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个子的故事

1997年我高中毕业。那时还是考前撞大运一样的填报志愿,所以任何一个批次都不要空着,就是小市民阶层志愿填报的根本理念。可是要从提前批录取的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院校里找出一个靠谱的实在有难度:外交学院我是断然考不上的,其它的又是各种军旅题材主题院校,我这种连军训都扛不下来的人还是别自取其辱了。看来看去,只有一个叫“国际关系学院”的学校,名字简洁又大气,而且居然离我家只有五站地,那就是它了。
报这个学校还有另一个私心——我从高中就想当老师,但是我妈总说,当老师干嘛啊?又累又不挣钱。我则负气地回应,“高考要是考不好我就去山里当老师去”。国际关系学院这诡异的学校在北京只招4个人,哪儿轮的着我啊,只要提前批次别空着就行了,录不上我就高高兴兴去第一志愿师范专业当老师去了。
然后高考考完,成绩出来,我……顺利地被国际关系学院录取了,师范专业梦断。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活和现在天差地别。没有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每天在宿舍里用得最多的电子设备是收音机和随身听。国际关系学院的校园小的发指,每天就是教室食堂图书馆寝室的四点一线,日子过得规律而缓慢。我参加了一大堆学生社团:国关剧社打灯光、系文艺部打杂、英语爱好者协会打酱油……同时作为那一届仅有的四个北京人之一,我成了所谓的“地主”,用自己三脚猫的北京地理人文民俗文化知识给一帮外地同学胡乱指点,他们居然还都信了。
我住在2号楼320寝室,左手边就是走廊尽头的319,319的对面是318,而318的隔壁,也就是我寝室的对门,就是317。这段文字好像可以写得更简练一点,但是我写完以后觉得删了怪可惜的,而且虽然是废话,但是画面感还挺强,那就留着吧。我忽然发现为了解释一堆废话的存在,我又写了更多的废话,然后不知不觉地这一段就变完整了,也许这就是创作所谓的下笔如有神经病吧。
和我们寝室那几个奇形怪状风格迥异的不省油的灯比起来,317寝室可谓是天差地别。里面住的是一群朴素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近的如秦皇岛,远的如贵州兰州温州,甚至还有个来自新疆的小个子。要知道在上大学以前,除了大街上摆摊卖羊肉串的,我的生命里是没有新疆人出现的。所以当我得知他是汉族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并不都是维吾尔族也有汉族这个事实之后,我就举一反三地意识到宁夏回族自治区、广西壮族自治区也不都是回族和壮族。这让我对“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这句歌词有了更深的领悟,那是多么痛的领悟,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来自新疆的小个子其实和对面寝室的整体感觉不太吻合。另外四个都是谨小慎微脚踏实地的老实孩子,而小个子却很早就表现出走在时代前沿的感觉,因为他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愿意去尝试。比如大一那年,他居然从中关村租了台电脑台式机放在寝室。我从92年开始使用电脑,在中关村混了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动过租台式机的念头,但是他骑个破自行车跑趟电脑城,就租回来了。于是那个假期,我宅在他们寝室看了一大堆的日剧VCD,那可真是我日剧的启蒙啊。后来第一次去日本旅游也是和小个子同行,那是后话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样写下去估计写到交接会完了也写不完。我的回忆得加快点速度了,反正你们知道这个新疆汉族小个子挺能作的就行了。
在燃烧了很多激情放纵了很多爱恨以后,到了大四毕业的时候。我在面试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公司以后去了一家游戏公司做翻译,小个子和我们寝室另外一个比他更能作一百倍的沈阳大个子去了当时所有想出国读书的学生都要去刷一遍的新东方,成了一名托福教师。小个子凭借自己出色的语言天赋和深邃迷人的眼神以及后来留起来的一头长发,迅速俘获了一批女学生的芳心。我依稀记得还有个学生哭着喊着要和小个子走,去哪儿无所谓,不知道他自己现在还有没有印象。那个年代的新东方挣钱挺多的,所以毕业后有的时候去他在中关村北一街科源社区和别人合租的家里玩,感觉他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以至于我后来买ps2还跑去找他借了1500块钱,好久好久以后才还。
那几年我和新东方唯一的交集,就是2002年某天长发小个子打电话和我说,他要竞聘一个什么部门的总监,做完了ppt的初稿能不能帮他美化一下。我从92年开始使用电脑,当然不在话下,去他家稀里糊涂一顿乱改,还蹭了顿饭。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神奇,当时谁能想到以后我是那个部门的总监,而且我要帮他改那么多年ppt啊……
2003年我从游戏公司离职去英国读硕士,2004年7月份回国。在家宅了俩月,快和家人断绝关系了。去面试了几个远在建国门国贸的公司,想着以后每天上班都要公交倒地铁,心情无比灰暗。某天又在chinaren校友录上发无病呻吟的心情文字时,剪回短发的小个子给我发msn说,你这么能说会道的,要不来新东方面试个老师吧。
我能说会道吗?也许表面上和熟人在一起还行,但是我内心中可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了。当年文字条件差没确诊,时隔十几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种感觉的学名叫社交恐惧症。我觉得这病到今天也没好,但是我学会和它和平共处了,当然也可能是病情升级到人格分裂了。
死马当活马医。2004年9月,我就去北四环保福寺桥旁边的新东方总部小白楼四层面了个试。小个子说好等我,但是去了没见着人,是他的秘书新燕姐面试的我。那场面试我的表现别提有多差了,差到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已经全都主动删除记忆了,能够拿到复试的机会肯定是小个子帮我。说是复试,其实就是发给我一本紫色的高二英语阅读教材,让我回去备课,寒假准备上课。
9月到12月那四个月备课的过程真的是煎熬。教材上的题并不难,但是对于我而言,社恐先放在一边,我从来没讲过课,根本不知道课要怎么讲。备课内容毫无头绪,更不用说什么理论框架体系结构了,而且每次课要讲5个小时……小个子让我不要紧张,还亲自开着车带我去展春园和珠市口看了当时两位大名师的课,说老实话对于备课毫无帮助。后来新东方有了教研组,有了标准化的教师培训,能够帮助新老师迈上第一个台阶,我觉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但是在我那个年代,新老师基本上只有四个字:自生自灭。
2005年1月,我去海淀体育馆旁边的锡华俱乐部参加部门的寒假动员会。部门里的大名师们齐聚一堂,大家热热闹闹地互相开着玩笑,真像一个大家庭,让我这样一个新老师也不免心生激动。但是激动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在会后得知,高考听力主讲教师生病,小个子让我去替他上高考听力课。小个子自己原来就是高考听力主讲教师,只是因为开始做部门管理所以减少了带课,但是他让我去接这个课,明摆着是给我机会。可是高考听力和高二阅读这俩科目差别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备课时间只有一周。
小个子说没关系,给了我两张tol24的听课卡,可以在网上听到他讲的高考听力的全部内容,让我参考着准备。我回家去听了听,发现全程15个小时的内容真不是自己一个礼拜就能编出来的。于是我开始走另一个完全模仿秀的思路:他的每节课录音我先从头到尾听一遍,然后听第二遍听一句写一句,直到把全程逐字稿写出来,然后再听第三遍一边听一边对着逐字稿念叨,同时模仿所有的语气语调停顿节奏,然后自己再逐渐脱离录音模仿第五六七八九十遍,直到能演的和他一模一样为止。这种丧尽天良的备课方式虽然很令人不齿,但是于我而言是救命稻草。一周以后我在国展校区走上第一个班级的讲台,就这样坑蒙拐骗地把15个小时的课讲了下来。讲完第一个班,高考听力主讲教师病好了回归带课,于是那个寒假我就没课了,这就是我的新东方首秀。
小个子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专门跑去听了我的第一节课。下课以后我还在沾沾自喜地觉得这节课上得挺成功的,小个子打电话和我说,你这其实不是讲课,你是在模仿。想在新东方干下去,你还是得有点自己的东西。我当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在新东方这个崇尚个人奋斗的地方,我这种行为属于恶意剽窃,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开除了。也就是因为小个子,我才能这么一直混下去,还混了好几年。
2005年到2007年,我就靠着小个子的这套模仿秀课程,再加点个人的发挥,在新东方早早晚晚地混日子。其间也讲了些其它的课,比如高一阅读、听力口语集训班什么的,纯粹是因为小个子看我没课,想方设法地帮我增加点儿经济收入。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课也都讲的惨不忍睹。我还记得海淀职业进修学院那个100人的高一阅读班,被我讲睡了至少95个人,只有第一排的6个学生还剩5个清醒的。
到2007年秋天,小个子可能觉得我确实没什么讲课的天赋,说要不你来总部办公室坐班吧,做个专员帮部门处理些日常工作。每个月能多拿2000块钱工资我当然乐意,而且那个时候每天在家颓着,也确实想重新调理一下自己破败不堪的生活。那段时间坐班在干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干,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听小个子的助理高大师瞎扯。高大师是部门当年第一个班级的学员,后来大学毕业也加入了新东方。他的阅读量极为庞大繁杂,说的每句话都让我听的五迷三道的,一天至少茅塞顿开一百回。如果说一般人是醍醐灌顶,那我就是每天在高大师的醍醐里泡澡。高大师教我开始讲完形填空,我发现我居然对高考词汇讲解很有感觉。高大师教我排版教材,于是我从2008年开始做高考英语教材一直做到2022年。高大师自己竞聘集团培训师成功,顺手也指点我成了后来的培训师。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们在双榆树吃饭,喝多了去旁边的洗浴中心健康地泡澡,在那个休息大厅里,高大师半梦半醒地对我说,你得再努力点,再备备课,要不对不起小个子,太不美了。我那时也是半梦半醒,但是这句话一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教材编多了,题做多了,我发现自己讲课开始上道了。课程内容一遍一遍地更新,课程体系框架也越来越完整,甚至都能自己归纳歪门邪道的理论了。2009年暑假某次下课回总部,发现小个子居然在办公室里听我讲课的录音。我坐在那一起听觉得有点尴尬,但是他听了一会以后关掉录音说,讲得挺好啊,讲出来了啊。那一刻,过去五年的各种画面,从拿着一本高二阅读的教材无所适从,到站在讲台上不知所云的模仿秀,到那个95人睡觉的班级,到做教材做题做教材做题,就那么唰唰唰的一秒钟闪过,差一点眼泪就流出来了。但是,我牛逼地忍住了。
直到现在,我在讲课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时代。那是个大班名师层出不穷的年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桀骜不驯的气质,每个人也都在让自己变成更加出色的自己来和其他人同场竞技。我们传递给学生的不止是知识,还有很多自己人生的感悟和处世的理念,激励他们把握好高考这个人生重要的转折点,赢得书写自己人生的宝贵的机会。我很感激小个子让我的人生和这些名师们、学生们的人生有了交集,不但圆了我的教师梦想,也让我真正明白了教师这份职业的意义。
2009年,高大师晋升少儿部主任,我接替了他的职位,成了小个子的助理。那时的新东方开始面对强大的市场竞争压力,不仅有小学领域的霸主学而思,还有高思、杰睿等一系列培训机构,凭借着比新东方更有体系更加标准化的课程和更加细致周到的课后落实,在北京市场上异军突起。我作为一个大班名师,对这种市场变化感觉迟钝,对去竞争对手和分校实地考察嗤之以鼻,对于工作内容的变化和经营模式的调整更是极度抗拒。2009年到2011年,我动过无数次念头不做这些破管理工作了,安心做个高考英语老师生活多简单快乐。至少有三次我和小个子流露出来这种想法,全都被断然拒绝。他说,我不能同意,这是职业生涯的倒退。那个时候我仍然不太明白这个“倒退”是什么意思,只好就那么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结果就很诡异,部门总监每天苦口婆心地推动着他的助理转换思路改变看法,而他的助理则成了旧势力负隅顽抗的代表。开大会的时候小个子说,要想部门改变,必须陶然首先改变。而我坐在下面,讪笑一下过后什么也不改。现在过去十年了,回头再想想当时的情景,我觉得小个子比当初模仿秀更应该开除这个不靠谱的助理。
时代的前进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2010年部门开始初步组建区域团队,2011年在狼总的主导下试水新初一低价班级,2012年到2015年,在几代优秀的教学管理者和区域管理者的共同努力下,部门在北京市场上开始扭转颓势站稳脚跟,和竞争对手分庭抗礼。我作为一个不那么合格的管理者,就这样被小个子和所有下属推动着,一点一点的转换思路,重新理解培训行业,重新学习企业经营。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但是我的上级和平级和下级对我都充满了包容,想想还挺惭愧的。2015年,小个子晋升为副校长,我接替了他的职位,开始管理整个部门,就是那个我13年前帮小个子美化ppt竞聘的部门——中学部。
我对中学部这三个字的感情远远超越了对一份工作应有的感情。我在这个部门里经历了太多的往事沉浮,结识了很多直到今天都可以互相信赖的同事和战友,而且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和个人价值。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个部门,但是它就这么发生了。2018年小个子决定把我调去一对一部,这个决定对于我无异于晴天霹雳,用现在学生特别爱发的一个表情包来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就是“我不理解”。但是我要求我自己做个成熟的管理者,所以那些被否定啊不信任啊之类的负面情绪先放在一边,至少我还要去扮演另一个部门的总监。只是这件事和随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以后,我和小个子的交流变少了,我觉得有距离感了。
一对一部从业务模式到管理思路,所有的一切和中学部天差地别。我作为一个完全的外行,闹了无数的笑话,踩了无数的大坑小坑。我不知道小个子为什么把我放到这样的一个部门里,因为我明显不是一个合格的部门总监,但是我既不能向他认输,也不能向我自己的负面情绪认输。2018年到2020年,在部门所有管理者和员工的奋力拼搏下,一对一连续三年取得了还不错的业绩增长,我觉得也许我向小个子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但是有一点,我认为是小个子和我,在进行这个部门总监人事调整的时候都没有想到的。一对一部带给我最大的改变,就是让我对整个培训行业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我会切实地感觉到每一个学生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是多少顾问和老师一起努力才能实现的结果。我会切实地感觉到学生交的每一笔学费背后的分量,是一个家庭对自己的子女多么殷切的期望。我会切实地感觉到精细化管理一个部门是多么的有难度,要协调各种资源的分配,要关注每一项业务数据。所有的这些,在我以往的管理工作里从来没有如此之深的感受。所以如果现在再问我对当时那个人事调整的看法,那些负面情绪早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对小个子当时那个决定的感激。一对一部的这几年对于我而言,是非常宝贵的职业经历。
但是随后就双减了,好像这些感悟,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2022年,是我在新东方第十八个年头。我在这个企业里算是成人了,而看着我过去十八年一点点成长到现在的小个子决定离开新东方,远赴他乡另创一番事业。我从未想过他会做这样的决定,但是我很钦佩他的勇气和决心。对于是否要写这篇文章,我心里其实有些纠结,但是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鲁迅先生的声音:
“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小个子之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于是翻身下床,发现笔记本和ipad这些带键盘的全都放在办公室没带回来,鲁迅先生的声音又出现了: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于是打开台式机,写完了过去,写完了现在,但是永远写不完的,是将来。
你对我而言,就是个领导而已。
只不过你赶上的形容词,恰好是“唯一的”。
加上这个形容词,你的个子,一点儿也不小了呢。
一切都好,就好。
希望在过去十八年没有让你失望的下属
陶然 敬上
二零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