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表达》

腰背佝偻,眼皮耷拉。不定时的工作日,终究盼来了下班的恩待。他疲惫地走着路,而不知疲惫的阳光好像老板的咄咄逼人,对待自己尽是折腾。
飞鸟与蝉无法在十三月相见,却能心照不宣用鸣叫烦扰一整个夏天。像文件该来的时候不来,总在自己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之时,落井下石似的一股劲儿涌到办公桌上。
真羡慕那个橘猫总是胖嘟嘟,只管无所事事倦缩在墙头上打呼噜。
不过,一想到那家香气四溢的拉面馆,心情顿时舒畅起来。不愧是下班之后的好去处。
一如往常,先填饱肚子,再回到与室友合租的廉价公寓。主意打定,西片稍微支棱起腰板,脚步也不自觉加速。
门铃经由西片推开门而清脆作响,老板一见是熟客,也就不怎么拘谨,打招呼跟个老相好似的。
“呦!老板终于放人啦?”
“今天做早班,但还是迟放工了…”
“哎呀,上班族就是这样。还是一如既往的素挂面对吧?”
“…还是老板懂我。”
无需多言,熟悉的味道造就彼此默契。
坐到老地方,周围依旧是舒适熨帖,榉木建设而成的面馆无论经过多少年,貌似都随着不同的装潢焕然一新,同时又不失典雅。
冷暖适宜的空调风与厨房传来的飘香杂糅,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西片喜欢这种不太华丽的环境,比起外表奢华,他更偏爱平凡朴素。
唯有这样,才能如同大自然,予以几经社会摧残的自己身心灵的慰藉。
不久,又听见远方客人的推门声。
一个看起来七老八十的老奶奶,拄着拐杖,带着颤颤巍巍的身躯,到柜台点了一份素挂面。
随后,她转身。见到西片的一霎,似乎愣了那么一两秒,才徐徐向西片走来。
西片用自己有限的视力,端详她的容貌——白发如瀑,皱纹浅浅几丝,端正的五官中,最为靓丽的琥珀色双瞳,在临近傍晚略显慵懒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身姿不若普通老人的臃肿,更多则是窈窕女性般的柔美。
本一切正常,到后面就有点不对劲。
这么多空位,她偏偏坐到了西片的对面。
这种面面相觑的方式,让西片莫名不自在。
虽然面对陌生人,他感到拘谨也是无可厚非,但这种感受,仿佛还夹杂着一种异样的情感。近看之下,她那头苍苍白发略带几根栗色,唇瓣也轻抹淡绯,没有各色花卉的妖冶,只有自然的纯粹。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当然现在也不差,可惜点缀了碍眼的纹路。微微抬眸,她的笑容如此和蔼可亲,不知出于礼貌还是别样情感,明眸经阳光映衬有秋波流转,恰似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奇景。
就像…昙花一现?
她的食物比西片早一步端上桌,这才知道她也点了素挂面。这碗面是西片家乡——小豆岛的特色美食,按说点的人应当是少之又少。
等等,自己那么在意干嘛呢?西片一惊,连忙挪开视线。
不知该如何表达,亦或是不想。总之两人都没开口说话,任由尴尬的氛围充斥其中。
拉面到了,拿起筷子,西片顾不得拉面烫嘴,大快朵颐起来,省得自己被如此氛围压得喘不过气。
三下五除二,愣是把素挂面吃完了,西片的胃隐隐传来难过的呜咽声,但此刻他顾不得那么多,起身就要前往柜台结账。
谁知,老奶奶突然开口:“等等。”
“?!”他目瞪口呆,看向了老奶奶。她并没吃多少,充其量只是尝了几口。
她没有目视西片,而是缓缓道出后句。
“我知道这样子不小心吓坏你了,对此我表示抱歉。”顿了顿,她垂下眼睑。“可以的话,今晚能不能到公园的长椅那边等我?”
西片呆滞片刻,意识到今晚似乎是七夕祭,连墙上张贴的海报,到现在才看见。
所以她…是因为这事,向自己搭话吗?
自己…被一位老太太看上了?
“那个…这位奶奶,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西片满脸惊疑。
老牛吃嫩草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虽然他自认不是嫩草,而要用老牛来形容面前这位老奶奶未免也太过庸俗。
老奶奶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开玩笑,拜托你了,就当实现我老婆子的一个愿望,好吗?”老奶奶言语里带着几分恳求。
虽然一头雾水又满腹狐疑,但西片的个性向来不太会拒绝别人。
而且,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位陌生的老人,西片感到一种莫名的揪心,只好答应下来。
——
当晚霞映红了天空,洇湿了云层,这才深知,夏天的傍晚总是来得特别快。倦鸟沿风归巢,鸣啭今日最后的乐章,落日逐渐西沉,也不忘把最后一丝夕照留给大地万物。
就着日暮,他如约而至,在公园长椅上落座。纵观全身,上身是白衬衫外搭深蓝外套,下身是灰色休闲裤。
既然出来了,也能顺便逛逛祭典——冲着这个简单理由,他决定今晚好好装扮一番。
虽然等了有段时间,不过老奶奶最终也步履蹒跚来到他眼前。扎起来的头发露出一小撮于脑勺,一身粉白牵牛花浴衣和她相当般配。
华灯初上,骤亮的素白路灯裹着她全身,鹤发童颜的模样让西片不由得丢了魂。
“走神了哦?”
“啊…抱歉。”被老奶奶这声提醒,清醒过来的西片忙不迭地道歉。
“没事。”老奶奶浅笑,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他。“你是因为七夕祭,特地穿成这样的吗?”
“啊…是啊。”西片回话,被揭穿心思的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她轻轻一笑,而后转身,朝着七夕祭前进。“走吧。”
见老奶奶握着拐杖的手些微颤抖,西片主动上前搀扶,并配合她步履缓缓于花间小径。
如此景象,甚是暖心。
“奶奶,您叫什么名字?”
为了不让氛围像前阵子初遇的时候那么尴尬,西片唯有开启了话匣子。
老奶奶犹豫一下,接着回答:“猜猜看。”
“诶?为什么不说出来?”西片不禁皱眉,对她这种回答感到无比困惑。
“抱歉,老毛病犯了。”老奶奶的慈眉善目间,透着一丝歉意。
好奇怪的奶奶…
不过,应该是老年痴呆,忘了名字吧?
算了,不知道名字也没关系。
——
夜色渐深,星月狂欢,七夕祭才刚要开始。
古往今来,每逢欢庆时节,总是“袨服华妆着处逢,六街灯火闹儿童。”这条商店街的庆典虽不像仙台盛大,却也热闹非凡。
走进圆拱形出入口,头上一排排的风旛与千羽鹤的绚烂交织,瞬间攫取他的目光。算是为此行做了个好开头。往深处走,其中的小吃、玩具、饮品、饰品等各种摊子,以及街头卖艺,也同样为这个庆典增光添彩。有些流动摊子会挂上吊饰,作为招徕顾客的噱头。而小贩的吆喝,孩童的欢笑,几乎将平时一举夺下夜晚的蝉鸣和蛙声完全掩盖,让庆典氛围愈加火热。
西片扶着老奶奶,穿梭在一条条商店街,尽量让其不受摩肩接踵的疼痛,还要避开硕大无朋的球型挂饰流苏,自己却忘了欣赏不少周围的争奇斗艳之景。
“有点想吃苹果糖了呢…只可惜这里没有。”
“诶?老奶奶您喜欢吃吗?”尽管环境噪杂,西片也能听清老奶奶的自言自语。
老奶奶若有所思了一阵,才回答:“…以前是喜欢。”
“这样啊。”西片才做出回应,突然下一秒,他脑袋传来一阵剧痛,令他有些眩晕。
“嘶——”西片不得已腾出一只手,并揉了揉脑门。
“没事吧?”老奶奶见状,连忙开口慰问,神情也堆满了担忧。
“嗯…没事。”不想让老奶奶担心,西片摇摇头,并予以让她安心的微笑。
太诡异了…是今天工作太忙的后遗症吗?
热闹之后,也需要一点清幽来调适身心享受。
两人走在一条不算喧闹的小径,铺在道路两侧的竹竿上,挂满许许多多纸条。貌似承载了太多的心愿,有些竿子稍微斜楞着,透过地埋灯勾勒出纸条光怪陆离的外表。其迎风婆娑的样子,像一列列婀娜多姿的舞者,静静地为他们的到来而起舞。
热闹与冷清,截然不同的环境结合起来,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老奶奶抿了抿嘴。
“…小伙子,你有愿望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破了彼此之间的沉默。
刚刚还在沉迷风景的西片闻声看向了她,发现她的眼眸没有一般老年人的浑浊,反而如同雨水那样澄澈。其中微闪的光芒,仿若蕴含着期许,看着让人安心。
“呃,目前没有吧。”西片想了想,果断回答。真要说的话,或许是老板和同事能对自己好点,亦或者起薪。不过这些不切实际,又看似抱怨的话语,对一个安享晚年的老奶奶来说未免不太合适,于是只能闭口不提。
“这样啊…”老奶奶闻言,只是语气恬淡落下一句。随后目光转到前方,像是凝视着什么。
“我也没有愿望,或者说,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实现了?”西片再次禁不住好奇心。“恕我多事,不过是什么呢?”
只见老奶奶停下慢悠悠的脚步,回头凝视着西片。
“想见到某个人。”
那双潜藏在眸子里的微光,似乎更为明亮。
浅笑间,好像洋溢着幸福。
此时的西片,对她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完全想不通她想表达什么。
某个人?
由始至终,两人都没碰到熟人。她也没提起过想要见面的对象。自己也对这位老奶奶,一点印象都没有。
西片开始怀疑老奶奶的来历,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她的举手投足似乎很奇怪。
怎么说呢,邀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到某个地方,却不自报家门,以这种情况来看,搞不好对方图谋不轨。
西片暗自对老奶奶拉起了心理防线,却不肯放开扶掖的双手。
——
回到人声鼎沸的闹市,游行才刚要开始,只见聚拢的人群让开一条路,让五彩缤纷的花车、鼓笛队伍、神轿等按部就班。各色花卉展现傲人身姿、笛声和鼓声此起彼伏、神像于人力轿子上颠簸不已,时而咆哮着来个360度大旋转。围观群众里面,有些往高处探头,有些用手机狂拍,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西片和老奶奶不想处在这般热腾腾的人潮,不约而同地站在远处,默默注视。
他觉得,七夕祭的氛围,和夏日祭相差无几,唯独点亮夜空的烟花,只能在夏日祭的时候会客。
话说夏日祭…自己有跟谁来过?
西片视野一阵恍惚,脑中也有一股潮水,将零散的画面冲到眼前。又像是破碎的镜片想企图复原。迷蒙中,似曾相识。虽说凭空出现的东西很难叫人信服,可老奶奶的存在,似乎无意间巩固了这段记忆。
西片稍稍回神,又看向了她。她的目光始终定睛于前方,没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到底是谁?
头好痛…有些东西仿佛要冲出他的脑壳,西片觉得脑袋要炸开了。他只好甩了甩头,减轻这头晕欲裂的感觉。
游行结束,人群逐渐散去,一部分人已经踏上回家的道路,一部分人还留在庆典。兴许是意犹未尽,兴许是等待下一个活动——
放天灯。
西片和老奶奶来到一个凉亭,两人并肩而坐,看他们在草坪上放起五颜六色的天灯。在表面写下对彼此或身边人的祝福,点燃油纸。目视其逐渐膨胀,迎着气流冉冉升起,那种相视一笑的欣慰,难以用笔墨形容。
老奶奶望着布满夜空的天灯,好似感触良多,无意间呢喃:
“真的很像,西片(Nishikata)脸红的样子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
闻言的西片,脸上登时写满惊诧,如同时间逆流,反映他人生跌宕起伏的破镜,于此时一块块拼凑齐全,汹涌而来。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眼前这位老人的身上移开半分。
瞬间明晰,原来这位老奶奶,曾经参与过他的人生。
是以,最重要的身份。
老态龙钟的她,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会以,这种形式相见。
老奶奶悄然瞟向西片,一脸震惊的他,对这个细节无所察觉。
她眼里泛着的光芒,是宠溺,是动容,夹杂升空的天灯,隐含难以言喻的衷情。
人生总是命运多舛,他们亦然。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


夜,明月星稀,门庭若市,初三暑假最后一个夏日祭。
“西片,要吃苹果糖吗?”
“啊,这个…”
同样身穿粉色为主的浴衣,少女向自己递过来苹果糖。她的目光带着几分调皮,却难掩其可爱的特色。而在他眼中,分明是小恶魔的化身,仅仅是一句简单的问话,也能从中感受到她骨子里的不怀好意。
该不会…又想用间接接吻来捉弄我吧?
虽然苹果糖表面没有啃咬的痕迹,但说不定她只是把没咬到的一面展示给自己看!西片单凭这个臆测,索性对她保持警惕,只因为捉弄,一直是他对她的刻板印象。
“果然西片很在意间接接吻呢。”
轻轻松松就被读心了?!
听着高木饶有兴味的口吻,西片经过下意识的震惊,也只有避开视线的赧然。“才没有…”
“如果西片肯喂我吃苹果糖,就算西片赢咯。”
听到少女提出这种要求,西片擅自做出揣测。“又是…做出类似情侣的事吧?”
“我可没说过喔,西片要这么想也无所谓啦~”
真佩服这个女孩,能让一个同龄男孩害羞不迭。他觉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喂她吃苹果糖实在太羞耻了。
“牵个手不就行了吗…”
西片嘀咕的声音,尽管在人声鼎沸的环境,也被少女听进耳朵里。
正疑惑穷追不舍的捉弄迟迟不来,西片悄悄看去,却在与她四目相对的一霎,望见了她呆愣的神情——眼睛紧盯自己,双颊略微泛红,很明显是心动的反应。
西片也经过长时间的愣怔,才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什么难为情的话。
“啊!我…我是说!这里很多人,要是没有拉手很容易走丢的!”
少女因他的仓皇狡辩而回神,却也忍俊不禁的笑出声。用了一小段时间平复心情,才带着幸福的微笑,注视着西片。
“我知道的,西片这么温柔,一定会看好我的。”
“什么!这…这跟温柔…有什么关系?”
西片被她这一番话弄得期期艾艾,满脸通红得恐怕街上的红灯笼都要自惭形秽。
而她不予回应,而是转头看向前方。
“人好像变多了呢。”
西片也跟着看去,意识到人潮汹涌,恍如数条河川汇聚的汪洋。
看来,烟火大会要开始了。
去年的烟火大会,因自己和她的走散而无法驻足观看,如今的火树银花,是否能与她好好共赏?
他出神,想着到底要如何鼓起勇气,再度牵起她纤细柔弱的玉手。
“西片。”听到一声,熟悉而暖心的呼唤。
“啊…什么?唔!”西片还没完全意识过来,就被她一个猝不及防的苹果糖给塞住了嘴,口腔登时盈满清甜的味道。
“好吃吗?”少女笑着询问。
“嗯…”西片满脸通红点了头。
“那这支就给你啦。”
她松开了握着苹果糖的手,这让西片十分好奇。取下嘴里的糖,发现表面完好无缺。
“高木同学呢?”西片看着她问道。
“我还有一支喔。”她的左手从身后取出另一只苹果糖,笑意盈盈地回答了他,便径自吃起来了。
西片大惊:“那刚刚的是!”
“为了看西片因为间接接吻而害羞的反应呀~”她张着的右手食指轻轻搭在唇瓣,嘴边残留苹果糖的外衣屑,看起来十分妩媚。
可恶的高木同学!!
心底羞愤的咆哮,伴随无比清朗的笑声,
这是西片,和名为高木的少女,
数不胜数的美好回忆,之一。

“呐西片,待会要不要放天灯?”
好不容易消气的西片,又听到来自高木的问话。
“天灯?这是夏日祭吧?”
打从懂事开始,他对夏日祭的印象除了苹果糖、捞鱼、套圈、面具之外,还有烟火大会。天灯活动好像七夕才会举办。
“嗯,不过听他们说,七夕节的主办单位因为那时有事,所以赶在这一天补上了。”
“这样啊…”
“所以看完烟花,西片还要带我去放天灯喔!”
然而,这也间接成了高木,和西片拥有更多相处时间的契机。
“等等!怎么搞得我好像答应了一样?”
西片早该知道,有些时候的恍然大悟,反而会换来一些不好的预感。
“西片你想拒绝我吗?”高木不情愿地嘟嘴,显得楚楚可怜。
向来对高木有求必应的西片,望着她这副扮相,哪舍得严词拒绝呢?
尽管害羞,但也将视线落到她手上。
“那…那也该…保险起见吧。”
他讪讪地,伸出了手。
这是西片不坦率的温柔,宛如激起她心底万千漪澜的石头。
她面带歆然,握紧他的手。
这是高木羞答答的真情,宛如撩动他内心最深处的一把琴。
两手紧握的他们,无所畏惧融入茫茫人海。
——
一道星点嘶鸣,拖着长长的尾巴窜上天空,訇然作响。更多的星点紧随而来,相继炸出百花齐放的盛景,苍穹霎时如白昼。
地下的人们也像彩绘夜空的花火,争先恐后地抢着拥有视觉体验一级棒的位置。而比起熙来攘往,居高临下或许更是欣赏烟花的不二之选。因此两人心照不宣地来到石阶一旁的高台,选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
烟花固然美,可最美的莫过于高木。
西片不过是偷偷瞄了她一眼,就被她迷人的侧颜定住了视线。
专注于烟花的高木也觉察到他目光,转过头于此形成四目相对。
望着他红晕上脸,高木也无法将喜悦收敛。
明暗交杂,一笑生花。这形容真是贴切,因为再美的花也比不上她。
没有彼此走过的轨迹,就没有真心相爱的情感。
烟花燃尽,回归宁静的夜空,隐约浮现一两颗橘红色光芒,只要有心,便认得那就是希望。
为谁祈福,保佑平安,一份又一份的心愿,让这颗光芒有增无减。星辰灭了几颗,乌云纷纷让位,貌似不想阻挡这些小东西的去路。而月光无声撒下的清辉,看起来更像是送行。
这种景象在无声诉说:放天灯的时间到了。
高木兴冲冲拉着西片,来到卖天灯的摊位前。
高木:“给我两个,谢谢。”
西片:“不,一个就好。”
“嗯?”高木大大的眼睛透着小小的迷惑,只见西片露出难为情的神色。
虽说看着西片主动帮她结账,甚是暖心,但心底疑惑也终究要道出:“为什么不要?”
西片叹气,无可奈何地回答:“反正我的愿望到头来都没实现…”
“可能是觉得西片的愿望很不切实际呢。”
“什么不切实际了!”
西片的愿望是什么?懂得都懂。
向摊位的小姐姐借了马克笔,两人找了个凉亭。高木正要下笔的时候,特地回过头再次向西片确认:“真的不写吗?”
“不写。”担心自己有反悔的念头,西片干脆别过头,不把目光落在她亦或是她手中瘪着的天灯。
“嗯哼。”见西片看似赌气的样子,高木只是莞尔一笑,随后回头将内心深处的愿望,用自己娟秀的字迹记录在天灯上。
向别人借了打火机,高木和西片依照别人给的指示,让天灯得着“生命”。
高木双手握着天灯底架边沿,保持天灯膨胀时的平衡,火光摇曳,映着两人盈满期待的稚嫩脸孔。而负责点火的西片,手心因为长时间靠近火光变得炙热,烫得他不禁咧了咧嘴,但为了让天灯成功飞升,他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天灯迫不及待想飞上天,才肯放它自由。
看着自己和她的天灯,随其他的一起平稳升空,西片不由得涌现好奇心。
“高木同学写了什么愿望啊?”写上愿望的一面对着高木,所以西片看不甚清。
“想和西片永远在一起。”高木同样望着橘红漫天的夜空,甜甜的说道。
“诶?!”西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是止不住反应如此之大。
高木见状,予以他的仅有浅笑。
“又想捉弄我吧…”
西片看向一旁,心生不满地咕哝。知道自己没取得他信任的高木,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继续张望天空。
风拂过,天灯摇摇,不知会去往何方。
倒映火光的眸子迷离,高木徐缓吐言:
“西片的脸很像天灯呢,红扑扑的。”
好吧,新的形容词出现了。
“什么!我哪里像天灯了!”
噗嗤一笑,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把脸烫成了红灯笼。还是说…苹果糖,赤鬼面具、番茄汁等等,刚看到的一切包括红色的东西,哪一个更为恰当呢?
“你看,脸都涨红了还不是吗?”
“才没有!”
总之,若能成为彼此弥足珍贵的回忆,她觉得怎样都无所谓。
* * *
怎样都无所谓,也就代表未来有何变数,都没关系吗?
他们都不知道,当时那盏天灯所在的地方下起了疾风骤雨,天灯被风吹乱了方向,甚至自焚,化成灰烬,随雨水坠入暗海。
也就有了,之后云气腾腾的可怕景象。

从蜜月旅行回来的两人(详见《热气球》),回到了刚入住的温馨小家,同时意味着回到忙碌的生活。
第二天睡迟的他,连早餐都没吃就匆匆赶去上班。高木见状无奈摇头,哪怕结了婚,生活也一样不自律啊。
以高木的学历,去到哪儿都有人愿意聘请她。然而自己却想待在公寓,帮忙西片打理家务。
西片本来不是社畜的料,无奈两人居住的公寓,是需要每个月定期交租。大学刚毕业的他们几乎没有额外收入,加之不想麻烦父母亦或亲朋戚友,西片只能暂时找着这份收入还算乐观的工作支撑生活。
作为唯一的收入来源,他自然要努力奋斗,倘若能够争取到升职加薪,两人就能有好日子过。
面对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西片只觉得要是今天不处理好,绝对又要被老板骂到臭头。
本来一脸哀怨,但一想到回家,就有暖乎乎的热水澡,及甜滋滋的妻子慰问,西片也有一瞬间的心安。
还是加把劲吧,临近傍晚,快下班了。
以为今天像平时一样,忙着忙着就能放工,怎知键盘敲到一半,桌子忽然传来震动,摆在桌上的东西也在跟着弹跳,看着眼前不安分的情况,西片貌似觉得不只是桌子,连自己也在晃动,直到张望四周,才惊觉一切事物都在摇晃,灯柱也在一闪一闪的。
同事们也被这个现象弄得惊慌失措,面面相觑,唯有上司较为镇定地命令所有员工迅速躲到桌子底下。
西片也照做,还好自己的工作桌底下能容纳一个人的身子,等到平静下来,西片才稍稍探出头,确保一切安全。
环境被震得凌乱不堪,不过周围的人看起来都相安无事,西片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放下了心头大石。
“各位,大新闻!”有位员工用手机翻到了一则有关地震的新闻。
所有人顺着他大嗓门凑了过去,西片也不例外。只是当他看见对方手机显示的照片,顿时瞳孔一缩。
西片不管不顾地推开前面的人,想再靠前一点。“喂!”“干嘛呢!”无视后头的怒骂,看仔细的西片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手机显示的废墟照片,正好是西片和她所处的公寓。
从文字情报得知,这次7级的地震破坏了不少当地建筑,而两人居住的公寓,经过岁月长期的洗礼,而略有些锈蚀斑驳。遭受如此强大的震度,不可能会幸免于难。
好在这家公司所用的建材以牢固闻名,抗住了这次灾难。但如果是在8级或以上的地震,或许也免不了坍塌的命运。
西片特别担心,他的妻子不是还在公寓里吗?
她逃出来了没有?
急忙拨打她的电话,忙音持续一段时间,等待自己的却是冷冷的系统提示音。
“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怎么会…她不像是不接电话的人。
心急如焚之下,他猛地冲出办公室,用疏散楼梯直奔下楼,离开了公司。
希望奔向灾难现场的时候,她会没事。
千万不要有事啊!
——
傍晚已至,腥红衬日。稠密的地震云不散,正如现在的他再怎么奔跑,任凉风怎么吹,不见到心心念念之人,这层层叠叠的担忧,只会在每一个箭步下徒增难受。
破旧的路灯下,几只飞虫在转个不停。蜉蝣在浮萍上落脚歇息,将晕染暮色的河水荡起圈圈水纹。芦苇迎风折腰,却俯视到青青草地多了几块沙砾。仰起头,原来伴随美丽的和平,早就被自然灾害摧残得体无完肤。
早秋,就是在这般荒凉的环境下,递增冷冽。。
望见前方有一群人围在警戒线前,西片渐渐缓下步子。出神地看着救护人员用担架把一个个伤者抬进救护车内,惨不忍睹的废墟中,他看不到那抹一头特地梳成人妻造型,栗色秀发的熟悉身影,还有那个察觉到自己恓惶的狼狈模样,绝对会禁不住放声大笑的可爱容颜…
恐惧霎时占据内心,他瞳孔也在地震。冷汗直冒,张着嘴却如鲠在喉,双手抽搐,不敢往前伸怕是误触到绝望,而大脑也随身体一同故障,没有往下想的勇气。
不会有事的吧…
她可是高木,这么聪明,肯定第一个就逃出来了…
嗯,没事的。
没事的。
仅有的一丝理智,如此劝说自己。
闭上眼,这些不过是蛊惑自己的假象,高木不在,摆明意味着她逃出来了。可能躲在某处想吓自己一跳呢。
这么轻易就猜中我心声,所以就算不说,也能了然于心吧?
“我数三声,妳出现了就算妳赢。”
他自说自话。风吹过,权当她应允了吧。
“一、二、三…”
半信半疑地睁开眼,逆光遽闪,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在眼帘——
她赢了。
是以,毫无声息的状态。
向日葵未能目送阳光辞别大地,就已花瓣飘零。前不久吹过的风,挟带碎石送往另一方,却没捎走沾满花儿身上的灰黑尘土,只余一阵冷冷清清的幽叹。
本应银铃般的得意笑声,被救护车的呜咽抢先闯入西片耳畔。
担架上的人儿被一层白布掩盖,却掩不住无声垂落出来的一绺栗色。
她被抬着,颠簸着。
同时,西片的心也被拉扯。
不…
眼神空洞,神情怅惘。
骗人…
五雷轰顶的他,大脑彻底宕机似的,完全无法运转。
骗人的吧…
就像一个故障的机械,内心不断重复令人揪心的话语。
等到神识一点一点恢复,那些骗自己的话悉数沉入深不见底的心海。而冷冷的噩耗触发崩溃的信号,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当即跪倒在地,不顾膝盖擦伤。
双手攥拳捶地,任凭渗出血液。
不甘与悲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泪水掉落的地方,也不再是昔日与她孕育的净土。
以往,用各种刁钻古怪的伎俩取胜,他都用一句“可恶的高木同学”来强忍过去。
这次,居然以牺牲自己,来宣告自己最后的胜利,这种卑劣至极的手段,西片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
都怪自己,无法在第一时间好好回应她的心意。
都怪自己,在紧要关头无法出现在她身旁。
那句她想听到的话,自己到现在都无法好好表达。
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
“哔——”
又一声救护车的催促,将西片的思绪从悲伤的沼泽中拉回现实。
望着救护人员,关上后门。
“等、等等…”
目视救护车,开始扬长而去。
“不要走!”
西片前一秒完全回神,后一秒便想着要追上去,哪成想一个踉跄,踣了下去。
脑门也在此时,不偏不倚撞到了大块的石头,头破血流。
“不要…走…”
脑子嗡的一声,意识逐渐抽离身体,他眼皮子好重,却到最后也不愿放弃挽留。
只是车子渐行渐远,就着夕阳红的最后一丝光芒。
我还没赢…
还想…和妳……
再比一次…………
——
西片是被酒精味儿弄醒的。
没办法,太刺鼻了。
睁开朦胧双眼,被白炽灯照得透亮的天花板,映入他逐渐清晰的眼帘。
陌生的环境,使他不得不缓缓坐起身,张望四周。
“先生,您醒了?”视线扫到了走上来的护士。
“嗯…”尚未完全清醒,西片迷迷糊糊地应声。
“身体怎么样了?有哪里不舒服吗?”她带着温濡关怀的眼神与语气,持续问着。
直到有所反应,才开口说话:“没,这里是…”
“这里是第三中心医院,您倒在路上,有好心人把您送来这里。”
“嗯…”双眼迷离,神情呆滞。
“对了先生,想请问下,您晕倒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护士似乎被警方嘱咐,等伤者醒来必须问出一些情报。
“嗯…”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好像…经历一个很可怕的事。”
“是什么样的?”护士稍微凑近他,追问。
“好像是…"
西片的右手在头毛上不停搓揉,像在搓神灯,企图把回忆催出来。
“是…”
头上还缠着绷带,看样子撞伤程度不容小觑。护士在等着他的后半句,结果等了半天,他似乎想起什么,松开薅着头毛的手,却双眼茫然地喃喃自语。
“…什么来着?”
——
向来幸运的他,逃过一劫。
无力对抗的她,难逃一劫。
不公平,一直都是老天爷赋予这个世界,最悲哀的自然法则。
接受还是反抗,坚持亦或放弃,也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
不过,奇迹这种事,任谁也说不准。
——
哪怕他不说,肚子本能发出的抗议,也让护士知道他已饥肠辘辘。
虽然医院的膳食不怎么样,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何况这里有些病人似乎没胃口还是病魔缠身,吃不了饭,需要打营养液。自己和他们比起来算幸运了。
不过,看到对面的病人不时有家属来探访的时候,他内心总会产生一股莫名的艳羡。
咦?这份怪异的心情到底出自哪里?
自己背井离乡来这里生活,所以待在家乡的父母,就算得知自己出事也没办法及时赶到这里。那么…除此之外…
好像还有那么一个人。
…想不起来了。
西片再次伸手揉了揉脑门,再怎么琢磨,也无法从模糊的记忆找寻到那个影子的全貌。
他很好奇。既然没有印象,那这个影子凭何出现在自己脑海里?
思来想去只会增加大脑负担,西片干脆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不得不说,这么一躺,挺舒服的。
护士看他这样子,不禁摇头叹息。
诊断结果显示,西片由于头部受到撞击,造成大脑损伤,部分记忆会缺失。倘若短期内碰到能唤醒他记忆的人事物兴许就有转机
只可惜,他脑海缺漏的记忆,正是有关她的一切。
——
他在这里认识到一个朋友。
是一名大学生,前几天食物中毒被舍友送来这里住院救治,如今好得差不多,或许明天就能出院。
当对方得知西片目前的情况,不免泛起同情心。所幸的是,他居然主动提出收留自己这个决定,令西片十分惊喜。
想也知道,西片忘了自己居住的公寓,就算记得也成了废墟,相当于无家可归的他,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天堂传来的福音。
出了院,来到对方的家,连那个朋友也没想到,自己的住所也成了残垣断壁。
友人没来得及伤感,就感觉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他的舍友带着大包小包,冲他笑笑。将背包递给他,兴许是已经帮他收拾好一些东西了。他接过,似乎带着哭腔向他们道谢,他们开始笑他,哥儿们还用得着多愁善感。
见他们平安无事,被温馨的氛围感染的西片脸上也不由自主挂上笑容。
于是,被收留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
不久后,安顿好的西片在友人帮助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
薪资不错,但就是辛苦了点——当然了,有哪份正当工作是轻松的?为了生活,他咬紧牙关也得坚持下去。
总之,生活安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只是…不知为何,一旦放松下来,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内心总觉得空落落的。
但也不过一瞬间,毕竟习惯一个人生活。
这感觉真是荒谬,他翻身正要进入梦乡。
出院之后,他每一次闭眼,都会梦到自己出院时的情景。
他随同友人,和一张盖上白布的病床错身而过。
尽管每次醒来都觉得这场梦很莫名其妙,但也几乎能觉察到枕头传来一阵湿润。照了照镜子,眼睛红红的,好奇怪。

以上是西片的经历,那高木呢?
他不知道,本该香消玉殒的她不甘就这么离开人世,三途川的摆渡人,怎么也说服不了这位倔强的女子,让她魂归冥府。
灵魂若是长时间停留在阴阳两界的夹缝中,不免会化为厉鬼,幸运的是,高木遇到了慈爱的地藏菩萨。
“我可以给妳一次机会,不过,作为代价,妳将以70岁的年龄回到人间,即使这样妳还是要选择回去吗?”地藏菩萨如是说。
令地藏菩萨诧异的是,高木竟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妳真的不后悔?”
“只要能陪着他,我怎样都无所谓。”她发自内心的坚定,溢于言表。
就这样,她——也就是高木,以年老的岁数,回到这个世界。
——
从医院醒来后,也许是神灵不忍心再为难这对苦命鸳鸯,孤苦伶仃的高木同样被另一个小伙子抚养。虽然行动不便但能够走动。
就算拥有良好的衣食住行,她也不放弃寻找西片的念头。单凭自身是无法办到的,她只能拜托小伙子经常带她出门走走。
寻寻觅觅,左顾右盼,哪怕一丝丝的风吹草动也不放过。高木就这样用不太灵活的身子,尽可能地四处张望着,期盼他能闯入自己的视野。
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她亟待西片出现的心情与日俱增。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经过一段时日,当她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西片,一种秋日特有的愁思也得着安定。宛如久经干旱的荒地,因雨水的滋润重现生机。
然而,顾虑到如今这副模样的高木稍有逡巡,只能远远观望的她,回想昔日能够自由自在地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心里不禁泛起一丝苦涩。
真的好怀念啊。曾经用一句简单的“早安”就能开启捉弄与胜负的日常生活。
不过,见到如今的他能够好好生活,她也因而倍感欣慰。
一知道西片所在的公司,内心有种想进去见他的冲动。但总是麻烦别人不太好。
在外人面前,自己不能太任性啊。
她逼于无奈合上唇瓣,并压下这份激动的心情。
本以为这天会迎来失望,谁知道身侧的小伙子忽然来这么一句:
“想的话,可以带妳进去的。”
这家公司是一栋大楼,构造颇为大气,里面的人一见高木的莅临,纷纷有礼招待。
“您好女士,不知该如何称呼呢?”
有人提到这个问题。
换做以往,她能够展露笑颜,道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名字。如今,她却有些踌躇,好在大脑没因为年纪而生锈,很快就灵机一动:
“叫我高美(Takami)就行了。”
为了不让西片知道自己以这样的身份和他重逢,她唯有改名换姓。
这也是为什么,之后和他来到七夕祭的时候,没向他透露名字的原因。
不是因为健忘,而是因为…
她,不想对西片说谎。
——
高木来到和西片办公桌有段距离的地方,望着他兢兢业业的样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请问,那个男生…”她叫了叫一旁的年轻人,用颤抖的手指向了西片。
“哦,妳说他啊,叫西片。”年轻人热情地回复了她。
“西片…他现在过得好吗?”
“挺好的,为人也憨厚老实,就是担心被难搞的客户诓骗而已。”
“这样啊…”她淡然一笑,果然有西片的样子呢。
“那…他有提到一个,名叫高木的女孩吗?”
“这个嘛…好像从没听他提起过呢。”
“诶…”她笑容骤减,不像是西片会做的事呢。
这一定有什么苦衷。
当然,她不可能追问下去,唯有作罢。
——
年老体衰,自然少不了到医院走一趟。
她在等待小伙子帮她挂号的过程中,突然注意到,护士偶然翻开的病历记录,赫然出现了那一个她绝不会看错的名字。
她愕然,西片之前也在这里住过院吗?
忙不迭向护士询问关于西片的事,才知道他是因为撞坏了脑袋,失忆了。
护士的回答,拨开了她徒留心底的疑云。
难怪活得轻松自在,原来是失去了那份属于自己的记忆。
一日,小伙子带高木出来散步,路过西片所在的公司。
“还要再去吗?”
高木低头沉默半晌,最后如是说道:
“不用了。”

火光烨烨,回忆跑马灯来到尾声。
自己被他遗忘,确实有些伤心呢。
也许“高木”,是真的消失了。
她轻轻合上眼帘,任喧嚣在耳畔萦绕。
这也挺好。
至少,他不会因为这个名字,想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件事已经过去五年了,为了不再打扰他的生活,自己早在得知真相后,狠下心肠,放下过往。身为老人家的自己,也应该安享晚年,而非让千愁万绪成为余生的桎梏。
想是这么想,只是在那个夜晚,她几乎流完了这辈子的泪。
不舍得,不痛苦什么的,都是虚假。
如今,老天爷仿佛刻意为之,给她和西片相遇的机会。就像以前总在上学路上邂逅,也让她在日后步行上学的途中,怀揣一份和他相遇的期待。
命运总能做出始料不及的安排,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感觉自己,似乎被老天爷狠狠捉弄一番呢。明明是自己对西片的专长。
只能说,天道好轮回吗?
“高木……同学(Takagi……san)?”
蓦然听见这个久违的呼唤,她睁开双眼,满脸错愕,想侧过双目去确定。
意外发现,他也在凝视着自己。
“妳是高木同学……对吧?”
西片的目光透出一股无比耀眼的光芒。
确认过眼神,只有坚信的成分。
岁月在她脸上镌刻些微痕迹,可纵使秀发皤然,在他眼里依旧清纯可人。
他终于想起来了吗?和自己的峥嵘岁月。
想要承认的念头从心底涌现,她抿着嘴,好似要阻止其破口而出,不过随后一个深呼吸,硬是压制了这个念头。
就算知道西片猜出她的真实身份,也还是不想急匆匆把真相揭露。
“如果我承认……你会介意吗?”
“不会。”他的回答,坚决果断。
“真的?! ”她的回应,真情流露。
真是的,感情一到深处,就完全藏不住。
西片明显被她的反应吓得一哆嗦,而后紧闭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再就是转过身,带着略有些抱怨的语气说着:
“不要那么激动嘛……”
哪怕是倾诉自己的不满,也难掩其温柔。
看着他一如既往在别扭,高木眉宇含笑。
咦?
高木突然间一愣。
她好像,听见了抽泣声,似乎是从他那儿传来的。
很难不排除自己老了出现幻听,可透过周围的灯光仔细看,西片的肩头在微微耸动。
这个细节,让高木相信自己的直觉。怪不得他避开自己的视线。
“你哭了?”
“才没有……”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连带哭腔,完全是欲盖弥彰了呀。
与其说别扭,不如说感动万分吧。
“你骗人。”
不忍心看他难受,高木毫不留情揭穿了他。
不出所料,他一激灵,摆明是被她吓住了啜泣。
西片还是那个西片,总学不会伪装。高木幽幽叹息,转而看回前方。
让他冷静一下吧,一时间无法接受是正常的。
突然,她感觉自己被一种力量包覆。
她顿时瞪大双瞳,这份力量并没让自己觉得不舒服,不如说……很暖和。
她眼眸徐徐转向身侧,西片忽然离自己好近,是紧挨着的,像是把体温也分给自己。
他厚实的大手,正以温柔的力度拥抱她。
众所周知,西片在高木面前,总藏不住一点秘密。
却没想过,他会利用这点,对她做出直率的回应。
高木愣了不知多久,才察觉到来自他的呜咽声,好像更大了。
合着是抑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干脆抱住自己痛哭呢。
轻轻用环抱,回馈他心血来潮的主动。同时用手抚摸他的头发,试图给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这情景,像是年迈的慈母,安抚自己长大成人的孩子一样,温馨又感人。
周围陷入杳然,风与微尘将两人包裹起来,只听得见呼吸声及不愿消停的啜泣声。他们就此沉浸在这个小小空间。
大概有半小时,哭声渐止。西片慢慢松开她。也因此意识到自己失礼,慌慌张张丢下一句“抱歉”后再次转过身,笨拙地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水。
高木见状,莞尔一笑。但心中的百思不解,仍未解开。
“为什么…会认出我?”
西片闻言回身,样子看上去像在强装镇定,但微红的双眼显然出卖了他。
“可能…不小心,想到妳了吧?”
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很肉麻,亦或是不太敢和她进行对视,西片眼睛看向别处,讪讪说道。
往往动人心弦的,仅仅是简单一句话。
见身侧没有动静,西片悄悄回望,没想到她的双目,始终盯着这边看。西片因而挪不开视线,四目相望仍旧是那么突然。
周围灯光交织,映照彼此。纵使有了年龄上的鸿沟,两人的感情亦仿如初见。
他看着她,昔日的栗色头发已有如皓雪落地,像秋天的旖旎敌不过严冬的无情,看似饱经风霜的面容,却带着一张年轻时的清隽笑脸,及一份比月华还纯净的心;
她看着他,还是那头不怎么服服帖帖的乌黑短发,只是由困顿产生的黑眼圈,让他的生活平添了一些沧桑,幸好还是这副让人安心的模样,及一份羞涩却坚毅的心。
“想起来了?”
“…嗯。”
一大片红彤彤的天灯,不再局限于西片脸红的样子。她回想起初中时期,与他共赏的夕阳,或许有心上人的陪伴,再普通不过的黄昏竟变得极其瑰丽,极其摄人心魂。
说到黄昏,免不了烦恼与悲伤。因为夏日祭的事和家人吵一架,因为情人节的事整天不理西片,而他却总是不离不弃地,来到神社后面,找到灰心丧气的自己。
到底是出自关怀,还是出自真爱,那时候的自己不懂,这时候也同样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无法言说的柔情,一直都包容自身这份本来就脆弱的玻璃心。
没有那些黄昏的交心,他也没有紧要关头之时,奔向自己的勇气与决心。
“全部?”
“…算是吧。”
都是她在问,这对西片来说有些不公平。所以他打算在高木提出下一个问题之前抢占主动权才行。主意打定,西片抬头正好和高木对上视线,而她仅仅是注视着,沉默不语,貌似等待自己说话。西片被这样盯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匆匆扭头。
他开始腹诽: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想问什么,非要装疯卖傻,等自己开口为止。经常对她的读心术感到吃惊又佩服的西片,全然不知自己也有几次和她心灵相通,就像某一天的情人节,被自己说成“小鱼干日”一样。而自己和她的默契也在与日俱增,所谓的“心心相印”,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阵深呼吸,西片最终决定开口:“为什么…妳会变成这样?”
职场生活让西片苦不堪言,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他都觉得自己几乎垂垂老矣。完全没想到,高木会比自己先一步老去。
一阵沉默,她好像也在犹豫,随后传来回应:“这个嘛…一言难尽。”
“我还以为…妳要永远离开我了。 ”
“也许可以被称为奇迹吧,我活了下来,不过,变成了这幅模样…”高木有些感慨,“我变老了,你会…嫌弃我吗?”
西片将手轻轻搭在她手上,她的手已不再如年轻时吹弹可破的凝脂般柔软。但西片依然小心翼翼,慢慢摩挲,让她感受这一份“独家”的柔和。
“怎么会,妳能回到我的身边,我…别无所求。”
西片没有再追问,朝思暮想的人儿没有离他而去,对他而言,这已足够。
“不要再…离开我了。”
轻声道出,徐缓而真挚。
“嗯。”
柔柔应声,甘甜而温暖。
霁月清风,火光当空。诸葛孔明因灯脱险,两人也劫后重逢。既不可思议,又感觉有些不真实。虽然天灯被风雨击落,但好在坠落的地方是大海而非森林,当晚也好在下了一场雨,才不会酿成因天灯而起的灾祸。
人们只是将愿望寄托在天灯身上,却没想过天灯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物体,奇迹才是需要被寄托的对象,而他们两人成就的奇迹,实在是多不胜数,又怎么差这一次?
两人沐浴在这个奇迹般的时光,坐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周围不再嘈杂的时候,才缓缓扶起耄耋之年的高木,再走夜路吧。
——
人影稀少,好像放了天灯就没了留下来的意义。七夕祭再怎么如火如荼,终会迎来悄然无声的落幕。深夜复归宁静,廖星再次睁眼,只留专属夏夜的蛙声与蝉鸣,好似演奏两人漫步人生路的和弦,凉风簌簌,树影依依,光斑撒在每个路灯下。夜色渐深,然而两人却因为有对方陪伴不至于觉得寒冷。
两人回到一开始碰头的公园,坐在长椅上。
望着前方,沐浴在阳光底下的苍郁树林,如今变得漆黑深邃。
其实这个世界源于黑暗,无论是寥廓的天空,或是无边的大海。之所以在不同的时辰绽放不同的光辉,也只是出自地球之外的光芒而已。
正因如此,才需要太阳,才需要月亮和星星。银河系因各色交杂而美丽。黑暗存在的意义,也只有光亮才能赋予。
白天太热了,需要阴暗来避暑。
黑夜太暗了,需要亮光来前行。
阴阳并存,缺一不可。
夜色为何如此令人着迷,是因为它点缀明亮的光彩。
流萤或蓝眼泪的出现,更让这个枯燥的世界平添一份大自然的奥妙及神秘。
星月共同孕育的神话,也让人们开始以各种方式歌颂这个深不可测的夜晚。
而他,就算用毕生所学的词汇,也无法将如此迷人的夜晚诠释完全。
不啻朴素,他也喜欢清静,喜欢这种涤荡人心的自然美。可惜近期以来,遇到的人形形色色,理解自己的人却少得可怜。
最怕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所幸,陪在身边的佳人,正是唯一知音。
健忘也没关系,再一起回去某个地方,或是这里,一起复习。不光是知识,还有回忆。
间或还能重温她戏谑的语气,挑逗的每一句,当然,包括发自真心的款款轻语。
“西片…”高木说到一半,忽而顿了顿。“不,应该叫‘达令’吧?我们来比赛吧。”
随着久违的战书,高木叫出“达令”那一刻,同样久违的戏谑也被西片从她眼睛里读取到了。本来因条件反射感到难为情的西片,突然就被“比赛”这个字眼,唤醒了尘封在心里许久的自信。
“好啊。”他自在得意的神情,体现了好胜心完全盖过羞耻心。
真的,好久没这样了。
“结婚之后,达令好像从没对我说过那句话呢。”
西片一脸疑惑。“什么话?”
“男女之间,表达最强烈情感的,那句话。”
一开始还反应不过来,直到消化了高木说的话,脸上也因为羞耻心占上风,燃起了高木预料之中的潮红。
男女之间,最强烈同时也简单粗暴的情话,还能有什么?
西片低着头,看起来纠结万分。不过来到最后,也只会顺从内心所需,抬头就是一双无比坚定的目光。
无需多言,西片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愛し…て。”
(Ai-Shi-Te / 我爱妳)
尽管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来了。他吞吞吐吐,脸上的红晕甚至蔓延到耳根子,眼神却是直盯着高木的双目不放。
闻言的高木,虽也同样双颊泛红,却透出油然而生的笑靥,予以痴情的他。宛如冬天的一片樱瓣,落至他心潮荡漾。
这张笑容,仿若回到他们初遇之时,亦或是她成为人妻时那样,美得不可方物。只是下一秒,眼角泛泪,顺着脸庞沟壑蜿蜒而下。幸福、感动、喜悦、欣慰,无数个情感倾注,使得泪珠落在地面上,开出最美丽的水花。
夏天的风拂过两人之间,同时捎走她脸上清泪的痕迹。看着点点露珠散逸空中,那种不真实感又再次于他脑中浮现。死而复生本身就很荒谬,何况是一夜之间老去。他甚至有些担心,面前的人仿佛下一秒会宛如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随风而逝。
所以,纵使不再是青春昳丽的她,西片也没有丝毫的芥蒂。他喜欢的高木,不仅拥有着可爱迷人的外表,更可贵的,是那一颗对他坦诚相待、不离不弃的真心。
片刻,在西片吃惊的目光下,高木居然把上半身靠在他胳膊上。看来她有些疲惫,想迁就困意唯有凭借这份依偎。
西片不忍心打扰她,只能让她安心靠着,就好像,这是只属于他的犒赏。
胸脯平稳起伏,一呼一吸都不见聒噪,他聆听,他注视。伴着洁白如玉的月光,在这安宁静谧的深夜,感受着似水柔情的时刻。
与阴阳同理。两人或许如同神话中的比翼鸟,需要相辅相成,才能振翅高飞。
西片虽然赢了,但他心中认为,这份胜利,应当属于彼此。
担心她着凉,西片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自身比较耐寒,所以这点冷应该不算什么。
再度风起,草丛沙沙起舞,仿佛在为美妙的夜曲提供和音,鸣声倏忽高昂,看似要进入高潮部分,却又落至平静,仿若海浪的虚张声势。它们的演奏似乎不会结束,就如两人的爱情,往后余生将会延绵千里。
一阵风把西片脑子吹醒几分。他大概知道,某次夏日祭她说过“没有一直输”的蕴意。
他输掉每一场和她的比赛,却赢下了和高木的一生。
她赢下每一场和他的比赛,却把一生都输给了西片。
差不多,是这样吧?
每次都讲一半,像没头没尾的冗杂小说,但其实,从头到尾都隐藏着情话。像是只献给他的告白。
只是不擅长表达,亦或是羞于表达。
原来,他们两人都一样。
在真爱面前,一直畏畏缩缩,不懂得坦率。
幸好,方法并非只有一种。
倘若无法开口,就用行动表达。
高木不惜老去的代价,也要和西片长相厮守;
西片尽管不擅长情话,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心迹。
爱情,就是要双向奔赴,才有意义啊。
…
她还在睡,睡得如此安稳。
自己开始腰酸背痛,可自己又不想打扰她。
这种情况,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吗?
可恶的高木同学。
不,应该是…可恶的达令。
达令咩,达令咩,好像更加顺口呢。
默念着,西片不自觉笑了出来。
夜空中,河鼓二和织女一格外明亮,这一刻,它们的光辉超越了银河。
直至,无穷辽阔的永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