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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2021-06-22 23:46 作者:_药九  | 我要投稿

  寒冬来袭。

  我们是军人,冬季却在大山里伐木,为建造防御侵扰边境的敌人的军事工事。

  夜里睡战壕不脱衣服,和衣而卧虽然不舒服,但衣服穿着可以挡风,晚上睡觉人就不会冻硬了,早晨也免去了穿衣服的麻烦,但晚上无论怎样都不能不脱靴子,劳累了一天,两只脚怎么也得从靴子里挣脱出来放松一下。可是离开了体温,到早晨醒来靴子冻得硬邦邦得比铁还要硬,怎么穿也穿不上。然而即使脚磨破磨出血来也要穿,因为集合的号子一遍遍在催了,待到从沟里爬出来时,红色的双头鹰旗早已在队伍前面高高地飘扬。

  我们在中午接到了继续前进的命令,游击队逃向了西方,我们需要在后面的大部队赶来之前紧紧地咬住他们,不让他们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脱——他们是很擅长这种事的。

  我们离开了森林,走进了茫茫的雪原之中。

  小队长要求我们用枯死的桦树皮做一个简易的护目镜,不然雪盲症在战斗时很有可能会让我们送命。好在天空阴了下来,我们也渐渐适应了雪地中的环境。

   祖国乌萨斯幅员辽闹,但我们仍需要步行赶往前线,我们这些普通士兵在行进时是不能随意放慢速度或调头的,不然宪兵马队会给予我们最严厉的惩罚,挨一下鞭打到没什么大事,挨大令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队伍里的军官按等级有自己专门的称呼,最高级别的我们连他们的姓氏也不配叫,必须得跪下称他们为“我最高的尊敬与荣耀”。我在普洛托夫车站见到过一次,他是年轻的安德烈王子,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拎着他的鸟笼和鸟,由两个士官长打着伞,身后跟着他的宫廷弄臣们。他和他的随从们都是应皇帝布下的命令来体验“艰苦而朴质的军旅生活”的,然后回去后再写几篇歌颂军队的短文,发表在《帝国报》上。

  天阴下来原来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雪花先是一片一片地落下,然后是一群一群地刮,最后似天地失色,群山崩毁,黑云遮蔽了天日,乱卷的狂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向我们的队伍袭来,冲散了整个二十三师。

  我们迷路了。

  迷途中,路边上的水塘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中间冻结着昆虫的小尸体,你只能用刀柄奋力砸碎它们,才能捧起救命之水。食物被吃完后,饥饿便如阴影般笼罩在我们的上空。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爸爸,想起了年老的爷爷和奶奶。我家在市郊,而我参军的目的仅仅是为了部队能够给家里的每个人发一条新马裤,好让这个寒冷的冬天显得不再那么寒冷。

  他们把这次行动叫作“冬季战争”,可我只见到了冬季,战争却没有半点影子。天空中由北向南飞过一只白天鹅,也可能是白色的鹰或着什么没名字的长得像白天鹅的鸟。它的使命我无从知晓,而且它也无法将几个荒原中迷路的人引上正道。它的身影弥散在暴风雪之中,缓缓地移动在云层里,我模仿它的叫声,向它靠近,徒劳地妄想着由它将我们带出这片荒原,走到有人烟哪怕是敌人的营地去。但它和它的影子始终没能抵挡住北风的猛烈吹拂。斜行了几十米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在风雪中缓步前行着。气温越来越低,我们不知不觉中便陷入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之中。随着枯松枝断裂的咔擦声响,我们滑进了一个废弃的战壕里。夜幕降临,小队长生了一把火,我们围绕在火堆旁边,用水壶烧热水取暖。小队长还从衣服内侧掏出了一叠干面饼——这是我们行军时吃的军粮,吃起来像在嚼树胶,又硬又难吃。我们把它们放进热水里吃着,像在吃面糊。

  “在我小的时候,我父亲给皇室放羊,”小队长喝了一口水,对我们讲道,“那时候我很小,父亲教会我们如何藏起食物来应对粮食短缺。我记得有一天我从村里回来,回到我家的农场上,发现那里围了很多人,还架起了几个木头台子,我父亲被人绑在台子上面。”

  火光映着小队长的眼眸,里面闪烁着奇异的

光芒。

  “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只是哭着,不说话,这时我看见了碧公主和她的哥哥安德烈王子,他们在一群仆从的保护下穿过人群,来到高台前面,‘这些愚蠢的农民侵占了公主的草地!’安德烈用一种尖利的怪声说道,’这片草场是公主的私人物品,他们在这里放羊,侵占了公主的财产权!’说完,一个神父缓缓走上台子,在我父亲身边的那个农民耳边说了什么,那人马上就痛哭起来请求宽怨。但当轮到我父亲时,他却冷冷地说会有人来惩罚皇室的不公的,之后我父亲就被绞死了。”

  小队长喝干水,恨恨地说:“我的母亲后来在向皇帝请愿的游行中被骑兵活活踩死。”他露出了个带有讽刺的笑,“可我们还得为皇帝打仗。”

  一夜的休整后,我们被人叫醒,原来大部队已经跟进了。我们被分配到第三骑兵师,担任冲锋的作战任务。

  “如果仗打完,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吗?”我问小队长。在帝国的双头鹰旗下,只要我抬起头,目光透过旗上的破洞,就可以看见无数个白色峰峦簇拥着的闪光的河流,我不清楚它是否在流动,只是因为我知道它是一条河流,所以相信它在几十公里外,像巨蛇一样流动,而在河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庄园,窗边正坐着我的母亲,静静地看着远方。

  “妈妈,那落在您窗前的雪,您知道吗?那就是我呀!”

  一只天鹅,或者是一只白色的鹰,从河流上腾空而起,朝着我一闪一闪地飞来,像一封天堂写给人间的信。

  军方欺骗了我们。

  我们并不是在追击四散的游击队,而是像被蒙上双眼的聋子一般,受别人的指引,一步一步滑向死亡的深渊。小队长其实早就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追赶敌军要投入如此多的军队。现在我们是明白了,我们正在参与帝国对外扩张的战争之中。

  从北方吹来的风,让四周的荒草向着内陆的方向起伏,就像是狼群在背负着云朵奔跑。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在抵达察里津一带后,沿着中部铁路行进二十里前往卡加宁村,再南下前往布楚森林穿过森林包抄敌人的守军。

  可现在所有的地名全部都失效了。部队在溃散,第二年团的总指挥巴卡夫上校被自己的手下打死,军队发生了哗变。我们选择的每一条路,包括它们衍生出来的每一条岔路,没有一条是理智的,仿佛都是由疯子所开辟,无一例外地通向癫狂的禁地——要么是布满地雷的森林,要么是受到诅咒的敌军的战壕。

  战马在嘶鸣,士兵在哀嚎。马刀冰冷的寒光碰撞着法术炽热的火球,与迫击炮的火光相击,化作爆炸后绚烂的烟云,在硝烟和灰烬之中,我竟然看见了家乡的幻影。

  在战争的背后,政容们操纵着权术,彼此间勾心斗角;军事狂热者们惊异于战争双方使用的战术,并以此为乐;新闻记者们奔走于战场之间,仅仅为了夺取报纸头版而对战争兴趣盎然。然而,又有多少人能透过战争的铁幕,拨开互相倾轧的国家机器,在横卧的士兵和平民口中倾听悲伤且愤恨的号哭与家乡最在老的童谣呢?

  下雪了。

  我们高举着马刀,流看泪,冲向对面。

  而对面那些等待着的士兵们,也是同我们一样,流着泪发出无奈而猛烈的怒吼。

  倾轧。

  胸口的剧痛似一剂良药,医治好了我们心中最恒久的郁结。

  这片冰冷的土地,最后的怀抱竟是如此的温

暖。

  我的思绪随着天空中那条长河静静地逝去。

  下雪了。

  “妈妈,那落在你窗前的雪,您知道吗?那就

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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