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西藏

我离开西藏已经半个月,说好要写游记,但几次蘸墨都难落笔。人总是爱偷懒和找借口,看着没人催,就一天天地耽搁了。零食与电脑让人瘫软,我似乎要忘了在拉萨的心情。
还好今天,这两样东西不在我身边。
被雨困在乡下的老家,翻出老哥年前遗落的旧衣物,我和衣而睡。雷电打断了这乡村的电源,黑暗里只有蜡烛与手机的方寸屏幕在发着光。没有网络,我终于又能开始思考。
就像在西藏一样。
一、
走青藏线从西宁到拉萨,那是将近二十小时的漫长车程。一开始让我坐绿皮,我是拒绝的,因为我实在不太喜欢在泡面和脚气的混合味中,摇晃那么长的时间。但如果是去拉萨,或许值得忍受。
长时间的独自旅行需要对周遭事物保持好奇才能排遣寂寞,没有同伴,就得创造同伴。同车的几个人似乎来自不同的省份,但却互相认识,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各地的大学老师,开会之余公费旅游。他们对我的独行很感兴趣,有人以为我是职业旅行者,但是马上被一个浙江女老师反对,她说:“他连单反都没有,不可能是职业旅行者啦。”
说罢,把她胸口的单反相机拿起来,仔细摆弄。
青藏铁路沿岸的美景超出我的预期,成群的牦牛,不知名的湛蓝湖泊,连绵的雪山,像勇士一样独立的藏羚羊,还有那撕碎手机党拍照愿望的强烈日光。所有的美景都被这里的日光包裹,阻止着人类的机械复制它们的映像。夕阳下手机的功能只剩下捕捉虚幻的光晕,然而单反却强暴了这些美景,快门的咔嚓声混着女老师激动的欢呼,把路过的光影定格。女老师告诉我单反内部精细的结构,以及它值钱的地方。但我其实知道,真正有用的只有前面那个滤光镜头。
先前她欢呼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沿途的海拔一直在不断攀升,果然几分钟之后她就无法说话了。虽然是个颇有些姿色的年轻老师,然而我并没有伺候女神老师的觉悟,同行的单身或已婚男老师纷纷上前当牛做马,我自觉躲开去靠窗的座椅见死不救。
你如果对这一山一水有所敬畏,就应该静静地看着它,而不是妄图把它搬走或者征服。这是我对西藏最初的印象,并且一直陪伴我到最后。我遇见过南方的山清水秀,也感受过北国的雄浑巍峨,但是这里的山水却能让人心静,让人有神圣的向往。刺眼的日光透过车窗洒下一地的彩色光晕,我固执地相信,这里真的有“圣”待我来朝。

二、
在西藏没有交通工具的话,一个人是玩不动的。
我和这帮老师拼了一个团,只为了搭他们的车。团队里似乎有个不小的领导,竟然引来了首席导游来接。导游说,西藏欢迎三种人,第一种有文化的人,第二种有信仰的人,第三种不得不欢迎的人。这句话说得领导脸上一红一白。西藏景点与景点之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许多人上车睡觉下车尿尿景点拍照回去一问什么都不知道,同行的虽然是大学老师,但也多为此流。在青藏线上,我们就已经看到了磕长头朝拜的人,我们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都觉得漫长,而他们要用身体去丈量,有的人一生只追求这一次朝圣之旅,有的人一生都无法完成就倒在了路上。
到了拉萨,路上一样可以见到磕长头的人。他们面庞黝黑皮肤干裂衣衫褴褛,一次又一次地做着重复的动作,跪拜,投地,划手,起身,走三步,再跪拜。无法理解的人觉得他们是被佛操控的傀儡,但有的人明白,这才是信仰二字的化身。女老师拿出单反对着他的脸咔嚓咔嚓就是两张照片,我伸手拦住她,她对我说,没事的,相机不会坏,你看中国的社会发展差距多大,现在还有这么愚昧的人。
她是教社会学的。这让我第一次对我学习人文学科感到羞愧。
没有信仰的人无权评论他人的信仰,所以我也没有资格评论女老师的见解。但是我知道,这些信徒不是流浪者,不是乞讨者,不是无家可归者,也不是落后者。相反,在他面前我自惭形秽,我觉得我是流浪者,我是乞讨者,我是无家可归者,我是落后者。原因无他,我没有信仰,而他有。
信仰是奇迹的土壤。祂不是一个神明,不是一种宿命,而是一个方向。这个方向给予人类超出自我预期的能力,他让人自己,去实现不可能,去创造奇迹。我不敢说我是个有信仰的人,但我一直在努力理解和尊重世界上任何一个有信仰的人,我希望在我的人生中,奇迹不会与我绝缘。藏传佛教却给了它的信徒宽广而永恒的信仰,不是你们想象的功名权财,阿弥陀佛,而是最质朴的守护。
守这片山,守这片水,守这一世平安,守那来世幸福。

三、
佛是迷信,很多人这么认为。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也这么觉得。奶奶念佛,她虽然识字,但是认不得佛经上晦涩的梵文翻译。她总想理解自己念颂的文字是些什么意思,于是找到我,要我给她解释。那时的我恬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翻字典,把找到的一个个释义串起来连词成句,这是我对佛经最早的接触。那时候,佛经的内容是小学生作文。
而其实,释伽摩尼并不是神佛,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王子,一个哲学家。他就像是孔子,像是亚里士多德,像是默罕摩德,只不过他的思想和学说被神化,被宗教化,成为了宗教信仰。所有的先哲,无一例外地在追求一个同样的主题——人类的永恒幸福。释伽摩尼也如此。他说要停止杀戮,于是有了不杀生;他希望人人为善,于是有了轮回报应;他追求内心平和的思考空间,于是有了参禅。所有的所谓迷信,都是济世理想宗教化的结果,你可以说它不符合自然科学,但我要说他符合人文科学,存在于人类思维的之中信仰与希望,是无法用一个等式来诠释的系统。
我又一次提到了信仰,然而我依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我自然不会皈依佛门,因为我还迷恋这滚滚红尘,我还希望有个人陪有个家归,尽管它伤我良多。但是我的人生依旧没有方向牌,百度地图输入我的未来它也不会给你通向光明的路引。日复一日的手机电脑除了浑身的膘什么也没给我,越来越差的视力与越来越浮躁的心态是他们的遗腹子。我,与你们,被一同困在这信息囚笼里,渐渐失去了对光的憧憬。
如果你熬过了这么长一段枯燥的文字耐心地看到这里,那么我邀请你,与我一起对没有信仰感到战战兢兢。

四、
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了包里有一张纸条,那是我在离开拉萨的飞机上借来的纸笔留下的记录。我本打算在滞留机场的飞机上完成这篇游记,但一拖再拖,就这样蹉跎了许多光阴。人真的需要一鼓作气的气势,也需要壮士一去的决绝,拖延症患者是无法完成任何事的。
当然也需要一点契机,比如今晚的雷雨,比如此刻的心情。
回望我已经走过的二十年人生,自然是有高光,有低谷。如果要我去回忆每一个成功的瞬间,我觉得没有多大意义。在大昭寺门口,有一束阳光透过层层的云朵,又穿过错综的枝叶,不偏不倚地照射到我的手心里,那是一种,从手心暖到内心深处的奇妙感觉。这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真正的高光时刻。
有人说,去任何地方旅行都要叫“去旅行”,只有来到西藏,要说“回到西藏”。
我离开西藏已经半个月,但是我的心还在那里。
2019.5.15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