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059《集外集》斯巴达之魂 爱之神 人与时 编完写起 他们的花园 烽话五则

2022-04-03 23:5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集外集

目录

1、序言

一九〇三年

2、斯巴达之魂

3、说

一九一八年

4、梦

5、爱之神

6、桃花

7、他们的花园

8、人与时

9、渡河与引路

一九二四年

10、“说不出”

11、记“杨树达”君的袭来

12、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正

13、烽话五则

14、“音乐”?

15、我来说“持中”的真相

一九二五年

16.咬嚼之余

17、咬嚼未始“乏味”

18、杂语

19、编完写起



1、序言

  听说:中国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2〕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时候,就将少年时代的作品尽力删除,或者简直全部烧掉。我想,这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一样,自愧其幼稚,因而觉得有损于他现在的尊严,——于是以为倘使可以隐蔽,总还是隐蔽的好。但我对于自己的“少作”,愧则有之,悔却从来没有过。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当然是惹人发笑的,但自有婴年的天真,决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况且如果少时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么还知道悔呢?

  先前自己编了一本《坟》,还留存着许多文言文,就是这意思;这意思和方法,也一直至今没有变。但是,也有漏落的:是因为没有留存着底子,忘记了。也有故意删掉的:是或者因为看去好像抄译,却又年远失记,连自己也怀疑;或者因为不过对于一人,一时的事,和大局无关,情随事迁,无须再录;或者因为本不过开些玩笑,或是出于暂时的误解,几天之后,便无意义,不必留存了。

  但使我吃惊的是霁云〔3〕先生竟抄下了这么一大堆,连三十多年前的时文,十多年前的新诗,也全在那里面。这真好像将我五十多年前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装潢起来,并且给我自己和别人来赏鉴。连我自己也诧异那时的我的幼稚,而且近乎不识羞。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这的确是我的影像,——由它去罢。

  不过看起来也引起我一点回忆。例如最先的两篇,就是我故意删掉的。一篇是“雷锭”的最初的绍介,一篇是斯巴达的尚武精神的描写,但我记得自己那时的化学和历史的程度并没有这样高,所以大概总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不过后来无论怎么记,也再也记不起它们的老家;而且我那时初学日文,文法并未了然,就急于看书,看书并不很懂,就急于翻译,所以那内容也就可疑得很。而且文章又多么古怪,尤其是那一篇《斯巴达之魂》,现在看起来,自己也不免耳朵发热。但这是当时的风气,要激昂慷慨,顿挫抑扬,才能被称为好文章,我还记得“被发大叫,抱书独行,无泪可挥,大风灭烛”〔4〕是大家传诵的警句。但我的文章里,也有受着严又陵〔5〕的影响的,例如“涅伏”,就是“神经”的腊丁语的音译,这是现在恐怕只有我自己懂得的了。以后又受了章太炎〔6〕先生的影响,古了起来,但这集子里却一篇也没有。

  以后回到中国来,还给日报之类做了些古文,自己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了,霁云先生也找不出,我真觉得侥幸得很。

  以后是抄古碑。再做就是白话;也做了几首新诗。我其实是不喜欢做新诗的——但也不喜欢做古诗——只因为那时诗坛寂寞,所以打打边鼓,凑些热闹;待到称为诗人的一出现,就洗手不作了。我更不喜欢徐志摩〔7〕那样的诗,而他偏爱到各处投稿,《语丝》〔8〕一出版,他也就来了,有人赞成他,登了出来,我就做了一篇杂感,和他开一通玩笑,使他不能来,他也果然不来了。这是我和后来的“新月派”〔9〕积仇的第一步;语丝社同人中有几位也因此很不高兴我。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在《热风》里,漏落,还是故意删掉的呢,已经记不清,幸而这集子里有,那就是了。

  只有几篇讲演,是现在故意删去的。〔10〕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这已经是大可不必保存的了。而记录的人,或者为了方音的不同,听不很懂,于是漏落,错误;或者为了意见的不同,取舍因而不确,我以为要紧的,他并不记录,遇到空话,却详详细细记了一大通;有些则简直好像是恶意的捏造,意思和我所说的正是相反的。凡这些,我只好当作记录者自己的创作,都将它由我这里删掉。

  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真好像是“乳犊不怕虎”〔11〕,乱攻一通,虽然无谋,但自有天真存在。现在是比较的精细了,然而我又别有其不满于自己之处。我佩服会用拖刀计的老将黄汉升〔12〕,但我爱莽撞的不顾利害而终于被部下偷了头去的张翼德〔13〕;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里去,淹得他两眼翻白〔14〕。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鲁迅记于上海之卓面书斋。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上海《芒种》半月刊第一期。

  〔2〕“悔其少作” 语出三国时杨莽《答临淄侯牋》:“莽家子云,老不晓事,强

  著一书,悔其少作。”按子云即杨(一作扬)雄。他早年曾仿司马相如作有《甘泉赋》、《

  长杨赋》等,后来在所著《法言·吾子》篇里说:“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

  童子抱(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3〕霁云杨霁云,江苏常州人,文化工作者。

  〔4〕“被发大叫”等语,出自《浙江潮》第一期、第二期(一九○三年二月、三月)连载文诡作《浙声》一文。该文概述越王勾践和明朝亡国时有关浙江的史实,第二期所载部分中有“荒天绝叫,鬼哭 飞,无涕可挥,大风灭烛”;“我自被发东走,虽获一二之传之书,则又择焉不精,语焉不详”;“二百年来,安见无名山万重,抱经独往之徒遁灭其中”等语句。

  〔5〕严又陵(1853—1921)名复,字又陵,又字几道,福建闽侯(今属福州)人,清末启蒙思想家、翻译家。一八九五年他译述英国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他论文》的前两篇,于一八九八年以《天演论》为题出版。“涅伏”,拉丁语Nervus的音译,见该书卷上《广义篇》:“官与物尘相接,由涅伏以达脑成觉。”

  〔6〕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学者。光复会的发起人之一,后参加同盟会,主编《民报》。他的著作汇编为《章氏丛书》(共三编)。他很推重三国两晋的文章,自述“初为文辞,刻意追蹑秦汉”,后来“乃悟三国两晋间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见《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作者在日本时听章太炎讲《说文解字》,在文风上受到章氏刻意求古的影响。

  〔7〕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宁人,诗人,新月派的主要成员。著有《志摩的诗》、《猛虎集》等。鲁迅因他向《语丝》投稿而作的一篇杂感,即本书《“音乐”?》一文。

  〔8〕《语丝》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北京创刊,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随后移至上海续刊,一九三○年三月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鲁迅是该刊的主要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该刊在上海出版时一度担任编辑。

  〔9〕“新月派”指新月社成员。该社一九二三年成立于北京,一九二八年在上海出版《新月》月刊。主要成员有胡适、徐志摩、陈源、梁实秋、罗隆基等。他们原来依附北洋军阀政府,后来转而投靠国民党政权。

  〔10〕删去的几篇讲演指《鲁迅先生的演说》、《读书与革命》、《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革命文学与遵命文学》等。《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后经鲁迅删订同意收入,但在本书书稿送审时被国民党检查官抽去。关于删存各篇讲演稿的经过,参看作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一、十四、十六、十八日致杨霁云信。

  〔11〕“乳犊不怕虎”语出《荀子·荣辱篇》:“乳彘触虎”。

  〔12〕黄汉升(?—220)名忠,三国南阳(今属河南)人。本是荆州刘表的部将,归顺刘备时已年近六旬,所以称为老将。京剧《定军山》中有他用拖刀计斩曹操的大将夏侯渊的情节。

  〔13〕张翼德(?—221)名飞,涿郡(今河北涿县)人。三国时蜀汉的大将,后为部将张达、范皺刺杀,割了他的头颅投往东吴。

  〔14〕李逵、张顺都是小说《水浒传》中的人物。李逵抡板斧“排头砍去”及张顺水淹李逵的故事,分别见该书第四十回和第三十八回。




2、斯巴达之魂

  西历纪元前四百八十年,波斯〔2〕王泽耳士大举侵希

  腊。斯巴达〔3〕王黎河尼佗将市民三百,同盟军数千,扼温泉门(德尔摩比勒)。敌由间道至。斯巴达将士殊死战,全军歼焉。兵气萧森,鬼雄昼啸,迨浦累皆之役〔4〕,大仇斯复,迄今读史,犹懔懔有生气也。我今掇其逸事,贻我青年。呜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帼之男子乎?必有掷笔而起者矣。译者无文,不足摸拟其万一。噫,吾辱读者,吾辱斯巴达之魂!

  依格那海〔5〕上之曙色,潜入摩利逊之湾,衣驮第一峰之宿云,亦冉冉呈霁色。湾山之间,温泉门石垒之后,大无畏大无敌之希腊军,置黎河尼佗王麾下之七千希腊同盟军,露刃枕戈,以待天曙。而孰知波斯军数万,已乘深夜,得间道,拂晓而达衣驮山之绝顶。趁朝暾之瑟然,偷守兵之微睡。如长蛇赴壑,蜿蜒以逾峰后。

  旭日最初之光线,今也闪闪射垒角,照此淋漓欲滴之碧血,其语人以昨日战争之烈兮。垒外死士之残甲累累成阜,上刻波斯文“不死军”三字,其示人以昨日敌军之败绩兮。然大军三百万,夫岂惩此败北,夫岂消其锐气。噫嘻,今日血战哉!血战哉!黎河尼佗终夜防御,以待袭来。然天既曙而敌竟杳,敌幕之乌,向初日而噪,众军大惧;而果也斥候于不及防之地,赍不及防之警报至。

  有奢刹利〔6〕人曰爱飞得者,以衣驮山中峰有他间道

  告敌;故敌军万余,乘夜进击,败佛雪守兵,而攻我军背。

  咄咄危哉!大事去矣!警报戟脑,全军沮丧,退军之声,嚣嚣然挟飞尘以磅礴于军中。黎河尼佗爰集同盟将校,以议去留,佥谓守地既失,留亦徒然,不若退温泉门以为保护希腊将来计。黎河尼佗不复言,而徐告诸将曰,“希腊存亡,系此一战,有为保护将来计而思退者,其速去此。惟斯巴达人有‘一履战地,不胜则死’之国法,今惟决死!今惟决死战!余者其留意。”

  于是而胚罗蓬诸州军三千退,而访嘻斯军一千退,而螺克烈军六百退,未退者惟刹司骇人七百耳。慨然偕斯巴达武士,誓与同生死,同苦战,同名誉,以留此危极凄极壮绝之旧垒。惟西蒲斯人若干,为反复无常之本国质,而被抑留于黎河尼佗〔7〕。

  嗟此斯巴达军,其数仅三百;然此大无畏大无敌之三百军,彼等曾临敌而笑,结怒欲冲冠之长发〔8〕,以示一瞑不视之决志。黎河尼佗王,亦于将战之时,毅然谓得“王不死则国亡”之神诫〔9〕;今无所迟疑,无所犹豫,同盟军既旋,乃向亚波罗神〔10〕而再拜,从斯巴达之军律,舆榇以待强敌,以待战死。

  呜呼全军,惟待战死。然有三人焉,王欲生之者也,其二为王戚,一则古名祭司之裔,曰豫言者息每卡而向以神诫告王者也。息每卡故侍王侧,王窃语之,彼固有家,然彼有子,彼不欲亡国而生,誓愿殉国以死,遂侃然谢王命。其二王戚,则均弱冠矣;正抚大好头颅,屹立阵头,以待进击。而孰意王召之至,全军肃肃,谨听王言。噫二少年,今日生矣,意者其雀跃返国,聚父母亲友作再生之华筵耶!而斯巴达武士岂其然?噫,如是我闻,而王遂语,且熟视其乳毛未褪之颜。

  王“卿等知将死乎?”少年甲“然,陛下。”王“何

  以死?”甲“不待言:战死!战死!”王“然则与卿等以最佳之战地,何如?”甲乙“臣等固所愿。”王“然则卿等持此书返国以报战状。”

  异哉!王何心乎?青年愕然疑,肃肃全军,谛听谛听。而青年恍然悟,厉声答王曰,“王欲生我乎?臣以执盾至,不作寄书邮。”志决矣,示必死矣,不可夺矣。而王犹欲遣甲,而甲不奉诏;欲遣乙,而乙不奉诏。曰,“今日之战,即所以报国人也。”噫,不可夺矣。而王乃曰,“伟哉,斯巴达之武士!

  予复何言。”一青年〔11〕退而谢王命之辱。飘飘大旗,荣光闪灼,於铄〔12〕豪杰,鼓铸〔13〕全军,诸君诸君,男儿死耳!

  初日上,征尘起。睁目四顾,惟见如火如荼之敌军先锋队,挟三倍之势,潮鸣电掣以阵于斯巴达军后。然未挑战,未进击,盖将待第二第三队至也。斯巴达王以斯巴达军为第一队,刹司骇军次之,西蒲斯军殿;策马露刃,以速制敌。壮哉劲气亘天,圳乌退舍〔14〕。未几惟闻“进击”一声,而金鼓忽大振于血碧沙晶之大战斗场里;此大无畏,大无敌之劲军,于左海右山,危不容足之峡间,与波斯军遇。呐喊格击,鲜血倒流,如鸣潮飞沫,奔腾喷薄于荒矶。不刹那顷,而敌军无数死于刃,无数落于海,无数蹂躏于后援。大将号令,指挥官叱咤,队长鞭遁者,鼓声盈耳哉。然敌军不敢迎此朱血涂附,日光斜射,愈增諣灿,而霍如旋风之白刃,大军一万,蜂涌至矣。然敌军不能撼此拥盾屹立,士气如山,若不动明王〔15〕之大磐石。

  然未与此战者,犹有斯巴达武士二人存也;以罹目疾故,远送之爱尔俾尼〔16〕之邑。于郁郁闲居中,忽得战报。其一欲止,其一遂行。偕一仆以赴战场,登高远瞩,呐喊盈耳,踊跃三百〔17〕,勇魂早浮动盘旋于战云黯淡处。然日光益烈,目不得瞬,徒促仆而问战状。

  刃碎矣!镞尽矣!壮士歼矣!王战死矣!敌军猬集,欲劫王尸,而我军殊死战,咄咄……然危哉,危哉!其仆之言盖如是。嗟此壮士,热血滴沥于将盲之目,攘臂大跃,直趋战垒;其仆欲劝止,欲代死,而不可,而终不可。今也主仆连袂,大呼“我亦斯巴达武士”一声,以闯入层层乱军里。左顾王尸,右拂敌刃,而再而三;终以疲惫故,引入热血朱殷之垒后,而此最后决战之英雄队,遂向敌列战死之枕。噫,死者长已矣,而我闻其言:

  汝旅人兮,我从国法而战死,其告我斯巴达之同胞。〔18〕

  巍巍乎温泉门之峡,地球不灭,则终存此斯巴达武士之魂;而七百刹司骇人,亦掷头颅,洒热血,以分其无量名誉。

  此荣光纠纷之旁,犹记通敌卖国之奢刹利人爱飞得,降敌乞命之四百西蒲斯军。虽然,此温泉门一战而得无量光荣无量名誉之斯巴达武士间,乃亦有由爱尔俾尼目病院而生还者。

  夏夜半阑,屋阴覆路,惟柝声断续,犬吠如豹而已。斯巴达府之山下,犹有未寝之家。灯光黯然,微透窗际。未几有一少妇,送老妪出,切切作离别语;旋铿然阖门,惨淡入闺里。孤灯如豆,照影成三〔19〕;首若飞蓬,非无膏沐〔20〕,盖将临蓐,默祝愿生刚勇强毅之丈夫子,为国民有所尽耳。时适万籁寥寂,酸风戛窗,脉脉无言,似闻叹息,忆征戍欤?梦沙场欤?噫此美少妇而女丈夫也,宁有叹息事?叹息岂斯巴达女子事?惟斯巴达女子能支配男儿,惟斯巴达女子能生男儿。此非黎河尼佗王后格尔歌与夷国女王应答之言〔21〕,而添斯巴达女子以万丈荣光者乎。噫斯巴达女子宁知叹息事。

  长夜未央,万籁悉死。噫,触耳膜而益明者何声欤?则有剥啄叩关者。少妇出问曰:“其克力泰士君乎?请以明日至。”

  应曰,“否否,予生还矣!”咄咄,此何人?此何人?时斜月残灯,交映其面,则温泉门战士其夫也。

  少妇惊且疑。久之久之乃言曰:“何则……生还……污妾耳矣!我夫既战死,生还者非我夫,意其鬼雄欤。告母国以吉占兮,归者其鬼雄,愿归者其鬼雄。”

  读者得勿疑非人情乎?然斯巴达固尔尔也。激战告终,例行国葬,烈士之毅魄,化无量微尘分子,随军歌激越间,而磅礴戟刺于国民脑筋里。而国民乃大呼曰,“为国民死!为国民死!”且指送葬者一人曰,“若夫为国民死,名誉何若!荣光何若!”而不然者,则将何以当斯巴达女子之嘉名?诸君不见下第者乎?泥金〔22〕不来,妇泣于室,异感而同情耳。今夫也不良,二三其死〔23〕,奚能勿悲,能勿怒?而户外男子曰,“隋烈娜乎?卿勿疑。予之生还也,故有理在。”遂推户脱扃,潜入室内,少妇如怨如怒,疾诘其故。彼具告之。且曰,“前以目疾未愈,不甘徒死。设今夜而有战地也,即洒吾血耳。”

  少妇曰,“君非斯巴达之武士乎?何故其然,不甘徒死,而遽生还。则彼三百人者,奚为而死?噫嘻君乎!不胜则死,忘斯巴达之国法耶?以目疾而遂忘斯巴达之国法耶?‘愿汝持盾而归来,不然则乘盾而归来。’〔24〕君习闻之……而目疾乃更重于斯巴达武士之荣光乎?来日之行葬式也,妾为君妻,得参其列。国民思君,友朋思君,父母妻子,无不思君。呜呼,而君乃生还矣!”

  侃侃哉其言。如风霜疾来,袭击耳膜;懦夫懦夫,其勿言矣。而彼犹嗫嚅曰,“以爱卿故。”少妇怫然怒曰,“其诚言耶!夫夫妇之契,孰则不相爱者。然国以外不言爱之斯巴达武士,其爱其妻为何若?而三百人中,无一生还者何……君诚爱妾,曷不誉妾以战死者之妻。妾将娩矣,设为男子,弱也则弃之泰噶托士之谷〔25〕;强也则忆温泉门之陈迹,将何以厕身于为国民死之同胞间乎?……君诚爱妾,愿君速亡,否则杀妾。呜呼,君犹佩剑,剑犹佩于君,使剑而有灵,奚不离其人?奚不为其人折?奚不断其人首?设其人知耻,奚不解剑?奚不以其剑战?奚不以其剑断敌人头?噫,斯巴达之武德其式微〔26〕哉!妾辱夫矣,请伏剑于君侧。”

  丈夫生矣,女子死耳。颈血上薄,其气魂魂〔27〕,人或疑长夜之曙光云。惜也一应一答,一死一生,暮夜无知,伟影将灭。不知有慕隋烈娜之克力泰士者,虽遭投梭之拒〔28〕,而未能忘情者也。是时也,彼乃潜行墙角以去。

  初日瞳瞳,照斯巴达之郊外。旅人寒起,胥驻足于大逵〔29〕。中有老人,说温泉门地形,杂以往事;昔也石垒,今也战场,絮絮不休止。噫,何为者?——则其间有立木存,上书曰:

  “有捕温泉门堕落武士亚里士多德〔30〕至者膺上赏。”

  盖政府之令,而克力泰士所诉也。亚里士多德者,昔身受迅雷,以霁神怒之贤王,而其余烈,乃不能致一士之战死,咄咄不可解。

  观者益众,聚讼嚣嚣。遥望斯巴达府,有一队少年军,鍪甲映旭日,闪闪若金蛇状。及大逵,析为二队,相背驰去,且抗声而歌曰:

  “战哉!此战场伟大而庄严兮,尔何为遗尔友而生还兮?尔生还兮蒙大耻,尔母答尔兮死则止!”

  老人曰,“彼等其觅亚里士多德者欤……不闻抗声之高歌乎?此二百年前之军歌也,迄今犹歌之。”

  而亚里士多德则何如?史不曰:浦累皆之战乎,世界大决战之一也,波斯军三十万,拥大将漠多尼之尸,如秋风吹落叶,纵横零乱于大漠。斯巴达鬼雄三百,则凭将军柏撒纽,以敌人颈血,一洗积年之殊怨。酸风夜鸣,薤露竞落,其窃告人生之脆者欤。初月相照,皎皎残尸,马迹之间,血痕犹湿,其悲蝶尔飞神〔31〕之不灵者欤。斯巴达军人,各觅其同胞至高至贵之遗骸,运于高原,将行葬式。不图累累敌尸间,有凛然僵卧者,月影朦胧,似曾相识。其一人大呼曰,“何战之烈也!噫,何不死于温泉门而死于此。”识者谁:克力泰士也。

  彼已为戍兵矣,遂奔告将军柏撒纽。将军欲葬之,以询全军;而全军哗然,甚咎亚里士多德。将军乃演说于军中曰:

  “然则从斯巴达军人之公言,令彼无墓。然吾见无

  墓者之战死,益令我感,令我喜,吾益见斯巴达武德之卓绝。夫子勖哉,不见夫杀国人媚异族之奴隶国乎,为谍为伥又奚论?而我国则宁弃不义之余生,以偿既破之国法。嗟尔诸士,彼虽无墓,彼终有斯巴达武士之魂!”

  克力泰士不觉卒然呼曰,“是因其妻隋烈娜以死谏!”阵云寂寂,响渡寥天;万目如炬,齐注其面。将军柏撒纽返问曰,“其妻以死谏?”

  全军咽唾,耸听其说。克力泰士欲言不言,愧恧无地;然以不忍没女丈夫之轶事也,乃述颠末。将军推案起曰,“猗欤女丈夫……为此无墓者之妻立纪念碑则何如?”

  军容益庄,惟呼欢殷殷若春雷起。

  斯巴达府之北,侑洛佗士之谷,行人指一翼然倚天者走相告曰,“此隋烈娜之碑也,亦即斯巴达之国!”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六月十五日、十一月八日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五期、第九期,署名自树。

  按《浙江潮》第四期《留学界纪事·拒俄事件》载:“阴历四月初二日东京《时事新报》发刊号外……内载俄国代理公使与时事新报特派员之谈话有‘俄国现在政策断然取东三省归入俄国版图云云’……

  次晨,留学生会馆干事及各评议员立即开会……提议留学生自行组织义勇队以抗俄”。初四日义勇队函电各方,在致北洋大臣函中有这样的话:“昔波斯王择耳士以十万之众,图吞希腊,而留尼达十亲率丁壮数百扼险拒守,突阵死战,全军歼焉,至今德摩比勒之役,荣名震于列国,泰西三尺之童无不知之。夫以区区半岛之希腊,犹有义不辱国之士,可以吾数百万万里之帝国而无之乎!”本篇即在此时发表。

  〔2〕 波斯(Persia) 古代中亚的强大帝国,公元前四八○年,波斯国王泽耳士(Xerxes,约前519—前465)率海陆军渡海进攻希腊,占领雅典。后在萨拉米(Salamis)海峡被地米托克利(Themistocles)击败,泽耳士带着一部分军队,退回小亚细亚。

  〔3〕 斯巴达(Sparta) 古希腊城邦之一。斯巴达王黎河尼佗(Leonidas)应希腊同盟军的请求,率军赶赴希腊北部的德尔摩比勒(Thermopylas)山隘,阻挡波斯军队的进攻,在众寡悬殊下激战两天,第三天因叛徒爱飞得(Ephialtes)引波斯军由山间小道偷袭后路,斯巴达军受到两面夹攻,全体阵亡。

  〔4〕 浦累皆(Plataea)之役 泽耳士退军时,留下他的大将漠多尼(Mardonius)继续与希腊人作战。公元前四七九年,希腊人与漠多尼决战于浦累皆,大胜。

  〔5〕 依格那海(Egean Sea) 通译爱琴海,位于希腊和小亚细亚半岛之间。

  〔6〕 奢刹利(Thessaly)以及下文的胚罗蓬(Peloponnesus)、访嘻斯(Phocis)、螺克烈(Locris)、杀司骇(Thespia)、西蒲斯(Thebes),都是古希腊的地区名称。

  〔7〕 关于西蒲斯人被扣一事,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os,约前484—约前425)《历史》第七卷一三二和二二二节记载,西蒲斯人参战并非自愿,当波斯军入侵时,他们献出土和水,被斯巴达王黎河尼佗扣留,作为人质。希腊军失败后,他们全部投敌。

  〔8〕 结怒欲冲冠之长发 据希罗多德《历史》第七卷二○九节,临阵结发是斯巴达人的风俗。

  〔9〕 “王不死则国亡”之神诫 据希罗多德《历史》第七卷二二○节,神诫内容为:“哦,土地辽阔的斯巴达的居民啊,对你们来说,或者是你们那光荣、强大的城市毁在波斯人的手里,或者是拉凯戴孟的土地为出自海拉克列斯家的国王的死亡而哀悼。”

  〔10〕 亚波罗(Apollo) 通译阿波罗,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

  〔11〕 据上文,应作“二青年”。

  〔12〕 於铄 表示赞美的叹词。《诗经·周颂·酌》:“於铄王师。”

  〔13〕 鼓铸 这里是鼓舞、激励的意思。《史记·货殖列传》:

  “铁山鼓铸”,原意为熔化金属铸造钱币。

  〔14〕 圳乌退舍 日光暗淡的意思。圳乌,指太阳。《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圳乌。”《淮南子·览冥训》:“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而譅之,日为之反三舍。”反三舍,即退了三座星宿的距离。

  〔15〕 不动明王 即不动金刚明王,佛教密宗中的菩萨,梵名摩诃毗卢遮那(Mahavairocana)。佛经中说他心性坚定,有降服恶魔的法力。

  〔16〕 爱尔俾尼(Alpeni) 古希腊的城市。

  〔17〕 踊跃三百 形容勇猛的气概。《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18〕 “汝旅人兮”等语,据希罗多德《历史》第七卷二二八节,是战后所立的纪念碑上为斯巴达战死者刻的一段铭文。

  〔19〕 照影成三 孤独的意思。唐代李白《月下独酌四首》之三: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20〕 首若飞蓬,非无膏沐 语出《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21〕 格尔歌王后与夷国女王应答之言,原见古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约120)的《列传·来库古传》第十四节。

  〔22〕 泥金 用金粉和胶水制成的颜料,这里指泥金帖子。后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泥金帖子》:“新进士才及第,以泥金书帖子,附家书中,用报登科之喜。”

  〔23〕 二三其死 三心二意,没有为国捐躯的决心。从《诗·卫风·氓》“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变化而来。

  〔24〕 “愿汝持盾而归来”二句,是斯巴达妇女在儿子出征时说的话。见普鲁塔克《道德学三四一,F》。

  〔25〕 弱也则弃之泰噶托士之谷 据普鲁塔克《列传·来库古传》第十六节,古代斯巴达的新生婴儿,必须经过国家长老的检查,认为健壮合格的,才准许父母养育,否则就命令抛到泰噶托士(Taygetus)山谷的弃婴场。

  〔26〕 式微 衰落的意思。《诗·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

  〔27〕 魂魂 很盛的意思。《山海经·西山经》:“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

  〔28〕 投梭之拒 指女子拒绝男子的引诱。《晋书·谢鲲传》:“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

  〔29〕 大逵 通往四方的大路。《尔雅·释宫》:“九达谓之逵。”

  〔30〕 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通译亚里斯多德摩,斯巴达的开国国王,黎河尼佗的祖先。古希腊历史著作《阿波罗多鲁斯》第二卷第八节说他为迅雷击毙。按逃归的武士与开国的国王同名。

  〔31〕 蝶尔飞神 即阿波罗神。蝶尔飞(Delphi),古希腊祭祀阿波罗的神殿,在帕尔那索斯山的南麓。




3、说隋

  昔之学者曰:“太阳而外,宇宙间殆无所有。”历纪以来,翕然从之;怀疑之徒,竟不可得。乃不谓忽有一不可思议之原质〔2〕,自发光热,煌煌焉出现于世界,辉新世纪之曙光,破旧学者之迷梦。若能力保存说〔3〕,若原子说,若物质不灭说,皆蒙极酷之袭击,跄踉倾欹,不可终日。由是而思想界大革命之风潮,得日益磅薄,未可知也!此新原质以何因缘,乃得发见?则不能不曰:“X线(旧译透物电光)之赐。”

  X线者,一八九五年顷,德人林达根〔4〕所发明者也。其性质之奇异:若(一)贯通不透明体,(二)感写真干板〔5〕,(三)与气体以导电性等。大惹学者之注意,谓X线外,当更有Y线,若Z线等者。相率覃思,冀获新质。乃果也驰运涅伏,必获报酬。翌年而法人勃克雷〔6〕复有一大发见。

  或曰,勃氏以厚黑纸二重,包写真干板,暴之日光,越一二日,略无感应,乃上置磷光体铀盐〔7〕,欲再行实验,而天适晦,不得已姑纳机兜〔8〕中,数日后检之,则不待日光,已感干板。勃氏大骇异,细测其理,知其力非借磷光,而铀之盐类,实自具一种类似X线之辐射线,爰名之曰铀线,生此种线之体曰剌伽刻耙夫体〔9〕。此种物体所放射之线,则例以发见者之名名之曰勃克雷线。犹X线之亦名林达根线也。然铀线则无待器械电气之助,而自能放射,故较X线已大进步。

  尔后研究益盛,学者涅伏中,均结种种Y线Z线之影。至一八九八年,休密德〔10〕氏于钍之化合物中,亦发见林达根线。

  同时,法国巴黎工艺化学学校教授古篱夫人〔11〕,于授业时,为空气传导之装置,偶于别及不兰〔12〕(奥大利产之复杂矿物)中,见有类似X线之放射线,闪闪然光甚烈。亟告其夫古篱,研究之末,知含有铋化合物,其放射性凡四千倍于铀盐。以夫人生于坡兰德〔13〕故,即以坡罗尼恩〔14〕名之。既发表于世,学者大感谢,法国学士会院复酬以四千法郎,古篱夫妇益奋励,日事研究,遂于别及不兰中,又得一新原质曰耙〔15〕(Ra-dium),符号为Ra。(按旧译Germanium〔16〕曰耙。

  然其音义于Radium尤惬,故篡取之,而Germanium则别立新名可耳。)

  一八九九年,独比伦〔17〕氏亦于别及不兰中得他种剌伽刻耙夫体,名曰爱客地恩〔18〕。然其辐射性不及恂。

  坡罗尼恩与铋,爱客地恩与钍,恂与钡,均有相似之性质。而其纯质,皆不可得。惟恂则经古篱夫人辛苦经营,始得略纯粹者少许,测定分剂及光图〔19〕,已确认为一新原质,其他则尚在疑似之间,或谓仅得保存其能力而已。

  恂盐类之水溶液,加以铔,或轻二硫,或铔二硫〔20〕,不生沉淀。恂硫养四或恂炭养三〔21〕,不溶解于水,其恂绿二〔22〕,则易溶于水,而不溶解于强盐酸及酒精中。利用此性,可于制铀之别及不兰残滓中,分析恂质。然因性殊类钡,故钡恒羼杂其间,去钡之法,须先令成盐化物,溶于水中,再注酒精,即生沉淀,然终不免有钡少许,存留溶液内,反复至再,始得略纯之恂盐。至于纯质,则迄今未能得也。且其量极稀,制铀残滓五千吨,所得恂盐不及一启罗格兰〔23〕,此三年间所取纯与不纯者合计仅五百格兰〔24〕耳。而有谓世界中全量恐已尽是者,其珍贵如此。故值亦綦昂,虽含钡甚多者,每一格兰,非三十五弗〔25〕不能得。至古篱氏之最纯品,以世界惟一称者,亦仅如微尘大,积二万购之,犹不可得,其放射力则强于铀盐百万倍云。

  此最纯品,即恂绿二也。昨年古篱夫人化分其绿,令成银绿二〔26〕,计其量,然后算得恂之分剂为二百二十五。

  多漠尔班〔27〕氏曾照以分光器,恂之特有光图外,不复有他光图,亦为新原质之一证。恂线虽多与X线同,而此外复有与玻璃陶器以褐色或革色,令银绿二复原,岩盐带色,染白纸,一昼夜间变黄磷为赤磷,及灭亡种子发芽力之种种性。

  又以色儿路多〔28〕皿贮恂盐(放射性强于铀线五千倍者),握掌中二时间,则皮肤被灼,今古篱氏伤痕历历犹未灭也。古篱氏曰:“若有人入置纯恂一密里格兰〔29〕之室中,则当丧明焚身,甚或致死。”而加奈大之卢索夫〔30〕氏,则谓纯恂一格兰,足起一磅之重高及一嫡。甚或有谓足击英国所有军舰,飞上英国第一高山辩那维〔31〕之巅者,则维廉可洛克〔32〕之言也。综观诸说,虽觉近夸,而放射力之强,亦可想见矣。尤奇者,其放射力,毫不假于外物,而自发于微小之本体中,与太阳无异。

  恂线亦若X线然,有贯通金属力,此外若纸木皮肉等,俱无所沮。然放射后,每为被贯通之物质所吸收,而力变弱,设以恂线通过○○○二五密里〔33〕之铂箔,则强率变为其初之四十九%,再一次则又减为三十六%,二次以后,减率乃不如初之著矣。由是知恂线决非单纯,有易被他物所吸收者,有强于贯通力者,其贯物而过也若滤分然。各放射线,析为数种,感写真干板之力强者,即贯通线也,其中复有善感眼之组织者,故虽瞑目不视,而仍见其所在。

  恂之奇性,犹不止是。有拔尔敦者,曾于暗室中,解包出恂,忽闪闪然发青白色光,室中骤明,其纸裹亦受微光,良久不灭。是即副放射线〔34〕,感写真干板之作用,亦与主放射同。盖恂能本体发光,及与光于接近物体之二性质,宛如太阳与光于周围游星然。其能力之根源,竟不可测。

  或曰勃克雷氏贮比较的纯恂于管中,藏之衣底,六小时后,体上忽现焦灼痕,未几忽隐现于头腕间,不能指其定处。

  后古篱氏乃设法测其热度,法用热电柱〔35〕,其一方接合点,置纯铜盐,他方接合点,置含铜盐六分一之锡盐。计算所生电流之强率,知置铜盐处之温度,高一度半。又以篷然测热器〔36〕,测定○·○八格兰之纯恂盐所生温度,一小时凡十四加罗厘〔37〕;即一格兰所放射之热,每一小时凡百加罗厘以上也。其光与热,既非出于燃烧,亦无化学的变化,不知此多量能力,以何为根?如曰本体所自发欤,则昔所谓能力之原则者,不得不破。如曰由外围能力而发软,则恂必当有利用外围能力之性,而此能力之本性,又为吾人所未及知者也。

  恂线亦有与空气以导电性之性质,设有钢板及锌板各一,联以铜丝,两板间之空气,令恂线通过之,则铜丝即生电流,与两板各浸于稀硫酸液中无稍异。盖恂线能令气体为衣盎(集于两极间之电解质之总名),分出荷阴阳电气之部分,故气体之作用,遂与液体电解质同。恂线中之易被他物吸收者,此性尤著。

  从克尔格司管阴极发生之恺多图线〔38〕,及林达根线,及恂线,若受强磁力之作用,则进行必偏,设与恂线成直角之方向,有磁力作用,则恂线即越与磁力相对之左而行;然因恂线非单纯者,故析出屈于磁力及不屈于磁力之种种线,进路各不相同,与日光过三棱玻璃而成七色无异。恂线中之强于贯通力者,此性尤著,且因对于磁力之作用,故恂线之大部分,遂含有荷阴电气而飞运极迅之微粒云。

  被磁力而偏之恂线中,既含有荷阴电之微粒,则以之投射于或物体,亦当得阴电。古篱夫妇曾用封蜡绝缘之导电体,投以恂线,而确得阴电;又以同法绝缘之铜盐,因带阴电之微粒飞去,而荷阳电。此电气之集积量,每一平方密厘每一秒时凡得4×1910安培云。恂线中带阴电之微粒,在强电场时,必偏其进行方向,即在一密厘有一万波的〔39〕之强电场,则偏四生的〔40〕许,此勃克雷氏所实证者也。

  自恂所发射微粒之速度,每秒凡1.6×1010密厘,约当光速度之半,因此微粒之飞散,故恂于一小时所失之能力额凡4.4×10-6加罗厘,与前记之放出热量较,则觉甚微。又从恂之表面一平方密厘所放射之微粒,其质量亦綦少,计每一格兰之飞散,约需十亿万年。准此,则其微粒之大,应为轻气原子三千分之一,是名电子。

  电子说曰,“凡物质中,皆含原子,而原子中,复含电子,电子之于原子,犹原子之于物质也。此电子受四围之电气与磁气之感化,循环飞运,无有已时,凡诸物体,罔不如是,虽吾人类,亦由是成。然飞运迟速,则因物而异,恂之电子,乃极速者,以过速故,有一部分,飞出体外,而光与热,自然发生,为辐射线。”然是说也,必电子自具物质构成之能,乃得秩然成理。不然,则纵调和之曰飞散极微,悠久之曰须无量载,而于物质不灭之说,则仍无救也。且创原子说者,非以是为至微极小,分割物质之达于究极者乎。电子说兴,知飞动之微点,实小于原子千分之一,乃不得不褫原子宇宙间小达极点之嘉名,以归电子,而原子说亡。

  自X线之研究,而得恂线;由恂线之研究,而生电子说。

  由是而关于物质之观念,倏一震动,生大变象。最人涅伏〔41〕,吐故纳新,败果既落,新葩欲吐,虽曰古篱夫人之伟功,而终当脱冠以谢十九世末之X线发见者林达根氏。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年十月十日《浙江潮》月刊第八期,署名自树。恂,现定名镭。

  〔2〕 原质 即元素。

  〔3〕 能力保存说 即能量守恒原理。

  〔4〕 林达根(W.K.RoCntgen,1845—1923) 通译伦琴,德国物理学家。一八九五年,他在研究真空放电管时发现X射线

  〔5〕 写真干板 用玻璃板制作的照相底片。

  〔6〕 勃克雷(A.H.Becquerel,1852—1908)通译柏克勒尔,法国物理学家。一八九五年起研究磷光现象,次年发现铀射线,是科学实验中认识放射性的开端。

  〔7〕 磷光体铀盐 即放射Y麪光的铀盐。磷同Y麪。磷光体,放射麪光的物质。

  〔8〕机兜抽OE稀

  〔9〕 剌伽刻耙夫体(Radioactive Substance) 即放射性物质。

  〔10〕 休密德(E.Schmidt,1845—1921) 通译施米特,德国物理学家。发现放射性元素钍。

  〔11〕 古篱夫人(Mme Curie,1867—1934) 通译居里夫人,物理学家、化学家。原名Marie Sktodowska,波兰华沙人,一八九五年与法国物理学家居里(P.Curie,1859—1906)结婚,共同研究放射性物质,先后发现新元素钋和镭。

  〔12〕 别及不兰 Pitchblende的音译,即沥青铀矿。居里夫妇曾从中提炼出微量的放射性元素钋和镭。

  〔13〕 坡兰德(Poland) 通译波兰。

  〔14〕 坡罗尼恩 Polonium的音译,即钋,它的放射性较铀强四百倍。居里夫人将它命名为坡罗尼恩,是为纪念她的祖国波兰;居里于一八九八年七月十八日在法国科学院理科博士学院报告新元素的发现时曾说:“假使这新元素的存在将来能够证实的话,我们想叫它钋,来纪念我俩中一人的祖国波兰。”

  〔15〕 按居里夫人于一九○七年始从几十吨的沥青铀矿中提得半克左右的纯粹氯化镭,测定镭的原子量为226。到一九一○年获得纯镭。

  〔16〕 Germanium 现在译为锗。

  〔17〕 独比伦(A.L.Debierne,1874—1949) 通译德比尔纳,法国化学家。一八九九年他在沥青铀矿中发现放射性元素锕,次年参加居里夫妇提炼纯镭的工作。

  〔18〕 爱客地恩 Actinium的音译,即锕。

  〔19〕 分剂及光图 原子量和原子发射光谱线图。

  〔20〕 轻二硫 即硫化氢(H2S)。铔二硫,即硫化铵(〔NH4〕2S)。

  〔21〕 鈤硫养四即硫酸镭(RaSO4)。鈤炭养三,即碳酸镭(RaCO3)。

  〔22〕 鈤绿二即氯化镭(RaCl2)。

  〔23〕 启罗格兰 Kilogram的音译,即公斤。

  〔24〕 格兰 Gram的音译,即克。

  〔25〕 弗 Franc音译的简称,即法郎,法国货币单位。

  〔26〕 银绿二 即二氯化银(AgCl2)。

  〔27〕 多漠尔班(E.A.Demarcay,1852—1904) 法国化学家。他于一九○一年发现化学元素铕,曾为居里夫妇发现的元素镭提出光谱学的证明。

  〔28〕 色儿路多(Celluloid) 即赛璐珞,由硝酸纤维素和樟脑制成的一种易燃性塑料。

  〔29〕 密里格兰 Milligram的音译,即毫克。

  〔30〕 卢索夫(S.E.Rutherford,1871—1937) 通译卢瑟福,英国物理学家、化学家。原籍新西兰。他在研究原子结构和放射性现象方面有重要成就。

  〔31〕 辩那维(Pennires) 通译奔宁山脉,在英国北部。

  〔32〕 维廉可洛克(W.Crookes,1832—1919) 通译威廉·克鲁克斯。英国物理学家、化学家。他在研究真空管内放电现象方面有重要成就。

  〔33〕 密里 Millimeter的音译,即毫米。

  〔34〕 副放射线 即次级射线。

  〔35〕 热电柱 即温差电偶,一种探测和度量温度的器件。

  〔36〕 篷然测热器 即爆炸量热器,一种测量物体所释放或吸收热量的仪器,用以测定燃料的热值。

  〔37〕 加罗厘(Calorie) 通译卡路里,简称卡,热量单位。

  〔38〕克尔格司管(Crookestube)通译克鲁克斯管,即阴极射线管。恺多图线(Cathoderay),即阴极射线。

  〔39〕 波的 Volt的音译,即伏特,电压单位。

  〔40〕 生的 Centi的音译,百分之一的意思。

  〔41〕 最人涅伏 集中众人的智慧。




4、梦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北京《新青年》月刊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5、爱之神

  一个小娃子,展开翅子在空中,

  一手搭箭,一手张弓,

  不知怎么一下,一箭射着前胸。

  “小娃子先生,谢你胡乱栽培!

  但得告诉我:我应该爱谁?”

  娃子着慌,摇头说,“唉!

  你是还有心胸的人,竟也说这宗话。

  你应该爱谁,我怎么知道。

  总之我的箭是放过了!

  你要是爱谁,便没命的去爱他;

  你要是谁也不爱,也可以没命的去自己死掉。”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爱之神,古罗马神话中有爱神丘比特(Cupid),传说是一个身生双翅手持弓箭的美少年,他的金箭射到青年男女的心上,就会产生爱情。




6、桃花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气,满面涨作“杨妃红”〔2〕。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气红了面孔。

  我的话可并没得罪你,你怎的便涨红了面孔!

  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2〕 “杨妃红” 《开元天宝遗事·红汗》:“贵妃……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




7、他们的花园

  小娃子,卷螺发,

  银黄面庞上还有微红,——看他意思是正要活。

  走出破大门,望见邻家:

  他们大花园里,有许多好花。

  用尽小心机,得了一朵百合;又白又光明,像才下的雪。

  好生拿了回家,映着面庞,分外添出血色。

  苍蝇绕花飞鸣,乱在一屋子里——

  “偏爱这不干净花,是胡涂孩子!”

  忙看百合花,却已有几点蝇矢。

  看不得;舍不得。

  瞪眼望天空,他更无话可说。

  说不出话,想起邻家:

  他们大花园里,有许多好花。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8、人与时

  一人说,将来胜过现在。

  一人说,现在远不及从前。

  一人说,什么?

  时道,你们都侮辱我的现在。

  从前好的,自己回去。

  将来好的,跟我前去。

  这说什么的,

  我不和你说什么。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一号,署名唐俟。





9、渡河与引路

  玄同〔2〕兄:

  两日前看见《新青年》〔3〕五卷二号通信里面,兄有唐俟也不反对Esperanto〔4〕,以及可以一齐讨论的话;我于Esperan-to固不反对,但也不愿讨论:因为我的赞成Esperanto的理由,十分简单,还不能开口讨论。

  要问赞成的理由,便只是依我看来,人类将来总当有一种共同的言语;所以赞成五Esperanto。至于将来通用的是否Esperanto,却无从断定。大约或者便从Esperanto改良,更加圆满;或者别有一种更好的出现;都未可知。但现在既是只有这Esperanto,便只能先学这Esperanto。现在不过草创时代,正如未有汽船,便只好先坐独木小舟;倘使因为豫料将来当有汽船,便不造独木小舟,或不坐独木小舟,那便连汽船也不会发明,人类也不能渡水了。

  然问将来何以必有一种人类共通的言语,却不能拿出确凿证据。说将来必不能有的,也是如此。所以全无讨论的必要;只能各依自己所信的做去就是了。

  但我还有一个意见,以为学Esperanto是一件事,学Es-peranto的精神,又是一件事。——白话文学也是如此。——倘若思想照旧,便仍然换牌不换货:才从“四目仓圣”〔5〕面前爬起,又向“柴明华先师”〔6〕脚下跪倒;无非反对人类进步的时候,从前是说no,现在是说ne〔7〕;从前写作“咈哉”〔8〕,现在写作“不行”罢了。所以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讨论Esperanto,尚在其次;至于辨难驳诘,更可一笔勾消。

  《新青年》里的通信,现在颇觉发达。读者也都喜看。但据我个人意见,以为还可酌减:只须将诚恳切实的讨论,按期登载;其他不负责任的随口批评,没有常识的问难,至多只要答他一回,此后便不必多说,省出纸墨,移作别用。例如见鬼,求仙,打脸之类〔9〕,明明白白全是毫无常识的事情,《新青年》却还和他们反复辩论,对他们说“二五得一十”的道理,这功夫岂不可惜,这事业岂不可怜。

  我看《新青年》的内容,大略不外两类:一是觉得空气闭塞污浊,吸这空气的人,将要完结了;便不免皱一皱眉,说一声“唉”。希望同感的人,因此也都注意,开辟一条活路。假如有人说这脸色声音,没有妓女的眉眼一般好看,唱小调一般好听,那是极确的真话;我们不必和他分辩,说是皱眉叹气,更为好看。和他分辩,我们就错了。一是觉得历来所走的路,万分危险,而且将到尽头;于是凭着良心,切实寻觅,看见别一条平坦有希望的路,便大叫一声说,“这边走好。”希望同感的人,因此转身,脱了危险,容易进步。假如有人偏向别处走,再劝一番,固无不可;但若仍旧不信,便不必拚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因为拉得打架,不独于他无益,连自己和同感的人,也都耽搁了工夫。

  耶稣〔10〕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Nietzsche〔11〕说,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耶稣的话;但以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听他罢了。此后能够不翻,固然很好;倘若终于翻倒,然后再来切切实实的帮他抬。

  老兄,硬扶比抬更为费力,更难见效。翻后再抬,比将翻便扶,于他们更为有益。

  唐俟。十一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五日《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通信”栏,署名唐俟。《渡河与引路》是《新青年》发表本篇和钱玄同的复信时编者所加的标题。

  〔2〕玄同钱玄同(1887—1939),名夏,后改名玄同,浙江吴兴人,文字学家。早年留学日本,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五四”时期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是《新青年》编者之一。著有《文字学音篇》、《古韵二十八音读之假定》等。

  〔3〕《新青年》综合性月刊,“五四”时期倡导新文化运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创刊于上海,由陈独秀主编。第一卷名《青年杂志》,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一九一六年底编辑部迁至北京,从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钊等参加编辑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共出九卷,每卷六期。

  〔4〕Esperanto世界语,一八八七年波兰柴门霍甫所创造的一种国际辅助语。《新青年》自第二卷第三号(一九一六年十一月一日)起,曾陆续发表讨论世界语的通信,当时孙国璋、区声白、钱玄同等主张全力提倡,陶孟和等坚决反对,胡适主张停止讨论。因此,钱玄同在第五卷第二号(一九一八年八月十五日)“通信”栏里说:“刘半农、唐俟、周启明、沈尹默诸先生,我平日听他们的言论,对于Esperanto,都不反对,吾亦愿其腾出工夫来讨论Esperanto究竟是否可行”。

  〔5〕“四目仓圣”指仓颉。相传为黄帝的史官,汉字的创造者。《太平御览》卷三六六引《春秋孔演图》:“苍颉四目,是谓并明。”

  〔6〕“柴明华先师”指柴门霍甫(L.Zamanhof,1859—1917),波兰人,一八八七年创造世界语,著有《第一读本》、《世界语初基》等。

  〔7〕no英语;ne,世界语。都是“不”的意思。

  〔8〕“咈哉”意思是“不”。《尚书·尧典》:“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

  〔9〕见鬼,求仙指上海《灵学丛志》宣扬的“鬼亦有形可象,有影可照”等谬论和提倡扶乩求神等迷信活动。《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一九一八年五月)曾刊载陈大齐、陈独秀等的文章,予以驳斥。打脸,指传统戏曲演员勾画脸谱。《新青年》从第四卷第六期(一九一八年六月)起,连续刊载钱玄同、刘半农等与张厚载讨论旧戏脸谱等问题的通讯。

  〔10〕耶稣(JesusChrist,约前4—30)基督教的创始者,犹太族人。

  〔11〕Nietzsche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和超人哲学的鼓吹者。著有《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等。




10、“说不出”

  看客在戏台下喝倒采,食客在膳堂里发标〔2〕,伶人厨子,无嘴可开,只能怪自己没本领。但若看客开口一唱戏,食客动手一做菜,可就难说了。

  所以,我以为批评家最平稳的是不要兼做创作。假如提起一支屠城的笔,扫荡了文坛上一切野草,那自然是快意的。

  但扫荡之后,倘以为天下已没有诗,就动手来创作,便每不免做出这样的东西来:

  宇宙之广大呀,我说不出;

  父母之恩呀,我说不出;

  爱人的爱呀,我说不出。

  阿呀阿呀,我说不出!

  这样的诗,当然是好的,——倘就批评家的创作而言。太上老君的《道德》五千言,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3〕,其实也就是一个“说不出”,所以这三个字,也就替得五千言。

  呜呼,“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4〕“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5〕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期。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八日北京星星文学社《文学周刊》第十七号发表周灵均《删诗》一文,把胡适《尝试集》、郭沫若《女神》、康白情《草儿》、俞平伯《冬夜》、徐玉诺《将来的花园》、朱自清、叶绍钧《雪朝》、汪静之《蕙的风》、陆志韦《渡河》八部新诗,都用“不佳”、“不是诗”、“未成熟的作品”等语加以否定。后来他在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晨报副刊》发表《寄语母亲》一诗,其中多是“写不出”一类语句:“我想写几句话,寄给我的母亲,刚拿起笔儿却又放下了,写不出爱,写不出母亲的爱呵。”“母亲呵,母亲的爱的心呵,我拿起笔儿却又写不出了。”本篇就是讽刺这种倾向的。

  〔2〕 发标 江浙一些地方的方言,耍威风的意思。

  〔3〕 太上老君 即老聃,姓李名耳,春秋末期楚国人。道家学派创始者。东汉以来道教奉他为祖师,尊称太上老君。《道德》,即《道德经》,又称《老子》,相传为老聃所著。“道可道非常道”,见该书第一章。

  〔4〕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等语,见《孟子·离娄下》。

  〔5〕 “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 语见《孟子·滕文公下》。




11、记“杨树达”君的袭来

  今天早晨,其实时候是大约已经不早了。我还睡着,女工将我叫了醒来,说,“有一个师范大学的杨先生,杨树达,要来见你。”我虽然还不大清醒,但立刻知道是杨遇夫君〔2〕,他名树达,曾经因为邀我讲书的事,访过我一次的。我一面起来,一面对女工说:“略等一等,就请罢。”

  我起来看钟,是九点二十分。女工也就请客去了。不久,他就进来,但我一看很愕然,因为他并非我所熟识的杨树达君,他是一个方脸,淡赭色脸皮,大眼睛长眼梢,中等身材的二十多岁的学生风的青年。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爱国布(?)

  长衫,时式的大袖子。手上拿一顶很新的淡灰色中折帽,白的围带;还有一个采色铅笔的扁匣,但听那摇动的声音,里面最多不过是两三支很短的铅笔。

  “你是谁?”我诧异的问,疑心先前听错了。

  “我就是杨树达。”

  我想:原来是一个和教员的姓名完全相同的学生,但也许写法并不一样。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出来的?”

  “我不乐意上课!”

  我想:原来是一个孤行己意,随随便便的青年,怪不得他模样如此傲慢。

  “你们明天放假罢……”

  “没有,为什么?”

  “我这里可是有通知的,……”我一面说,一面想,他连自己学校里的纪念日都不知道了,可见是已经多天没有上课,或者也许不过是一个假借自由的美名的游荡者罢。

  “拿通知给我看。”

  “我团掉了。”我说。

  “拿团掉的我看。”

  “拿出去了。”

  “谁拿出去的?”

  我想:这奇怪,怎么态度如此无礼?然而他似乎是山东口音,那边的人多是率直的,况且年青的人思想简单……或者他知道我不拘这些礼节:这不足为奇。

  “你是我的学生么?”但我终于疑惑了。

  “哈哈哈,怎么不是。”

  “那么,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要钱呀,要钱!”

  我想:那么,他简直是游荡者,荡窘了,各处乱钻。

  “你要钱什么用?”我问。

  “穷呀。要吃饭不是总要钱吗?我没有饭吃了!”他手舞足蹈起来。

  “你怎么问我来要钱呢?”

  “因为你有钱呀。你教书,做文章,送来的钱多得很。”他说着,脸上做出凶相,手在身上乱摸。

  我想:这少年大约在报章上看了些什么上海的恐吓团的记事,竟模仿起来了,还是防着点罢。我就将我的坐位略略移动,豫备容易取得抵抗的武器。

  “钱是没有。”我决定的说。

  “说谎!哈哈哈,你钱多得很。”

  女工端进一杯茶来。

  “他不是很有钱么?”这少年便问他,指着我。

  女工很惶窘了,但终于很怕的回答:“没有。”

  “哈哈哈,你也说谎!”

  女工逃出去了。他换了一个坐位,指着茶的热气,说:

  “多么凉。”

  我想:这意思大概算是讥刺我,犹言不肯将钱助人,是凉血动物。

  “拿钱来!”他忽而发出大声,手脚也愈加舞蹈起来,“不给钱是不走的!”

  “没有钱。”我仍然照先的说。

  “没有钱?你怎么吃饭?我也要吃饭。哈哈哈哈。”

  “我有我吃饭的钱,没有给你的钱。你自己挣去。”

  “我的小说卖不出去。哈哈哈!”

  我想:他或者投了几回稿,没有登出,气昏了。然而为什么向我为难呢?大概是反对我的作风的。或者是有些神经病的罢。

  “你要做就做,要不做就不做,一做就登出,送许多钱,还说没有,哈哈哈哈。晨报〔3〕馆的钱已经送来了罢,哈哈哈。

  什么东西!周作人〔4〕,钱玄同;周树人就是鲁迅,做小说的,对不对?孙伏园〔5〕;马裕藻就是马幼渔〔6〕,对不对?陈通伯〔7〕,郁达夫〔8〕。什么东西!Tolstoi,Andreev〔9〕,张三,什么东西!

  哈哈哈,冯玉祥,吴佩孚〔10〕,哈哈哈。”

  “你是为了我不再向晨报馆投稿的事而来的么?”但我又即刻觉到我的推测有些不确了,因为我没有见过杨遇夫马幼渔在《晨报副镌》上做过文章,不至于拉在一起;况且我的译稿的稿费至今还没有着落,他该不至于来说反话的。

  “不给钱是不走的。什么东西,还要找!还要找陈通伯去。

  我就要找你的兄弟去,找周作人去,找你的哥哥去。”

  我想:他连我的兄弟哥哥都要找遍,大有恢复灭族法之意了,的确古人的凶心都遗传在现在的青年中。我同时又觉得这意思有些可笑,就自己微笑起来。

  “你不舒服罢?”他忽然问。

  “是的,有些不舒服,但是因为你骂得不中肯。”

  “我朝南。”他又忽而站起来,向后窗立着说。

  我想:这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忽而在我的床上躺下了。我拉开窗幔,使我的佳客的脸显得清楚些,以便格外看见他的笑貌。他果然有所动作了,是使他自己的眼角和嘴角都颤抖起来,以显示凶相和疯相,但每一抖都很费力,所以不到十抖,脸上也就平静了。

  我想:这近于疯人的神经性痉挛,然而颤动何以如此不调匀,牵连的范围又何以如此之大,并且很不自然呢?——一定,他是装出来的。

  我对于这杨树达君的纳罕和相当的尊重,忽然都消失了,接着就涌起要呕吐和沾了龌龊东西似的感情来。原来我先前的推测,都太近于理想的了。初见时我以为简率的口调,他的意思不过是装疯,以热茶为冷,以北为南的话,也不过是装疯。从他的言语举动综合起来,其本意无非是用了无赖和狂人的混合状态,先向我加以侮辱和恫吓,希图由此传到别个,使我和他所提出的人们都不敢再做辩论或别样的文章。而万一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则就用“神经病”这一个盾牌来减轻自己的责任。但当时不知怎样,我对于他装疯技术的拙劣,就是其拙至于使我在先觉不出他是疯人,后来渐渐觉到有些疯意,而又立刻露出破绽的事,尤其抱着特别的反感了。

  他躺着唱起歌来。但我于他已经毫不感到兴味,一面想,自己竟受了这样浅薄卑劣的欺骗了,一面却照了他的歌调吹着口笛,借此嘘出我心中的厌恶来。

  “哈哈哈!”他翘起一足,指着自己鞋尖大笑。那是玄色的深梁的布鞋,裤是西式的,全体是一个时髦的学生。

  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的鞋尖已破,但已经毫不感到什么兴味了。

  他忽而起来,走出房外去,两面一看,极灵敏地找着了厕所,小解了。我跟在他后面,也陪着他小解了。

  我们仍然回到房里。

  “吓!什么东西!……”他又要开始。

  我可是有些不耐烦了,但仍然恳切地对他说:

  “你可以停止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疯是装出来的。你此来也另外还藏着别的意思。如果是人,见人就可以明白的说,无须装怪相。还是说真话罢,否则,白费许多工夫,毫无用处的。”

  他貌如不听见,两手搂着裤裆,大约是扣扣子,眼睛却注视着壁上的一张水彩画。过了一会,就用第二个指头指着那画大笑:

  “哈哈哈!”

  这些单调的动作和照例的笑声,我本已早经觉得枯燥的了,而况是假装的,又如此拙劣,便愈加看得烦厌。他侧立在我的前面,我坐着,便用了曾被讥笑的破的鞋尖一触他的胫骨,说:

  “已经知道是假的了,还装甚么呢?还不如直说出你的本意来。”

  但他貌如不听见,徘徊之间,突然取了帽和铅笔匣,向外走去了。

  这一着棋是又出于我的意外的,因为我还希望他是一个可以理喻,能知惭愧的青年。他身体很强壮,相貌很端正。TolFstoi和Andreev的发音也还正。

  我追到风门前,拉住他的手,说道,“何必就走,还是自己说出本意来罢,我可以更明白些……”他却一手乱摇,终于闭了眼睛,拼两手向我一挡,手掌很平的正对着我:他大概是懂得一点国粹的拳术的。

  他又往外走。我一直送到大门口,仍然用前说去固留,而他推而且挣,终于挣出大门了。他在街上走得很傲然,而且从容地。

  这样子,杨树达君就远了。

  我回进来,才向女工问他进来时候的情形。

  “他说了名字之后,我问他要名片,他在衣袋里掏了一会,说道,‘阿,名片忘了,还是你去说一声罢。’笑嘻嘻,一点不像疯的。”女工说。

  我愈觉得要呕吐了。

  然而这手段却确乎使我受损了,——除了先前的侮辱和恫吓之外。我的女工从此就将门关起来,到晚上听得打门声,只大叫是谁,却不出去,总须我自己去开门。我写完这篇文字之间,就放下了四回笔。

  “你不舒服罢?”杨树达君曾经这样问过我。

  是的,我的确不舒服。我历来对于中国的情形,本来多已不舒服的了,但我还没有豫料到学界或文界对于他的敌手竟至于用了疯子来做武器,而这疯子又是假的,而装这假疯子的又是青年的学生。

  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语丝》周刊第二期。

  〔2〕 杨遇夫(1885—1956) 名树达,湖南长沙人,语言文字学家。曾留学日本,历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湖南大学教授。著有《高等国文法》、《词诠》等。按文中所说自称“杨树达”者本名杨鄂生。

  〔3〕 晨报 梁启超、汤化龙等组织的政治团体研究系的机关报。

  一九一六年八月创刊于北京,原名《晨钟报》,一九一八年十二月改名《晨报》,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它的副刊《晨报副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创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停刊。《晨报》在政治上拥护北洋政府,但它的副刊在进步力量推动下,一个时期内曾是赞助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刊物之一。鲁迅在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孙伏园任编辑时经常为它撰稿,孙伏园去职后即不再投稿。

  〔4〕 周作人(1885—1967) 字启明,浙江绍兴人,鲁迅的二弟。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期间堕落为汉奸。

  〔5〕 孙伏园(1894—1966) 原名福源,浙江绍兴人。北京大学毕业,新潮社和语丝社成员。先后任《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编辑。著有《伏园游记》、《鲁迅先生二三事》等。

  〔6〕 马裕藻(1878—1945) 字幼渔,浙江鄞县人。曾留学日本,当时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

  〔7〕 陈通伯(1896—1970) 名源,字通伯,笔名西滢,江苏无锡人。当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现代评论派的主要成员。

  〔8〕 郁达夫 参看本卷第155页注〔1〕。

  〔9〕 Tolstoi 托尔斯泰。Andreev,安德烈夫。

  〔10〕 冯玉祥(1882—1948) 字焕章,安徽巢县人,北洋直系将领,当时任国民军总司令。后来逐渐倾向进步。吴佩孚(1873—1939) 字子玉,山东蓬莱人,北洋直系军阀。




12、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正

  一

  今天有几位同学极诚实地告诉我,说十三日访我的那一位学生确是神经错乱的,十三日是发病的一天,此后就加重起来了。我相信这是真实情形,因为我对于神经患者的初发状态没有实见和注意研究过,所以很容易有看错的时候。

  现在我对于我那记事后半篇中神经过敏的推断这几段,应该注销。但以为那记事却还可以存在:这是意外地发露了人对人——至少是他对我和我对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当初,我确是不舒服,自己想,倘使他并非假装,我即不至于如此恶心。现在知道是真的了,却又觉得这牺牲实在太大,还不如假装的好。然而事实是事实,还有什么法子呢?

  我只能希望他从速回复健康。

  十一月二十一日。

  二

  伏园兄: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杨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2〕做的,真挚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觉得惨然,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他已经陷入这样的境地了,我还可以不赶紧来消除我那对于他的误解么?

  所以我想,我前天交出的那一点辩正,似乎不够了,很想就将这一篇在《语丝》第三期上给他发表。但纸面有限,如果排工有工夫,我极希望增刊两板(大约此文两板还未必容得下),也不必增价,其责任即由我负担。

  由我造出来的酸酒,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喝干。

  鲁迅。十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三期。第一节排在李遇安《读了〈记“杨树达”君的袭来〉》之前,第二节排在李文之后。

  〔2〕 指李遇安,河北人,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六年间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13、烽话五则

  父子们冲突着。但倘用神通将他们的年纪变成约略相同,便立刻可以像一对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伶俐人叹“人心不古”时,大抵是他的巧计失败了;但老太爷叹“人心不古”时,则无非因为受了儿子或姨太太的气。

  电报曰:天祸中国〔2〕。天曰:委实冤枉!

  精神文明人作飞机论曰:较之灵魂之自在游行,一钱不值矣。写完,遂率家眷移入东交民巷使馆界〔3〕。

  倘诗人睡在烽火旁边,听得烘烘地响时,则烽火就是听觉。但此说近于味觉,因为太无味。然而无为即无不为〔4〕,则无味自然就是至味了。对不对?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语丝》周刊第二期。烽即烽火。本文写于第二次直奉战争的时候,所以题为“烽话”。

  〔2〕 天祸中国 北洋军阀时期,军阀官僚在通电中常用的辞句。

  如一九一七年七月五日段祺瑞电文:“天祸中国,变乱相寻”。又十六日冯国璋电文:“天祸中国,变起京师”。

  〔3〕 东交民巷使馆界 一九○○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次年强迫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其中规定,将北京东交民巷东起崇文门、西至棋盘街一带划为使馆界,界内由各国驻兵管理。这里往往也是官僚政客“避难”的地方。

  〔4〕 无为即无不为 语出《老子》第三十七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14、“音乐”?

  夜里睡不着,又计画着明天吃辣子鸡,又怕和前回吃过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样,愈加睡不着了。坐起来点灯看《语丝》,不幸就看见了徐志摩先生的神秘谈〔2〕,——不,“都是音乐”,是听到了音乐先生的音乐:“……我不仅会听有音的乐,我也会听无音的乐(其实也有音就是你听不见),我直认我是一个甘脆的Mys-tic〔3〕。我深信……”

  此后还有什么什么“都是音乐”云云,云云云云〔4〕。总之:“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

  我这时立即疑心自己皮粗,用左手一摸右胳膊,的确并不滑;再一摸耳轮,却摸不出笨也与否。然而皮是粗定了:不幸而“拊不留手”的竟不是我的皮,还能听到什么庄周先生所指教的天籁地籁和人籁〔5〕。但是,我的心还不死,再听罢,仍然没有,——阿,仿佛有了,像是电影广告的军乐。呸!错了。这是“绝妙的音乐”么?再听罢,没……唔,音乐,似乎有了:

  “……慈悲而残忍的金苍蝇,展开馥郁的安琪儿的黄翅,,颉利,弥缚谛弥谛,从荆芥萝卜玎琤oe洋的彤海里起来。Br-rrrtatatatahital无终始的金刚石天堂的娇袅鬼茱萸,蘸着半分之一的北斗的蓝血,将翠绿的忏悔写在腐烂的鹦哥伯伯的狗肺上!你不懂么?

  咄!吁,我将死矣!婀娜涟漪的天狼的香而秽恶的光明的利镞,射中了塌鼻阿牛的妖艳光滑蓬松而冰冷的秃头,一匹黯黮欢愉的瘦螳螂飞去了。哈,我不死矣!无终……”〔6〕

  危险,我又疑心我发热了,发昏了,立刻自省,即知道又不然。这不过是一面想吃辣子鸡,一面自己胡说八道;如果是发热发昏而听到的音乐,一定还要神妙些。并且其实连电影广告的军乐也没有听到,倘说是幻觉,大概也不过自欺之谈,还要给粗皮来粉饰的妄想。我不幸终于难免成为一个苦韧的非Mystic了,怨谁呢。只能恭颂志摩先生的福气大,能听到这许多“绝妙的音乐”而已。但倘有不知道自怨自艾的人,想将这位先生“送进疯人院”去,我可要拚命反对,尽力呼冤的,——虽然将音乐送进音乐里去,从甘脆的Mystic看来,并不算什么一回事。

  然而音乐又何等好听呵,音乐呀!再来听一听罢,可惜而且可恨,在檐下已有麻雀儿叫起来了。

  咦,玲珑零星邦滂砰珉的小雀儿呵,你总依然是不管甚么地方都飞到,而且照例来唧唧啾啾地叫,轻飘飘地跳么?然而这也是音乐呀,只能怨自己的皮粗。

  只要一叫而人们大抵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在那里!?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五期。

  〔2〕徐志摩的神秘谈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三期刊登了徐志摩译的法国波德莱尔《恶之华》诗集中《死尸》一诗,诗前有徐志摩的长篇议论,宣扬“诗的真妙处不在他的字义里,却在他的不可捉摸的音节里;他刺戟着也不是你的皮肤(那本来就太粗太厚!)却是你自己一样不可捉摸的魂灵”等神秘主义的文艺论。

  〔3〕Mystic英语:神秘主义者。

  〔4〕“都是音乐”徐志摩在译诗前的议论中说:“我深信宇宙的底质,人生的底质,一切有形的事物与无形的思想的底质——只是音乐,绝妙的音乐。天上的星,水里泅的乳白鸭,树林里冒的烟,朋友的信,战场上的炮,坟堆里的鬼,巷口那只石子,我昨夜的梦,……无一不是音乐。你就把我送进疯人院去,我还是咬定牙龈认账的。是的,都是音乐——庄周说的天籁地籁人籁;全是的。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别怨我。”

  〔5〕庄周(约前369—286)战国宋国人,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天籁地籁和人籁,见《庄子·齐物论》:“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6〕“慈悲而残忍的金苍蝇”一段话,是鲁迅为讽刺徐志摩的神秘主义论调和译诗而编造的。




15、我来说“持中”的真相

  风闻有我的老同学玄同〔2〕其人者,往往背地里褒贬我,褒固无妨,而又有贬,则岂不可气呢?今天寻出漏洞,虽然与我无干,但也就来回敬一箭罢:报仇雪恨,《春秋》之义〔3〕也。

  他在《语丝》第二期上说,有某人挖苦叶名琛的对联“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大概可以作为中国人“持中”的真相之说明。〔4〕我以为这是不对的。

  夫近乎“持中”的态度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无主意,不盲从,不附势,或者别有独特的见解;但境遇是很危险的,所以叶名琛终至于败亡,虽然他不过是无主意。后者则是“骑墙”,或是极巧妙的“随风倒”了,然而在中国最得法,所以中国人的“持中”大概是这个。倘改篡了旧对联来说明,就该是:

  “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

  于是玄同即应据精神文明法律第九万三千八百九十四条,治以“误解真相,惑世诬民”之罪了。但因为文中用有“大概”二字,可以酌给末减〔5〕:这两个字是我也很喜欢用的。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语丝》周刊第五期。

  〔2〕 玄同 钱玄同。一九○八年,他在日本东京和鲁迅一同听过章太炎讲授《说文解字》。

  〔3〕 《春秋》之义 《春秋》中有不少地方赞美报仇雪恨,如《春秋·公羊传》庄公四年称:“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又定公四年:“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

  〔4〕 叶名琛(1807—1859) 字昆臣,湖北汉阳人,清朝大臣。

  一八五二年(咸丰二年)任两广总督。一八五七年英法联军侵略广州时,他不作战争准备,在家设长春仙馆,供奉所谓吕洞宾和李太白二仙的牌位,扶乩以占吉凶。广州失陷后被俘,送往香港,后又转囚印度加尔各答镇海楼,一八五九年病死。当时人们讽刺他的对联全文是:

  “不战不和不守,相臣度量,疆臣抱负;不死不降不走,古之所无,今之罕有。”钱玄同在《语丝》周刊第二期(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发表的《随感录·“持中”底真相之说明》中,引用了这副对联,说:“我觉得这大概可以作为‘持中’底真相之说明了。”

  〔5〕 末减 减轻罪罚的意思。《左传》昭公十四年:“三数叔鱼之恶,不为末减。”晋代杜预注:“末,薄也;减;轻也。”




16、咬嚼之余

  我的一篇《咬文嚼字》的“滥调”,又引起小麻烦来了,再说几句罢。

  我那篇的开首说:“以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

  第一回通信的某先生〔2〕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句,所以多是枝叶之谈,况且他大骂一通之后,即已声明不管,所以现在也不在话下。

  第二回的潜源先生的通信是看见那一句的了,但意见和我不同,以为都非不能“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各人的意见,当然会各式各样的。

  他说女名之所以要用“轻靓艳丽”字眼者,(一)因为“总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别”。但我却以为这“常想”就是束缚。小说看下去就知道,戏曲是开首有说明的。(二)因为便当,譬如托尔斯泰有一个女儿叫作ElizabethTolstoi〔3〕,全译出来太麻烦,用“妥S禒丝苔”就明白简单得多。但假如托尔斯泰还有两个女儿,叫做 MaryTolstoietHildaTolstoi〔4〕,即又须别想八个“轻靓艳丽”字样,反而麻烦得多了。

  他说Go可译郭,Wi可译王,Ho可译何,何必故意译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5〕为什么不能有伟力?但我却以为译“郭”“王”“何”才是“故意”,其游魂是《百家姓》;我之所以诧异《百家姓》的伟力者,意思即见前文的第一句中。但来信又反问了,则又答之曰:意思即见前文第一句中。

  再说一遍罢,我那篇的开首说:“以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所以将翻译当作一种工具,或者图便利,爱折中的先生们是本来不在所讽的范围之内的。两位的通信似乎于这一点都没有看清楚。

  末了,我对于潜源先生的“末了”的话,还得辩正几句。

  (一)我自己觉得我和三苏〔6〕中之任何一苏,都绝不相类,也不愿意比附任何古人,或者“故意”凌驾他们。倘以某古人相拟,我也明知是好意,但总是满身不舒服,和见人使 Gorky姓高相同。(二)其实《呐喊》并不风行,其所以略略流行于新人物间者,因为其中的讽刺在表面上似乎大抵针对旧社会的缘故,但使老先生们一看,恐怕他们也要以为“吹敲”“苛责”,深恶而痛绝之的。(三)我并不觉得我有“名”,即使有之,也毫不想因此而作文更加郑重,来维持已有的名,以及别人的信仰。纵使别人以为无聊的东西,只要自己以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碍,便总要发表曝露出来,使厌恶滥调的读者看看,可以从速改正误解,不相信我。因为我觉得我若专讲宇宙人生的大话,专刺旧社会给新青年看,希图在若干人们中保存那由误解而来的“信仰”,倒是“欺读者”,而于我是苦痛的。

  一位先生当面,一位通信,问我《现代评论》〔7〕里面的一篇《鲁迅先生》〔8〕,为什么没有了。我一查,果然,只剩了前面的《苦恼》和后面的《破落户》,而本在其间的《鲁迅先生》确乎没有了。怕还有同样的误解者,我在此顺便声明一句:我一点不知道为什么。

  假如我说要做一本《妥S禒丝苔传》,而暂不出版,人便去质问托尔斯泰的太太或女儿?我以为这办法实在不很对,因为她们是不会知道我所玩的是什么把戏的。

  一月二十日。

  备考:“无聊的通信”

  伏园先生:

  自从先生出了征求“青年爱读书十部”的广告之后,《京报副刊》上就登了关于这类的许多无聊的通信;如“年青妇女是否可算‘青年’”之类。这样无聊的文字,这样简单的脑筋,有登载的价值么?除此,还有前天的副刊上载有鲁迅先生的《咬文嚼字》一文,亦是最无聊的一种,亦无登载的必要!《京报副刊》的篇幅是有限的,请先生宝贵它吧,多登些有价值的文字吧!兹寄上一张征求的表请收下。

  十三,仲潜。

  凡记者收到外间的来信,看完以后认为还有再给别人看看的必要,于是在本刊上发表了。例如廖仲潜先生这封信,我也认为有公开的价值,虽然或者有人(也许连廖先生自己)要把它认为“无聊的通信”。我发表“青年二字是否连妇女也包括在内?”的李君通信,是恐怕读者当中还有像李君一般怀疑的,看了我的答案可以连带的明白了。关于这层我没有什么其他的答辩。至于鲁迅先生的《咬文嚼字》,在记者个人的意见,是认为极重要极有意义的文字的,所以特用了二号字的标题,四号字的署名,希望读者特别注意。因为鲁迅先生所攻击的两点,在记者也以为是晚近翻译界堕落的征兆,不可不力求改革的。中国从翻译印度文字以来,似乎数千年中还没有人想过这样的怪思想,以为女人的名字应该用美丽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者应该用《百家姓》中的字,的确是近十年来的人发明的(这种办法在严几道时代还未通行),而近十年来的翻译文字的错误百出也可以算得震铄前古的了。至于这两点为什么要攻击,只要一看鲁迅先生的讽刺文字就会明白。他以中国“周家的小姐不另姓绸”去映衬有许多人用“玛丽亚”,“婀娜”,“娜拉”这些美丽字眼译外国女人名字之不当,以“吾家rky”一语去讥讽有许多人将无论那一国的人名硬用《百家姓》中的字作第一音之可笑,只这两句话给我们的趣味已经够深长够浓厚了,而廖先生还说它是“最无聊”的文字么?最后我很感谢廖先生热心的给我指导,还很希望其他读者如对于副刊有什么意见时不吝赐教。

  伏园敬复。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京报副刊》。

  关于《咬文嚼字》

  伏园先生:

  我那封短信,原系私人的通信,应无发表的必要;不过先生认为有公开的价值,就把它发表了。但因此那封信又变为无聊的通信了,岂但无聊而已哉,且恐要惹起许多无聊的是非来,这个挑拨是非之责,应该归记者去担负吧!所以如果没有彼方的答辩则已;如有,我可不理了。至于《咬文嚼字》一文,先生认为原意中攻击的两点是极重要且极有意义的,我不无怀疑之点:A,先生照咬文嚼字的翻译看起来,以为是晚近翻译界堕落的征兆。为什么是堕落?我不明白。你以为女人的名字应该用美丽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音应该用《百家姓》中的字,是近来新发明的,因名之曰怪思想么?但我要问先生认它为“堕落”的,究竟是不是“怪思想”?我以为用美丽的字眼翻译女性的名字是翻译者完全的自由与高兴,·无·关·紧·要·的;虽是新发明,却不是堕落的征兆,更不是怪思想!B,外国人的名是在前,姓是在后。“高尔基”三个音连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是姓“高”;不过便于中国人的习惯及记忆起见,把第一音译成一个相似的中国姓,或略称某氏以免重复的累赘底困难。如果照中国人的姓名而认他姓高,则尔基就变成他的名字了?岂不是笑话吗!又如,Wilde可译为王尔德,可译魏尔德,又可译为樊尔德,然则他一人姓了王又姓魏又姓樊,此理可说的通吗?可见所谓“吾家rky”者,我想,是鲁迅先生新发明的吧!不然,就是说“吾家rky”的人,根本不知“高尔基”三音连合的字是他原来的姓!因同了一个“高”字,就贸贸然称起吾家还加上rky来,这的确是新杜撰的滑稽话!却于事实上并无滑稽的毫末,只惹得人说他·无·意·思而已,说他是·门·外·汉而已,说他是·无·聊而已!先生所谓够深长够浓厚极重要极有意义的所在,究竟何所而在?虽然,记者有记者个人的意见,有记者要它发表不发表的权力,所以二号字的标题与四号字的署名,就刊出来了。最后我很感谢先生上次的盛意并希望先生个人认为很有意思的文字多登载几篇。还有一句话:将来如有他方面的各种的笔墨官司打来,恕我不再来答辩了,不再来凑无聊的热闹了。

  此颂

  撰安!

  十六,弟仲潜敬复。

  “高尔基三个音连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姓高,”廖先生这句话比鲁迅先生的文字更有精采。

  可惜这句话不能天天派一个人对读者念着,也不能叫翻译的人在篇篇文章的原著者下注着“高尔基不姓高,王尔德不姓王,白利欧不姓白……”廖先生这篇通信登过之后不几天,廖先生这句名言必又被人忘诸脑后了。所以,鲁迅先生的讽刺还是重要,如果翻译界的人被鲁迅先生的“吾家尔基”一语刺得难过起来,竟毅然避去《百家姓》中之字而以声音较近之字代替了(如哥尔基,淮尔德,勃利欧……),那末阅者一望而知“三个音连成的字是姓,第一音不是他的姓,”不必有烦廖先生的耳提面命了。不过这样改善以后,其实还是不妥当,所以用方块儿字译外国人名的办法,其寿命恐怕至多也不过还有五年,进一步是以注音字母译(钱玄同先生等已经实行了,昨天记者遇见钱先生,他就说即使第一音为《百家姓》中的字之办法改良以后,也还是不妥),再进一步是不译,在欧美许多书籍的原名已经不择了,主张不译人名即使在今日的中国恐怕也不算过激罢。

  伏园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京报副刊》。

  《咬文嚼字》是“滥调”

  伏园先生:

  鲁迅先生《咬文嚼字》一篇,在我看来,实在毫无意义。仲潜先生称它为“最无聊”之作,极为得体。不料先生在仲潜先生信后的附注,对于这“最无聊”三字大为骇异,并且说鲁迅先生所举的两种,为翻译界堕落的现象,这真使我大为骇异了。

  我们对于一个作家或小说戏剧上的人名,总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别(想知道性别,并非主张男女不平等)。

  在中国的文字上,我们在姓底下有“小姐”“太太”或“夫人”,若把姓名全写出来,则中国女子的名字,大多有“芳”“兰”“秀”等等“轻靓艳丽”的字眼。周家的姑娘可以称之为周小姐,陈家的太太可以称之为陈太太,或者称为周菊芳陈兰秀亦可。从这些字样中,我们知道这个人物是女性。在外国文字中可就不同了。外国人的姓名有好些Syllables〔9〕是极多的,用中文把姓名全译出来非十数字不可,这是何等惹人讨厌的事。年来国内人对于翻译作品之所以比较创造作品冷淡,就是因为翻译人名过长的缘故(翻译作品之辞句不顺口,自然亦是原因中之一)。假如托尔斯泰有一个女叫做Elizabeth Tolstoi,我们全译出来,成为“托尔斯泰伊丽沙白”八字,何等麻烦。又如有一个女子叫做 Mary Hilda Stuwart,我们全译出来,便成为“玛丽海尔黛司徒渥得”也很讨厌。但是我们又不能把这些名字称为托尔斯泰小姐或司徒渥得夫人,因为这种六个字的称呼,比起我们看惯了周小姐陈太太三字的称呼多了一半,也不方便。没法,只得把名字删去,“小姐”,“太太”也省略,而用“妥S禒丝苔”译 Elizabet Tols-toi,用“丝图娃德”译 Mary Hilda Stuwart,这诚是不得已之举。

  至于说为适合中国人的胃口,故意把原名删去,有失原意的,那末,我看根本外国人的名字,便不必译,直照原文写出来好。因为中国人能看看不惯的译文,多少总懂得点洋文的。鲁迅先生此举诚未免过于吹毛求疵?

  至于用中国姓译外国姓,我看也未尝不可以。假如Gogol的Go可以译做郭,Wilde的Wi可以译做王,Holz的Ho可以译做何,我们又何必把它们故意译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为什么不能有伟力?

  诚然,国内的翻译界太糟了,太不令人满意了!翻译界堕落的现象正多,却不是这两种。伏园先生把它用二号字标题,四号字标名,也算多事,气力要卖到大地方去,却不可做这种吹敲的勾当。

  末了,我还要说几句:鲁迅先生是我所佩服的。讥刺的言辞,尖锐的笔锋,精细的观察,诚可引人无限的仰慕。《呐喊》出后,虽不曾名噪天下,也名噪国中了。

  他的令弟启明先生,亦为我崇拜之一人。读书之多,令人惊叹。《自己的园地》为国内文艺界一朵奇花。我尝有现代三周(还有一个周建人先生),驾乎从前三苏之慨。

  不过名人名声越高,作品也越要郑重。若故意纵事吹敲或失之苛责,不免带有失却人信仰的危险。而记者先生把名人的“滥调”来充篇幅,又不免带有欺读者之嫌。冒犯,恕罪!顺祝健康。

  潜·源。

  一月十七日于唐山大学。

  的先生看了不以为然,我猜想青年中这种意见或者还多,那么这篇文章不是“滥调”可知了,你也会说,我也会说,我说了你也同意,你说了他也说这不消说:那是滥调。鲁迅先生那两项主张,在簇新头脑的青年界中尚且如此通不过去,名为滥调,是冤枉了,名为最无聊,那更冤枉了。记者对于这项问题,是加入讨论的一人,自知态度一定不能公平,所以对于“潜”字辈的先生们的主张,虽然万分不以为然,也只得暂且从缓答辩。好在超于我们的争论点以上,还有两项更高一层的钱玄同先生的主张,站在他的地位看我们这种争论也许是无谓已极,无论谁家胜了也只赢得“不妥”二字的考语罢了。

  伏园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日《京报副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北京《京报副刊》。

  〔2〕 指廖仲潜。

  〔3〕 Elizabeth Tolstoi 英语,可译为伊丽莎白·托尔斯泰。

  〔4〕 Mary Tolstoi et Hilda Tolstoi 法语,可译为玛丽·托尔斯泰和希尔达·托尔斯泰。

  〔5〕 《百家姓》 旧时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宋初人编,系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以便诵读。

  〔6〕 三苏 宋代文学家苏洵及其子苏轼、苏辙的并称。

  〔7〕 《现代评论》 综合性周刊,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创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七月移至上海,一九二八年底出至第八卷第二○九期停刊。主要撰稿人有胡适、王世杰、陈西滢、徐志摩等。他们原依附北洋军阀政府,后投靠国民党政权。

  〔8〕 《鲁迅先生》 张定璜作。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六日《京报副刊》上刊登的《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六期的预告目录中,该文排在《苦恼》和《破落户》两篇之间。但出版时并无此文。按此文后来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七、八两期。《苦恼》,胡适所译的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破落户》,炳文作的杂文。

  〔9〕 Syllables 英语:音节。




17、咬嚼未始“乏味”

  对于四日副刊上潜源先生的话再答几句:

  一、原文云:想知道性别并非主张男女不平等。答曰:是的。但特别加上小巧的人工,于无须区别的也多加区别者,又作别论。从前独将女人缠足穿耳,也可以说不过是区别;现在禁止女人剪发,也不过是区别,偏要逼她头上多加些“丝苔”而已。

  二、原文云:却于她字没有讽过。答曰:那是译She〔2〕的,并非无风作浪。即不然,我也并无遍讽一切的责任,也不觉得有要讽草头丝旁,必须从讽她字开头的道理。

  三、原文云:“常想”真是“传统思想的束缚”么?答曰:是的,因为“性意识”强。这是严分男女的国度里必有的现象,一时颇不容易脱体的,所以正是传统思想的束缚。

  四、原文云:我可以反问:假如托尔斯泰有两兄弟,我们不要另想几个“非轻靓艳丽”的字眼么?答曰:断然不必。我是主张连男女的姓也不要妄加分别的,这回的辩难一半就为此。怎么忽然又忘了?

  五、原文云:赞成用郭译Go……习见故也。答曰:“习见”和“是”毫无关系。中国最习见的姓是“张王李赵”。《百家姓》的第一句是“赵钱孙李”,“潜”字却似乎颇不习见,但谁能说“钱”是而“潜”非呢?

  六、原文云:我比起三苏,是因为“三”字凑巧,不愿意,“不舒服”,马上可以去掉。答曰:很感谢。我其实还有一个兄弟〔3〕,早死了。否则也要防因为“四”字“凑巧”,比起“四凶”〔4〕,更加使人着急。

  备考:咬嚼之乏味潜源

  文无意义,其时并不想说什么。后来伏园先生在仲潜先生信后的附注中,把这篇文字大为声张,说鲁迅先生所举的两点是翻译界堕落的现象,所以用二号字标题,四号字标名;并反对在我以为“极为得体”的仲潜先生的“最无聊”三字的短评。因此,我才写信给伏园先生。

  在给伏园先生的信中,我说过:“气力要卖到大地方去,却不可从事吹敲,”“记者先生用二号字标题,四号字标名,也是多事,”几句话。我的意思是:鲁迅先生所举的两点是翻译界极小极小的事,用不着去声张做势;翻译界可论的大事正多着呢,何不到那去卖气力?(鲁迅先生或者不承认自己声张,然伏园先生却为之声张了。)就是这两点极小极小的事,我也不能迷信“名人说话不会错的”而表示赞同,所以后面对于这两点加以些微非议。

  在未入正文之先,我要说几句关于“滥调”的话。

  实在,我的“滥调”的解释与普通一般的解释有点不同。在“滥调”二字旁,我加了“ ”,表示它的意义是全属于字面的(literal)。即是指“无意义的论调”或直指“无聊的论调”亦可。伏园先生与江震亚先生对于“滥调”二字似乎都有误解,故顺便提及。

  现在且把我对于鲁迅先生《咬嚼之余》一篇的意见说说。

  先说第一点吧:鲁迅先生在《咬嚼之余》说,“我那篇开首说:‘以摆脱传统思想之束缚……’……两位的通信似乎于这一点都没有看清楚。”于是我又把《咬文嚼字》再看一遍。的确,我看清楚了。那篇开首明明写着“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主张男女平等的男人,却……”,那面的意思即是:主张男女平等的男人,即已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了,我在前次通信曾说过,“加些草头,女旁,丝旁”,“来译外国女人的姓氏”,是因为我们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别,然而知道性别并非主张男女不平等。

  (鲁迅先生对于此点没有非议。)那末,结论是,用“轻靓艳丽”的字眼译外国女人名,既非主张男女不平等,则其不受传统思想的束缚可知。糟就糟在我不该在“想”字上面加个“常”字,于是鲁迅先生说,“‘常想’就是束缚。”“常想”真是“束缚”吗?是“传统思想的束缚”吗?

  口吻太“幽默”了,我不懂。“小说看下去就知道,戏曲是开首有说明的。”作家的姓名呢?还有,假如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数年前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们特为“创”出一个“她”字来代表女人,比“想”出“轻靓艳丽”的字眼来译女人的姓氏,不更为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更麻烦吗?然而鲁迅先生对于用“她”字却没有讽过。至于说托尔斯泰有两个女儿,又须别想八个“轻靓艳丽”的字眼,麻烦得多,我认此点并不在我们所谈之列。我们所谈的是“两性间”的分别,而非“同性间”。而且,同样我可以反问:假如托尔斯泰有两兄弟,我们不要另想几个“非轻靓艳丽”的字眼吗?

  关于第二点,我仍觉得把Gogol的Go译做郭,把Wilde的 Wi译做王,……既不曾没有“介绍世界文学”,自然已“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鲁迅说“故意”译做“郭”“王”是受传统思想的束缚,游魂是《百家姓》,也未见得。我少时简直没有读过《百家姓》,我却赞成用“郭”译Gogol的Go,用“王”译 Wilde的Wi,为什么?“习见”故也。

  他又说:“将翻译当作一种工具,或者图便利,爱折中的先生们是本来不在所讽的范围之内的。”对于这里我自然没有话可说。但是反面“以摆脱传统思想束缚的,而借翻译以主张男女平等,介绍世界文学”的先生们,用“轻靓艳丽”的字眼译外国女人名,用郭译Go,用王译 Wi,我也承认是对的,而“讽”为“吹敲”,为“无聊”,理由上述。

  正话说完了。鲁迅先生“末了”的话太客气了。

  (一)我比起三苏,是因为“三”字凑巧,不愿意,“不舒服”,马上可以去掉。(二)《呐喊》风行得很;讽刺旧社会是对的,“故意”讽刺已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的人们是不对。(三)鲁迅先生名是有的:《现代评论》有《鲁迅先生》,以前的《晨报附刊》对于“鲁迅”这个名字,还经过许多滑稽的考据呢!

  最后我要说几句好玩的话。伏园先生在我信后的附注中,指我为簇新青年,这自然挖苦的成分多,真诚的成分少。假如我真是“簇新”,我要说用“她”字来代表女性,是中国新文学界最堕落的现象,而加以“讽刺”呢。

  因为非是不足以表现“主张男女平等”,非是不足以表现“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

  二,一,一九二五,唐大。

  一九二五年二月四日《京报副刊》。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二月十日《京报副刊》。

  〔2〕 She 英语:她。

  〔3〕 指鲁迅的四弟周椿寿(1893—1898)。

  〔4〕 “四凶” 传说是尧舜时代著名的坏人。《左传》文公十八年:“流四凶族:浑敦、穷奇、蓜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螭魅。”




18、杂语

  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

  两大古文明国的艺术家握手〔2〕了,因为可图两国的文明的沟通。沟通是也许要沟通的,可惜“诗哲”〔3〕又到意大利去了。

  “文士”和老名士战斗,因为……,——我不知道要怎样。

  但先前只许“之乎者也”的名公捧角,现在却也准ABCD的“文士”入场了。这时戏子便化为艺术家,对他们点点头。

  新的批评家要站出来么?您最好少说话,少作文,不得已时,也要做得短。但总须弄几个人交口说您是批评家。那么,您的少说话就是高深,您的少作文就是名贵,永远不会失败了。

  新的创作家要站出来么?您最好是在发表过一篇作品之后,另造一个名字,写点文章去恭维:倘有人攻击了,就去辩护。而且这名字要造得艳丽一些,使人们容易疑心是女性〔4〕。倘若真能有这样的一个,就更佳;倘若这一个又是爱人,就更更佳。“爱人呀!”这三个字就多么旖旎而饶于诗趣呢?正不必再有第四字,才可望得到奋斗的成功。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北京《莽原》周刊第一期。

  〔2〕 两大古文明国的艺术家握手 指一九二四年印度诗人泰戈尔来华时与我国京剧艺术家梅兰芳的握手。参看《坟·论照相之类》第三节。

  〔3〕 “诗哲” 指泰戈尔。当时报纸报导中称他为“印度诗哲”。

  〔4〕 化名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辩护的事,当时曾多有发生。如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几全系抄袭日本菊池宽所著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替他辩护。不久,又有人揭发欧阳兰抄袭郭沫若译的雪莱诗,“琴心”和另一“雪纹女士”又连写几篇文字替他分辩。事实上,“琴心”和“雪纹女士”的文字,都是欧阳兰自己作的。又一九二五年二月十八日《京报副刊》发表署名“芳子”的《廖仲潜先生的“春心的美伴”》一文,恭维廖的作品“是‘真’是‘美’是‘诗’的小说”,鲁迅在《两地书·一五》中说:“我现在疑心‘芳子’就是廖仲潜,实无其人,和‘琴心’一样的”。




19、编完写起

  近几天收到两篇文章〔2〕,是答陈百年先生的《一夫多妻的新护符》〔3〕的,据说,《现代评论》不给登他们的答辩,又无处可投,所以寄到我这里来了,请为介绍到可登的地方去。诚然,《妇女杂志》〔4〕上再不见这一类文章了,想起来毛骨悚然,悚然于阶级很不同的两类人,在中国竟会联成一气。但我能向那里介绍呢,饭碗是谁都有些保重的。况且,看《现代评论》的豫告,已经登在二十二期上了,我便决意将这两篇没收。

  但待到看见印成的《现代评论》的时候,我却又决计将它登出来,因为比那挂在那边的尾巴上的一点〔5〕详得多,但是委屈得很,只能在这无聊的《莽原》〔6〕上。我于他们三位都是熟识之至,又毫没有研究过什么性伦理性心理之类,所以不敢来说外行话。可是我总以为章周两先生在中国将这些议论发得太早,——虽然外国已经说旧了,但外国是外国。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满口“流弊流弊”〔7〕,是论利害,不像论是非,莫明其妙。

  但陈先生文章的末段,读来却痛快——

  “……至于法律和道德相比,道德不妨比法律严些,

  法律所不禁止的,道德尽可加以禁止。例如拍马吹牛,似乎不是法律所禁止的……然则我们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许拍马屁,认为无损人格么?”

  这我敢回答:是不能容许的。然而接着又起了一个类似的问题:例如女人被强奸,在法律上似乎不至于处死刑,然则我们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许被强奸,认为无须自杀么?

  章先生的驳文〔8〕似乎激昂些,因为他觉得陈先生的文章发表以后,攻击者便源源而来,就疑心到“教授”的头衔上去。那么,继起者就有“拍马屁”的嫌疑了,我想未必。但教授和学者的话比起一个小编辑来容易得社会信任,却也许是实情,因此从论敌看来,这些名称也就有了流弊了,真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

  十一日。

  案语:

  已经收在《华盖集》里了,题为《导师》和《长城》。独独这一段没有收进去,大约是因为那时以为只关于几个人的事情,并无多谈的必要的缘故。

  然而在当时,却也并非小事情。《现代评论》是学者们的喉舌,经它一喝,章锡琛先生的确不久就失去《妇女杂志》的编辑的椅子,终于从商务印书馆走出,——但积久却做了开明书店的老板,反而获得予夺别人的椅子的威权,听说现在还在编辑所的大门口也站起了巡警,陈百年先生是经理考试去了。这真教人不胜今昔之感。

  就这文章的表面看来,陈先生是意在防“弊”,欲以道德济法律之穷,这就是儒家和法家的不同之点。但我并不是说:陈先生是儒家,章周两先生是法家,——中国现在,家数又并没有这么清清楚楚。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晨,补记。

  〔1〕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莽原》周刊第四期。发表时共有四段,总题《编完写起》。后来作者将第一、二两段合为一篇,改题《导师》,末段改题为《长城》,编入《华盖集》,本篇是其中的第三段。

  关于新性道德问题的论争,鲁迅还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一日写了《编者附白》,现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

  〔2〕 指周建人的《答〈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和章锡琛的《驳陈百年教授〈一夫多妻的新护符〉》。

  〔3〕 陈百年 名大齐,字百年,浙江海盐人。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后任国民党政府考试院秘书长等职。《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发表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四期,是反对《妇女杂志》“新性道德号”(一九二五年一月)中周建人的《性道德之科学的标准》和章锡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两篇文章中关于性道德解放的主张的。

  〔4〕 《妇女杂志》 月刊,一九一五年一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十七卷第十二期停刊,商务印书馆出版。初由王莼农主编,自一九二一年第七卷第一期起由章锡琛主编。一九二五年该刊出版“新性道德号”受到陈百年的批评,商务印书馆即不准再登这类文章,一九二六年章锡琛被迫离职。

  〔5〕 《现代评论》发表了陈百年的《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后,章锡琛和周建人即分别写了《新性道德与多妻——答陈百年先生》和《恋爱自由与一夫多妻——答陈百年先生》两文,投寄该刊,但被积压近两月后,始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末尾的“通讯”栏删节刊出。

  〔6〕 《莽原》 文艺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在北京创刊。初为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三十二期止。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出版。同年八月鲁迅离开北京后,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7〕 “流弊流弊” 陈百年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二期(一九二五年五月九日)发表的《答章周二先生论一夫多妻》一文中,连用了十多个“流弊”攻击章、周的主张。

  〔8〕 章先生 即章锡琛(1889—1969),字雪村,浙江绍兴人。

  当时是《妇女杂志》的主编。一九二六年秋创办开明书店,任董事兼经理。这里说的“驳文”,指他的《驳陈百年教授“一夫多妻的新护符”》一文,其中说:“我们中国人往往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最坏的下流脾气,就是喜欢崇拜博士,教授,以及所谓名流,因为陈先生是一位教授,特别是所谓‘全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有名的教授,所以他对于我们一下了批评,就好像立刻宣告了我们的死罪一般,这篇文章发表以后,从各方面袭来的种种间接直接的指斥,攻击,迫害,已经使我们够受……而我们向《现代评论》所提起的反诉,等了一个多月,不但未见采纳,简直也未见驳回……并不是为什么,只为了我们不曾做大学教授。”





059《集外集》斯巴达之魂 爱之神 人与时 编完写起 他们的花园 烽话五则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