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她、它……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一切却又都是那英雄的舞蹈

话说《天龙八部》第四十六回——酒罢问君三语中,宫女替西夏公主向前来求亲者提出三个问题:
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逍遥快乐?
平生最爱之人的名字?
最爱之人相貌如何?
这三个问题我们读者知道这是为虚竹准备的,可书中人物不知。除了包不同和段誉,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谄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可当问到慕容复时,他突然间张口结舌。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
于是他回答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这个回答,我们读者知道慕容复指的是他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但宫女不知,还以为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样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快乐。

现实中与慕容复相似回答的大有人在。类似的问题还有“你人生之中的高光闪耀、最得意之时是什么时候”、“你感觉你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最逍遥快乐、人生巅峰是何时”等等。这种问题的回答放在每个人听来都会不一样。有的人说我去哪个困苦的地方做义工帮助了那里多少多少人的时候,是我人生最闪耀的时候,某些人听来会觉得是,有些人听来会说你傻,有些人听来会觉得就连赞同你的人都是有为名或为利的目的的。日本昭和年间到中国东北开垦的贫民获得了大量的土地富裕起来,他们觉得这是自己的高光时刻,最逍遥快乐的日子。可对东北百姓来说,他们就是侵略者,那日子就是苦难悲惨的。
就好像宫女没听懂慕容复的回答一样——虽然我们知道不是虚竹,怎么回答都没有。
所以,怎么样才算是人生的高光之时、得意之刻?
苏轼他写出世间公认最好的中秋词的时候,写出批评家说这首词写出之后,其它以中秋为题的词都可弃之不足惜了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时候,是否是他文学上的高光之时?

文学上的事情,千人千番论,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施氏语),难以评论。个人觉得他后来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等文章远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然而,当时他的境况与心情却不是人生得意之时。朝廷上与王安石政见不同,难以施展,又与弟弟七年未见,即使调到最近的密州还是无法相见。
李白写下《将进酒》之时,是否是他人生巅峰?高光时刻?不是。虽然此文看起来狂傲放纵,但当时他已经被排挤出京,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多年。
那么,他写《清平调》时,是否是他人生巅峰?高光时刻?看呐,高力士为他脱靴,杨贵妃为他磨墨,还有西凉州的葡萄美酒。听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是怎样美妙的诗?古往今来多少名家批注点赞?
可是,李白志在戎马报国,即使后来安史之乱他也没法上阵杀敌,精忠报国,还摊上这样那样的麻烦,而且一生都未能如愿。

所以,所谓的高光时刻究竟是什么?你觉得是的时候,别人却不认同。你现在觉得春风得意,高光我主,但过些年岁,你却会觉得当时的那个时候你只不过是傻罢了。即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是个各自在风光,就像东汉末的那几位,还有中国最后一个皇帝溥仪。说起溥仪,小时候还不懂事就被人拿去当皇帝这个不说,伪满洲国建立的开国大典,他觉得当时是自己人生辉煌时刻,可仪式上帽子都差点被风给吹掉了。后来才发现自己又是个傀儡皇帝,在远东军事法庭上作证,再后来,学习改造,成为新中国的普通公民,之后还成为政协委员。虽然一生没有真正高光我主的时刻,但和历史上那些傀儡皇帝、幼儿皇帝相比,他算是很幸福的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部短篇小说,路翎的《英雄的舞蹈》。在此,我觉得很有必要让大家看看。因为我觉得仅仅是我来讲述它的内容,告诉大家它在写什么,无法让大家真正体会。于是我从我的书架里把它给找出来,节选了《英雄的舞蹈》后半段出来,请务必认真、耐心地看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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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热衷这样的生活,恰如这地面上的任何人热衷于他们的生活一样。可是,突然有一天,斜对面的茶馆里,一个女子拉着胡琴,一个男子用女人的声音尖厉地怪唱起来了。是从城里来的,唱着他从来都不曾知道的《毛毛雨》和《何日君再来》。他的听众们,突然地跑过去了一大半。并且从那边传出热闹的哄笑声来,这,使他发抖,感觉到尖厉的痛苦。
“这种,伤风败俗的东西啊!”他叫,猛力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而后就拖着腿,点着头,哼着,不再讲下去了。于是剩下的听众也跑了过去。
他在寂静中溜下高台,回到他的孤居去了。这是可怕的失败和痛楚。但他的那个少年时代的梦想,他的那些古代的英雄们,都在他的梦里升了起来,照耀着他了。他梦见吕布一戟刺来,挑下了他的帽子,然后又向他温柔地笑了一笑.他醒来就流出了感激的眼泪。他一下午都发烧,非常的不适,但黄昏的时候他带着神秘的、惨白的、严肃的神色重又走上他多年盘踞的高台。
蜡烛点燃了。
“今天,我们来说华容道,关公知恩放曹操!”他用神秘的、轻微的声音说,拍了一下惊堂木。
但他的听众只有往常的一半。对面的茶馆里男人装作女人的声音突然地叫起来了。他寒颤了一下,望着街上的摊子上的、阴雨里的凄迷的灯光。他看见有人冒雨从他这边向对面跑去了。
“我是替天行道!”张小赖猛力地、愤怒地拍了一下手上坚强、光亮的木头;这个突然的声音,和他的脸上的那种轻蔑的、讥嘲的、魔鬼似的神情,使得剩下来的那十几个人肃然了。他凝聚着一种可怕的力气,慢慢地耸起瘦削的、仅剩了两块骨头的肩膀来,并且鼓起眼睛来,用那两颗露出的、巨大的眼珠,轻蔑地凝视着什么一个远方,而他的那一件破旧的衣服,就从他的身上,在寂静中滑脱了。这就露出了十几年来这种生涯的记录,那一副可怖的、奇特的骨架。这一副骨架,和它上面的哪个魔鬼的透露,在寂静中轻轻地颤动着。这种生涯,像所有生涯一样,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个说书人,他的经理和血液,要为各样的装疯作怪,各样的恶魔和幽灵所蹂躏。最初这或者是有趣的,博得全场的哄笑;但到了仅剩下一副骨架在这样的装疯作怪里颤动着的时候,就只能引起一种恐怖的印象了。他没有欢乐,假装着纵声大笑;他没有悲苦,逼迫着高声假哭;他伸出两只手来舞蹈;假装听到了询问,并且捶胸顿足。这样的被什么一种力量支配着的台上,产生一种幽灵的气氛了。张小赖,在高台上,幽暗的光线下,高举着两手,站起来了。
“却说曹操一看,啊呀呀!”他叫,全身发抖,然后突然寂静。他高举着两手站着有半分钟。
在寂静中,听到雨落在瓦上的清晰的声音,斜对面的甜甜的胡琴的声音,和男人装作女人的尖厉的、轻靡的歌声:
哎呀呀,
我的心!
“曹操心中一想!”高台上的那个精灵,突然地缩下去了,那一块木头猛力地击在桌子上;然而,这假做的精灵的衰弱的人的心,却瞥见了,他的听众们,有些涣散,有的在谈话,有的在听着斜对面而笑着。突然他有一阵眩晕,他听见对面的歌声唱:
摸一下幺妹的手呀,
幺妹生得乖!
他呆住了。同时他觉得手脚发冷。“不好!”他想。忽然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了他的女人,她还是非常的年轻,梳着光洁的头,抱着一个胖胖的孩子,走了进来。他渴望这个,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温柔的灵魂,整个地爱着他,并且不计较他的罪恶。所有的人都把他推到这个台子上来,使他发疯一般地做着怪相,但她,爱他的人,走了进来,含着眼泪告诉他说,这是再不能够得了!
“我不再做丑相了,我要去归田!”他心里面对那个温柔的、亲爱的人说。
“喂,张小赖,曹操啷个的呀!”酒馆的肥胖的老板喊。
张小赖突然地惊觉,发着颤,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叫喊着曹操、关公、青龙偃月刀,大火和禅天地古树。但酒馆的老板却摇摆着走了出去了。一种极端的愤怒和一种极端的、奇特的欢笑,使张小赖发狂了。他吸引了几对紧张的视线了,这使他陶醉起来,并觉得自己已经从那个失望,那些可怕的印象得到了解放——他愤怒、欢笑而发狂,和这个失望做着殊死的搏斗,而胜利了。
精瘦的、可怕的魔鬼在高台上嘶喊,跳跃。他要唤回那些古代的英雄们,与现在的生命、丑恶、失望抗衡,这些古代的崇高的英雄们一个一个地回来了,使这间茶馆,使那些简单的年轻人严肃而激动。但这神圣的瞬间迅速地消逝,突然间可怜地张小赖语无伦次了。
“不是吹的话,要是生在几百年前,我还不是一个吕布!”他说,站在高台上,举着手,“我兄弟有一手魔法,不是吹的话,”他拼命地、愤怒地叫,“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要是日本人来了,洋鬼子,外国人来了,吓,你看——”于是他耸起肩膀,鼓起嘴来,弯着腰,向空中拼命地吹着气。他听见了歌声、胡琴声、笑声,他歪着头轻蔑地倾听。“啊,杀啊!”他喊。
台下的人们,有趣地笑起来了。他的嘶哑的大声使得很多人从街上跑过来,于是茶馆里挤满了人。那些简单的人们,把一切都认为是有趣,当然的,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快乐地哄笑着。
精赤的、狂热的张小赖突然地就唱起来,并且打起拳来。随后他跳下来拾起了地上的一根竹棍——他在台上挥舞起竹棍来了。
他觉得窒闷的可怕,拼命地喊了一声。这叫喊引来无数的人,他听见对面的胡琴声和歌声停止了——它们被他征服了。然而窒闷继续强大,他又叫喊了两声,并且拼死命地舞着竹棍。忽然地觉得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碎裂了。
他大叫一声扑翻了条桌,跌在地上。茶馆里腾起了惊异的、失望的喊声,有挤动和茶杯碎裂的声音。然后突然寂静。
“死了。”一个苍老的、严肃的声音,在寂静中说。
但这个故事,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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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的舞蹈》后半段完毕。试问大家看出什么来了吗?说点大家不知道的吧。那就是你现在在网上搜索这部小说,或者在现在的教科书里,都看不到和我上面一模一样的。
为什么?
因为被删减了。
不是删减些形容词这么简单,那种简单粗暴的处理,真的是“把一切都认为是有趣”!把说书人张小赖最后的搏斗、把一个人一生的高光时刻,当成“有趣”的游戏和娱乐!还将这样的删减文当阅读理解题,没有小说应有的来回挣扎递进,没有必要的形容描述,没有对主人公过去的讲述,也没有人性的点缀,要别人理解什么?理解主人公?怎么理解?
他们看到的,当然就只有一个疯子!

——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