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壹
•病人
1953年
老尼尼卡病了,病到没法正常醒来。 午后阳光明媚,顺着窗子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悄悄摸索进来,轻轻爬上老尼尼卡那布满皱纹的威严的脸上。窗户忽然被黑海的海风叛逆地推开,玻璃的反光刺激他的眼睛眨了几下。浓密而苍白的大胡子被鼻息微微吹动,精神恍惚的他挣扎着想要直起身来。 “达瓦里希,您现在需要躺下休息,身体状况不允许您频繁走动。”医生突然闯了进来,服侍着他又躺了回去。 “别关窗,我想吹吹海风。”老尼尼卡嘱咐医生。疲惫不堪的他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浅寐。医生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开始例行为他测量身体指标。半梦半醒的老尼尼卡喃喃自语道: “我们的尼尼卡老去了 他伟岸的肩膀不再挺拔 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人 真的曾经拥有钢铁一般的力量?” 医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顾低头继续工作。 “啊,母亲啊! 到底有多少次 他暴风一般挥舞着镰刀 袒胸露背,在麦田的尽头 突然大声地咆哮 他肯定搬移过大山 把它们并排而列 他那滴汗的脸上 喷射着火焰和浓烟。” “大家都记着呢,全世界人民都记着呢。”医生一边奉承着,一边埋头接着工作。老尼尼卡却苦笑一声,侧过脑袋,凝望着沧茫无垠的黑海,继续低吟: “可他现在连膝盖都动不了 岁月夺去了它们 他只能躺下 或者做梦 或者告诉 他子孙的子孙 他曾经的过往。” “祖国在您的带领下,于战火涅槃重生。子孙们会永远铭记您的功业的。” 老尼尼卡早就习惯了这种无聊的奉承,他淡淡地说:“如果我的命运就是为国而死,那就让死亡即刻就到来吧,死亡总是能给人类带来新生。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别这么说,您至少还可以活二三十年呢!我们已经有原子弹了,以后您一定能亲眼看到我们上太空……” “那是后人的事了。”老尼尼卡叹息一声,接着说:“等病好了,我想再去看看卡托和娜杰日达,我对不起她们……”这个素以冷酷坚毅闻名于世的钢铁之人,此刻竟泛起了温柔与悔恨的泪花。 “会好的会好的。”医生没功夫关注这个老头子神情的异样,他看了一眼仪器上的数据,皱起了写满忧惧的眉头。 “苏卡不列!安德烈你给我站住!” “ 哈哈哈哈哈……叶夫根尼……别追了叶夫根尼……哈哈哈哈哈……” 一阵年轻欢快的笑声冒失地闯进屋来,老尼尼卡那坚硬如铁的心,此刻竟莫名愉悦地跳动起来。他颤抖地坐了起来,医生赶忙拦住他。 “混蛋!你想去卢比扬卡做客吗?!”这个曾经格鲁吉亚男高音歌手用他足以震慑地球的大嗓门冲医生吼道,战战兢兢的医生只好把他扶下病床。他拄着拐杖,艰难地往窗前走了几步。当他看到两个年轻的哥萨克小伙子在海滩上追逐打闹时,他安慰地笑了起来。
贰
•末日
1976年
世界毁灭了,阿芙乐尔号太空舰的船员们亲眼目睹了一切。 亚欧大陆上密密麻麻的火光与浩缈银河辉煌璀璨的星辰、深夜黢黑的地球与空旷无垠的宇宙交相辉映。而火光最密集处,那亚欧大陆的北方,正是他们深爱的伟大祖国,世界两极之一的超级大国。但此刻,最强大的地方也是受战争之苦最深的地方。每一处火光都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城市,而他们的祖国已经成为一片地狱般的火海。
所有船员都咬牙切齿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等待着上级下达反击敌人的终极命令。 终于,一个身着元帅制服的身影珊珊来迟,出现在控制舱的屏幕上。他面色憔悴,眼神空洞,但依然威严笔挺。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以沉重的语气向船员们郑重宣布: “我的小鹰们,我很遗憾地通知你们:就在刚才,我们伟大的祖国,已经在上一轮核打击中彻底毁灭。全国97%的土地受到核污染,99.9%的基础设施被毁,99%的军事打击力量丧失,几乎所有公民遇难。这个指挥部也将在下一轮核打击中毁于一旦,整个人类文明也将不复存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元帅终于打破了沉默:“祖国把你们安排在月球背面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敌人知道你们的存在,但又无法查明你们的准确位置,从而对他们形成终极战略威慑,以换取更多谈判条件。”他沉默片刻,狠狠咬了咬嘴唇,接着有气无力地说:“但是我们错了,我们没想到丧心病狂的敌人真的挑起了核战争。虽然我们以最快速度进行了战略核报复,但还是迟了……” 阿芙乐尔号漂荡在茫茫宇宙,像是太平洋中的一叶浮芥。 “敌人受到的损失不比我们更少。现在人类文明已经失去了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全部发展成果。你们是人类仅存的幸运儿。阿芙乐尔号既搭载着人类有史以来最恐怖的灭世武器,也携带了重建人类文明所需的全部知识。所以……” 船员们死死盯着屏幕,等待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来自克里姆林宫的最高指示:由阿芙乐尔号自行决定是否发射“尼尼卡之锤”以报复敌人,抑或销毁武器向敌人投降,帮助幸存人类重建文明。” 画面开始扭曲变形,元帅的身影消失在雪花状的模糊屏幕中。宇宙大爆炸的余波在嘶哑着吼叫,像是在用失传已久的古语讲述一个无解的迷。 船员们一言不发,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拥有最高决策权的两个人——舰长叶夫根尼和政委安德烈。 “投票决定吧。”叶夫根尼平静地说。“支持报复敌人的举手。”安德烈和一众人或坚定或犹豫地举起了手。 “支持向敌人投降的举手。”只有叶夫根尼一个人举手。叶夫根尼停顿了一下,又说:“或者我说得再准确点——支持重建人类文明的举手。”这回有了不少人跟着他举手。 历史总是有着它奇诡的逻辑。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支持报复与支持重建的人数恰巧相同。 “看来还得换种方式。”叶夫根尼说着,他那深邃的黑色眼睛与安德烈明亮的蓝色眼睛四目相对。 “一场决斗怎么样?”
叁
•决斗
一个小时后
按照哥萨克人的传统,战斗通常意味着在苍茫无际的大草原上,骑着飒飒骏马,挥舞着长矛马刀,迎着敌人发动一场酣畅淋漓的冲锋,用“鹰头包”的灌铅护手锤烂敌人的脑袋。但在茫茫太空中,以上情景都不会发生。只有两坨包裹着臃肿的宇航服的人类肉体,呆板地漂浮在可怖的虚空中。身前,是已经被粉尘湮没而变得不再蔚蓝的地球;身后,只有两丝纤细的绳索连接着他们与阿芙乐尔号。
“我们现在是真正的命悬一线了。”叶夫根尼开玩笑说。 “叛徒请闭嘴!”安德烈没好气地怼回去。“我们是军人,与敌人战斗到底是我们的责任与使命。而你这个懦夫居然想投降?呸!恶心!” “投降是真的,但我不是叛徒。”叶夫根尼平静地说。 “我们的祖国已经没了!所有人都死了!”安德烈开始大吼:“我的妻子前天刚刚分娩,我终于当了爸爸。电话那头传来孩子呓呓呀呀的声音时,我已经决定要为她付出我全部的爱。我要给她扎辫子、买小裙子穿、帮她学走路、哄她睡觉,看着她慢慢长大,出落个美人模样……可现在她们都在敌人的核爆下成了无辜的冤鬼!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一眼我的亲生女儿!敌人必须为之付出血的代价!他们全部都得死!全部!”安德烈一边怒吼,一边勇敢地拽着绳索向叶夫根尼发起了伟大的冲锋。 “少说话,我们没有那么多氧气。”叶夫根尼依然平静如斯。“我理解你的悲痛,我的亲人也已经命殒于战火。但敌国的伤亡至少也在95%以上,一昧地报复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人类需要的是在死亡中涅槃重生,而非彻底拥抱死亡。” 一只扳手砸了过来,叶夫根尼勉强躲闪过去,又伸手去抓安德烈的氧气控制开关,但被安德烈狠狠推开。惯性让二人朝着相反的方向飘去。他们抓紧绳索再次向对方冲去,展开第二回合的较量。 “你以为普通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下来吗?不可能!能活下来都是那些发动战争的猪啰!这群虫豸提前给自己修好最坚实的堡垒,让自己在末日仍然能过上舒适的生活,然后便放心大胆地拿我们的性命去冒险赌博来换取他们的利益!我想消灭这万恶之源,就像当年尼尼卡做的那样,何罪之有?” “还记得今年9月9号去世的那个契丹人吗?他临终前大搞“三线工程”,契丹在这场灾难中应该能有不少幸存者。”叶夫根尼费力地躲过朝他飞来的扳手,绕到安德烈背后,掏出一块被太空的绝对零度冻得坚硬无比的大列巴砸向他的太空背包。 “没你这样浪费粮食的。”安德烈对用面包干架的叶夫根尼表示强烈遣责。“契丹?就是那个离了农民就什么都干不了的国家?能幸存下来就见了鬼!我才不在乎其他国家怎么样,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我的祖国,那么还要这个世界干什么?”他转过身来,防止自己背包里的氧气箱被大列巴砸坏,然后扑上前去死死抓住叶夫根尼的胳膊。两人的上肢纠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只好用腿互相踢打对方。由于臃肿的宇航服使行动不便,使这场惊险激烈的太空肉搏战看起来十分滑稽。而相互踢打的两人则像极了两只短腿的柯基犬,显得僵硬且笨拙。 两人的面罩紧紧贴在一起,能清楚看到对方的眼睛。如果说蓝色的火焰是最为炽热的,那么安德烈眼睛的蓝色则代表了他对于复仇的渴望程度。而叶夫根尼的黑色眼睛则如贝加尔湖般深沉冰凉,宁静坚毅。 决斗已经进入了半热化阶段,相持不下的两人已经精疲力尽。氧气所剩无几,必须尽快结束决斗。 “你没有当过父亲吧,叶夫根尼。”安德烈突然发问,搞得叶夫根尼一头雾水。安德烈大笑起来,接着问:“你知道一个父亲为了给孩子报仇,会采用什么手段吗?”见到叶夫根尼依然迷茫,安德烈冷笑一声,轻轻说出了问题的答案: “不择手段。” 安德烈突然瞪大了眼睛,紧接着用头部猛烈撞击叶夫根尼。头盔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很快在两人的面罩上分别磕出了一条可怖的裂缝。 “你疯了?!”叶夫根尼大吼:“你这样有50%的概率会把自己的面罩先磕破!” “50%?”安德烈冷笑着,“这可是我今年遇到的成功概率最高的一件事情了。”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向叶夫根尼撞去,裂缝又延长了几公分。 “快停下!停下!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有话说!”叶夫根尼大口喘息哀求着。安德烈很显然也不是很舍得就这样随便地杀死自己的发小,于是暂时停止了撞击。 “安德烈,还记得我们的太空舰叫什么名字吗——阿芙乐尔号,与那艘传奇的巡洋舰同名!59年前,它的一声炮响不仅让这个濒临崩溃的国家浴火重生,还把希望的火种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他说这番话时,安德烈困惑地看到,在叶夫根尼的面罩裂缝上方,是一双憧憬着未来的深邃黑色瞳孔。而在裂缝下方,却露出了狡黠诡异的微笑。 “而今天,作为一个有机会成为救世主的人,我有权利相信:现在要创造一个与现实相反的乌托邦还为时未晚。我将带领人类文明完成涅槃,建立一个崭新的、清扫一切的乌托邦。在那里,没有人可以决定他人死亡的方式;在那里,爱是真挚的,幸福是可能的。而被判要忍受千年苦难的人类会终于——永远地——得到在大地上的第二次机会。” 叶夫根尼突然争脱,把安德烈一把推开。安德烈发觉大事不妙,赶忙扑过去拉住叶夫根尼。但已经迟了,叶夫根尼举起手中的大列巴,用尽千钧之力往安德烈脸上砸了下去。 一股气流从裂缝间喷出,安德烈用手拼命堵住裂缝。叶夫根尼旋即撤离,拉着绳索赶回阿芙乐尔号。 “苏卡不列!叶夫根尼你给我站住!” “ 别追了……安德烈……别追了安德烈……别追了……” 印有大写的“CCCP”的舱门无情关闭,叶夫根尼摘下头盔疯狂喘息,无线电那边依然不断传来安德烈痛苦的呻吟和咒骂。 “对不起,安德烈,对不起,我必须这样做……对不起……”叶夫根尼在无线电这头没完没了地道歉,而安德烈在无线电那头持续稳定地输出俄语脏话大全。懊悔与自责如波罗的海的潮水般涌满了叶夫根尼的内心,他用颤抖的声音向安德烈说: “我给你唱首歌吧,就像咱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在黑海边做的那样。”沉默许久,宇宙第一次听到了哥萨克人粗犷的歌喉: “ Дремлет притихший северный город,
(北方的城市沉睡在梦中,)
Низкое небо над головой...
(头顶的天空低沉阴暗…)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梦见什么?“阿芙乐尔”巡洋舰,)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
(在这黎明时分的涅瓦河畔?)”
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地平线越过地球,从飞船舷窗悄悄探进阿芙乐尔号,照在叶夫根尼抽搐的唇上,为这个内心饱受煎熬的人赐予了一个慷慨的吻。 “ Может ты снова, в тучах мохнатых,
(也许你梦见身处乌云中,)
Вспышки орудий видишь вдали,
(看到在远方炮火连天,)
Или, как прежде, в чёрных бушлатах,
(或是巡逻兵身穿黑军装,)
Грозно шагают твои патрули?
(严肃地巡视,正如同从前?) ”
他用噙满泪花的眼睛无助地望向船员们,他们面无表情地待在原地,不动,如铁铸的一般,并报以如铁一般冷漠的目光。
“ Волны крутые, штормы седые -,
(巨浪在翻滚,风暴在咆哮,)
Доля такая у кораблей,
(战舰的命运正是如此,)
Судьбы их тоже, чем-то похожи,
(同样的命运牵连着人们,)
Чем-то похожи на судьбы людей.
(他们的命运也正是如此。)
Ветром солёным дышат просторы,
(宽阔的海面海风在呼啸,)
Молнии крестят мрак грозовой...
(雷电洗礼着无边黑暗...) ”
地球暗面密密麻麻的火光远未熄灭,安德烈挣扎扭曲的身影从亚欧大陆这一边飘到那一边,做着人类的最后一次环球旅行。 “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梦见什么?“阿芙乐尔”巡洋舰,)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在这黎明时分的涅瓦河畔。) ”
黎明的曙光洒满了飞船内部,失重状态下的泪滴到处漂浮,在亘古不变的恒星之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绚烂的彩虹。 “ Что тебе снится, Крейсер "Аврора",
(你梦见什么?“阿芙乐尔”巡洋舰,)
В час, когда утро встаёт над Невой?
(在这黎明时分的涅瓦河畔。) ”
突然,从无线电那头传来一声清脆而短促的爆裂声,玻璃面罩的碎片四处飘散。 结束了。
肆
•月光
1991年
水滴落在钢盔上,发出一声清响。尤莉可抬起头,水滴又正好落在了眼睛里,她本能地用手赶紧揉了揉眼。 “阿丽萨,雪化了。” 她拧了拧油门,sdkfz2半履带摩托车的轰鸣声回荡在城市的废墟里。这件老古董是五年前妈妈送给她的圣诞礼物,也不知道是从地下避难所的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据说是二战时从德军那里缴获的,一直陪她苟活到了今天——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15年。
这座城市大约是被一颗小当量氢弹摧毁的,核污染已经不是很严重了。尤莉可在一栋相对还算完好的大楼前停下车,准备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物资。一只小狐狸从车上跳下来,一股脑儿扎进积雪里开始刨坑,两只小爪子在冻融的雪冰上呲喇呲喇地蹭着。 “阿丽萨,别挖了,雪里面没吃的。”尤莉可对小狐狸喊道。可是狐狐已经拿出了刻在基因里的热情,像一台全功率运作的盾构机一样疯狂挖洞。见没有找到吃的,气鼓鼓的阿丽萨又换了个地方,准备发挥狐狸家族的传统艺能:她四条黑丝小腿站定,重心往后一倾,后腿稍稍蓄一下力,然后上半身耸然一跃,两条前腿一缩,让身体完全伸展,背部又立刻一弓,后腿旋即跟着腾空,等到全身蜷成一团,四脚在空中平行之时,再将全身气力尽注前爪,像一枚导弹一样向下一突,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噗嗤”一声,便完美地把自己卡在了洞里。
“阿丽萨你没事吧……阿狸萨……天哪我的阿狸傻啊……”尤莉可无语地盯着阿丽萨那只来回朴棱的大尾巴,露出了一幅“老母亲为自己的调皮闺女操碎了心”的表情。她只好把自己的波波沙冲锋枪背在身后,弯下腰来抓住阿丽萨的后腿,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她软乎乎的小脸蛋上扫了十几个来回之后,这根狐萝卜终于被拔了出来。刚出坑的新鲜阿丽萨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样,绕到尤莉可的脚边蹭来蹭去,发出“嘤嘤嘤”的叫声。尤莉可rua了半天委屈的嘤嘤狐,待她情绪稳定下来,便带着她进了大楼。 残垣断壁间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尤莉可便下到地下室去找。夜视能力强的小狐狸走在前面打头,她自己跟在后面持枪警戒。这年头活人没见过几个,受过核辐射的变异动物倒是不少:西伯利亚大土豆(变异土拨鼠)、西伯利亚大耗子(变异棕熊)都算是常见物种。阿丽莎算是为数不多的正常生物,但凭她把自己卡进洞里的智熄操作,很难让人相信其智商没有受到过核辐射的负面影响。她提着一盏灯光微弱的煤油灯向下探索,不一会儿灯就熄了。地下室光线昏暗,越往下走越是漆黑一片,尤莉可只能扶着墙下楼。阿丽萨精力过分旺盛,不一会儿便溜得无影无踪。任凭尤莉可如何呼喊,也唤不回来一根狐狸毛。 “阿丽萨?妳在哪儿阿丽萨?阿丽萨……” 只有空荡的回声应答。 她不再呼唤自己唯一的伙伴,也不再继续摸索前行,而是乖巧地原地坐下,一只手扶着枪,一只手伸出食指卷自己的头发玩,莫名其妙开始享受起这番静谧的独处。绝对的黑暗剥夺了视觉,绝对的孤独又剥夺了听觉。当一切感官都陷入沉眠,人便与周遭的环境彻底融为一体,体悟到如死亡一般的寂静。 “死后的世界也是这样吗?一点儿也不暖和,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阿丽萨……”这个小姑娘默默地想着。突然冒出来一双绿幽幽的小眼睛吓得她一瞬间扣动扳机打出一棱子子弹,打在地上火星四溅,那双绿眼睛惊叫一声,一下蹦开五六米远。 “哎呦阿丽萨你是要把咱俩都吓死不成?”惊魂未定的尤莉可大喘着气,那双绿眼睛又开始嘤嘤嘤地怪叫。本来尤莉可还想着死后让阿丽萨给自己作个伴,现在看来还是独处比较好,起码不至于再被吓死一回。 “愿天堂没有阿丽萨。”尤莉可双手合十祈祷。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祈愿,也将是她人生中倒数第二次祈愿。 也不知阿丽萨窜到了什么东西上面,踩出了点奇怪的声响。尤莉可过去可摸了摸,像是一个大木箱子,索性把它抱了起来,沉甸甸的,里面发出了玻璃器皿相互碰摩擦的声响,搬到外面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箱的伏特加。这种酒她小时候在地下避难所见过,人们一年只喝一次,大家会在圣诞节那天大摆宴席尽情畅饮,毫不吝惜食物,算是在物资极度紧缺的苟且生活中唯数不多的小小的奢侈。至于为什么要过圣诞节,没有人知道原因,可能仅仅是为了找个理由吃上一年当中唯一的一顿饱饭而已。后来食物变得越来越少,人们为了争食又大打出手,地下避难所也因此毁于一旦,她便再也没见过酒了。所以意外收获的这一箱伏特加着实令她激动不已。 尤莉可自然是舍不得立即享用的,于是先把酒装上了车。半履带摩托车的载重很大,再装一箱酒也是绰绰有余。阿丽萨在旁边来回转悠,毛茸茸的大尾巴跟着游来游去,走到尤莉可脚边的时候还会伸出小爪子扒拉扒拉她的裤腿,发出“啊啊啊”的乞食声。尤莉可从口袋里掏出半块压缩饼干扔到地上,小狐狸便心满意足地叼着饼干跑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忙完手头工作后,尤莉可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到车座上,从车座底下摸出一本日历。 “12月25日——唔,今天是圣诞节啊。”她回头看了看车上的酒箱子,不由动了邪念:虽然日期本身没什么意义,但好歹有了个享受的喙头。“毕竟圣诞节嘛,总得庆祝一下。我也不多喝,嘿嘿,一瓶,就喝一瓶……”于是乎,一只贪婪的手向伏特加们伸了过去…… 摩托车行驶在布满残砖碎瓦的道路上十分颠簸,但丝毫不影响阿丽莎枕着尾巴蜷成一团趴在尤莉可大腿上小憩。业已微醺的尤莉可拎着伏特加吨吨吨地豪饮,幸亏此时人类已几近灭绝,否则她一定会因为酒驾被交警拦下罚款拘留。西斜的落日尚存些许余温,融化的雪水流入地面的曲折裂隙中,汇成涓涓溪流,蜿蜒伸向远方。摩托车沿着流水的方向颠簸前行,挂在后视镜上的无线电收音机突然发出断断续续的讲话声: “这里是阿芙乐尔号太空舰,现在发布全球广播……距离……界大战……已过去十五年……核污染指数已降至……兹以苏维……义联盟的名义……决定降落在契丹……以帮助战后重建工作……请做好……准备……地球人类收到请回复……执行舰长叶夫……” “鬼知道在说些什么啊?”被酒精麻痹了神经的尤莉可已经意识模糊,根本听不清收音机里的那个男声在瞎哗哗什么。便索性不再管他,随手扔掉手里的空瓶子,从箱子里再拎出一瓶新酒继续开怀畅饮。此时最后一抹残霞也早已熄灭在地平线的尽头,繁星悄悄睁开眼睛,以亘古的光辉穿透时空的限制,将关切的目光投射在地球苍穹的夜幕上。一轮满月也褪去了云海织就的霓裳,将自己皎净霜洁的胴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夜空。轰鸣的钢铁机器载着烂醉的尤莉可、沉睡的阿丽萨和一堆杂乱臃肿的物资,艰难移动到了溪流尽头——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泊。 这湖泊是由雨水和融水汇入核爆中心的坑洞形成的,没有人类的玷污,水质异常的清纯。澄澈的湖水波澜不惊,像是已经结冰了一样平静无纹。醉得东倒西歪的尤莉可从车上摔了下来,又像泥鳅一样从地上拱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湖畔,活脱脱似一只返祖后的南方古猿。一双军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一个狗啃泥迎面摔倒在地。因为营养不良而惨白清瘦的脸庞缓缓抬起,一朵盛放的鸢尾花在眼前轻轻摇曳。
“嘿嘿,花花,嘿嘿嘿,紫色的花花。”尤莉可傻笑着,一把连根薅起鸢尾花,扔掉钢盔,把花插在自己头上,然后像一只蚯蚓一样向前蠕动,凑到水边去瞧瞧自己精心打扮过的模样。星空的倒影坠入清澈的湖水中,繁星镶嵌在如境的水面上,其璀璨程度绝非人间珠玉足以媲美,然而与尤莉可的那一双深蓝色眼睛相比仍然相形见绌。那双如萤石般美丽的眼睛继承于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妈妈说她的父亲一直藏在月球背面,他在星月间守护着她们。 “安德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尤莉可仰面朝天,凝望着无言的明月,轻声呼唤父亲的名字。一颗流星从夜空匆匆划过,她瞬间想起了流星许愿的传说,立刻双手合十开始祈祷:“保佑爸爸早日归来,一定要给我吃不完的好吃的,尤莉可不想饿肚子了……嗯,阿丽萨也要吃饱……嗯,还想要一幢小房子,要有窗户,有厨房,还要有爸爸妈妈……哦哦还想要床,尤莉可太累了,想要好好睡觉……嗯——嗯——如果可以的话,流星还能不能保佑我……啊不,我们……嗯……就是……能不能不要再打仗了呀……嗯呐,就酱紫。” 阿丽萨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用小爪子不断拍打尤莉可的脸,醉醺醺的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突然脚下一滑,又一头栽进了湖里,惊得阿丽莎“啊”地尖叫一声,灵巧地往后蹦了几尺来远。 尤莉可的军大衣大而蓬松,暂时使她像人鱼般浮于水面。她的金色头发四散展开,像盛放的向日葵花瓣。她断断续续地轻声祷告着,一点也没觉察到处境的危险,仿佛她本就生长于水中。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军大衣慢慢浸透了水,她正在被无情的寒冷一点点吞噬,暗流也把她悄悄送向湖水更深处。阿丽萨焦急地发出了狗叫,在岸上朝她汪汪狂吠。但她察觉不到这一切,她只觉得自己融化在一汪月光之温柔当中。 “啊,好冷啊。”尤莉可呼出一口热气,后悔刚才没有向流星祈愿给自己的小房子里添一个暖和的壁炉。耳边莫名其妙回响起白天无线电里的话:“这里是阿芙乐尔号太空舰,现在发布全球广播……” “阿芙乐尔号……太空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词汇瞬间击中了尤莉可的记忆最深处。“不,不,那不是流星,那是太空舰,爸爸回来了!”她拼尽全力向那颗流星坠落的方向大呼:“安德烈——我在这儿——我是尤莉可!爸爸——我在这儿——”她的手在衣服上到处乱摸,在裤兜里摸出了那把信号枪,毫不犹豫地朝月亮的方向扣动了扳机。信息弹在天空中爆裂开来,焰火向四处飞去,血红色的烟雾盘旋消散,在月球表面围绕出一株彼岸花的形状。
“真美啊,就像死亡一样。”她把拿着信息枪的手搭在胸口,怅然望向那深邃的夜空。湖水没过了颧骨,静静地侵入她的肺部。皎洁的月将水光照得清亮,让她以为自己饮下的是月光。 于是她跳起舞,便死在了月光里。
伍
•枯萎
2099年
“地面上的生活还适应吗?” “刚开始很不适应,头顶上空荡荡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尤其是白天,光线还特别刺眼,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那就好。”克里索马利斯欣慰地点点头。青草的芬芳沁人心脾,让他一直止不住地嗅空气。和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长长的发梢在旁边那位个头略矮的年轻人头顶来回骚动。行走在一片广袤的草甸上,粘湿的泥土沾满鞋子。“你们在昏暗狭小的地底下生活太久了,虽然夜视能力很强,身体动作灵活,可是却受不了强光照射,个头也长不高。” “确实是这样——不知组织把我派到这里有什么目的?”那位名叫楚易溟的年轻人叉开话题,关切地问道。克里索马利斯则非常随意地回答:“有件小事情需要通知你,顺便出来散散心——那是什么?” 那是一具白净的骷髅,看骨骼的形状大小,应该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她优雅文静地躺在一片紫色鸢尾花丛中,小巧玲珑的头骨微微侧斜,放在胸口的右手握着一把生锈的信号枪。骨头表面干净白皙,正如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纯洁无瑕。
“生物多样性如此匮乏的地方,居然有这么一片喜人的鲜花!”克里索马利斯显得异常兴奋。他把手伸向那骷髅的盆骨,摘下最为娇艳的那一朵,放在了楚易溟的手心。 “你知道吗,鸢尾花是爱的使者。传说这花生长在人间通往天堂的路上,我们希腊人常在墓地种植此花,希望人死后的灵魂能托付爱丽丝带回天国。你们契丹人重生死,应该能理解我们的文化。” “同志,契丹是俄语的叫法,汉语管它叫中国。而且,我们已经把国界废除了,所以请不要以国籍区分你我。”楚易溟一脸严肃地说。 “说得好听叫消灭国界,其实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把世界各国强行纳入到同一套统治体系中。哼,也算是一种另类的世界人民大团结吧。”克里索马利斯冷笑着说,随即拉着楚易溟继续前行。太阳渐渐落下,漆黑的苍穹笼盖四野。他倚着一坨爬满青苔的铁疙瘩,决定说出全部真相。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用各种威逼利诱,把各国的人类都强行统一起来吗?”克里索马利斯淡淡地问。 “为了实现世界人民大团结的理想?”楚易溟一脸天真地回答。 “二五仔!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你还真信呀?”克里索马利斯没好气地骂道。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指了指天空,接着问:“你的夜视能力比我强,你看看天上有什么东西?”楚易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仰望。 “月亮。” “还有呢?” “嗯……没有了啊。” “在很久以前,天上除了月亮,还有无数的星星。” “星星?那是什么?” “和太阳一样,是恒星,只是离我们非常远。可是它们现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那是为什么?” “我还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观察到了这种怪现象,我用尽所有的观测方式,发现在那些星星消失的地方,不光是恒星消失了,甚至连波和粒子都观测不到!于是我对一颗特定的恒星进行持续观察,发现它就像枯萎了一样,飞速的熄灭、衰变,并最终彻底消失,所在区域不再有任何物质存在。这种现象像潮水般吞噬了一颗又一颗星星,我管它叫“枯潮”。事到如今,“枯潮”已经吞灭了所有星体,预计明年就会到达太阳系,适时……” “地球会毁灭,对吗?”楚易溟补充道。 “没错。”克里索马利斯长出一口气,故作淡定,接着说:“后来我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提交给了最高苏维埃,他们认同了我的结论。而这就是组织派你来这儿的原因。” “组织对此有什么计划?” “重返太空。” “什么?!这么大的工程……” “所以我们只能不择手段地统一各国,以便充分调动人类所拥有的全部资源。你知道的,载人航天是个烧钱的巨型工程。所以……克里索马利斯起身正立,庄重宣布: “楚易溟同志,请接收来自共产国际的秘密指示:即日起任命你为人类最后一名宇航员,完成人类重返太空的终极计划。你需要进行为期一年的训练,期间组织上将会给予一切必要的支持。” “为什么是秘密计划?不应该向全社会公示吗?” “那样做除了引起恐慌以外起不到任何作用,倒不如把事情隐瞒下来,让人类文明在秩序中度过余生吧。”克里索马利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反复揉搓。 “世界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枯萎?你弄清楚原因了吗?” “或许是因为,造化想创造一个完美的新世界,需要先毁掉这个一点儿都不完美的旧世界吧。”克里索马利斯将手中的泥土抛掉,重新拾起一把,继续漫无目的地揉搓。一向不苟言笑的楚易溟突然嬉皮笑脸地蹲下来看他玩泥巴:“喂,老头子,话说星星到底长什么样子?给我形容一下呗。” “嘿,叫谁老头子呢?你小子仗着大家都时日无多了,连起码的礼数都不讲了!”克里索马利斯愤愤地拿泥巴往楚易溟的脸上糊了上去,在楚易溟忙着擦泥的功夫,他环顾四周,拍了拍楚易溟的肩膀: “看到那些萤火虫了吗?,星星就跟它们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刚把脸抹干净的楚易溟出神地盯着那几点闪烁的萤光,悄悄把手伸了过去。一只萤火虫从草尖飞起,落在了他的指尖。他把手掌轻轻张开,萤火虫顺着手指爬向手心,伏在那朵已经枯萎的鸢尾花上。 楚易溟将双手轻轻合拢,萤火虫挣扎着,在没有星光的长夜里倔强地发出自己的一点微光。 “我将变成萤火虫。”
陆
•浮生
2100年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大厅里,克里索马利斯的指尖缓缓离开了琴键。 “这首曲子叫什么?很好听。”蜷缩在发射舱里的楚易溟听着无线电那头曼妙的钢琴曲,在臃肿的航天服里幸福地抖起了腿。 “让我想想……嗯,我记得应该是《To the Moon 》,是一款游戏的配乐。游戏的名字叫那啥来着?呃……对了,也是叫《To the Moon 》!哈哈,看来我记性还没有太差。”克里索马利斯像一个得到奖励的小孩子一样兴奋大喊。楚易溟扭动了几下身子,把身体摆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为什么我们的目标是月球?我们又没有着陆装置,难不成你们让我头铁地撞过去?”楚易溟终于把藏在心里的疑问坦露出来。 “猜对了,还真是让你撞过去。”克里索马利斯坏笑着说:“不过请放心,时间是经过精确计算过的,你撞到月球的一瞬间,枯潮也正好到达月球轨道。你至多直接灰飞烟灭,而不会摔成肉饼然后才灰飞烟灭。” “无聊。”楚易溟头一歪,眼睛一闭,开始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冰冷的女声从无线电传来: “枯潮已到达冥王星轨道。” “别睡了,该迎接你的灰飞烟灭了。”只要克里索马利斯那张讨人嫌的嘴一张,楚易溟的心情就会像吃了北极熊的澳洲袋鼠一样糟糕。他打了个哈欠,强打起精神,坦然迎接自己的宿命。 “请输入语音口令。”Al僵硬的提示音毫无感情地执行程序。克里索马利斯把话筒拉近一些,停顿片刻,说出了那执地有声的三个字: “物!物!物!” 火箭怒吼着,尾焰咆哮着,一支箭从大地喷礴升起,直入云霄。从1961年人类第一次进入太空,到1991年最后一批太空人类回到地球,人类文明终于再次离开了摇篮,向未知的深空发起最后的冲锋。 巨大的不适感充斥着楚易溟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大气层与火箭的摩擦造成了剧烈的颤抖,给宇航员带来巨大的折磨。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平静下来,助推火箭脱离,给地球的背影留下了一个壮观的“科罗廖夫十字”。主火箭强劲点燃,狂暴地冲向死亡的深空,待燃料耗尽,火箭便与发射舱脱离,决绝地把他抛向那悲剧的定局。
“枯潮到达海王星轨道。”冰冷的女声再次从无线电传来。 “老头子在吗?我想和他说说话。”楚易溟有气无力地说。 “嘿,小子,我在这儿呢,有什么想聊的?爷陪你。”克里索马利斯那讨人厌的声音此时竟如此悦耳。 “你说,既然结局注定是幻灭,那么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义嘛,或许有,或许没有。人类文明哪次不是从看似注定的终局中涅槃重生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拥抱绝望。反正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本来就一无所有,就算结局注定是幻灭,失去的也只能是枷锁,而获得的,或许,就是整个世界。” 楚易溟没有回答,他缓缓张开手,去年那朵早已干枯的鸢尾花飘到空中,正如那具少女的骸骨,美丽依旧,却毫无生机。他饱含着热泪,慨然吟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他沉浸在冥想中,丢掉一切感官,用心灵体悟宇宙的脉动。那已死的虚空,正传来有关生的讯息。 “枯潮到达天王星轨道。”冰冷的女声再次从无线电传来。 “我就要先你们一步离开了。”楚易溟说。 “别这么说。”克里索马利斯说:“以你的主观视角来看,你的生命就是你的世界的全部,你才是最后一个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枯潮到达土星轨道。” …… “枯潮到达木星轨道。” …… “枯潮到达火星轨道。” …… “枯潮到达月球轨道。” “同志们,再见了。”楚易溟关闭无线电,月球在它眼前枯萎,飞船义无反顾投入这场伟大的幻灭当中。在肉体彻底湮灭之际,楚易溟留给身后的故乡最后深情的一瞥,拂晓的太阳则报之以无私的余辉一缕。 人类最后一名宇航员永远地睡去了。 “觉醒——觉醒——觉醒——” 那仿佛天籁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他,楚易溟猛然惊醒,映入眼帘的空无一物,除了——一朵花。
“紫罗兰?!”楚易溟惊呼。 “你本无法具象地感知我,你看到的只是我的属性在你思想中的映像。” “紫罗兰……你的映像是紫罗兰……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美与爱……” “没错,我的属性是完美与臻爱。” “这不可能,美与爱只是抽象的主观感受,怎么会是客观存在的?” “世界万物的终极属性都是美与爱,人类总是活在意欲与表象之中,不能洞悉物质的本质。” “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头好痛——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个世界?” “时间只是人类的概念,从来就没有什么过去,也从来没有什么未来,真实的只有现在。世界早就不存在了,我毁灭了它。” 楚易溟突然头痛欲裂,像是有九百三十亿个热带风暴在一汪池塘里掀起巨浪,他怒吼,他咆哮,他歇斯底里,他竭声质问: “你究竟是谁?” “我是创造,幻灭的因。我是存在,亦是虚无。我是秩序,是混沌的熵。我是亘古不变的永恒,也是千变万化的瞬息。我是无限,我以外别无他物,一切皆是我。我就是你。” “这……这……这听起来像……宇宙?” “对,我是宇宙,我是宇宙本身。” 忽然一切都归于宁静,他喘息着,仰望那无限的至善之花。 “紫罗兰,如果你就是宇宙本身,那你一定知道问题的答案。” “我会回答你。” “我的意义是什么?” “认识我。” “那么,你的意义又是什么?” “遇见你。” 紫罗兰的颜色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像是融化在一幅油画中。然后,一滴墨水绽放在花蕊间,紫罗兰又幻化为水墨画的风格。墨水如雨落下,侵染了一切景象,世界再度领受绝对的空无一物。 “成为我的工具吧,帮助我重启。” 楚易溟身处一片清澈至极的湖水中,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小姑娘正渐渐沉入湖底。楚易溟本能地想去救她,可是他的身体已成为幻肢,根本无力将其托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冰冷的湖底。 “不要再沉了!浮上去!快啊!浮上去啊——”他绝望地嘶吼。那姑娘的金发如水藻般飘摇,像一根根乞求救援的触手。一朵盛放的鸢尾花从发梢脱落,慢慢浮上水面。 “鸢尾花……对,我还有鸢尾花……”楚易溟张开手,那朵枯萎的鸢尾花也轻轻浮起。两朵鸢尾花相遇,相融,相离,生与死也在此交换。 尤莉可从湖底浮起,再次漂回湖面。 彼岸花凋零回落,血红色的烟雾于月面重聚,飞回信号枪里。 流星从地平线升起,划过深邃的夜空,黯淡在无际的群星间。 玻璃碎片聚成完整的面罩,叶夫根尼和安德烈回到阿芙乐尔号。 废墟飞速聚拢,建起一座座城市。洲际导弹从市中心飞起,落回发射井中。 车辆向后行驶,碾过一道道车辙;行人向后行走,踏过一双双脚印。 老尼尼卡关上窗子,躺回病床,将诗句收回口中。 太阳从西边升起,生于晚霞,又从东边落下,亡于破晓。 雪从地面向天上飘去,血流回战士的胸腔,远方的征人从前线奔赴故乡,与母亲相拥,亲吻心爱的姑娘。 农民用镰刀将谷穗种下,谷子由黄转青,来年从地里拾回种子。 命运赐予人类以苦难,人类将苦难还给宿命。 飞鸟化为幼雏,归于蛋壳;走兽化为幼兽,回到母兽的胎盘。 古猿从大地跃起,在树上栖居。 生物从大陆撤退,回到海洋。多细胞变成单细胞,又变成有机体。 元素形成又陨灭,分解为粒子;星辰点亮又熄灭,消散为尘埃。 熵减,无序归为有序,又归于虚无。物质回归于奇点。不曾有生,不曾有死,万般皆空。 “涅槃吧。”造化如是想。 于是乎,便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