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集外集拾遗》好东西歌 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 今春的两种感想 上海所感 公民科歌
《鲁迅全集》 ━集外集拾遗
目录
一九三一年
38、《铁流》编校后记
39、好东西歌
40、公民科歌
41、南京民谣
一九三二年
42、“言词争执”歌
43、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
44、今春的两种感想
一九三三年
45、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
46、《不走正路的安得伦》小引
47、译本高尔基《一月九日》小引
48、《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后记
49、《北平笺谱》序
50、上海所感
一九三四年
51、《引玉集》后记
一九三六年
52、《城与年》插图小引
38、《铁流》编校后记
到这一部译本能和读者相见为止,是经历了一段小小的艰难的历史的。
去年上半年,是左翼文学尚未很遭迫压的时候,许多书店为了在表面上显示自己的前进起见,大概都愿意印几本这一类的书;即使未必实在收稿罢,但也极力要发一个将要出版的书名的广告。这一种风气,竟也打动了一向专出碑版书画的神州国光社,肯出一种收罗新俄文艺作品的丛书了,那时我们就选出了十种世界上早有定评的剧本和小说,约好译者,名之为《现代文艺丛书》。
那十种书,是——
1.《浮士德与城》,A.卢那卡尔斯基作,柔石译。
2.《被解放的堂·吉诃德》,同人作,鲁迅译。
3.《十月》,A.雅各武莱夫作,鲁迅译。
4.《精光的年头》,B.毕力涅克作,蓬子译。
5.《铁甲列车》,V.伊凡诺夫作,传桁译。
6.《叛乱》,P.孚尔玛诺夫作,成文英译。
7.《火马》,F.革拉特珂夫作,侍桁译。
8.《铁流》,A.绥拉菲摩维支作,曹靖华译。
9.《毁灭》,A.法捷耶夫作,鲁迅译。
10.《静静的顿河》,M.唆罗诃夫作,侯朴译。
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2〕和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也是具有纪念碑性的作品,但因为在先已有译本出版,这里就不编进去了。
这时候实在是很热闹。丛书的目录发表了不多久,就已经有别种译本出现在市场上,如杨骚先生译的《十月》和《铁流》,高明先生译的《克服》〔3〕其实就是《叛乱》。此外还听说水沫书店也准备在戴望舒〔4〕先生的指导之下,来出一种相似的丛书。但我们的译述却进行得很慢,早早缴了卷的只有一个柔石〔5〕,接着就印了出来;其余的是直到去年初冬为止,这才陆续交去了《十月》《铁甲列车》和《静静的顿河》的一部份。
然而对于左翼作家的压迫,是一天一天的吃紧起来,终于紧到使书店都骇怕了。神州国光社也来声明,愿意将旧约作废,已经交去的当然收下,但尚未开手或译得不多的其余六种,却千万勿再进行了。那么,怎么办呢?去问译者,都说,可以的。这并不是中国书店的胆子特别小,实在是中国官府的压迫特别凶,所以,是可以的。于是就废了约。
但已经交去的三种,至今早的一年多,迟的也快要一年了,都还没有出版。其实呢,这三种是都没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停止翻译的事,我们却独独没有通知靖华〔6〕。因为我们晓得《铁流》虽然已有杨骚先生的译本,但因此反有另出一种译本的必要。别的不必说,即其将贵胄子弟出身的士官幼年生译作“小学生”,就可以引读者陷于极大的错误。小学生都成群的来杀贫农,这世界不真是完全发了疯么?
译者的邮寄译稿,是颇为费力的。中俄间邮件的不能递到,是常有的事,所以他翻译时所用的是复写纸,以备即使失去了一份,也还有底稿存在。后来补寄作者自传,论文,注解的时候,又都先后寄出相同的两份,以备其中或有一信的遗失。但是,这些一切,却都收到了,虽有因检查而被割破的,却并没有失少。
为了要译印这一部书,我们信札往来至少也有二十次。先前的来信都弄掉了,现在只钞最近几封里的几段在下面。对于读者,这也许有一些用处的。
五月三十日发的信,其中有云:
“《铁流》已于五一节前一日译完,挂号寄出。完后自看一遍,觉得译文很拙笨,而且怕有错字,脱字,望看的时候随笔代为改正一下。
“关于插画,两年来找遍了,没有得到。现写了一封给毕斯克列夫〔7〕的信,向作者自己征求,但托人在莫斯科打听他的住址,却没有探得。今天我到此地的美术专门学校去查,关于苏联的美术家的住址,美专差不多都有,但去查了一遍,就是没有毕氏的。……此外还有《铁流》的原本注解,是关于本书的史实,很可助读者的了解,拟日内译成寄上。另有作者的一篇,《我怎么写铁流的》也想译出作为附录。又,新出的原本内有地图一张,照片四张,如能用时,可印入译本内。……”
毕斯克列夫(N.Piskarev)是有名的木刻家,刻有《铁流》的图若干幅,闻名已久了,寻求他的作品,是想插在译本里面的,而可惜得不到。这回只得仍照原本那样,用了四张照片和一张地图。
七月二十八日信有云:
“十六日寄上一信,内附‘《铁流》正误’数页,怕万一收不到,那时就重钞了一份,现在再为寄上,希在译稿上即时改正一下,至感。因《铁流》是据去年所出的第五版和廉价丛书的小版翻译的,那两本并无差异。最近所出的第六版上,作者在自序里却道此次是经作者亲自修正,将所有版本的错误改过了。所以我就照着新版又仔细校阅了一遍,将一切错误改正,开出奉寄。……”
八月十六日发的信里,有云:
“前连次寄上之正误,原注,作者自传,都是寄双份的,不知可全收到否?现在挂号寄上作者的论文《我怎么写铁流的?》一篇并第五,六版上的自序两小节;但后者都不关重要,只在第六版序中可以知道这是经作者仔细订正了的。论文系一九二八年在《在文学的前哨》(即先前的《纳巴斯图》)上发表,现在收入去年(一九三○)
所出的二版《论绥拉菲摩维支集》中,这集是尼其廷的礼拜六出版部印行的《现代作家批评丛书》的第八种,论文即其中的第二篇,第一篇则为前日寄上的《作者自传》。这篇论文,和第六版《铁流》原本上之二四三页——二四八页的《作者的话》(编者涅拉陀夫记的),内容大同小异,各有长短,所以就不译了。此外尚有绥氏全集的编者所作对于《铁流》的一篇序文,在原本卷前,名:
《十月的艺术家》,原也想译它的,奈篇幅较长,又因九月一日就开学,要编文法的课程大纲,要开会等许多事情纷纷临头了,再没有翻译的工夫,《铁流》又要即时出版,所以只得放下,待将来再译,以备第二版时加入罢。
“我们本月底即回城去。到苏逸达后,不知不觉已经整两月了,夏天并未觉到,秋天,中国的冬天似的秋天却来了。中国夏天是到乡间或海边避暑,此地是来晒太阳。
“毕氏的住址转托了许多人都没有探听到,莫城有一个‘人名地址问事处’,但必须说出他的年龄履历才能找,这怎么说得出呢?我想来日有机会我能到莫城时自去探访一番,如能找到,再版时加入也好。此外原又想选译两篇论《铁流》的文章如D.Furmanov〔8〕等的,但这些也只得留待有工夫时再说了。……”
没有木刻的插图还不要紧,而缺乏一篇好好的序文,却实在觉得有些缺憾。幸而,史铁儿〔9〕竟特地为了这译本而将涅拉陀夫的那篇翻译出来了,将近二万言,确是一篇极重要的文字。读者倘将这和附在卷末的《我怎么写铁流的》都仔细的研读几回,则不但对于本书的理解,就是对于创作,批评理论的理解,也都有很大的帮助的。
还有一封九月一日写的信:
“前几天迭连寄上之作者传,原注,论文,《铁流》
原本以及前日寄出之绥氏全集卷一(内有数张插图,或可采用:1.一九三○年之作者;2.右边,作者之母及怀抱中之未来的作者,左边 作者之父;3.一八九七年在马理乌里之作者;4.列宁致作者信),这些不知均得如数收到否?
“毕氏的插图,无论如何找不到;最后,致函于绥拉菲摩维支,绥氏将他的地址开来,现已写信给了毕氏,看他的回信如何再说。
“当给绥氏信时,顺便问及《铁流》中无注的几个字,如‘普迦奇’等。承作者好意,将书中难解的古班式的乌克兰话依次用俄文注释,打了字寄来,计十一张。这么一来,就发见了译文中的几个错处,除注解的外,翻译时,这些问题,每一字要问过几个精通乌克兰话的人,才敢决定,然而究竟还有解错的,这也是十月后的作品中特有而不可免的钉子。现依作者所注解,错的改了一下,注的注了起来,快函寄奉,如来得及时,望费神改正一下,否则,也只好等第二版了。……”
当第一次订正表寄到时,正在排印,所以能够全数加以改正,但这一回却已经校完了大半,没法改动了,而添改的又几乎都在上半部。现在就照录在下面,算是一张《铁流》的订正及添注表罢:
一三页二行 “不晓得吗!”上应加:“呸,发昏了吗!”
一三页二○行 “种瓜的”应改:“看瓜的”。
一四页一七行 “你发昏了吗?!”应改:“大概是发昏了吧?!”
三四页六行 “回子”本页末应加注:“回子”是沙皇时代带着大俄罗斯民族主义观点的人们对于一般非正教的,尤其是对于回民及土耳其人的一种最轻视,最侮辱的称呼。——作者给中译本特注。
三六页三行 “你要长得好像一个男子呵。”应改:“我们将来要到地里做活的呵。”
三八页三行 “一个头发很稀的”之下应加:“蓬乱的”。
四三页二行 “杂种羔子”应改:“发疯了的私生子”。
四四页一六行 “喝吗”应改:“去糟塌吗”。
四六页八行 “侦缉营”本页末应加注:侦缉营(译者:俄文为普拉斯东营):黑海沿岸之哥萨克平卧在草地里,芦苇里,密林里埋伏着,以等待敌人,戒备敌人。——作者特注。
四九页一四行 “平底的海面”本页末应加注:此处指阿左夫(Azoph)海,此海有些地方水甚浅。渔人们都给它叫洗衣盆。——作者特注。
四九页一七行 “接连着就是另一个海”本页末应加注:
此处指黑海。——作者特注。
五○页四行 “野牛”本页末应加注:现在极罕见的,差不多已经绝种了的颈被毛的野牛。——作者特注。
五二页七行 “沙波洛塞奇”本页末应加注:自由的沙波洛塞奇:是乌克兰哥萨克的一种组织,发生于十六世纪,在德尼普江的“沙波罗”林岛上。沙波罗人常南征克里木及黑海附近一带,由那里携带许多财物回来。沙波罗人参加于乌克兰哥萨克反对君主专制的俄罗斯的暴动。沙波罗农民的生活,在果戈里(Gogol)的《达拉斯·布尔巴》(TarasBulba)里写的有。——作者特注
五三页六行 “尖肚子奇加”本页末应加注:哥萨克村内骑手们的骂玩的绰号。由土匪奇加之名而来。——作者特注。
五三页一一行 “加克陆克”本页末应加注:即土豪。——作者特注。
五三页一一行 “普迦奇”本页末应加注:鞭打者;猫头鹰;田园中的干草人(吓雀子用的)。——作者特注。
五六页三行 “贪得无厌的东西!”应改:“无能耐的东西!”
五七页一五行 “下处”应改:“鼻子”。
七一页五——六行 “它平坦的横亘着一直到海边呢?”
应改:“它平坦的远远的横亘着一直到海边呢?”
七一页八行“当摩西把犹太人由埃及的奴隶下救出的时候”本页末应加注:据《旧约》,古犹太人在埃及,在埃及王手下当奴隶,在那里建筑极大的金字塔,摩西从那里将他们带了出来。——作者特注。
七一页一三行 “他一下子什么都会做好的”应改:“什么法子他一下子都会想出来的。”
七一页一八行 “海湾”本页末应加注:指诺沃露西斯克海湾。——作者特注。
九四页一二行 “加芝利”本页末应加注:胸前衣服上用子缝的小袋,作装子弹用的。——作者特注。
一四五页一四行 “小屋”应改:“小酒铺”。
一七九页二一行 “妖精的成亲”本页末应加注:“妖精的成亲”是乌克兰的俗话,譬如雷雨之前——突然间乌黑起来,电闪飞舞,这叫作“妖女在行结婚礼”了,也指一般的阴晦和湿雨。——译者。
以上,计二十五条。其中的三条,即“加克陆克”,“普迦奇”,“加芝利”是当校印之际,已由校者据日文译本的注,加了解释的,很有点不同,现在也已经不能追改了。但读者自然应该信任作者的自注。
至于《绥拉菲摩维支全集》卷一里面的插图,这里却都未采用。因为我们已经全用了那卷十(即第六版的《铁流》这一本)里的四幅,内中就有一幅作者像;卷头又添了拉迪诺夫(I.Radinov)〔10〕所绘的肖像,中间又加上了原是大幅油画,法棱支(R.Frenz)〔11〕所作的《铁流》。毕斯克列夫的木刻画因为至今尚无消息,就从杂志《版画》(Graviora)第四集(一九二九)里取了复制缩小的一幅,印在书面上了,所刻的是“外乡人”在被杀害的景象。
别国的译本,在校者所见的范围内,有德,日的两种。德译本附于涅威罗夫〔12〕的《粮食充足的城市,达什干德》(A.Neverow:Taschkent,die brotreiche Stadt)后面,一九二九年柏林的新德意志出版所(Neur Deutscher Verlag)出版,无译者名,删节之处常常遇到,不能说是一本好书。日译本却完全的,即名《铁之流》,一九三○年东京的丛文阁出版,为《苏维埃作家丛书》的第一种;译者藏原惟人,是大家所信任的翻译家,而且难解之处,又得了苏俄大使馆的康士坦丁诺夫(Konstantinov)的帮助,所以是很为可靠的。但是,因为原文太难懂了,小错就仍不能免,例如上文刚刚注过的“妖精的成亲”,在那里却译作“妖女的自由”,分明是误解。
我们这一本,因为我们的能力太小的缘故,当然不能称为“定本”,但完全实胜于德译,而序跋,注解,地图和插画的周到,也是日译本所不及的。只是,待到攒凑成功的时候,上海出版界的情形早已大异从前了:没有一个书店敢于承印。
在这样的岩石似的重压之下,我们就只得宛委曲折,但还是使她在读者眼前开出了鲜艳而铁一般的新花。
这自然不算什么“艰难”,不过是一些琐屑,然而现在偏说了些琐屑者,其实是愿意读者知道:在现状之下,很不容易出一本较好的书,这书虽然仅仅是一种翻译小说,但却是尽三人的微力而成,——译的译,补的补,校的校,而又没有一个是存着借此来自己消闲,或乘机哄骗读者的意思的。倘读者不因为她没有《潘彼得》或《安徒生童话》那么“顺”〔13〕,便掩卷叹气,去喝咖啡,终于肯将她读完,甚而至于再读,而且连那序言和附录,那么我们所得的报酬,就尽够了。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三闲书屋出版的中译本《铁流》。
《铁流》,长篇小说,苏联绥拉菲摩维支(A.C.`MHWJSTNJ],1883—1949)作,曹靖华译。作品描写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支游击队在同白军和外国侵略者的斗争中成长的故事。
〔2〕 里培进斯基(P.^.QJdMeJUIYJZ,1898—1959) 苏联作家。《一周间》,中篇小说,当时我国有蒋光慈的译本,一九三○年一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又有江思(戴望舒)、苏汶的译本,一九三○年三月上海水沫书店出版
〔3〕 杨骚(1901—1957) 福建漳州人,作家。他所译的《十月》、《铁流》分别于一九三○年三月、六月由南强书局出版。高明,江苏武进人,翻译工作者。他所译的《克服》,一九三○年心弦书社出版,署名瞿然。
〔4〕 戴望舒(1905—1950) 浙江杭县(今余杭)人,诗人。著有诗集《望舒草》、《灾难的岁月》等。
〔5〕 柔石(1902—1931) 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员。著有小说《二月》、《为奴隶的母亲》等。
〔6〕 靖华 曹靖华,河南卢氏人,未名社成员,翻译家。早年曾在苏联留学和工作,归国后在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东北大学等校任教。
〔7〕 毕斯克列夫(H.lJIYHRMN,1892—1959) 又译毕斯凯莱夫,苏联版画家。作品有《铁流》、《安娜·卡列尼娜》等书的插图。
〔8〕 D.Furmanov 富曼诺夫(E._.WjSHUTN,1891—1926)即文中的孚尔马诺夫,苏联作家。著有《恰巴耶夫》(《夏伯阳》)等
〔9〕史铁儿即瞿秋白。参看本卷第465页注〔1〕。
〔10〕 拉迪诺夫(Q.qHeJUTN,1887—1967) 通译拉季诺夫,苏联美术家、诗人。
〔11〕 法棱支(P.P,WRMUe,1888—1956) 通译弗连茨。苏联画家,擅长军事题材的绘画。
〔12〕 涅威罗夫(A.C.^MNMRTN,1886—1923) 通译聂维洛夫,苏作家
〔13〕 《潘彼得》 英国作家巴雷(1860—1937)的童话,梁实秋译。《安徒生童话》,丹麦作家安徒生(1805—1875)的童话集,当时有甘棠译本。这里说的“顺”,是对梁实秋、赵景深等关于翻译主张的讽刺,参看《二心集·几条“顺”的翻》
39、好东西歌
南边整天开大会〔2〕,北边忽地起烽烟〔3〕,北人逃难南人嚷,请愿打电闹连天。还有你骂我来我骂你,说得自己蜜样甜。
文的笑道岳飞假,武的却云秦桧奸。相骂声中失土地,相骂声中捐铜钱,失了土地捐过钱,喊声骂声也寂然。文的牙齿痛,武的上温泉,后来知道谁也不是岳飞或秦桧,声明误解释前嫌,大家都是好东西,终于聚首一堂来吸雪茄烟。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上海《十字街头》半月刊第一期,署名阿二。
〔2〕 南边整天开大会 指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内部以蒋介石为首的宁派和以胡汉民、汪精卫为首的粤派为调解派系矛盾而召开的一系列会议。如十月在上海召开宁粤“和平”预备会;十一月双方分别在南京、广州举行的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
〔3〕 北边忽地起烽烟 指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日军进攻锦州。
40、公民科歌
何键〔2〕将军捏刀管教育,说道学校里边应该添什么。首先叫作“公民科”,不知这科教的是什么。但愿诸公勿性急,让我来编教科书,做个公民实在弗容易,大家切莫耶耶乎〔3〕。第一着,要能受,蛮如猪猡力如牛,杀了能吃活就做,瘟死还好熬熬油。第二着,先要磕头,先拜何大人,后拜孔阿丘,拜得不好就砍头,砍头之际莫讨命,要命便是反革命,大人有刀你有头,这点天职应该尽。第三着,莫讲爱,自由结婚放洋屁,最好是做第十第廿姨太太,如果爹娘要钱化,几百几千可以卖,正了风化又赚钱,这样好事还有吗?第四着,要听话,大人怎说你怎做。公民义务多得很,只有大人自己心里懂,但愿诸公切勿死守我的教科书,免得大人一不高兴便说阿拉〔4〕是反动。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十字街头》第一期,署名阿二。
〔2〕 何键(1887—1956) 字芸樵,湖南醴陵人,国民党军阀,当时任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他向国民党第四次代表大会提议:“中小课程应增设公民科,以保持民族固有道德而拯已溺之人心”。
〔3〕 耶耶乎 上海一带方言,马马虎虎的意思。
〔4〕 阿拉 上海一带方言,我的意思。
41、南京民谣
大家去谒灵1,强盗装正经2。
静默十分钟3,各自想拳经4
词句注释
1.谒(yè)灵:指进谒孙中山的灵柩。这是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的例行节目。谒,拜见。
2.强盗:代指国民党内部宁粤两派系政客。
3.静默十分钟:一般谒灵静默三分钟,这里用艺术的夸张,讽刺强盗们的假装正经。
4.拳经:打拳的方法。这里指阴谋诡计。 [1]
42、“言词争执”歌
一中全会〔2〕好忙碌,忽而讨论谁卖国,粤方委员叽哩咕,要将责任归当局。吴老头子〔3〕老益壮,放屁放屁来相嚷,说道卖的另有人,不近不远在场上。有的叫道对对对,有的吹了嗤嗤嗤,嗤嗤一通不打紧,对对恼了皇太子〔4〕,一声不响出“新京”,会场旗色昏如死。许多要人夹屁追,恭迎圣驾请重回,大家快要一同“赴国难”,又拆台基何苦来?香槟走气大菜冷,莫使同志久相等,老头自动不出席,再没狐狸来作梗。况且名利不双全,那能推苦只尝甜?卖就大家都卖不都不,否则一方面子太难堪。现在我们再去痛快淋漓喝几巡,酒酣耳热都开心,什么事情就好说,这才能慰在天灵。理论和实际,全都括括叫,点点小龙头,又上火车道。只差大柱石〔5〕,似乎还在想火并,展堂同志血压高〔6〕,精卫先生糖尿病〔7〕,国难一时赴不成,虽然老吴已经受告警。这样下去怎么好,中华民国老是没头脑,想受党治也不能,小民恐怕要苦了。但愿治病统一都容易,只要将那“言词争执”扔在茅厕里,放屁放屁放狗屁,真真岂有之此理。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头》第三期(初为双周刊,木期改旬刊),署名阿二。
〔2〕 一中全会 指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四届一中全会。会上宁粤两派因争权夺利和推卸卖国罪责,互相漫骂。当时报纸称之为“言词争执”。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申报》在《二次大会中言词争执经过》题下载南京二十六日电:“昨日会中粤委某提出张学良处分案,发言滔滔不绝,谓不仅张应负丧师失地责任,即南京政府亦当负重要责任,报告毕,吴敬恒即起立,谓张学良固应负责,南京政府亦当负不抵抗之责任,至赴日勾结日本来祸中国之卖国者,亦不能不科以责任,粤委某起立,诘吴卖国者何指,吴答当事者不能不知,当时有人呼对对对,亦有喊嗤嗤嗤”。
〔3〕 吴老头子 指吴稚晖(1866—1953),名敬恒,江苏武进人。
当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委员。他讲话时,常夹有从《何典》的开头学来的“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的话头。
〔4〕 皇太子 指孙科(1891—1973),当时任国民党中央常委、行政院长,粤派头目之一。据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申报》“南京专电”:“今日二次大会讨论锦州问题时,吴敬恒发言中,有此次东省事件,京方绝未卖国,卖国贼另有其人,锦州之危,其咎不在张学良,咎在某某,孙科疑为讽刺粤方,颇感不快,散会后即于下午赴沪。”
又二十七日《申报》“本埠新闻”:“自孙科、李文范等突然离京来沪后,时局空气又复紧张,……大会特派敦劝使者蒋作宾、陈铭枢、邹鲁等先后来沪速驾”。
〔5〕 大柱石 指胡汉民等。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申报》报导林森促胡汉民入京与会电文中,有“我公为党国柱石,万统共仰”等语。
〔6〕 展堂 胡汉民(1879—1936),号展堂,广东番禺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当时称患高血压症,拒绝到南京与会。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报》报导他复林森电说:“弟血压尚高……医言如不静摄,将时有中风猝倒之患,用是惴惴,未能北行”。
〔7〕 精卫 汪精卫(1883—1944),名兆铭,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东番禺。当时任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常务委员,抗日战争时期成为大汉奸。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申报》载《汪精卫因病暂难赴京,医谓尚须休养三月》的新闻:“伍朝枢语人,汪精卫之疾,除糖尿症外,肝部生一巨虫”。
43、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京大学第二院讲上海的情形,也非诸君所知。所以今天还是讲帮闲文学与帮忙文学。
这当怎么讲?从五四运动后,新文学家很提倡小说;其故由当时提倡新文学的人看见西洋文学中小说地位甚高,和诗歌相仿佛;所以弄得像不看小说就不是人似的。但依我们中国的老眼睛看起来,小说是给人消闲的,是为酒余茶后之用。因为饭吃得饱饱的,茶喝得饱饱的,闲起来也实在是苦极的事,那时候又没有跳舞场:明末清初的时候,一份人家必有帮闲的东西存在的。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小说就做着篾片的职务。汉武帝时候,只有司马相如不高兴这样,常常装病不出去。〔2〕至于究竟为什么装病,我可不知道。倘说他反对皇帝是为了卢布,我想大概是不会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卢布。大凡要亡国的时候,皇帝无事,臣子谈谈女人,谈谈酒,像六朝的南朝,开国的时候,这些人便做诏令,做敕,做宣言,做电报,——做所谓皇皇大文。主人一到第二代就不忙了,于是臣子就帮闲。所以帮闲文学实在就是帮忙文学。
中国文学从我看起来,可以分为两大类:(一)廊庙文学,这就是已经走进主人家中,非帮主人的忙,就得帮主人的闲;与这相对的是(二)山林文学。唐诗即有此二种。如果用现代话讲起来,是“在朝”和“下野”。后面这一种虽然暂时无忙可帮,无闲可帮,但身在山林,而“心存魏阙”〔3〕。如果既不能帮忙,又不能帮闲,那么,心里就甚是悲哀了。
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那时很有被聘的希望,一被聘,即谓之征君;开当铺,卖糖葫芦是不会被征的。我曾经听说有人做世界文学史,称中国文学为官僚文学。看起来实在也不错。一方面固然由于文字难,一般人受教育少,不能做文章,但在另一方面看起来,中国文学和官僚也实在接近。
现在大概也如此。惟方法巧妙得多了,竟至于看不出来。
今日文学最巧妙的有所谓为艺术而艺术派。这一派在五四运动时代,确是革命的,因为当时是向“文以载道”〔4〕说进攻的,但是现在却连反抗性都没有了。不但没有反抗性,而且压制新文学的发生。对社会不敢批评,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说对不起艺术。故也变成帮忙柏勒思(plus)〔5〕帮闲。为艺术而艺术派对俗事是不问的,但对于俗事如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人是反对的,则如现代评论派〔6〕,他们反对骂人,但有人骂他们,他们也是要骂的。他们骂骂人的人,正如杀杀人的一样——他们是刽子手。
这种帮忙和帮闲的情形是长久的。我并不劝人立刻把中国的文物都抛弃了,因为不看这些,就没有东西看;不帮忙也不帮闲的文学真也太不多。现在做文章的人们几乎都是帮闲帮忙的人物。有人说文学家是很高尚的,我却不相信与吃饭问题无关,不过我又以为文学与吃饭问题有关也不打紧,只要能比较的不帮忙不帮闲就好。
〔1〕 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七日天津《电影与文艺》创刊号。收入本书的曾经鲁迅修订。
〔2〕 关于司马相如装病不出的事,据《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常称病闲居,不慕官爵。”
〔3〕 “心存魏阙” 语出《庄子·让王》:“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魏阙,古代宫门上巍然高耸的楼观,后来用作朝廷的代称。
〔4〕 “文以载道” 语出宋代周敦颐《通书·文辞》:“文所以载道也”。
〔5〕 柏勒思(Plus) 英语:“加”的意思。
〔6〕 现代评论派 指《现代评论》杂志(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在北京创刊)的主要撰稿人胡适、陈西滢、徐志摩等。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五十三期(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发表的《闲话》中标谤“绝不肆口粻骂”。但实际上他们常对鲁迅和他们所反对的人进行种种攻击和谩骂。
44、今春的两种感想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平辅仁大学讲不过因为奔忙匆匆未顾得及,同时也没有什么可带的。
我近来是在上海,上海与北平不同,在上海所感到的,在北平未必感到。今天又没豫备什么,就随便谈谈吧。
昨年东北事变详情我一点不知道,想来上海事变〔2〕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则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
打起来的时候,我是正在所谓火线里面〔3〕,亲遇见捉去许多中国青年。捉去了就不见回来,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也没人打听,这种情形是由来已久了,在中国被捉去的青年素来是不知下落的。东北事起,上海有许多抗日团体,有一种团体就有一种徽章。这种徽章,如被日军发现死是很难免的。然而中国青年的记性确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团〔4〕,一团十人,每人有一个徽章,可是并不一定抗日,不过把它放在袋里。但被捉去后这就是死的证据。还有学生军〔5〕们,以前是天天练操,不久就无形中不练了,只有军装的照片存在,并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却了。然而一被日军查出时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这一般青年被杀,大家大为不平,以为日人太残酷。其实这完全是因为脾气不同的缘故,日人太认真,而中国人却太不认真。中国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日本则不然。他们不像中国这样只是作戏似的。日本人一看见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为他们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当然要认为是劲敌。这样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
中国实在是太不认真,什么全是一样。文学上所见的常有新主义,以前有所谓民族主义的文学〔6〕也者,闹得很热闹,可是自从日本兵一来,马上就不见了。我想大概是变成为艺术而艺术了吧。中国的政客,也是今天谈财政,明日谈照像,后天又谈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来了。外国不然。以前欧洲有所谓未来派艺术。未来派的艺术是看不懂的东西。但看不懂也并非一定是看者知识太浅,实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来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懂的,一种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浅薄,那就是上当了。不过人家是不管看懂与不懂的——看不懂如未来派的文学,虽然看不懂,作者却是拚命的,很认真的在那里讲。但是中国就找不出这样例子。
还有感到的一点是我们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
我那时看见日本兵不打了,就搬了回去,但忽然又紧张起来了。后来打听才知道是因为中国放鞭炮引起的。那天因为是月蚀,故大家放鞭炮来救她。在日本人意中以为在这样的时光,中国人一定全忙于救中国抑救上海,万想不到中国人却救的那样远,去救月亮去了。
我们常将眼光收得极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极远,到北极,或到天外,而这两者之间的一圈可是绝不注意的,譬如食物吧,近来馆子里是比较干净了,这是受了外国影响之故,以前不是这样。例如某家烧卖好,包子好,好的确是好,非常好吃,但盘子是极污秽的,去吃的人看不得盘子,只要专注在吃的包子烧卖就是,倘使你要注意到食物之外的一圈,那就非常为难了。
在中国做人,真非这样不成,不然就活不下去。例如倘使你讲个人主义,或者远而至于宇宙哲学,灵魂灭否,那是不要紧的。但一讲社会问题,可就要出毛病了。北平或者还好,如在上海则一讲社会问题,那就非出毛病不可,这是有验的灵药,常常有无数青年被捉去而无下落了。
在文学上也是如此。倘写所谓身边小说,说苦痛呵,穷呵,我爱女人而女人不爱我呵,那是很妥当的,不会出什么乱子。
如要一谈及中国社会,谈及压迫与被压迫,那就不成。不过你如果再远一点,说什么巴黎伦敦,再远些,月界,天边,可又没有危险了。但有一层要注意,俄国谈不得。
上海的事又要一年了,大家好似早已忘掉了,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不过忘只好忘,全记起来恐怕脑中也放不下。倘使只记着这些,其他事也没工夫记起了。不过也可以记一个总纲。如“认真点”,“眼光不可不放大但不可放的太大”,就是。这本是两句平常话,但我的确知道了这两句话,是在死了许多性命之后。许多历史的教训,都是用极大的牺牲换来的。譬如吃东西罢,某种是毒物不能吃,我们好像全惯了,很平常了。不过,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
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过,不过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像这种人我们当极端感谢的。
我希望一般人不要只注意在近身的问题,或地球以外的问题,社会上实际问题是也要注意些才好。
〔1〕 本篇记录稿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北京《世界日报》“教育”栏。发表前曾经鲁迅修订。
〔2〕 东北事变 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上海事变,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
〔3〕 一二八事变时,鲁迅寓所在上海北四川路,临近战区。
〔4〕 抗日十人团 九一八事变后上海各界自发成立的一种爱国群众组织。
〔5〕 学生军 又称学生义勇军。九一八事变后各地大、中学校成立的学生组织。
〔6〕 民族主义的文学 一九三○年六月由国民党当局策划的文学运动,发起人是潘公展、范争波、朱应鹏、傅彦长、王平陵等人,曾出版《前锋周报》、《前锋月刊》等刊物,假借“民族主义”的名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提倡反共反人民的法西斯文学。九一八事变后,又为蒋介石的投降卖国政策效劳。
45、英译本《短篇小说选集》自序
中国的诗歌中,有时也说些下层社会的苦痛。但绘画和小说却相反,大抵将他们写得十分幸福,说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2〕,平和得像花鸟一样。是的,中国的劳苦大众,从知识阶级看来,是和花鸟为一类的。
我生长于都市的大家庭里,从小就受着古书和师傅的教训,所以也看得劳苦大众和花鸟一样。有时感到所谓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腐败时,我还羡慕他们的安乐。但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相亲近,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苦痛,和花鸟并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没法使大家知道。
后来我看到一些外国的小说,尤其是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小国的,才明白了世界上也有这许多和我们的劳苦大众同一运命的人,而有些作家正在为此而呼号,而战斗。而历来所见的农村之类的景况,也更加分明地再现于我的眼前。偶然得到一个可写文章的机会,我便将所谓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陆续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发表出来了。原意其实只不过想将这示给读者,提出一些问题而已,并不是为了当时的文学家之所谓艺术。
但这些东西,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注意,虽然很被有些批评家所排斥,而至今终于没有消灭,还会译成英文,和新大陆的读者相见,这是我先前所梦想不到的。
但我也久没有做短篇小说了。现在的人民更加困苦,我的意思也和以前有些不同,又看见了新的文学的潮流,在这景况中,写新的不能,写旧的又不愿。中国的古书里有一个比喻,说:邯郸的步法是天下闻名的,有人去学,竟没有学好,但又已经忘却了自己原先的步法,于是只好爬回去了。〔3〕我正爬着。但我想再学下去,站起来。
一九三三年三月二十二日,鲁迅记于上海。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没有在报刊上发表过。
《短篇小说选集》,是鲁迅应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之约而编选的。
〔2〕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语见《诗经·大雅·皇矣》。
〔3〕 邯郸学步的故事,见《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46、《不走正路的安得伦》小引
现在我被托付为该在这本小说前面,写一点小引的脚色。
这题目是不算烦难的,我只要分为四节,大略来说一说就够了。
1.关于作者的经历,我曾经记在《一天的工作》〔2〕的后记里,至今所知道的也没有加增,就照抄在下面:
“聂维洛夫(Aleksandr Neverov)的真姓是斯珂培莱夫(Skobe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为萨玛拉(Samara)州〔3〕的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九○五年师范学校第二级卒业后,做了村学的教师。内战时候,则为萨玛拉的革命底军事委员会的机关报《赤卫军》的编辑者。一九二○至二一年大饥荒之际,他和饥民一同从伏尔迦逃往塔什干;二二年到墨斯科,加入文学团体‘锻冶厂’;二三年冬,就以心脏麻痹死去了,年三十七。他的最初的小说,在一九○五年发表,此后所作,为数甚多,最著名的是《丰饶的城塔什干》,中国有穆木天译本。”
2.关于作者的批评,在我所看见的范围内,最简要的也还是要推珂刚教授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里所说的话。这回是依据了日本黑田辰男〔4〕的译本,重译一节在下面:
“出于‘锻冶厂’一派的最有天分的小说家,不消说,是善于描写崩坏时代的农村生活者之一的亚历山大聂维洛夫了。他吐着革命的呼吸,而同时也爱人生。他用了爱,以观察活人的个性,以欣赏那散在俄国无边的大平野上的一切缤纷的色彩。他之于时事问题,是远的,也是近的。说是远者,因为他出发于挚爱人生的思想,说是近者,因为他看见那站在进向人生和幸福和完全的路上的力量,觉得那解放人生的力量。聂维洛夫——是从日常生活而上达于人类底的东西之处的作家之一,是观察周到的现实主义者,也是生活描写者的他,在我们面前,提出生活底的,现代底的相貌来,一直上升到人性的所谓‘永久底’的性质的描写,用别的话来说,就是更深刻地捉住了展在我们之前的现象和精神状态,深刻地加以照耀,使这些都显出超越了一时底,一处底界限的兴味来了。”
3.这篇小说,就是他的短篇小说集《人生的面目》里的一篇,故事是旧的,但仍然有价值。去年在他本国还新印了插画的节本,在《初学丛书》中。前有短序,说明着对于苏联的现在的意义:
“A.聂维洛夫是一九二三年死的。他是最伟大的革命的农民作家之一。聂维洛夫在《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这部小说里,号召着毁灭全部的旧式的农民生活,不管要受多么大的痛苦和牺牲。
“这篇小说所讲的时代,正是苏维埃共和国结果了白党而开始和平的建设的时候。那几年恰好是黑暗的旧式农村第一次开始改造。安得伦是个不妥协的激烈的战士,为着新生活而奋斗,他的工作环境是很艰难的。这样和富农斗争,和农民的黑暗愚笨斗争,——需要细密的心计,谨慎和透彻。稍微一点不正确的步骤就可以闯乱子的。对于革命很忠实的安得伦没有估计这种复杂的环境。他艰难困苦建设起来的东西,就这么坍台了。但是,野兽似的富农虽然杀死了他的朋友,烧掉了他的房屋,然而始终不能够动摇他的坚决的意志和革命的热忱。受伤了的安得伦决心向前走去,走上艰难的道路,去实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农村。
“现在,我们的国家胜利的建设着社会主义,而要在整个区域的集体农场化的基础之上,去消灭富农阶级。因此《不走正路的安得伦》里面说得那么真实,那么清楚的农村里的革命的初步,——现在回忆一下也是很有益处的。”
4.关于译者,我可以不必再说。他的深通俄文和忠于翻译,是现在的读者大抵知道的。插图五幅,即从《初学丛书》的本子上取来,但画家蔼支(Ez)〔5〕的事情,我一点不知道。
一九三三年五月十三夜。鲁迅。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五月上海野草书屋印行的中译本《不走正路的安得伦》。
《不走正路的安得伦》,短篇小说,苏联聂维洛夫作,曹靖华译,为《文艺连丛》之一。
〔2〕 《一天的工作》 苏联短篇小说集,鲁迅编译。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为《良友文学丛书》之一。
〔3〕 萨玛拉州 现称古比雪夫州。
〔4〕 黑田辰男 日本的苏联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
〔5〕 蔼支(i.X.ce,1907—1941) 苏联插图木刻家。
47、译本高尔基《一月九日》小引
当屠格纳夫,柴霍夫〔2〕这些作家大为中国读书界所称颂的时候,高尔基是不很有人很注意的。即使偶然有一两篇翻译,也不过因为他所描的人物来得特别,但总不觉得有什么大意思。
这原因,现在很明白了:因为他是“底层”的代表者,是无产阶级的作家。对于他的作品,中国的旧的知识阶级不能共鸣,正是当然的事。
然而革命的导师〔3〕,却在二十多年以前,已经知道他是新俄的伟大的艺术家,用了别一种兵器,向着同一的敌人,为了同一的目的而战斗的伙伴,他的武器——艺术的言语——是有极大的意义的。
而这先见,现在已经由事实来确证了。
中国的工农,被压榨到救死尚且不暇,怎能谈到教育;文字又这么不容易,要想从中出现高尔基似的伟大的作者,一时恐怕是很困难的。不过人的向着光明,是没有两样的,无祖国的文学〔4〕也并无彼此之分,我们当然可以先来借看一些输入的先进的范本。
这小本子虽然只是一个短篇,但以作者的伟大,译者的诚实,就正是这一种范本。而且从此脱出了文人的书斋,开始与大众相见,此后所启发的是和先前不同的读者,它将要生出不同的结果来。
这结果,将来也会有事实来确证的。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七日,鲁迅记。
〔1〕 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能发表。
高尔基 参看本卷第197页注〔38〕。《一月九日》,是他描写一九○五年一月九日彼得堡冬宫广场沙皇残酷镇压请愿群众的流血事件的特写,一九三一年曹靖华译成中文,苏联中央出版局出版。这篇小引原为这一译本在国内重印而作,后因故未能出版。
〔2〕 屠格纳夫 通译屠格涅夫,参看本卷第193页注〔2〕。柴霍夫,通译契诃夫,参看本卷第209页注〔153〕。
〔3〕 革命的导师 指列宁。他在一九○七年称赞高尔基的《母亲》是“一本非常及时的书”,“这是一本必需的书,很多工人不自觉地、自发地参加了革命运动,现在他们读一读《母亲》,对自己会有很大的益处。”(引自高尔基:《列宁》)一九一○年,又在《政治家的短评》中说:“高尔基毫无疑问是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他对无产阶级艺术作出了许多贡献,并且还会做出更多贡献。”
〔4〕 无祖国的文学 《共产党宣言》中有“工人没有祖国”的话,所以也有人称无产阶级文学为无祖国的文学。
48、《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后记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以黄天霸〔2〕之流自居,头打英雄结,身穿夜行衣靠,插着马口铁的单刀,向市镇村落横冲直撞,去除恶霸,打不平,是一定被人哗笑的,决定他是一个疯子或昏人,然而还有一些可怕。倘使他非常孱弱,总是反而被打,那就只是一个可笑的疯子或昏人了,人们警戒之心全失,于是倒爱看起来。西班牙的文豪西万提斯(MigueldeCervantesSaavedra,1547—1616)所作《堂吉诃德传》(VidayhechosdelingeniosohidalgoDonQuixotedelaMancha)〔3〕中的主角,就是以那时的人,偏要行古代游侠之道,执迷不悟,终于困苦而死的资格,赢得许多读者的开心,因而爱读,传布的。
但我们试问:十六十七世纪时的西班牙社会上可有不平存在呢?我想,恐怕总不能不答道:有。那么,吉诃德的立志去打不平,是不能说他错误的;不自量力,也并非错误。错误是在他的打法。因为胡涂的思想,引出了错误的打法。侠客为了自己的“功绩”不能打尽不平,正如慈善家为了自己的阴功,不能救助社会上的困苦一样。而且是“非徒无益,而又害之”〔4〕的。他惩罚了毒打徒弟的师傅,自以为立过“功绩”,扬长而去了,但他一走,徒弟却更加吃苦,便是一个好例。
但嘲笑吉诃德的旁观者,有时也嘲笑得未必得当。他们笑他本非英雄,却以英雄自命,不识时务,终于赢得颠连困苦;由这嘲笑,自拔于“非英雄”之上,得到优越感;然而对于社会上的不平,却并无更好的战法,甚至于连不平也未曾觉到。对于慈善者,人道主义者,也早有人揭穿了他们不过用同情或财力,买得心的平安。这自然是对的。但倘非战士,而只劫取这一个理由来自掩他的冷酷,那就是用一毛不拔,买得心的平安了,他是不化本钱的买卖。
这一个剧本,就将吉诃德拉上舞台来,极明白的指出了吉诃德主义的缺点,甚至于毒害。在第一场上,他用谋略和自己的挨打救出了革命者,精神上是胜利的;而实际上也得了胜利,革命终于起来,专制者入了牢狱;可是这位人道主义者,这时忽又认国公们为被压迫者了,放蛇归壑,使他又能流毒,焚杀淫掠,远过于革命的牺牲。他虽不为人们所信仰,——连跟班的山嘉也不大相信,——却常常被奸人所利用,帮着使世界留在黑暗中。
国公,傀儡而已;专制魔王的化身是伯爵谟尔却(Graf 称吉诃德的幻想为“牛羊式的平等幸福”,而说出他们所要实现的“野兽的幸福来”,道——
“O!堂·吉诃德,你不知道我们野兽。粗暴的野兽,咬着小鹿儿的脑袋,啃断它的喉咙,慢慢的喝它的热血,感觉到自己爪牙底下它的小腿儿在抖动,渐渐的死下去,——那真正是非常之甜蜜。然而人是细腻的野兽。统治着,过着奢华的生活,强迫人家对着你祷告,对着你恐惧而鞠躬,而卑躬屈节。幸福就在于感觉到几百万人的力量都集中到你的手里,都无条件的交给了你,他们像奴隶,而你像上帝。世界上最幸福最舒服的人就是罗马皇帝,我们的国公能够像复活的尼罗一样,至少也要和赫里沃哈巴尔一样。可是,我们的宫庭很小,离这个还远哩。
毁坏上帝和人的一切法律,照着自己的意旨的法律,替别人打出新的锁链出来!权力!这个字眼里面包含一切:
这是个神妙的使人沉醉的字眼。生活要用权力的程度来量它。谁没有权力,他就是个死尸。”(第二场)
这个秘密,平常是很不肯明说的,谟尔却诚不愧为“小鬼头”,他说出来了,但也许因为看得吉诃德“老实”的缘故。
吉诃德当时虽曾说牛羊应当自己防御,但当革命之际,他又忘却了,倒说“新的正义也不过是旧的正义的同胞姊妹”,指革命者为魔王,和先前的专制者同等。于是德里戈(Drigo Pazz)说——
“是的,我们是专制魔王,我们是专政的。你看这把剑——看见罢?——它和贵族的剑一样,杀起人来是很准的;不过他们的剑是为着奴隶制度去杀人,我们的剑是为着自由去杀人。你的老脑袋要改变是很难的了。你是个好人;好人总喜欢帮助被压迫者。现在,我们在这个短期间是压迫者。你和我们来斗争罢。我们也一定要和你斗争,因为我们的压迫,是为着要叫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有人能够压迫。”(第六场)
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然而吉诃德还是没有觉悟,终于去掘坟〔5〕;他掘坟,他也“准备”着自己担负一切的责任。但是,正如巴勒塔萨(Don Balthazar)所说:这种决心有什么用处呢?
而巴勒塔萨始终还爱着吉诃德,愿意给他去担保,硬要做他的朋友,这是因为巴勒塔萨出身知识阶级的缘故。但是终于改变他不得。到这里,就不能不承认德里戈的嘲笑,憎恶,不听废话,是最为正当的了,他是有正确的战法,坚强的意志的战士。
这和一般的旁观者的嘲笑之类是不同的。
不过这里的吉诃德,也并非整个是现实所有的人物。
原书以一九二二年印行,正是十月革命后六年,世界上盛行着反对者的种种谣诼,竭力企图中伤的时候,崇精神的,爱自由的,讲人道的,大抵不平于党人的专横,以为革命不但不能复兴人间,倒是得了地狱。这剧本便是给与这些论者们的总答案。吉诃德即由许多非议十月革命的思想家,文学家所合成的。其中自然有梅垒什珂夫斯基(Merezhkovsky),有托尔斯泰派;也有罗曼罗兰〔6〕,爱因斯坦因(Einstein)〔7〕。我还疑心连高尔基也在内,那时他正为种种人们奔走,使他们出国,帮他们安身,听说还至于因此和当局者相冲突。
但这种的辩解和豫测,人们是未必相信的,因为他们以为一党专政的时候,总有为暴政辩解的文章,即使做得怎样巧妙而动人,也不过一种血迹上的掩饰。然而几个为高尔基所救的文人,就证明了这豫测的真实性,他们一出国,便痛骂高尔基,正如复活后的谟尔却伯爵一样了。
而更加证明了这剧本在十年前所豫测的真实的是今年的德国。在中国,虽然已有几本叙述希特拉〔8〕的生平和勋业的书,国内情形,却介绍得很少,现在抄几段巴黎《时事周报》“Vu”的记载〔9〕(素琴译,见《大陆杂志》十月号)在下面——
“‘请允许我不要说你已经见到过我,请你不要对别人泄露我讲的话。……我们都被监视了。……老实告诉你罢,这简直是一座地狱。’对我们讲话的这一位是并无政治经历的人,他是一位科学家。……对于人类命运,他达到了几个模糊而大度的概念,这就是他的得罪之由。
……”
“‘倔强的人是一开始就给铲除了的,’在慕尼锡我们底向导者已经告诉过我们,……但是别的国社党人则将情形更推进了一步。‘那种方法是古典的。我们叫他们到军营那边去取东西回来,于是,就打他们一靶。打起官话来,这叫作:图逃格杀。’”
“难道德国公民底生命或者财产对于危险的统治是有敌意的么?……爱因斯坦底财产被没收了没有呢?那些连德国报纸也承认的几乎每天都可在空地或城外森林中发现的胸穿数弹身负伤痕的死尸,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
难道这些也是共产党底挑激所致么?这种解释似乎太容易一点了吧?……”
但是,十二年前,作者却早借谟尔却的嘴给过解释了。另外,再抄一段法国的《世界》周刊的记事〔10〕(博心译,见《中外书报新闻》第三号)在这里——
“许多工人政党领袖都受着类似的严刑酷法。在哥伦,社会民主党员沙罗曼所受的真是更其超人想像了!最初,沙罗曼被人轮流殴击了好几个钟头。随后,人家竟用火把烧他的脚。同时又以冷水淋他的身,晕去则停刑,醒来又遭殃。流血的面孔上又受他们许多次数的便溺。最后,人家以为他已死了,把他抛弃在一个地窖里。他的朋友才把他救出偷偷运过法国来,现在还在一个医院里。这个社会民主党右派沙罗曼对于德文《民声报》编辑主任的探问,曾有这样的声明:‘三月九日,我了解法西主义比读什么书都透彻。谁以为可以在知识言论上制胜法西主义,那必定是痴人说梦。我们现在已到了英勇的战斗的社会主义时代了。’”
这也就是这部书的极透彻的解释,极确切的实证,比罗曼罗兰和爱因斯坦因的转向,更加晓畅,并且显示了作者的描写反革命的凶残,实在并非夸大,倒是还未淋漓尽致的了。
是的,反革命者的野兽性,革命者倒是会很难推想的。
一九二五年的德国,和现在稍不同,这戏剧曾在国民剧场开演,并且印行了戈支(I.Gotz)的译本。不久,日译本也出现了,收在《社会文艺丛书》里;还听说也曾开演于东京。
三年前,我曾根据二译本,翻了一幕,载《北斗》杂志中。靖华兄知道我在译这部书,便寄给我一本很美丽的原本。我虽然不能读原文,但对比之后,知道德译本是很有删节的,几句几行的不必说了,第四场上吉诃德吟了这许多工夫诗,也删得毫无踪影。这或者是因为开演,嫌它累坠的缘故罢。日文的也一样,是出于德文本的。这么一来,就使我对于译本怀疑起来,终于放下不译了。
但编者竟另得了从原文直接译出的完全的稿子,由第二场续登下去,那时我的高兴,真是所谓“不可以言语形容”。
可惜的是登到第四场,和《北斗》〔11〕的停刊一同中止了。后来辗转觅得未刊的译稿,则连第一场也已经改译,和我的旧译颇不同,而且注解详明,是一部极可信任的本子。藏在箱子里,已将一年,总没有刊印的机会。现在有联华书局给它出版,使中国又多一部好书,这是极可庆幸的。
原本有毕斯凯莱夫(N.Piskarev)木刻的装饰画,也复制在这里了。剧中人物地方时代表,是据德文本增补的;但《堂吉诃德传》第一部,出版于一六○四年,则那时当是十六世纪末,而表作十七世纪,也许是错误的罢,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关系。
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上海。鲁迅。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四年四月上海联华书局出版的中译本《解放了的堂吉诃德》。
《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十场戏剧,卢那察尔斯基作,易嘉(瞿秋白)译,为《文艺连丛》之一。
〔2〕 黄天霸 清代小说《施公案》中的人物。
〔3〕 西万提斯 全名米盖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通译塞万提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作家。《堂·吉诃德传》,全称《拉曼却的机敏骑士堂·吉诃德的生平和事业?罚ㄒ搿短胓吉诃德》,长篇小说。
〔4〕 “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语见《孟子·公孙丑上》。
〔5〕 掘坟 指堂·吉诃德和侍医巴坡的帕波设计使关在狱中的伯爵谟尔却假死,埋入坟墓,然后把他挖出放走。
〔6〕 罗曼罗兰(Roman Rolland,1866—1944) 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等。十月革命时,他同情社会主义,但又反对革命的暴力手段。
〔7〕 爱因斯坦因(A.Einstein,1879—1955) 通译爱因斯坦,物理学家,相对论的创立者。生于德国,一九三三年迁居美国。
〔8〕 希特拉(A.Hitler,1889—1945) 通译希特勒,德国法西斯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首领,一九三三年一月出任德国内阁总理,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罪魁。当时“叙述希特勒生平和勋业的书”有张克林编的《希忒勒生活思想和事业》,上海南京书店一九三二年十月发行;杨寒光编译的《希特勒》,上海光明书局一九三三年三月印行;蒋学楷编《希特勒与新德意志》,上海黎明书局一九三三年四月印行等多种。
〔9〕 素琴的译文,题为《法西斯德意志之访问》,载一九三三年十月上海《大陆杂志》第二卷第四期。
〔10〕 博心的译文,题为《褐色恐怖》,载一九三三年上海《中外书报新闻》第三期。
〔11〕 《北斗》 文艺月刊,“左联”机关刊物之一,丁玲主编。
一九三一年九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二年七月出至第二卷第三、四期合刊后停刊,共出八期。鲁迅翻译的《解放了的堂·吉诃德》第一场载于该刊第一卷第三期,署隋洛文译。
49、《北平笺谱》序
镂像于木,印之素纸,以行远而及众,盖实始于中国。法人伯希和氏〔2〕从敦煌千佛洞〔3〕所得佛像印本,论者谓当刊于五代之末,而宋初施以采色,其先于日耳曼最初木刻者,尚几四百年。宋人刻本,则由今所见医书佛典,时有图形;或以辨物,或以起信,图史之体具矣。降至明代,为用愈宏,小说传奇,每作出相〔4〕,或拙如画沙,或细于擘,亦有画谱,累次套印,文彩绚烂,夺人目睛,是为木刻之盛世。清尚朴学〔5〕,兼斥纷华,而此道于是凌替。光绪初,吴友如〔6〕据点石斋,为小说作绣像,以西法印行,全像之书,颇复腾踊,然绣梓遂愈少,仅在新年花纸与日用信笺中,保其残喘而已。及近年,则印绘花纸,且并为西法与俗工所夺,老鼠嫁女与静女拈花之图,皆渺不复见;信笺亦渐失旧型,复无新意,惟日趋于鄙倍〔7〕。北京夙为文人所聚,颇珍楮墨,遗范未堕,尚存名笺。
顾迫于时会,苓落将始,吾修好事,亦多杞忧。于是搜索市廛,拔其尤异,各就原版,印造成书,名之曰《北平笺谱》。于中可见清光绪时纸铺,尚止取明季画谱,或前人小品之相宜者,镂以制笺,聊图悦目;间亦有画工所作,而乏韵致,固无足观。宣统末,林琴南先生山水笺出,似为当代文人特作画笺之始,〔8〕然未详。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9〕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合,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盖至是而画师梓人,神志暗会,同力合作,遂越前修矣。稍后有齐白石,吴待秋,陈半丁,王梦白〔10〕诸君,皆画笺高手,而刻工亦足以副之。辛未以后,始见数人,分画一题,聚以成帙,格新神涣,异乎嘉祥。意者文翰之术将更,则笺素之道随尽;后有作者,必将别辟途径,力求新生;其临睨夫旧乡〔11〕,当远俟于暇日也。则此虽短书〔12〕,所识者小,而一时一地,绘画刻镂盛衰之事,颇寓于中;纵非中国木刻史之丰碑,庶几小品艺术之旧苑;亦将为后之览古者所偶涉欤。
千九百三十三年十月三十日鲁迅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印行的《北平笺谱》。《北平笺谱》,诗笺图谱选集,木版彩色水印,鲁迅、西谛(郑振铎)合编,自费印行,共六册。内收人物、山水、花鸟笺三三二幅。
〔2〕 伯希和(P.Pelliot,1878—1945) 法国汉学家。一九○六年至一九○八年在中国敦煌千佛洞盗窃大量珍贵文物,运往巴黎。著有《敦煌千佛洞》等。
〔3〕 敦煌千佛洞 我国著名的佛教石窟之一。位于甘肃省敦煌县东南。始建于苻秦建元二年(366),隋唐宋元均有修建。内存有大量壁画、造像、经卷、变文等珍贵文物。
〔4〕 出相 与下文的绣像、全像均指旧时小说、戏曲中的插图。参看《且介亭杂文·连环图画琐谈》。
〔5〕 朴学 语出《汉书·儒林传》:“(倪)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后来称汉儒考据训诂之学为朴学,也称汉学。到了清代,朴学有很大发展,从经学训诂扩大到古籍史料整理和语言文字的研究,学术上形成了崇尚考据,排斥空论,重质朴,轻文藻的学风。
〔6〕 吴友如(?—约1893) 名猷(又作嘉猷),字友如,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末画家。光绪十年(1884)起在上海点石斋石印书局主绘《点石斋画报》。后自创《飞影阁画报》,又为木版年画绘制画稿,影响较大。
〔7〕 鄙倍 同鄙背,粗陋背理。《论语·泰伯》:“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8〕 林琴南 参看本卷第193页注〔4〕。他能诗画,宣统年间,曾取宋代吴文英《梦窗词》意,制为山水笺,刻版印行。
〔9〕 陈师曾(1876—1923) 名衡恪,字师曾,江西义宁(今修水)人,书画家、篆刻家。
〔10〕 齐白石(1863—1957) 名璜,字濒生,号白石,湖南湘潭人,书画家、篆刻家。吴待秋(1878—1949),名隘,字待秋,浙江崇德人,画家。陈半丁(1876—1970),名年,字半丁,浙江绍兴人,画家。王梦白(1887—1934),名云,字梦白,江西丰城人,画家。
〔11〕 临睨夫旧乡 语出《离骚》:“陟陞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12〕 短书 指笺牍。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短书出晋宋兵革之际,时国禁书疏,非吊丧问疾不得行尺牍,启事论兵皆短而藏之。”
50、上海所感
一有所感,倘不立刻写出,就忘却,因为会习惯。幼小时候,洋纸一到手憔醯醚螂?气扑鼻,现在却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了。初看见血,心里是不舒服的,不过久住在杀人的名胜之区,则即使见了挂着的头颅,也不怎么诧异。这就是因为能够习惯的缘故。由此看来,人们——至少,是我一般的人们,要从自由人变成奴隶,怕也未必怎么烦难罢。无论什么,都会惯起来的。
中国是变化繁多的地方,但令人并不觉得怎样变化。变化太多,反而很快的忘却了。倘要记得这么多的变化,实在也非有超人的记忆力就办不到。
但是,关于一年中的所感,虽然淡漠,却还能够记得一些的。不知怎的,好像无论什么,都成了潜行活动,秘密活动了。
至今为止,所听到的是革命者因为受着压迫,所以用着潜行,或者秘密的活动,但到一九三三年,却觉得统治者也在这么办的了。譬如罢,阔佬甲到阔佬乙所在的地方来,一般的人们,总以为是来商量政治的,然而报纸上却道并不为此,只因为要游名胜,或是到温泉里洗澡;外国的外交官来到了,它告诉读者的是也并非有什么外交问题,不过来看看某大名人的贵恙。〔2〕但是,到底又总好像并不然。
用笔的人更能感到的,是所谓文坛上的事。有钱的人,给绑匪架去了,作为抵押品,上海原是常有的,但近来却连作家也往往不知所往。有些人说,那是给政府那面捉去了,然而好像政府那面的人们,却道并不是。然而又好像实在也还是在属于政府的什么机关里的样子。犯禁的书籍杂志的目录,是没有的,然而邮寄之后,也往往不知所往。假如是列宁的著作罢,那自然不足为奇,但《国木田独步集》〔3〕有时也不行,还有,是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4〕。不过,卖着也许犯忌的东西的书店,却还是有的,虽然还有,而有时又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柄铁锤,将窗上的大玻璃打破,损失是二百元以上。打破两块的书店也有,这回是合计五百元正了。有时也撒些传单,署名总不外乎什么什么团之类。〔5〕平安的刊物上,是登着莫索里尼〔6〕或希特拉的传记,恭维着,还说是要救中国,必须这样的英雄,然而一到中国的莫索里尼或希特拉是谁呢这一个紧要结论,却总是客气着不明说。这是秘密,要读者自己悟出,各人自负责任的罢。对于论敌,当和苏俄绝交时,就说他得着卢布,抗日的时候,则说是在将中国的秘密向日本卖钱。〔7〕但是,用了笔墨来告发这卖国事件的人物,却又用的是化名,好像万一发生效力,敌人因此被杀了,他也不很高兴负这责任似的。
革命者因为受压迫,所以钻到地里去,现在是压迫者和他的爪牙,也躲进暗地里去了。这是因为虽在军刀的保护之下,胡说八道,其实却毫无自信的缘故;而且连对于军刀的力量,也在怀着疑。一面胡说八道,一面想着将来的变化,就越加缩进暗地里去,准备着情势一变,就另换一副面孔,另拿一张旗子,从新来一回。而拿着军刀的伟人存在外国银行里的钱,也使他们的自信力更加动摇的。这是为不远的将来计。
为了辽远的将来,则在愿意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芳名。中国和印度不同,是看重历史的。但是,并不怎么相信,总以为只要用一种什么好手段,就可以使人写得体体面面。然而对于自己以外的读者,那自然要他们相信的。
我们从幼小以来,就受着对于意外的事情,变化非常的事情,绝不惊奇的教育。那教科书是《西游记》〔8〕,全部充满着妖怪的变化。例如牛魔王呀,孙悟空呀……就是。据作者所指示,是也有邪正之分的,但总而言之,两面都是妖怪,所以在我们人类,大可以不必怎样关心。然而,假使这不是书本上的事,而自己也身历其境,这可颇有点为难了。以为是洗澡的美人罢,却是蜘蛛精;以为是寺庙的大门罢,却是猴子的嘴,这教人怎么过。早就受了《西游记》教育,吓得气绝是大约不至于的,但总之,无论对于什么,就都不免要怀疑了。
外交家是多疑的,我却觉得中国人大抵都多疑。如果跑到乡下去,向农民问路径,问他的姓名,问收成,他总不大肯说老实话。将对手当蜘蛛精看是未必的,但好像他总在以为会给他什么祸祟。这种情形,很使正人君子们愤慨,就给了他们一个徽号,叫作“愚民”。但在事实上,带给他们祸祟的时候却也并非全没有。因了一整年的经验,我也就比农民更加多疑起来,看见显着正人君子模样的人物,竟会觉得他也许正是蜘蛛精了。然而,这也就会习惯的罢。
愚民的发生,是愚民政策的结果,秦始皇已经死了二千多年,看看历史,是没有再用这种政策的了,然而,那效果的遗留,却久远得多么骇人呵!
十二月五日。
〔1〕 本篇系用日文写作,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日本大阪《朝日新闻》。译文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文学新地》创刊号,题为《一九三三年上海所感》,署名石介译。
〔2〕 如一九三三年三月三十一日,曾任日本驻华公使、外务大臣的芳泽谦吉来华活动,对外宣称是“私人行动”,“纯系漫游性质”,“分访昔人旧好”,“并无含有外交及政治等使命”。
〔3〕 《国木田独步集》 日本作家国木田独步(1871—1908)的短篇小说集。内收小说五篇,夏丐尊译。一九二七年六月开明书店出版。
〔4〕亚米契斯(E.deAmicis,1846—1908)意大利作家。《爱的教育》,是他的日记体小说《心》的中译名,夏丐尊译。一九二六年由开明书店出版。
〔5〕 指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和神州国光社遭国民党特务袭击的事。参看《准风月谈·后记》
〔6〕 莫索里尼(S.Mussolini,1883—1945) 通译墨索里尼,意大利独裁者,法西斯党党魁。第二次世界大战祸首之一。
〔7〕 这是反动文人对左翼作家的诬陷。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8〕 《西游记》 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共一百回。写唐僧(玄奘)在孙悟空等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
51、《引玉集》后记
我在这三年中,居然陆续得到这许多苏联艺术家的木刻,真是连自己也没有豫先想到的。一九三一年顷,正想校印《铁流》,偶然在《版画》(Graphika)这一种杂志上,看见载着毕斯凯来夫刻有这书中故事的图画,便写信托靖华兄去搜寻。费了许多周折,会着毕斯凯来夫,终于将木刻寄来了,因为怕途中会有失落,还分寄了同样的两份。靖华兄的来信说,这木刻版画的定价颇不小,然而无须付,苏联的木刻家多说印画莫妙于中国纸,只要寄些给他就好。我看那印着《铁流》图的纸,果然是中国纸,然而是一种上海的所谓“抄更纸”,乃是集纸质较好的碎纸,第二次做成的纸张,在中国,除了做帐簿和开发票,帐单之外,几乎再没有更高的用处。我于是买了许多中国的各种宣纸和日本的“西之内”和“鸟之子”,分寄给靖华,托他转致,倘有余剩,便另送别的木刻家。这一举竟得了意外的收获,两卷木刻又寄来了,毕斯凯来夫十三幅,克拉甫兼珂〔2〕一幅,法复尔斯基六幅,保夫理诺夫一幅,冈察罗夫〔3〕十六幅;还有一卷被邮局所遗失,无从访查,不知道其中是那几个作家的作品。这五个,那时是都住在墨斯科的。
可惜我太性急,一面在搜画,一面就印书,待到《铁流》图寄到时,书却早已出版了,我只好打算另印单张,介绍给中国,以答作者的厚意。到年底,这才付给印刷所,制了版,收回原图,嘱他开印。不料战事〔4〕就开始了,我在楼上远远地眼看着这印刷所和我的锌版都烧成了灰烬。后来我自己是逃出战线了,书籍和木刻画却都留在交叉火线下,但我也仅有极少的闲情来想到他们。又一意外的事是待到重回旧寓,检点图书时,竟丝毫也未遭损失;不过我也心神未定,一时不再想到复制了。
去年秋间,我才又记得了《铁流》图,请文学社制版附在《文学》〔5〕第一期中,这图总算到底和中国的读者见了面。同时,我又寄了一包宣纸去,三个月之后,换来的是法复尔斯基五幅,毕珂夫〔6〕十一幅,莫察罗夫二幅,希仁斯基和波查日斯基各五幅,亚历克舍夫四十一幅,密德罗辛三幅,数目比上一次更多了。莫察罗夫以下的五个,都是住在列宁格勒的木刻家。
但这些作品在我的手头,又仿佛是一副重担。我常常想:
这一种原版的木刻画,至有一百余幅之多,在中国恐怕只有我一个了,而但秘之箧中,岂不辜负了作者的好意?况且一部分已经散亡,一部分几遭兵火,而现在的人生,又无定到不及薤上露,万一相偕湮灭,在我,是觉得比失了生命还可惜的。流光真快,徘徊间已过新年,我便决计选出六十幅来,复制成书,以传给青年艺术学徒和版画的爱好者。其中的法复尔斯基和冈察罗夫的作品,多是大幅,但为资力所限,在这里只好缩小了。
我毫不知道俄国版画的历史;幸而得到陈节〔7〕先生摘译的文章,这才明白一点十五年来的梗概,现在就印在卷首,算作序言;并且作者的次序,也照序中的叙述来排列的。文中说起的名家,有几个我这里并没有他们的作品,因为这回翻印,以原版为限,所以也不再由别书采取,加以补充。读者倘欲求详,则契诃宁〔8〕印有俄文画集,列培台华〔9〕且有英文解释的画集的——
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E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10〕
密德罗辛也有一本英文解释的画集——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11〕不过出版太早,现在也许已经绝版了,我曾从日本的“Nauka社”〔12〕买来,只有四圆的定价,但其中木刻却不多。
因为我极愿意知道作者的经历,由靖华兄致意,住在列宁格勒的五个都写来了。我们常看见文学家的自传,而艺术家,并且专为我们而写的自传是极少的,所以我全都抄录在这里,借此保存一点史料。以下是密德罗辛的自传——
“密德罗辛(Dmitri Isidorovich Mitrokhin)一八
八三年生于耶普斯克(在北高加索)城。在其地毕业于实业学校。后求学于莫斯科之绘画,雕刻,建筑学校和斯特洛干工艺学校。未毕业。曾在巴黎工作一年。从一九○三年起开始展览。对于书籍之装饰及插画工作始于一九○四年。现在主要的是给‘大学院’和‘国家文艺出版所’工作。七,三○,一九三三。密德罗辛。”在墨斯科的木刻家,还未能得到他们的自传,本来也可以逐渐调查,但我不想等候了。法复尔斯基自成一派,已有重名,所以在《苏联小百科全书》中,就有他的略传。这是靖华译给我的——
“法复尔斯基(Vladimir Andreevich Favorsky)生于一八八六年,苏联现代木刻家和绘画家,创木刻派在形式与结构上显出高尚的匠手,有精细的技术。法复尔斯基的木刻太带形式派色彩,含着神秘主义的特点,表现革命初期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心绪。最好的作品是:对于梅里美,普式庚,巴尔扎克,法郎士诸人作品的插画和单形木刻——《一九一七年十月》与《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一年》。”
我极欣幸这一本小集中,竟能收载他见于记录的《一九一七年十月》和《梅里美像》;前一种疑即序中所说的《革命的年代》之一,原是盈尺的大幅,可惜只能缩印了。在我这里的还有一幅三色印的《七个怪物》的插画,并手抄的诗,现在不能复制,也是极可惜的。至于别的四位,目下竟无从稽考;所不能忘的尤其是毕斯凯来夫,他是最先以作品寄与中国的人,现在只好选印了一幅《毕斯凯来夫家的新住宅》在这里,夫妇在灯下作工,床栏上扶着一个小孩子,我们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世,却如目睹了他们的家庭。
以后是几个新作家了,序中仅举其名,但这里有为我们而写的自传在——
“莫察罗夫(Sergei Mikhailovich Mocharov)以
一九○二年生于阿斯特拉汗城。毕业于其地之美术师范学校。一九二二年到圣彼得堡,一九二六年毕业于美术学院之线画科。一九二四年开始印画。现工作于‘大学院’和‘青年卫军’出版所。
七,三○,一九三三。莫察罗夫。”
“希仁斯基(L.S.Khizhinsky)以一八九六年生于基雅夫。一九一八年毕业于基雅夫美术学校。一九二二年入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一九二七年毕业。从一九二七年起开始木刻。
主要作品如下:
1 保夫罗夫:《三篇小说》。
2 阿察洛夫斯基:《五道河》。
3 Vergilius:《Aeneid》〔13〕。
4 《亚历山大戏院(在列宁格勒)百年纪念刊》。
5 《俄国谜语》。
七,三○,一九三三。希仁斯基。”
最末的两位,姓名不见于“代序”中,我想,大约因为都是线画美术家,并非木刻专家的缘故。以下是他们的自传——
“亚历克舍夫(Nikolai Vasilievich Alekseev)。线
画美术家。一八九四年生于丹堡(Tambovsky)省的莫尔襄斯克(Morshansk)城。一九一七年毕业于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之复写科。一九一八年开始印作品。现工作于列宁格勒诸出版所:‘大学院’,‘Gihl’(国家文艺出版部)和‘作家出版所’。
主要作品:陀思妥夫斯基的《博徒》,斐定的《城与年》,高尔基的《母亲》。
七,三○,一九三三。亚历克舍夫。”
“波查日斯基(Sergei Mikhailovich Pozharsky)
以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生于达甫理契省(在南俄,黑海附近)之卡尔巴斯村。
在基雅夫中学和美术大学求学。从一九二三年起,工作于列宁格勒,以线画美术家资格参加列宁格勒一切主要展览,参加外国展览——巴黎,克尔普等。一九三○年起学木刻术。
七,三○,一九三三。波查日斯基。”
亚历克舍夫的作品,我这里有《母亲》和《城与年》的全部,前者中国已有沈端先君〔14〕的译本,因此全都收入了;后者也是一部巨制,以后也许会有译本的罢,姑且留下,以待将来。
我对于木刻的绍介,先有梅斐尔德(Carl Meffert)的《士敏土》之图;其次,是和西谛〔15〕先生同编的《北平笺谱》;这是第三本,因为都是用白纸换来的,所以取“抛砖引玉”之意,谓之《引玉集》。但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淡和破坏。而且,丑角也在荒凉中趁势登场,对于木刻的绍介,已有富家赘婿和他的帮闲们的讥笑了〔16〕。但历史的巨轮,是决不因帮闲们的不满而停运的;我已经确切的相信:将来的光明,必将证明我们不但是文艺上的遗产的保存者,而且也是开拓者和建设者。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夜,记。
〔1〕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四年三月出版的《引玉集》。
《引玉集》,苏联版画集,共收五十九幅,鲁迅编选,以三闲书屋名义印行。
〔2〕 克拉甫兼珂(A.i.nRHN]MUYT,1889—1940) 苏联版画家。作品有《列宁墓》、《德聂泊河建设工地》以及普希金、果戈理等的作品的插图。
〔3〕 冈察罗夫(A.E.[TU]HR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浮士德》、《十二夜》等的插图
〔4〕 战事 指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
〔5〕 《文学》 月刊,先后由郑振铎、傅东华、王统照编辑。一九三三年七月创刊,上海生活书店出版。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出至第九卷第四期停刊,共出五十二期。
〔6〕 毕珂夫(M.lJYTN) 苏联插图画家。作品有富曼诺夫《叛乱》和鲁迅短篇小说插图等
〔7〕 陈节 瞿秋白的笔名。他摘译的文章题为《十五年来的书籍版画和单行版画》,苏联楷戈达耶夫作。
〔8〕 契诃宁(C.B.IMpTUJU,1878—1937) 苏联工艺美术家、版画家。作品有卢那察尔斯基《浮士德与城》和普希金《鲁斯兰和柳德米拉》的插图等。
〔9〕 列培台华(A.l.JIVRTjSTNHFQMdMeMNH,1871—1955) 通译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苏联画家、木刻家。作品有彩色木刻《列宁格勒风景组画》、《早春时节的基洛夫岛》等。
〔10〕 Ostraoomova-Ljebedeva by A.Benois and S.Frnst.State Press,Moscow-Leningrad.《奥斯特罗乌莫娃-列别杰娃画集》,贝诺瓦和爱恩斯特编,国家出版局,莫斯科—列宁格勒。
〔11〕 D.I.Mitrohin by M.Kouzmin and V.Voinoff.State Editorship,Moscow-Petrograd.《密德罗辛画集》,库兹明和伏伊诺夫编,国家编辑社,莫斯科—彼得格勒。
〔12〕 “Nauka社” 科学社。日本东京的一个出版社,大竹博吉主办。
〔13〕 Vergilius:《Aeneid》 维吉尔:《伊尼德》。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
〔14〕 沈端先 即夏衍,浙江杭州人,剧作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领导成员之一。他翻译的《母亲》于一九二九年十月、一九三○年八月由上海大江书铺分上下册出版。
〔15〕 西谛 郑振铎(1898—1958),笔名西谛,福建长乐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研究会主要成员。著有短篇小说集《桂公圹》、《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等。
〔16〕 富家赘婿 指邵洵美。他是清末大官僚、买办盛宣怀的孙女婿。在他办的刊物《十日谈》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新年特辑上,刊有杨天南的《二十二年的出版界》一文,其中说:“特别可以提起的是北平笺谱,此种文雅的事,由鲁迅、西谛二人为之,提倡中国古法木刻,真是大开倒车,老将其实老了。至于全书六册预购价十二元,真真吓得煞人也。无论如何,中国尚有如此优游不迫之好奇精神,是十分可贺的,但愿所余四十余部,没有一个闲暇之人敢去接受。”
52、《城与年》插图本小引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之夜,作《引玉集》的《后记》时,曾经引用一个木刻家为中国人而写的自传——“亚历克舍夫(NikolaiVasilievichAlekseev)。线画美术家。一八九四年生于丹堡(Tambovsky)省的莫尔襄斯克(Morshansk)城。一九一七年毕业于列宁格勒美术学院之复写科。一九一八年开始印作品。现工作于列宁格勒诸出版所:‘大学院’,‘Gihl’(国家文艺出版部)和‘作家出版所’。
主要作品:陀思妥夫斯基的《博徒》,斐定的《城与年》,高尔基的《母亲》。
七,三○,一九三三。亚历克舍夫。”
这之后,是我的几句叙述——“亚历克舍夫的作品,我这里有《母亲》和《城与年》的全部,前者中国已有沈端先君的译本,因此全都收入了;后者也是一部巨制,以后也许会有译本的罢,姑且留下,以俟将来。”
但到第二年,捷克京城的德文报上绍介《引玉集》的时候,他的名姓上面,已经加着“亡故”二字了。
我颇出于意外,又很觉得悲哀。自然,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的不幸,我们是要悲哀的。
今年二月,上海开“苏联版画展览会”〔2〕,里面不见他的木刻。一看《自传》,就知道他仅仅活了四十岁,工作不到二十年,当然也还不是一个名家,然而在短促的光阴中,已经刻了三种大著的插画,且将两种都寄给中国,一种虽然早经发表,而一种却还在我的手里,没有传给爱好艺术的青年,——这也该算是一种不小的怠慢。
斐定(Konstantin Fedin)〔3〕的《城与年》至今还不见有人翻译。恰巧,曹靖华君所作的概略却寄到了。我不想袖手来等待。便将原拓木刻全部,不加删削,和概略合印为一本,以供读者的赏鉴,以尽自己的责任,以作我们的尼古拉·亚历克舍夫君的纪念。
自然,和我们的文艺有一段因缘的人,我们是要纪念的!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日扶病记。
〔1〕 本篇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城与年》插图本,亚历克舍夫为小说《城与年》所作插图,共二十八幅。鲁迅于一九三三年获得这套插图手拓本后,为每幅插图写了说明,又请曹靖华写了《城与年》的概略,准备一并付印,后来因故未成。至一九四七年始印入曹靖华译的《城与年》一书。
〔2〕 “苏联版画展览会” 苏联对外文化协会、中苏文化协会和中国文艺社联合主办,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起在上海举行,为期一周,展出版画二百余幅。
〔3〕 斐定(n._.WMeJU,1892—1977) 通译费定,苏联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城与年》、《初欢》、《不平凡的夏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