披上花哨的包装。所有的本能欲望和生命诉求都在你们平铺直叙的表达下一一展开。

“但我也曾疑惑过,既然你们没有所谓的情绪,又是如何做到对我们的仇恨呢?在一个没有形容词汇的世界中,这种敌对的情绪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靠的是指令!你们通过指令产生情绪,而不是通过情绪触发指令。你们只需要拿上一个脏兮兮的小册子,扉页上用奇怪的符号写着:杀死自然派。然后,你们就会像一台机器一样,在指令的输入下,开始机械冰冷地输出你们的情绪。

“不过,这只是你们的公共情绪。就跟沙文主义一样,那是一种属于公共的集体性愚蠢。那你们私人的情绪呢?又是怎么输出的?如果你们喜爱某个物或人,是因为先有了指令,还是先有了情绪?你们不会又有一个什么长篇累牍的小册子,上面写着一堆怪异的指令吧?20岁爱上一个人,22岁娶妻婚配,24岁完成生育?这他妈听起来就很荒谬!我不相信你们会干这么愚蠢的事情。

“所以,你们肯定依然具有‘人’这类物种通用的欲望。你们也会爱上一个人,会渴望对其精神和肉身的占有。但这些对于你们来说,只是一种质朴本能的爱罢了。或者说,这不叫爱!这仅仅是一种欲望的满足和追求。你们打碎了情绪再造功能的器皿,切断了具象行为指令通过抽象语言文字回流反馈情绪的路径。

“因此,‘默言者’的所有行为就变成了一种粗粝的真实。你们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伤心欲绝。毕竟,那只是一种欲望的消解。见证跟自己相识的人离去,并不会让你们感到情绪上的难过。因为,没有了语言和文字的渲染,过分的想象力之盒就不会被打开,自然也就缺失了极致浪漫下的痛苦与欢乐。

“可你们竟然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字,舍弃了对具象的纯粹追求!这简直是对纯粹赤裸裸的侮辱啊!具象和抽象的并存,彻底破坏了‘斯莫尔’创立‘默言’学说时的纯粹性。纵使你们的文字只是以名词和动词构成,但抽象的符号本身就是一种对具象行为的背叛!

“你知道吗?这件事伤透了我的心!我本以为可以在你们的世界寻找到‘自然派’社会中所缺失的纯粹性,但你们愚蠢的高层却在‘斯莫尔’死后,自以为是地发明了另一种文字!这是对纯粹性最大的亵渎!哪怕它并不具备形容的功能和浪漫的属性!

“这真让我失望透顶啊!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遇到了你这个不知疲倦的疯子。你忠诚于信仰的纯粹性,让我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渴求之物。我甚至有时候不想那么快的将你抓捕,私心般地希望你能躲藏的更久,像机灵的老鼠钻藏进肮脏城市之下不为人知的下水道,亦或是灼热黑暗的地心之中。

“但我万分抱歉,我无法对抗自己的组织和上峰的命令。我只是这世间卑微的蚍蜉,不具有撼动他物的力量。我唯一的幸运,就是成为了抓捕你的人。这个劳心费力的工作,赋予了我近距离观察纯粹的机会。对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传道人“树”一脸别扭地凝视着滔滔不绝的安比,不明白为何他要侃侃而谈。只是原本聒噪的语言,却在他绘声绘色的朗诵下,幻化成了一种奇妙的乐曲。

他永远无法懂得安比唇舌之间吐露的旋律,却由衷地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共鸣。

安比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感受着喉间传来的灼热,红润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的宣讲变得干燥苍白起来。他鲜烈的舌头下意识地从齿间滑出,舔舐着干涸的唇床。

这时,传道人“树”才发现安比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只是,还未等它滑过脸颊,就被安比粗壮的拇指擦拭而去。

他难得摆正了自己的身姿,微笑着注视长袍下的人脸,缓缓说道:“再见了,我的朋友……”

伴随着清晨早阳的缓缓而升,一段舒适柔和的音乐悠然响起。原本昏暗无光的房间,在全息影像玻璃的变幻下,重新迎来了圣洁的光明。

早餐机开始自动进入工作状态,忙碌地准备着清晨的餐品。巨大柔软的双人床上,斑驳的阳光攀爬而上,轻抚着一对相拥而睡的夫妻。

在用来唤醒睡眠的音乐声中,男人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睡眼,双瞳努力适应着清晨的光亮。

他心满意足地深吸口气,温柔地亲吻着枕边人的发髻与额头。女人在男人双唇的爱抚中躲闪着光亮,喉间发出一阵阵嗫嚅的声响,试图将头躲进伴侣的胸间。

“嗨,宝贝~该起床了。”男人温柔地环抱着女人,在她耳边轻柔地唤道。

女人不情愿地将头抬起,重新回到光亮之中,慵懒地撒娇:“今天不是休息日么?怎么起的这么早?”

“法院有一件重大的庭审,需要我定审处理。”男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歉,尽可能不去破坏清晨的美好。

“斯潘达,你已经是首席大法官了,有些事情不能交给别人吗?真的没必要事必躬亲吧。”女人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的意味。

这个叫做斯潘达的男人将女人的身子搂紧,使她更靠近自己的胸膛:“我亲爱的艾玛,我也是万般无奈啊。你知道的,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不然统帅伯格也不会将审判‘树’的重担压在我的肩上。”

艾玛扑闪着自己的大眼睛,盯着心爱的男人问道:“十天后是么?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嗯,是的。十天后就会对传道人‘树’进行公开审判。伯格的意图,是希望借用此次审判,在政治层面上给‘默言派’一次沉重的打击。”斯潘达用修长的手指捋了捋自己金黄的发丝,抬头仰望着屋顶的天花板悠悠说道。

“看来,这个叫做‘树’的男人,对于‘默言派’的世界非常重要呢。”艾玛若有所思的说道。

“是啊~伯格认为‘树’就是‘默言者’世界一种信仰的象征。摧毁了‘树’,也就相当于重创了“默言者”的信仰。这对我们收复文明的失地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树’这个狂热的男人,这些年可是迫害了不少我们的人。他用一种奇怪的仪器,强行改变了许多‘自然者’的意志,迫使他们成为了我们世界的叛徒。”

说到此处,艾玛能感到斯潘达的语气中透露着一种愠怒。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世界充满了热爱和尊崇。

还未等艾玛开口回应,男人便接着说道:“不过,我最近也时常在想。在‘默言派’的世界里,是否也存在背叛者呢?”

“我想是有的吧。不过,我认为背叛只是一种欲望表达的结果而已。人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去尝试摆脱现实既定的某种规则和控制。就像脱离公转轨道的地球,它只是摆脱了太阳限定的规则和控制罢了。本身可能并不具备任何意义。”艾玛躺在斯潘达的怀里说道。

男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发出一阵呼声:“哇!亲爱的,你真的惊艳到我了!你竟然有这样的思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哈哈,怎么?你不允许一个女人有深刻的思考么?”艾玛说着露出了一个诙谐的笑容。

斯潘达一脸笑意,故作委屈的回应:“嗨,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艾玛此刻已经彻底清醒,她揉按着自己略微肿胀的双眼继续说道:“他们或许只是缺少了一次背叛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男人问道。

“因为据我们所了解的历史,百年前的那场纷争,阻隔了我们和‘默言派’的世界。随后的时间里,双方因为语言和文字的不同,造成了思维模式上巨大的差异。这些年,只有我们‘自然派’的人为了与‘默言派’世界产生必要的链接,而去学习他们的文字。这也是因为我们世界的惯有思维,就是需要语言和文字去沟通情绪和行为。可‘默言者’的世界并不具备沟通情绪的语言和文字。因此,背叛这种被我们世界理解为某种情绪结果的行为,在‘默言者’的世界很可能只是因为认知的缺陷。”艾玛若有所思的说道。

“认知的缺陷?”

“是的。因为所知之物的匮乏和缺失,让‘默言者’的心智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挤压。它受束于自己世界现有的法则和常识,只是惯性地将‘自然派’的语言和文字理解为禁忌和肮脏。或者说,没有肮脏,只有禁忌。因为在‘默言者’的世界中,不存在‘肮脏’这类形容的概念。

“这就如同斯莫尔创立‘默言’学说伊始,‘自然派’世界的人因为受限于自己惯性的认知,就粗暴简单地将斯莫尔定义为一个荒诞的疯子。可一旦人类物种突破了自己的心智局限,背叛也就应运而生了。不论是推翻个人还是集体,这本身都是一种背叛的行为结果。

“所以说,‘自然派’为了和‘默言派’建立某种必然的链接而去学习对方文字的这个过程,本身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艾玛回答道。

“那既然背叛是可以由内而发的,传道人‘树’为何还要借用某种洗脑的仪器,用机械的外力迫使我们的人改变自己的信仰呢?”斯潘达饶有兴致的追问道。

“亲爱的,我们的人可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啊。哪怕洗脑的仪器被迫让他们忘却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这一切也不关乎信仰啊。他们只是遗忘了某种既定的生活与思考的方式,只是物种特定文明属性下的一种自然惯性而已。这种生活与思考的方式并非自身信仰的选择,而是受社会环境的驱动。就像没有人能逃脱地心引力一样。

“如果站在客观中立的角度去评判这个问题,反而是传道人‘树’给了他们一次选择信仰的机会。至于为什么我们的人需要借助外力才能产生背叛的行为。我想那是因为效率的原因。

“新闻不是报道了么?‘树’在三年的时间里改变了9395个‘自然者’。要想完成这样庞大的工作量,我想他是断然不会指望个体主观意志的。毕竟,虽然主观与自由挂钩,可以让皈依者实现灵与肉的统一崇拜,但客观强力的介入却可以输出稳定的结果。

“作为‘默言派’世界的传道人,‘树’并不在乎自己所纳之徒的质,而只追求集体皈依上的量。因为,当由个体组成的集体在达到特定的规模后,也必然会在质上深刻影响着每个个体的精神内核与意识形态。”艾玛就像一个口若悬河的演讲者,认真回答着身旁的男人。

“所以,你认为,‘默言者’的世界也存在着所谓的背叛者?”斯潘达在听完了艾玛一段难以置信的回答后,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

“存在。不过我也说了,所谓的背叛只是物种在寻求欲望满足和表达时的行为结果。它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的情绪性。我们会认为背叛是一种情绪,那是因为自身所处世界的文明和教化,让我们相信它是一种情绪。这就是‘自然派’语言和文字的魔力。在‘默言者’的眼中,这是一种蛊惑和欺骗,但我更愿意称之为魔力。所以,背叛是一个永恒存在的话题。就像无止尽的欲望,充斥着每一个物种的躯体和灵魂。”

艾玛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神中透露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智慧。

“那你觉得‘默言派’会审判他们的叛徒么?就像‘树’即将面对的审判那样。毕竟,从原罪的角度来说,他就是我们世界的背叛者。”斯潘达提出了晨间最后的问题。

“嗨,亲爱的!那可就是法律层面的问题了。我想在这一点上,你肯定比我更加擅长吧?”艾玛扭过头看着眼前的男人,露出了自己迷人的微笑。

此时,房间中已经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食欲的氤氲及时地打断了这对男女的谈话,热情地将他们从抽象的语言世界拉回到现实的鲜活之中。

斯潘达突然觉得这个清晨比往日更加富有活力,一通哲学般深刻的探讨,彻底洗清了他脑中由于睡眠而积聚的浑浊……

一艘布满沙黄色调的中型低阻飞艇,将它机械的身躯隐匿在一片大漠之中。赤红的烈日贪婪地舔舐着飞艇的周遭,将一切包裹成一片焦灼。

一只沙鸥迎风而坠,猛地撞上飞艇的外窗。宛如一滴赭红的颜料,将身躯绽放在沾满污浊的画布之上。

艇内聚集的人群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飞物惊扰,始终保持着面容的严肃。

人群中央,一个盘膝而坐的男人紧闭着双目。他是这群人绝对的领袖,也是“默言派”高层管理者通缉的要犯。

“鹰”在数十名追随者的簇拥下盘坐而思,每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决定。“自然派”世界的机械投影虫在跨海之域内的广泛投放,已经让传道人“树”将被公开审判之事妇孺皆知。这份来自“自然派”世界的惊人消息,迫使“鹰”必须尽快做出行动。

“鹰”是何时成为“默言派”高层管理者通缉的要犯的?从时间的维度上来说,是四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在边境驻营效命的军官,是“纹钉”的同僚和战友。

他的父母在自己2岁的时候,就死在了一场两派相斗的战争之中。那时候的世界,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和平。怒海还不是两派世界清晰的分界线,谁都想在战争中快速吞并对方的土地与人民。

丧失双亲的“鹰”被政府公益组织收养,长大成人后,便成为了边境驻营一名优秀的战士。每个人都认为“鹰”是一个绝对忠于军队和政府的人,却不曾想到他也会有叛变的一天。

而这一切,皆源自他龙凤胎的妹妹“石子”的死亡。

这份突如其来的失去,并没有让“鹰”倍感煎熬和痛苦。缺少了情绪描述的世界,不会将丧亲之痛放大和渲染。

他只是在本能上觉得当失去了某个跟自己具有密切关系的人时,体内就像被抽离了某种精神的脊髓一样,使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虚无和迷离。

“默言者”无法言明自己的感受,他只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妹妹“石子”的离世,就像兀然扎进脚掌的铁钉那般,让他从本能上感到一种别扭。于是,他的行为开始变得沉默。精神的深处就像开启了某种开关,突然开始思考起自己所在的世界。

那种丧亲的感受,在没有情绪语言和文字的压抑下,驱使着“鹰”奔赴另一个精神的出口。

他的思绪飞回到了“一”创立“默言”学说的起点,并发现了深藏在其中耀眼的纯粹性。他突然觉得在精神领袖“一”死后,创造出的供“默言者”使用的文字符号,是对纯粹性的巨大侮辱。当然,他无法理解侮辱的情绪,只是觉得需要禁止这种不当的行为。

随后,他便在一个黑夜,神秘地消失于军营之中,并带走了许多与他有着相同看法的军人。

至此,“鹰”就成了一名追求纯粹性的原教主义者,并在往后的岁月中,培养了数量众多的信徒,逐渐拥有了对抗执政高层的力量。

而“零派”,则是“自然者”世界赋予他们的称呼。

“自然者”认为“鹰”对纯粹性的追求,让他妄想自己已经是超越“斯莫尔”般的存在。所以,在被称为“一”的“斯莫尔”面前,他们就是一群狂妄的“零徒”。“鹰”无从得知这个称号的来源和意义,他只是在坚定地执行自己的信仰。

他认为使用文字就是一种精神的退化,强大的物种不需要抽象交流的工具,也无须记载自己的历史。凡是需要抽象记载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不过,他因为缺少抽象形容的环境与能力,已经不可能准确地理解“一”当初创立“默言”学说的真正内涵和缘由。如据“自然派”世界可寻的记载来说,当然是为了彻底消灭人类文明社会中的蛊惑和欺骗性。但就“鹰”来说,他无从得知蛊惑和欺骗的概念。因为,这两个具有形容意涵的词汇,并不存在于他的世界。包括纯粹的概念,都只是一个优先于万物的指令罢了。

这就是“鹰”心中的绝对理性。他认为“默言派”文字的发明,就像是浸在水中的一滴黑油,玷污了本该有的行为指令。而他,则必须承担起修复指令的责任。

这些年,“零派”已经成为了“默言者”世界执政高层的心头大患。为了维护意识形态的稳定,执政高层必须想尽办法消灭“鹰”的信徒们。

只是,“零派”这群人在摒弃文字回归原教后,对执行指令的能力有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他们不需要任何冗余的沟通,只通过最基础的行为指令,就能瞬间串联起所有人的动作神经,完成对执政高层绞杀行动的快速应对。而围剿“零派”的“默言者”,却在文字的使用下,变得迟钝起来。许多打击行为指令的下达,最后都需要靠文字信息的传递才能完成。

对工具长时间的依赖,已经让他们丧失了心灵该有的敏感度。具象行为的力量,也在抽象工具的干涉下变得孱弱无力起来。因此,“鹰”认为,只有彻底地遵从最直观的行为,摒除语言和文字的干预,人类的精神世界才能得到完美的统一和融合,并在没有丝毫疏离与分歧之下抵达终极的彼岸。

而这,也正是他誓死追求纯粹性的原因。他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为了坚定的信仰,他会除掉一切阻碍大业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亲人……

风沙席卷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粗糙的沙粒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飞艇的外窗。没过多久,窗户上沙鸥的血迹就已经不可分辨了。

“鹰”在肆虐沙粒的拍打声下,缓缓睁开自己的双眼,起身向飞艇的操纵台走去,在驾驶面板屏幕上输入了怒海的坐标。

这艘从政府军手中掠夺来的飞艇,是“零派”信徒完成自己大业前最后的底线。使用政府军科技,使他们的纯粹性中夹杂着一丝杂质。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毕竟,“鹰”还是无法改变构成智能机器生命的底层血肉——可视化的符号指令。

这就如同碳基对于人类一样,是本体赖以成型的根本。智能机器能否健康的运转,仍旧离不开符号性指令的输入与输出。

不过,他早有自己的计划。

当他借助智能机器之手打败政府军,收复被“自然派”占据的失地和民众后,便会彻底销毁这些有辱纯粹性的机器,还“默言者”世界一份纯洁的清净。

众人注视着“鹰”操控飞艇向怒海的方向驶去,已然明白了他所做的决定。

传道人“树”身上对于信仰追求的纯粹性,是“鹰”一直所敬佩的。虽然“树”仍是“默言者”文字的使用者,但他身上那种对最高信仰指令的追求,正是一种纯粹的表现。这样的人,自然是“鹰”想要拉拢的对象。他是能够捍卫“零派”信仰的绝佳潜在人选。因此,“鹰”决定潜入“自然派”的世界,将其救回。

在数十小时的飞行中,飞艇始终谨慎地绕道政府军而行。它就像一只披着黄色羽毛的小鸟,穿过巨大的杉木林,在高耸入云的枝叶间历经天气的喜怒无常。

雨水、焦阳、寒霜、狂风接踵交替而来,考验着这艘满载纯粹精神的小小身躯。

多年后,再次重返怒海边界,让“鹰”又一次回忆起了自己的妹妹。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好似离妹妹“石子”无比的接近,就像只要摧毁这怒海的波浪就能与她重逢一样。

伫立在怒海沙滩边上的“鹰”摇了摇头,甩掉脑海中不切实际的幻想,静静等候着前来接他的高速凌空船。

他已经事先将一笔钱汇给了一个常年往返于两派世界,从事非法观光旅游生意的商人,并用“默言者”的文字与其达成了今日的登船之约。

远处的巨浪歇斯底里,争先恐后地冲向天际,企图舔舐悬挂在高空之上的明月。

片刻之后,一艘灵活的高速凌空船越过巨浪之巅,披着一身银白倏然而至。“鹰”踩着黑色细软的沙粒登上船甲,扔下背后庄严凝视着他的追随者。

他内心明白,拯救“树”的任务,只能由他一人完成。因为,这也是纯粹的一部分……

“怎么了?亲爱的?你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女人依靠在男人胸前,轻柔地抚摸着他刚毅的面容。

“嗯,是有一些吧。最近工作上的事情,让我有些烦心。”男人揉了揉自己的双眼说道。

“怎么了?我亲爱的安比~想跟我聊聊么?”女人抬起头来,用手臂支撑着安比的胸膛,扑闪着她醉人的双眸。

安比迎向女人的目光,沉默了数秒后,开口说道:“我开始质疑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因为它是如此的无趣和虚无。这种内心空洞的感觉,随着我在深刻了解‘默言者’世界的过程中变本加厉,越发清晰。我有时恨不得自己也成为一个‘默言者’,去体验另一段人生,以此消解我内心的痛苦。”

女人惊讶地望着安比,试探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反叛当局政府么?”

“嗨,我亲爱的艾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探寻世界的真相罢了。”安比悠悠地说道。

“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能给你带来真相么?”艾玛问道。

“不能。因为我们总是会习惯于用类比和经验来预测结果,但这种做法却是愚蠢和无知的。我们不该忽略第一性的原则,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安比回答道。

“什么是本质?探求本质一定要让你逃离现在生活的世界么?”艾玛追问道,语气中透露着一种试图拯救男人的意味。

“不是逃离,是疏远。我需要先行疏远原本的生活,摆脱掉自己的惯性思维,才能看到世界的本质。我手上沾染了那么多‘默言者’的鲜血,但我却一点也不恨他们。那只是我无法忤逆的工作罢了!甚至我对他们充满了敬意。比如被我亲手逮捕的传道人‘树’,你知道他吗?哦,你当然知道。因为几天之后,他就要接受你丈夫斯潘达的审判了。”安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醋意和不悦。

“嗨,亲爱的。说好了我们永远不提那个男人,我不想破坏你我二人世界的甜蜜和完整性。”艾玛将手指伸向安比的额头,试图抚平他皱起的双眉。

安比躲避着艾玛的目光,努力压抑内心的嫉妒。他知道自己才是那个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但本能的贪婪让他始终渴望着将艾玛独占。

“你知道吗?艾玛。我们的世界到处充斥着蛊惑和欺骗。所谓的文明并不会带我们找到真理,而只会钝化人的灵魂。”安比说道。

“嗨,亲爱的。你怎么了?或许你不该再去学习‘默言者’的文字了。你已经为这份工作付出了太多,我想你已经生病了。”艾玛的语气中带着不安和担忧。

“不,不,不。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在思考,我只是在做自己从前不曾做过的事情。就像这句‘亲爱的’,它到底是真实的表述,还是修饰后的虚假?”安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自己酸麻的手臂得到了舒缓。

“你是在说我不爱你么?我对你的爱是虚假的是么?”艾玛略带惊讶的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斯潘达?”安比回避着艾玛的眼神,他不想刻意惹艾玛生气。

“嗨,亲爱的。这个话题我们已经探讨过了,还有必要再次提起么?你和他都担任着政府重要的公职,很多事情我们不能任性而来。难道我对你的爱还不够明显么?一定要像没有情绪表达的‘默言者’一样?让机械和冰冷充斥着自己的生活?”艾玛的语气很平静,她没有生气。

“那不是机械和冰冷,那是勇气和认真!你没有见过传道人‘树’的眼神,那是一种对信仰有着无比坚定的光亮。如果不是见识过真理,人是不会有那样的坚定的。”安比回答道。

“勇气和认真?你现在正在试图逃离自己所在的世界啊!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懦弱和无力。你竟然还会说自己逃离的原因是要去追寻什么勇气和认真?”艾玛毫不客气地指正着男人的思想。

“你不懂,艾玛。你真的不懂。因为你没有身处于两个世界的经历,所以你不会懂怒海隔岸那群被我们视作疯子和异教徒的‘默言者’。他们永远无法在即时刻度下撒谎。而我们呢?当你在说爱我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撒谎的能力,就像你在家中对斯潘达说爱他的时候一样。”安比此时的语气已经有了些许的激动。

艾玛像被美杜莎石化的雕像一样,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安比的双眼:“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我在欺骗你的感情?我告诉你,安比。你现在所说的一切,无非只是你本能的欲望在作祟!你只是渴望自私地将我独占,而非厌恶什么爱意的谎言!你千万别用什么浮华的词藻去修饰自己生物的本能,因为那只会让你看起来更加的懦弱。嘴上唾弃着自己生活的世界,行为上却依然在借用这个世界的语言和文字为自己开脱。你认为自己很纯粹么?”

艾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她不想在此刻过度激化两人的矛盾。

“不!我并不这么认为。正是因为现实世界对我的障目,让我失去了探寻真理和纯粹的机会。我想独自占有你也并不是一种什么自私的欲望,而是我本能最真的诉求。我只有脱离了眼下的世界,才能纯粹地表达我对你的爱意。用最切实的行动,而不是所谓的甜言蜜语!因为我知道,浪漫的词汇只会让人陷入炫目的自我欺骗之中,并不能给我们带来真实的幸福!

“但如果我不先行做出逃离的行为,我就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完成自己纯粹的机会。我就不能像传道人‘树’那样,拥有对信仰不可撼动的坚定。逃离并非是什么懦弱和无能的表现,是我们的世界赋予了这个行为太多的情绪意义。而从其本质来说,它永远只是一种行为。这种行为是物种为了谋求更好生存的本能欲望,它就像一种自然质朴的指令,镌刻在人类基因的核苷酸中!”

安比并不在意艾玛语气中透露的情绪。此刻,他只想尽情宣泄心中的压抑。

“说的真好!那你懂什么叫婚姻么?你不懂!因为你从未经历过婚姻!你所谓的懂得,只是假意和自以为是的表现。你知道我在婚姻中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压力么?你不知道!你不会明白这个社会给予了我什么样的压力。我跟所有人一样,都无法撼动整个世界运行的法则。但我有勇气去承担我该去承担的一切,而不是像一个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

艾玛从沙发上坐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喊道。

“错!你才不是因为什么勇气!你只是沉迷于语言和文字带给你的那种宛如毒品的迷幻性!你上瘾了!你无法戒掉这种充斥着彩色泡泡的世界!它给你的生活打上光影和滤镜,蛊惑你的心智。哪怕你因为不经意间的一瞥,侥幸窥见了真理的影子,也会因为自己懦弱、无度、纵欲的灵魂而再次跌落其中。你将自己裹藏在这些彩色泡泡之中,像一个永远无法断奶的婴儿一样,汲取着虚假的养液。这样的人,才是懦弱的!你只看到了彩色油画上的斑斓,却悲哀地忽视了构成真理的线稿!”

安比就像一个突然增压的水泵,在顷刻间释放了自己如洪水般的所有情绪。

此时的房间中,那份求欢后迷乱的气味已经彻底消散,剩下的只是无声的沉默和幽蓝的光影。艾玛瞪大自己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酝酿着自己奔逃的情绪。

片刻之后,她飞快地抓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胡乱地穿戴一番,抓起房门把手,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深邃的走廊之中。刚刚浓稠的爱欲,随着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也被她永远地锁在了门外。

房门短促沉重的开合声,在黑夜中如抛物线般坠进安比的心湾,荡起他无尽的懊恼与悔恨……

细润的小雨在午后焦阳的舔舐下,拉扯着空气中的粘稠从天而降。

街上的行人只有少数撑起了伞,用以抵挡突如其来的雨水。大部分的人却只是带着一种洒脱的不屑,任凭孱弱的雨滴拍打在自己的身上。

一幢廉价机械公寓的阳台上,一条肤色通黑的小狗正向着雨水飘洒的方向不停地吠叫。

公寓之内,一个满身刺青的男人正享用着一盘昂贵的龙虾大餐。嘴中食物的价码与这间廉价破旧的公寓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放大了物质世界的扭曲和疯狂。

“喂!波比!好了好了!别再叫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这看到下雨就乱叫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男人一手抓着龙虾的尾部,一手拍打着桌角,试图用噪声吸引小黑狗的注意力。

波比好奇地朝屋内望去,几乎将自己的小脑袋扭转到了180°。随后,它快步小跑地冲到男人身边,磨蹭着他的小腿。

男人抓起桌上的一块龙虾肉随意地扔在地上,对着向食物飞奔而去的波比咧嘴大笑。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夯实的敲门声。男人低头瞟了眼手表,依次吮吸着自己的手指,起身向房门走去。

打开门的那刻,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跃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纹钉’上尉好!我是亚伦!”满身刺青的男人随即行了个“默言者”世界的军礼,充满滑稽地说道。

刚刚由军方秘密送至格尔城的“纹钉”望着眼前这个双手沾满油污的男人,听他说着令人作呕的语言,脸上难免生出了一丝鄙夷。

不过,这个叫做亚伦的男子好像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过多的在意。

“原谅我,上尉。我在新阿卡姆城生活的太久,已经习惯了‘自然派’世界的语言,我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当然,我也知道。对于我们‘默言者’来说,其实也不存在所谓的鄙夷。您脸上的表情,只是机体本能排斥他物的一种表现而已。毕竟,在我们的世界里,还没有表达这种情绪的环境。”

随后,亚伦便将“纹钉”请进了自己的屋中,并将柔软的沙发让给了这位造访的贵客。

待“纹钉”坐定后,亚伦将一个电子手持屏和文件袋交到了他的手中。屏幕上用“默言者”的语言罗列着一个物品说明的清单,文件袋中则装着一张伪造的ID芯片,一所单身公寓的门卡,还有一个小型视频联络器。

“全新安全的身份ID,干净整洁的公寓,还有应对突发事件的紧急联络器都在这个文件袋里了。身份ID是一个案底干净的聋哑人,就算遇到了稽查委员会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公寓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每天都会按时给您送去必须的生活物资。”亚伦滔滔不绝地说道。

在发现一脸茫然的“纹钉”后,便指了指他手中的电子手持屏:“抱歉,上尉。我又不自觉地念叨起来了。我所说的这些,都已经转译成了您能阅读的文字。”

亚伦凝望着眼前这个在进入“自然派”世界后产生不适与茫然的军人,回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当他被“默言者”的高层挑选为潜入“自然派”世界的间谍后,自己的命运便被彻底的改写了。

他还记得十年前被军方偷偷送进新阿卡姆城后,那份首次亲临未知世界时的不适与茫然。那种宛如身体内被输入错乱指令而产生的别扭与眩晕,迫使他想要本能的逃离。可“默言者”高层的指令,就像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桎梏,牢牢地锁住了亚伦的心智。

那时候,他还没有掌握渲染情绪的能力。只能像一个接受输入指令的机器,机械地输出该有的行为。

他远离熟悉的家乡,与生养自己的父母隔海相望。只不过那时,他还不明白亲情的价值。内心所谓的羁绊,也只是一种机械的纠缠。骤然与相熟事物脱离了地理上的亲近,心中就会泛起一丝机器般干涩的凝滞。

可谁也经不起十年时光的改造啊!两种文明对亚伦相对的冲击,让他陷入了无数次自我质疑的旋涡之中。

在经受了“自然派”文明的教化后,他才顿悟了一个道理:意识形态的稳定,不论对于个人还是组织的发展,都起着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只有在确保了个人和组织精神内核的稳定下,才有可能高效和谐地发展其肉身的肌理。

亚伦坚信,两派之间多年不断的纷争与战乱,正是为了守固这种自我体系中的意识形态。

人类精神的局限性,还无法真正容下两种彼此对抗的意识形态。如果强行为之,只会让所有人陷入痛苦之中。

新旧两种文明就像长着利爪的猛兽,争相撕扯着亚伦的肉身,粗暴地吞下他的心、肝、肺、脾。他只能痛苦地哀嚎,在巨大的外力之下,被迫将自己的灵魂拆解的四分五裂。

在那段黑暗的岁月里,亚伦开始反思:在文明的隔绝之后,“默言派”和“自然派”是否还仍隶属于同一个物种?物种的归类,到底是唯物肉体的区割,还是唯心灵魂的分别?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他。

而在“自然派”文明的侵扰下,他对于亲情也产生了全新的理解和情绪。他的大脑中被赋予了“自然派”世界才会有的思念。明白了养育之恩和反哺之情。

这种全新的理解和情绪像千斤巨石,拖拽着亚伦坠入焦虑和担忧的深渊。他有无数次产生了想要叛离“默言者”世界的念头,但却因为对父母安全的思虑,让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毕竟,在“自然派”的世界,权贵会利用亲情威胁某些人为其效命。他真的不敢肯定,如若自己选择了背叛。“默言派”世界的高层是否会做出迫害其父母的行为。

他虽然知道,在“默言者”的世界里,或许根本不存在类似的威胁与利用。但思想中已经根植了这种异域文明而孕的担忧,却在时刻影响着他的决策。

最终,他还是选择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如果自己无力扭转高层的意识,也无法确保父母的安危,那还不如全然坦率地接受这种两派的身份。在完成组织指令的同时,尽情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他放开了自己以往对“自然派”世界刻意的提防,从精神上彻底接受了他们的文明。他模仿“自然者”在身上刺青的行为,将这个世界的各种文字刻满全身。

这就如同某种扭曲畸形的行为,是一种发泄报复式的自我伤害。

他明白,当精神的忤逆开始闪烁在自己的内心时,一种有关疾病的注脚也就被写下了。

他时常在想,文明的教化是否真的会在基因中延续呢?两派喋喋不休的对抗到底是一种根植于基因内的欲望,还是某种意识形态的控制?“默言者”为何要与“自然派”殊死相搏呢?这份对抗的欲望到底是因为动物本能与天敌的博弈,还是意识形态的操控呢?

亚伦最终告诉自己,这不是一种对抗天敌的本能。动物世界对猎物的捕食,为的只是填饱自己的肚子。归根结底,是一种质朴纯粹的求生本能。

但“自然者”与“默言者”并不存在吞食彼此肉身的具象行为。他们只是任性地以为,另一派的繁荣定会威胁到自己的存亡。

这可不是什么有关机体存活的生存论,而是一种具备了神学概念的精神操控。

人类脑海中被这种强大的意识形态所控制,癫狂坚定地认为两派不能共存。

是意识,而不是欲望的本能,催生了这种零和的斗争。

和平则永远只是一个虚假的概念,让人以为美好的安宁是争斗与纷乱的最终产物。

因此,物种才会不断地对抗与厮杀,去追求这种虚无缥缈的彼岸。

这就如同一张巨大且冰冷的铁掌,凌驾于万物之上,操控了所有的缘由。众生只是棋盘中用以推演生命逻辑的棋子,永世不得逃脱。

但亚伦认为,这种混乱的情况是可以被终结的。

如果两派都愿意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开始将和平的种子根植于每个人的心中。那么只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双方的意识之中,就不再存在对抗和斗争了。

那么,人类也就拥有了对抗神明的力量。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被任何具象和抽象的媒介所记录。因为,人类只有从灵魂深处彻底地遗忘这段历史,才能在基因的延续中,将意识变为本能。

到了那时,人类也就回归了纯粹。

但他知道,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纵使在“自然派”的世界中,就算存在个体对纯粹的追求,也无法扭转集体对虚幻的痴迷。他们不会放弃令人迷醉的语言和文字——庞大的群体永远无法抵抗点石成金的魔力。

只要承担记录的媒介未被阻断,人类就永远无法推开悬于头顶的命运之手。对于亚伦而言,这就是生物必然的悲哀性。而当他知道了这一切无法改变的事实后,便扮演起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实验者,开始了自己对人类物种的实践性观察。

在新阿卡姆城的十年岁月里,亚伦不但为“默言者”高层收集了无数有用的信息,建立起了庞大复杂的谍报系统;还在业余之时,暗中缔造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他在两派世界之间开辟了非法观光的旅游业务,为不同世界的两类人创造了窥探彼此社会的宝贵机会,并由此攫取了巨大的金钱利益。

亚伦内心明白,没有人可以抵抗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对未知的探索,就像魔咒一般嵌套在每个物种的基因里。

他享受着这种参与其中的快感,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可以操纵人类欲望的小小神明……

一番神游之后,亚伦被一片伟岸的漆黑拉回了现实。原来是“纹钉”魁梧的身躯遮蔽住了他的视线。亚伦下意识地向后靠去,试图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

已经阅读完所有信息的“纹钉”对着他冷冷地行了个军礼,便自行离开了杂乱的公寓。

雨水中泛着一股潮气飘入房间,濡湿了污浊的空气。亚伦用他沾满油污的双手捋了捋自己黑色的长发,看着蹲坐在地上呆呆望向门口的波比,露出了自己灿烂的笑容……

一所高档餐厅的包房里,不断传出酒杯碰撞的声响。觥筹交错之间,还夹杂着几个男人放肆的大笑。

人群中为首的正是“自然派”世界的首席大法官斯潘达,而围坐在他四周的则是一群富商。一个个谄媚的面孔在酒精的作用下,宛如散发红光的暖炉,炙烤着满面春风的斯潘达。

就在权力与金钱的盛宴行至高潮之时,包房的大门却被突然打开了,喧闹放纵的房间在顷刻间归于一片沉寂。

餐桌前酒过三巡的权贵们皆是满脸困惑地盯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斯潘达阁下,很抱歉打扰您的用餐。我们刚刚收到秘报,‘默言派’高层派出的杀手已经抵达新阿卡姆城了。他们将在‘树’的审判日之前对您实施暗杀行动。出于对您安全的考虑,现在将由‘默言稽查委员会’全面负责您这几天的行程安全。”

闯进包房的男人正是默言稽查委员会的执事官安比。

“哈哈哈哈!是安比执事啊!好久不见了!快来坐下,一起喝一杯!快来,来来来!今天在座的可都是朋友,你来的正是时候。”斯潘达从迷离的醉眼中辨认出了眼前的人后,便放肆地大笑起来。他挥动自己的双手,热情地招呼安比入座。

“阁下,我想您还没有明白……”安比看到如此反应的斯潘达,有些无奈地回应道。

“我明白,我明白。不就是那些甘愿变成哑巴的疯子想要杀了我吗?统帅都派你来负责我的安全了,那我还需要担心什么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从现在开始我都听从你的安排,来来来!先跟我们喝上一杯!”斯潘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强行拖拽着安比加入了这场酒局。

满脸无奈的安比尽可能地掩饰着对斯潘达的反感和嫉妒。说实话,要不是因为工作,他真的不想和这个从法理层面占据了艾玛的男人同席而坐。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安比执事啊!幸会幸会,今日真是有缘,能跟您喝上一杯!”一名满脸横肉,双唇沾着油污的肥胖男人抓着酒杯向安比走来。

安比假意地报以微笑,只能无奈地拿起眼前的酒杯。他知道,粘稠的酒精不止会堵塞血管,也会挤压人的心胸。因此,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房间中足以呼风唤雨的权贵们。

肥胖的男人逼着安比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笑眯眯地望向斯潘达,滑稽地向他行礼问道:“我亲爱的法官阁下,是什么让您有如此的魅力?引来那群‘默言派’疯子的仇杀?”

众人被他滑稽的动作逗得捧腹大笑,纷纷望向斯潘达,期待他的精彩演讲。

“是可悲的灵魂啊!他们张扬着自己愚蠢的天性,妄图熄灭人类的文明之火。那些宛如虫豸的‘默言者’已经堕落为癫狂的野蛮人。他们的天真与幼稚,只是短暂的垂死之火!纵使夺去我的生命,也永远不能抹杀文明的伟大!”在肥胖男人的刺激下,斯潘达变成了一个慷慨激昂的诗人。众人在他一番荒诞的表演下,纷纷起身鼓掌,高喊着他的名字。

安比充满鄙夷地盯着醉酒后的斯潘达,一脸的不屑和厌恶:“阁下,您为什么会认为‘默言者’是愚蠢的?”他终究还是没有压制住自己不满的情绪。

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刚刚被众人捧上情绪高峰的斯潘达瞬间跌落谷底。他不解地盯着安比的双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当然是愚蠢的!如果不是愚蠢,谁会舍弃伟大的语言和文字?一个没有语言和文字的世界,那就是属于野兽的世界。人怎么可以没有情绪?看看他们创造的愚蠢的符号。没有任何形容的词汇?那是什么狗屁东西?没有了情绪的渲染和表达,文明就是茹毛饮血的倒退!”

“但对“默言者”而言,情绪的渲染和表达只是一种蛊惑和欺骗。”安比冷冷地说道。

“胡说!胡说!那只是因为他们头脑的愚蠢,让其丧失了鉴别美的能力!语言和文字对情绪的渲染与表达是蛊惑么?是欺骗么?才不是!那是一种充满美感的艺术啊!法律也是一种语言和文字的艺术!我们用这种抽象的媒介去设定世界运行的法则,这难道不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创造?什么是蛊惑?什么是欺骗?我们只是用语言和文字润色了既定的事实罢了。”斯潘达挥舞着自己的手臂,酒杯因为幅度过大的动作,不断向外飞洒着猩红的液体。

“您将扭曲称作润色?”安比将凌厉的双目眯成一条细缝。

“那不是扭曲!我们用语言和文字赋予了世间万物丰满的意义,拓展了生命的价值。你把这一切称作扭曲?”斯潘达回答道。

“或许世间万物根本不需要由我们主观强加的意义,它本就具有属于自己的意义。”安比突然感到一丝困倦,这种滑稽的论调让他烦心和昏昏欲睡。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敬爱的执事大人?一束玫瑰花能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意义?是我们赋予了它爱情的象征,才让他得到了众人的喜爱和追捧。这就是语言和文字的力量。”斯潘达在争论中回到了他工作时的状态,试图用霸道的言语完成对某一事物的定义和审判。

“妙,妙,妙!真是太妙了!我们的法官阁下说的太对了!如果没有语言和文字,我真不敢想象该如何通过甜言蜜语去应付我那烦人的老婆。那些昂贵的礼物,不也是因为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和价值,才显得尤为珍贵么?”肥胖男人高举酒杯,向庆祝胜利一样发言道。

他的这番言辞瞬间引起了众人的追捧和大笑。斯潘达咧着自己因为醉酒而扭曲的大嘴大声叫好,将桌上刚刚斟满酒的酒杯举过头顶喊道:“来!敬我们烦人聒噪的夫人!还有我那可怜的艾玛!敬虚假但却有用的甜言蜜语!!”

餐桌上的众人在斯潘达的大喊下,彻底陷入了疯狂。突然听到艾玛名字的安比,胃中猛然掀起一阵颠簸。心中的怒火正将他一步步拽离理智的国度。

他告诉自己,绝不允许这个满脑肥肠的男人再继续占有自己心爱的女人了。

当晚,安比在酒精的作用下潜进一汪梦湖。他看到自己留着脏乱的长发和粗硬的胡须,双眼四周沉淀着如死亡般的黑色。

他赤裸着瘦骨嶙峋的身体,伫立在浴室的喷淋头下,任凭水流冲洗着自己。

在他的脚下,是一堆丑陋的肥肉和脂肪,好似头顶的水流是一把去脂的钢刀,剔除了体内所有多余的不堪。

之后,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面透着光亮的镜子,反射着他已经足够洁净的肉身。

在深邃镜像的内里,好似有一片纯真的世界在召唤他。安比抬起自己孱弱的双手,想要进入这面镜像中。

可是,就在他刚刚触摸到镜子的一刻,等身同高的镜面却突然显现出了艾玛的面容。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爱人熟悉的脸庞就在一声清脆下碎裂成片……

苏醒后的安比,陷入了一阵难言的迷惘。他不明白这个梦境的意义,也不想去探究其中的深意。

他只是很想念艾玛,想念到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他想起自己初见艾玛时的惊慌,那是爱神之锤敲响心钟的震撼。

于是,他开始了对艾玛疯狂的追求。而当他知道所爱之人已嫁作人妻之后,也着实让他痛苦了一番。

他想过放弃与缩手,但无奈爱钟的余音早已彻底荡漾开来。他只能顺从自己内心的本能,不顾一切地与艾玛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之久的地下恋情。

此刻,窝陷在床铺之中的安比已经彻底清醒了。他起身走向公寓的阳台,将自己的身躯沐浴在清晨的早阳之下。

他凝望着穿行于机械楼宇之间的快递飞行器,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新阿卡姆城市中心一所脏乱的公寓里。还在睡梦中的亚伦突然被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吵醒。胸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扰,猛地生起了一丝痛苦的悸动。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没长眼的东西!真是操了狗娘养的!我他妈的……”亚伦嘴里咒骂着难以入耳的粗鄙之词,怒气冲冲地奔向震动的房门。

“执……执事官大人,怎么是您啊?哎呀,昨天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只知道他们要暗杀首席大法官的消息,并不知道准确的时间啊!我是个诚信的商人,只出卖自己知晓的情报。这么多年了,我想您应该也很清楚我的为人了吧?”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是安比后,赶忙收起了还未骂尽的污秽之言。

安比没有搭理喋喋不休的亚伦,冷漠地推开他的身躯,径直走进了房间。亚伦一脸困惑地关上房门,等待着他的发言。

“我不是来找你买情报的,而是来给你送情报的。”安比占据着房间中的沙发,又摆出了他那一副慵懒的样子。

“哈?您在说什么啊?”此时的亚伦显得更加困惑了。

“后天下午3点,首席大法官斯潘达将会被统帅秘密召见于议政大楼。把这个消息放给那两个‘默言者’。”安比的言语中散发着一种彻骨的冰冷。

“执事官大人,我想您搞错了吧?我怎么把这个消息放……”亚伦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安比打断了。

“‘地虫’,你本来的名字。十年前秘密潜入新阿卡姆城,化名亚伦。‘默言派’高层安插在我们世界的鹰犬和傀儡。你这个名字也真是应景,还真像一个隐藏在土壤中的地虫,深藏进了我们‘自然者’的世界。但你可能没有想到,纵使你钻的再深,我也能抓住你的尾巴。”安比死死盯住亚伦,强大的气场正在持续对他进行着一种难熬的精神压迫。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被揭穿了身份的亚伦,感受到了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不由地将自己的手伸向了腰间的高伏电击枪。

“三年前。”安比回答道。

“那为什么不逮捕我?”亚伦的手已经按在了高伏电击枪上。眼前的男人可是个绝对的狠角色,他可不能心存任何的侥幸。

“没必要,也不想。况且,我刚好需要一个实验品。我想看看一个人到底是如何平衡两种相悖的意识形态的。”安比摊开双手,表达自己并无敌意。

“实验品?哈哈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到头来,我这个做实验的人,竟也成了别人的实验品。真是命运弄人啊!”亚伦放声大笑,并松开了按在高伏电击枪上的手。他能感受得到,安比是真的没有敌意。

“做什么实验?”安比饶有兴致地问道。

“几年前,我曾心血来潮,将一个‘默言者’带到了新阿卡姆城,并教授其‘自然派’的语言和文字,放任其自由的生活。我就是想看看,一个货真价实的‘默言者’是否会选择背叛自己的信仰,去爱上这个充满蛊惑和谎言的‘自然派’世界。可没想到啊!如今,我竟也成了他人的实验品,哈哈哈哈!”亚伦放声大笑,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莫名的悲伤。

“这世间本就没什么绝对的自由,我想这点你应该早就知道了。人类社会永远都摆脱不了层级化,所谓的自由只不过是逃脱了低于自己层级的控制罢了。”安比想通过对一个事实的陈述,用理性去抚平他的悲伤。

“为什么要背叛‘自然派’?”亚伦问道。

“我?我没有背叛‘自然派’,我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欲望而已。我想让斯潘达死。就这么简单。如果非要加上一个其他的理由,那或许是——我不想让‘树’纯粹的精神,受到龌龊、肮脏、虚伪之人的玷污。就像你一样。虽然出卖了传道人‘树’的行踪,但并不代表你要背叛自己的世界。这只是生意,我懂。”安比抚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的回答道。

“后天下午3点,议政大楼是吧?”亚伦听完安比的回答,悻悻地问道。

“是的。我会想办法撤掉所有的防卫,给他们暗杀的机会。”安比站起身来,展了展自己褶皱的衣角。

“那我呢?”亚伦问道。他必须在这个专门猎杀“默言者”的野兽离开之前,确认自己以后的安全。

“做好你的‘地虫’吧,我不是你的敌人。”安比悠悠地扔下这句话,一头扎进了门外的幽暗之中……

在当年的狂人纳维发动了那场背信弃义的战争之后,地球的环境就彻底发生了改变。炮火与杀戮给这个原本四季分明的蓝色星球留下了阴晴不定的乖戾情绪。致使昨日的骄阳似火,今日便可寒风侵肌。

空气中凝滞的冷风,像一台用来拧干衣物的机器,赶走了昨日所有的温暖。

在一座灰黑色大厦的角落,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藏匿于阴霾所孕的暗影之中。他略显宽大的上衣之下,揣着一把镭射手枪,随时准备发射自己的炫光。

两天前,“纹钉”从亚伦处收到一个秘密的情报,知晓了今日大法官斯潘达的准确行踪。他本以为有关暗杀的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搞定,却没有想到会得到亚伦如此大的帮助。

“默言派”高层数年前的一次决定,如今看来的确是明智之举。

在认识亚伦的这些天,“纹钉”在脑海中曾推演过自己成为间谍的结果。他会服从军方的指令,潜入进“自然派”的世界,并在此生活下来。他会像亚伦一样,为组织建立起庞大的谍报网络,替组织打赢两派的战争。

虽然他会从本能上排斥学习“自然者”的语言,但在优先指令的驱使下,他也一定会出色的完成任务。

在新阿卡姆城的这些天,“纹钉”品尝了之前从未体验的美食。不管是独特的烹调方式,还是不知名的食材,都是他未曾见识过的。

这些新鲜的信息,就像一个个学习的指令,依次输入进了他意识的经验中,并通过味蕾给他带了一种本能上的正向反馈。

他还是受不了“自然派”如刺耳噪音般的语言,从小在意识中建立的抵触和排斥,是无法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消融的。

不过,有关城市物理样貌的学习,他倒是能快速地适应。

“默言派”世界的城市结构几乎全是横向组成的,而“自然派”的城市则更多在纵向上发展。因此,这里的楼宇都异常的高耸。

初到新阿卡姆城的第一天,“纹钉”还会因为这种视觉层面的突变产生生理的眩晕。但到了第二天,这个症状就几乎没有了。

“纹钉”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下午2:55

离他不远处的街巷暗角停驻着一辆智能悬停式汽车。这是亚伦在军方的授意下为他安排的,以便他在成功暗杀斯潘达后,可以快速逃离现场。

他突然想起传道人“树”,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脑海之中的疑问再次响起:为什么组织没有下达拯救“树”的指令?而只是要求他杀了斯潘达?

不过,这个困惑很快就消失于他的脑海之中了。暗杀斯潘达的最高指令就像一个结实的绳索,死死地将他发散的意识拽回。

“纹钉”重新将视线投回到前方的议政大楼。只见尖锐中混杂着圆润造型的楼体,在巨大几何形状的堆叠下向着天穹疯狂生长。四周投射于空中的全息广告屏幕,散发着混合而成的各种噪音,好似在对这座象征着权力的建筑阿谀奉承。

突然,“纹钉”从这片杂乱之中嗅到了一丝异样:一辆高级悬停式汽车缓缓停靠在了议政大楼的门口。

数秒之后,斯潘达的身影从车上走下,并用一只手臂搭在车门之上。

行动的时机到了!

“纹钉”稳健轻盈地从阴暗中遁出,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斯潘达走去,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藏在怀中的镭射手枪。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他忽视了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另一个人:身着轻便大衣的“鹰”也在此刻抵达了现场。

潜伏在新阿卡姆城的这些天,“自然派”的语言和文字并没有给他的内心蒙上一层油污,反而让他的眼神更加清澈。

“鹰”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得到了某种奇妙的升华,在污浊与肮脏的侵扰之间反而越发的纯粹与透亮。

那至真至善的纯粹之鸽,沐浴在一片圣洁的光亮下,惬意舒展着自己纯白的羽毛。默言无声的人群相拥而立,在没有战火与硝烟的世界彻底完成了心灵的交融与统一。

“鹰”举起手中的镭射手枪,瞄准了斯潘达的胸口。

正在这时,一名面容姣好的女性从斯潘达的车内走下,面带笑容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女子的蓦然出现,让“纹钉”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陷入了一片凝滞,残忍地阻挡了他按下扳机的意图,自己身体的力量也在骤然间被倾泻一空。

而站在他身后的“鹰”,则好似看到了一滴乌黑的油墨,坠落在一张巨大且纯白无瑕的画布上。滩开的黑渍,就像丑陋且肮脏的蛆虫,蠕动着自己黏滑的身躯,企图爬满整个画面。

此刻,他的内心就好像受到了某种巨大的侮辱。这种窒息和羞辱的感觉驱使着满眼通红的“鹰”按下了指间的扳机……

昨日下午三时,首席大法官斯潘达在议政大楼外遭到两名枪手的暗杀,他的妻子艾玛不幸在本次事件中罹难。杀手被刚好巡逻至此的城警当场击毙。

据我方调查,两名杀手皆为潜渡进我方世界的默言者。其中一名代号纹钉,是怒海边境驻营的一位军官;另一名则是被默言者高层通缉的政治要犯

最高统帅伯格认为这是一次邪恶且有预谋的暗杀行动,旨在阻止自然派世界对传道人的审判。伯格严厉指责这种无耻下流的行径,并宣称将会动用该有的政治及军事手段对默言世界作出必要的回应与打击。

以上内容,由焦点时报记者杰森,为您播放。

安比深陷在公寓的沙发中,全息屏幕中播报的内容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漫长的梦境。

这则新闻,他已经反复观看了无数遍。播报员杰森的声音宛如来自遥远的深渊,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虚幻与缥缈。

他把肉体和精神尽可能地塞进皮质的沙发,试图通过一种切实的包裹,温暖已经冰冷的内心。

极度的悲伤甚至掠夺了安比哭泣的本能,碾压了他所有的感情与意识。此时,他的大脑只能机械地回忆着自己与艾玛相处的往昔,久久不肯抽离。

沉溺于粘稠悲伤情绪中的安比,正在逐渐丧失着自己生的活力。可就当他的意识快要消亡陨灭之时,他却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发疯似地冲向新阿卡姆城的中心银行。

他突然想起了艾玛曾经对他说的一句话:“亲爱的,如果有一天,我终将面对死亡。那有关我所有的一切,都会被锁进新阿卡姆城中心银行的保险柜中。而密码,则会设置成你的生日。”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只是艾玛的一句玩笑,从未在意过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可当他真的从新阿卡姆城中心银行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个铁质的箱子时,被压抑的哭泣的本能才被完全释放了出来。

他不顾旁人惊讶的眼神,任凭滚烫的泪水放肆流淌,双手颤抖地输入密码。打开箱子的那刻,映入眼帘的是静静摆放在箱底的许多细小“石子”和一封电子信函。他抑制着自己颤抖的双肩激活了这份电子信函……

“亲爱的安比,请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语言和文字的力量真是强大,才能给予了我如此表达情感的美好方式。

“你不会知道,几年前的我是多么的枯燥与乏味。甚至连一句‘我爱你’,都无从表达。

“是的,我是一名‘默言者’。一个被称作‘石子’的女人。你肯定不敢想象,一名具有坚定信仰的‘默言者’是如何完成了对自己世界的叛逃和对你们世界的皈依。

“这或许就是那万分之一的命运使然吧。数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我第一次见到挥着双手的亚伦时,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陌生和惧怕。好像,那就是我早已知晓的既定命运一样,正在一个正确的时刻呼唤着我。

“那向我敞开大门的高速凌空船,就像一个闪烁着七彩光芒的生物,吸引我去触碰它的彩光。我被本能的好奇心驱使,也被自己的命运召唤。

“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踏上了那艘命运之船,开启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这个改变了我命运的男人,教会了我‘自然派’的语言和文字,还有一切有关于你们的生活方式。亲爱的,你知道吗?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受。我从未想到自己竟能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生活。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我脆弱的身躯中,融入了两种纠缠对抗的灵魂。

“我想,这或许就是爱吧?彼此纠缠,却又互相对抗。有孕育,也有伤害。

“后来,我与斯潘达相识,很快坠入了所谓的‘爱河’。你知道,那不是一种真正的爱。那是一种对未知世界充满欲望,想要立刻得到满足的尝试。

“那时的我,已完全被‘自然派’的世界所吸引。可以渲染激烈情绪的语言,能够营造美好幻境的文字,无时无刻不在重构着我的生活与信仰。在此之前,我从未体验过‘爱’。所以,我迫切地渴望去践行自己‘爱’的理论。

“我与斯潘达相互占有,彼此交融,最终步入婚姻的终局。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遇到你,而做的必然准备。

“可我仍没有办法去自由地终结这段婚姻啊!因为语言和文字的力量,既魅惑了自由的意义,也扭曲了选择的本质。这个时候,我才深刻地明白。不论是‘默言派’还是‘自然派’的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固有的秩序之下。或许是因为指令,亦或是因为道德。不论如何,它们都是束缚人自由意志的工具。在被创造出来了那一刻,也在吞噬着自己的创造者。

“但这就是生物的本性啊,我们遵守规则并不是因为甘愿放弃自由,而是为了寻求内心的安全。毕竟,只有未知才是所有恐惧的来源。

“我甘愿接受这样的操纵。我爱‘自然派’的世界,爱语言和文字的魅惑与虚假。我不要冰冷的理性,也不在乎是否能洞察真理。我只想要被渲染的五彩缤纷般的生活!这种美丽的虚幻有什么错呢?我为什么一定要仅仅去执行冰冷的指令,简单地只是去满足物种的本能呢?我想赋予万物更为广阔的意义,为它们披上最为艳美的华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勇气么?承认世间的悲哀,却依然炽热的生活。而这,也正是我爱你的动力啊!

“但我还是会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默言者’的身份什么时候会暴露于太阳之下,总是习惯性地去预测自己的死亡。于是,我写下了这封带着自白意味的书信,将它当做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如果我身为‘默言者’的过往终被揭露,那我还是希望将它亲自交到你的手中。就像你抓捕‘默言者’的工作一样,我将心甘情愿地被你逮捕。

“我已经没什么好后悔的了。不论是短暂还是漫长的人生,我都已经体验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生活。我会将自己对你的爱意和对这片世界的痴迷永存于灵魂的深处,幻化成一颗小小的石子,皈依于万物的轮回之中。

“祝福我吧,安比!此生,我已经足够幸福了……”

阅读完这封长信的安比,双颊之上已经挂满了斑驳的泪痕。他默默地收起了电子信函,从箱底拿起一颗石子放进自己的口袋。

没有人知晓他此刻的情绪,因为除了他脸上的泪水,便再已无法寻觅到任何的表情。

几天后,亚伦被人枪杀于自己的公寓中。

而安比,也彻底从“自然派”的世界里人间蒸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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