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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竖琴》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04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竖琴(鲁迅译)

目录

星花

拉拉的利益

“物事”

后记



  星花

  B. 拉甫列涅夫 作 靖华 译

   

  当大齐山双峰上的晨天,发出蓝玉一般的曙色的时候,当淡玫瑰色的晨曦,在蓝玉般的天上浮动的时候,齐山就成了黑蓝色的分明的,巍峨的兀立在天鹅绒般的静寂的深谷上。

  阵阵的冰冷的寒风,在花园的带着灰色蓓蕾的瘦枝上,在墙头上的带着灰尘的荒草上,在溅溅的冰冷的红石河床的齐山上吹着。

  龙吟虎啸的寒风,捋过那一摇三摆的木桥,掊击到茶社的低矮的院墙上。

  白杨也抖擞着,栏干上搭的花地毡的穗子,也被吹了起来,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睁开了吃辣椒吃成了的烂眼。

  将带着皱皮长着毛的胸前的破袍子紧紧的掩了掩。由袍子的破绽里露着烂棉絮。

  用铁火箸子把炉子里将熄的炭火拨了拨。

  黎明前的寒风,分外的刺骨而恶意了。阿拉郝   送来这一阵的寒风,使那些老骨头们觉得那在齐山双峰上居住的死神将近了。

  但阿拉郝总是慈悲的,当他还没有要出那冰寒的严威的时候,山脊上的白雪,已经闪出了一片光艳夺目的光辉,山脊上已经燃起了一轮庄严的血日。

  雄鸡高鸣着,薄雾在深谷的清泉上浮动着。

  已经是残冬腊尽的时候了。

  石马梅面朝太阳,坐在小地毡上深深的拜着,干瘦的白唇微动着,念着经。

  “梅吉喀!”

  “干吗?”

  “把马鞍子披上!弄草料去!”

  “马上就去!”

  梅吉喀打着呵欠,由一间小屋里出来。

  戴着压平了的军帽,灰色的捲发,由军帽下露出来,到得那晒得漆黑的脸上。

  他的眼睛闪着德尼浦江上春潮一般的光辉,他的嘴唇是丰满的,外套紧紧的箍在他那健壮的花刚石般的脊背上,把外套后边的衣缝都挣开来。

  梅吉喀眯缝着眼睛去到拴马场里吃得饱腾腾的马跟前。

  他现在二十三岁,是白寺附近的人,都叫他戴梅陀·李德文。

  在家的时候,老妈子们都这样称呼他,有时称梅陀罗,在晚会上的时候,一般姑娘们也都是这样称呼他。

  两年来他已经把梅陀罗这名字忘掉了,现在都叫他的官名:骑兵九团二连红军士兵李德文。

  现在环绕他的,不是故乡的旷野,不是遍地芳草的故乡的沃壤,而是终年积雪的石山,顺石河床奔流的山水,和默然不语,居心莫测,操着异样语言的人民。

  帖木儿故国的山河,亚细亚的中心,四通八达的通衢,从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古今来不知多少英雄的枯骨,都掩埋在这热灼的黑沙漠里。

  但是戴梅陀不想这些。

  他的事情很简单。

  马,枪,操练和有时在山上剿匪时剽悍英勇的小战。

  戴梅陀牵了两匹马,捆着捆肚,很和蔼的马肚子上拍着。

  “呵——呵,别淘气!……好好站着!……别动!……走的时候你再跑。”

  马统统披好了。戴梅陀骑了一匹,另一匹马上骑着一位笨鳖似的郭万秋。

  马就地即飞驰起来,黄白的灰球,随着马蹄在镇里街上飞扬着。

  市场里杂货的颜色,一直映入到眼帘里。今天礼拜四,是逢集的日子,四乡来赶集的人非常的多。

  雅得仁的集镇是很大的。从人丛中挤着非常的难。

  两匹马到这里慢慢的走着,那五光十色的货物,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这家铺子里摆着地毡,绸缎,刺绣,铜器,金器,银器,锦绣灿烂的酒白帽   和柳条布的花长衫。

  铺子里边的深处,是半明半暗的。阳光好似箭头一般,由屋顶的缝隙里射进来,落到那贵重的毛毡上,家中自染的毛织物,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映着鲜血一般的红斑。

  门限上蹲着一位穿着绣花撒鞋,头上裹着比羽毛还轻的印度绸的白头巾,长着黑胡子的人。

  刮了脸的肿胀的双颊上发着黑青色。眼睛半睁半闭着,安静恬淡中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神气。这样的眼睛,戴梅陀无论在奥利尚,无论在白寺,无论在法司都,无论在畿辅,就是在那繁华的莫斯科也没有看见过的。

  望着这样的眼睛好象望着魔渊似的,真真有点可怕而感到不快,戴梅陀到这里已经两年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看不惯。

  就是死人的眼里,也表现着这种令俄国人不能明白的秘密。

  有一次戴梅陀看见了一个巴斯马其   的头目。

  他是在山中的羊肠鸟道上被红军的子弹打倒的。他躺在路旁胡桃树下的草地上,头枕着手,袍子在隆起的胸前敞开着,白牙咬着下嘴唇,睁得牛大的眼睛瞪着面前的胡桃树根。

  在他那已经幪上一层浊膜的黑睛珠上,也是带着那样安静的,无所不晓的胜利的秘密。

  戴梅陀无论如何是不能明白这个的。

   

  集上收摊了。

  窄小的街道,蛇一般的在很高的围墙间蜿蜒着。

  谁知道是谁把它们这样修的呢,但是到处都是如此的,由小村镇起,一直到汗京义斯克·马拉坎德,好象蛇一般的到处都蜿蜒着小街道,有的向下蜿蜒着,横断在水渠里,有的蠕行到山顶上,有的横断在墙跟前,深入到围墙里,有的穿过了弓形的牌楼,自己也不知道蜿蜒到什么地方去。

  土围墙好似狱墙似的永远的死寂,空虚,无生气。

  街上没有窗子,没有房子,只有带着雕刻和打木虫蚀成花纹的深入到围墙内的木门。

  他们不爱外人的眼睛。

  外人的眼睛都是邪恶的眼睛,坚厚的土围墙,隔绝了外人的眼睛,保护着这三千年的安乐窝。

  戴梅陀与郭万秋懒洋洋的骑着马在街上走。

  戴梅陀卷着烟草,吸着,喷着蓝烟。

  “哦,他妈的,这些鬼地方!”

  “什么?”郭万秋问道。

  “什么,到此地两年了,好象钻在墓坑里一样。所见的只有灰尘和围墙!多么热的……而人民……”

  戴梅陀默然不语,向前望着。

  一个四不像的灰蓝色的东西,带着四方形的黑顶,在春光里由围墙的转角处冒出来浮到路上。

  望见了骑马的人,就紧紧的贴在墙上了。

  当红军士兵走跟前经过的时候,它完全贴到墙上去了,只有身子在隔着衣服抖颤着,只有那睁大的,不动一动的眼里的黑睛珠,隔着琴白特   的黑网迸着惊惧的火星。

  戴梅陀恶恨恨的唾了一口。

  “瞧见了吗?……你看这像人形吗?可以说,我们家里的女人虽说不像人,但总还是女人。”戴梅陀不能够再明了的表现自己的意思,但郭万秋同情的点着头。“可是这是什么呢?木头柱子不是木头柱子,布袋不像布袋,脸上好象监狱的铁丝网一样罩着,不叫人看见,你要同她说一句话,就会把她骇的屁滚屎流,立刻她的鬼男人就要拿刀子来戳你,你要跑的慢一步,你的肠子都会叫他挖了出来的。”

  “不开通,”郭万秋懒洋洋的说:“他们识字的人太少,识字的人,也不过只会写个祈祷文。”

  街尽了,已经发青了的两行杨柳中间的道路也宽旷了。

  巍峨大齐山上的积雪,隔着这路旁的杨柳,闪着藤色,蓝色,淡红色的光辉。

  路旁水渠的水溅溅的流着。

  春日的小鸟,在杨柳枝上宛转的歌唱着。

  在路的转角处,有一个草场,那里堆着去年的苜蓿。

  都下了马,把马拴到路旁的木桩上,就去弄干草去了。

  这里的巨绅就是亚布杜·甘默。

  雅得仁镇上最大最富的商铺,就是亚布杜·甘默的商铺,就是戴梅陀和郭万秋由跟前经过的时候,屋子里边的深处,由箭头一般的射进去的阳光,地毡上映着鲜血似的红斑的铺子。

  甘默是一个巨绅,而且是一个圣地参拜者。青年的时候,同其余的参拜者结队去参拜圣地麦加。

  从那时起,头上就裹着头巾,作自己尊严的标志。

  当他回到故乡雅得仁那天的时候,这青年参拜者的父亲,请了些乡里极负胜望的人物,去赴他那豪奢的宴会。

  波罗饭在锅里烹调的响着,放着琥珀一般的蒸气。盘子里满装着食品。

  发着绿黄宝石色的布哈尔无核的葡萄干,加塔古甘和加尔孙的蜜团,微酸的红玉色的石榴子,希腊的胡桃,葡萄的,胡桃的,白的,黄的,玫瑰色的蜜,透亮的香瓜,砂糖浸了的西瓜,冰糖,用彩色纸包着的莫斯科的果子糖,盘内的茵沙尔得   泛着浓厚的雪白的油洙。

  甘默整齐严肃的坐到父亲的右旁的上座上,这天他亲自来款待宾客,席上每个宾客敬他的饮食他都吃了喝了。

  他傲然的,慢慢的在席间叙述着他的游历,叙述着那用土耳其玉镶饰的教堂的圆顶,和用黄金铺着街道的城市,叙述着叶芙拉特谷的玫瑰园,在那里的树枝上歌着的带着青玉色尾巴的金刚鸟,在山洞里住着的有长着翅膀的美丽的仙女。

  叙述着死的旷野,在那里阿拉郝的愤火散了整千整万的异教者,到了夜里的时候,土狼把死人的死尸抓出来到地狱去,而狗头铁身的野人袭击着来往的旅队。

  来宾都大吃大嚼着波罗饭,拌着嘴,都争先恐后的角逐着那甘美的一脔,象是都很注意的听着,点着头,惊异的插着嘴。

  “难道吗?……阿拉郝万能呵!”

  不久甘默的父亲就归天了,他就成了雅得仁附近最肥美的土地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一家商铺的所有者。

  他的生活质朴而且正经。不把父亲的遗产虚掷到吃喝嫖赌上,他把钱统统积蓄着。

  甘默已经讨了两个老婆了,生得微黑的,肉桂色的小兽,结实得好似胡桃一般,这热烘烘的夜间的果子,正合《可兰经》上所说的“最强壮的种子,落到了未曾开发的处女地里。”

  甘默的心与手,在雅得仁镇上是铁硬的,数百佃农和佣工,都在他那产米和棉花最丰饶的田地里耕种着,都在他那满枝上的果实结的压得树枝都着了地的果园里作着工。

  当蓝眼睛的俄国人在城里起了革命,把沙皇推倒的时候,后来,秋天在炮火连天中,穷光蛋夺取了政权向富而有力的人们宣战的时候,佃农和佣工们都由甘默的田地里跑了,可怕的穿着皮短衣的,只承认自己腰里挂着的手枪匣中的东西为正义的人们,把甘默的田地夺去的时候,——他就默然的隐忍着一切的不幸。

  他剩下的只有花园与商铺。同这点家产过着也绰有余裕的。

  人生是由阿拉郝支配的,如果阿拉郝要夺取了他的田地——这是命该如此的。甘默不信穷光蛋们的统治能长久的。

  他不断的同慕拉   在自己铺子里闲坐,有一天老慕拉给他说了一个很聪明的故事:

  “一个糊涂的耗子,住在帖木儿的京城里,这耗子,猫已经居心想吃它了。耗子虽然糊涂,但很敏捷而诡诈。猫子于是就反复的思索着怎么才能吃了它。有一天耗子在仓库里把头由洞里往外一伸,就望见猫子坐在粮食口袋上,穿着锦绣的袍子,头上裹着头巾。耗子就奇怪起来。

  “‘呵呀!’耗子说:‘我敬爱的猫子,我贤慧的亲侄女,告诉我吧,你穿这一身是什么意思呢?’猫子把胡子耸了耸,把眼睛向天上望着。

  “‘我现在成了斋公了,’猫子说:‘马上就到寺里去念经呢。我已经是不能再吃肉了,你可以告诉一切的耗子去,说我从今以后再不遭它们了。’

  “糊涂的耗子高兴疯了,就到仓里跳起舞来大叫着:‘万岁!万岁!自由万岁!’跳着跃到猫跟前。一转瞬间——耗子的骨头在猫嘴里嚼的乱响着。

  “我说——正道人会悟开的。”

  甘默悟开了。

  当穿皮短衣的人们由城市来到此地,招集些群众在集市的旷场上开露天大会的时候,那激烈的锋利的关于斗争,报复,和未来的幸福的言辞,激动着空气的时候,甘默坐在铺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演说者和群众,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转瞬间……正道人会悟开的……”

  山那边就是阿富汗的君主,英国人和其余的君主帮助他一些大炮,枪支,军官,勇敢的驸马安畏尔在布哈尔山上招集义军。

  耗子跳着,耗子呼着:“自由万岁!”

  转瞬间——耗子没有了。

  甘默心平气静,只由那不幸的经历,额上褶起了几道皱纹,从此他就和家中人以多言为戒。

  肃然的由集上回来,同自己的妻们不说多余的话,在家里当听见女人或孩子们有一点声音的时候,就把眉头一皱。

  立时一切都寂然了。当回答妻们问安的时候,甘默老是一句话:

  “少说话!……女人的舌头就是路上的钟,无论什么风都会把它刮响的……”

  甘默去年讨了第三个老婆。

  头两个都讨厌了;都长老了,脸上有皱纹了,腰也弯得好象弯腰树一般。

  邻居贾利慕的女儿美丽亚长大了。

  当她做小姑娘在集上跑的时候,甘默就看见她那童女的面孔上两只圆圆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石榴一般的嘴唇和玫瑰色的双颊。

  去年春天美丽亚已经到了成熟期了,黑色的面幕已经罩到她脸上。

  这么一来,她即刻就成了神秘的他的意中人了。

  甘默打发了媒人。穷而倒霉的贾利慕因为同雅得仁镇上最富的巨绅做亲,几乎喜欢得疯起来。赶快的商定了聘金,美丽亚就到甘默家里了。

  那时甘默三十六岁,她十三岁。

  夜里主人而兼丈夫的甘默,来到那战兢恐惧的妻跟前。

  美丽亚长久的哭着,前两妻温存的安慰着她,坐到她旁边抚摩着她那被牙齿咬得青紫的肩膀。

  她们不知道嫉妒,在这个国里就没有嫉妒,眼泪在她们那褶成皱纹的双颊上滚着,也许她们是回想起当年她们初来到甘默家里做妻的时候,夜里所受的这样的楚痛。

  她们从前也是这样的痛哭着,就这样的被征服了。

  但是没有把美丽亚征服下去。

  虽然甘默每夜都来,每夜美丽亚的火热的身子都燃烧着——但她总是坚决的狂愤的憎恨着甘默。

  但甘默除了她的可以用铁指拧,可以摸,可以揉,可以咬,可以抱,可以压到自己的身子底下发泄性欲的她的肉身子以外,什么也不要的。

  正午的时候,戴梅陀由营房出来到街上去。

  “上那去?”站在大门口的班长问他道。

  “到街上去的。买葡萄干和蜜饯胡桃去。”

  “难道你发了财吗?”

  “昨天由塔城寄来一点钱。”

  “怎么呢,请客吧?”

  “你说怎么,班长同志。请喝茶吧。”

  “呵,去呵!”

  戴梅陀口中啸着到街上去了,走过去皮靴将路上的灰尘都带了起来。

  走过了集上的旷场,就转向甘默的铺子去。

  除了蜜饯胡桃和葡萄干,他还想买一顶绣着金花的酒白帽,这帽子他久已看好了的。

  “当兵当满的时候,回到奥利尚戴着这帽子叫姑娘们瞧一瞧,真不亚于神父们戴的脑顶帽。”戴梅陀想着。

  甘默好象平日一样,坐在铺子里吸着烟。

  戴梅陀走到跟前。

  “好吧,掌柜的。怎么样?”

  甘默慢腾腾的喷了一口烟。

  “你好吧,老总。”

  “你瞧,我想买一顶酒白帽。”

  “你想打扮漂亮些吗?想讨老婆的吗?”

  “掌柜的,那里的话。在此地那能找来女人呢?难道去同老绵羊结婚吗?”

  “呵呀!这样漂亮的老总,无论那一个美人都会跟你的。”

  “好吧:……你给我说合吧,现在拿帽子来瞧一瞧。”

  “你想要那样的?”

  “要最好最漂亮的。”

  甘默由背后什么地方取出一顶绣着金线,绿线,橘色线等的布哈尔花缎的酒白帽,金线闪出的光辉,把戴梅陀的眼睛都映花了。

  “顶呱呱的,”甘默说着,几乎笑了出来。

  戴梅陀把酒白帽嵌到头上,由衣兜里掏出一个破镜片照着。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着。

  “真漂亮!活像一个土匪头!”

  甘默点着头。

  “唔,掌柜的,你说吧,多少钱?说老实价。”

  “两万五千卢布,”甘默回答着,拈着胡子。

  “你说那的话?……两万五。一万卢布,再多了不出。”

  甘默把手一伸,由戴梅陀头上把酒白帽取过来,默然的放到背后的货架上。

  “你老实说要多少钱?你这鬼家伙。”戴梅陀气起来。

  “我已经说过了。”

  “你说了吗!……你说那算瞎扯!——给你一万三,别再想多要。”

  “一万三?你还的太少了。亚布杜·甘默有老婆,要吃饭呢……”

  “吃,谁都要吃呢,”戴梅陀带着教训的口气:“你想要多少钱,一下子说出来。”

  “老总,两万三卖给你。”

  “去你的吧!……你自己也不值那两万三!”

  戴梅陀扭过身子,出了铺子走了。

  “老总!……老总!……两万!……”

  “一万五!多一个大也不出……”

  “两万!”

  “一万五!”

  太阳蒸晒着。戴梅陀扭回头走了五次,每次甘默都把他喊回来。最后戴梅陀出了一万七把酒白帽买到手里了。

  他把头上的英雄帽褶起来,装到兜里,把酒白帽嵌在后脑上。

  “你为什么这样戴?……我们人不这样戴呢。往前戴一戴吧。”

  “得了,这样也不错。再见吧,掌柜的。”

  戴梅陀去买葡萄干去了。

  甘默的视线在后边送着他,心里默想着。

  花园和葡萄园到忙的时候了。甘默一个人干不过来,老婆们无力,孩子们太小。

  正需用着一两个有力的做活人。

  可是,要是你雇两个工人的话,即刻就是叫你上税,工会和县苏维埃也连二赶三的给你弄得不快活。这位老总是少壮有力的人。你瞧他的脊背!

  戴梅陀弯下腰买蜜饯胡桃,甘默满心满意的望着他那个把衣服都挣得无褶的脊背。

  请他园子里去做活,给他说果子熟的时候请他来吃果子。俄国的老总们都挨饿的,只是喝稀饭,将来请他吃水果,他一定会来园里做活的。

  戴梅陀买了好吃的东西,付了钱,转回头来走着,手里拿着装着葡萄干和蜜饯的纸袋。

  “喂,喂!……老总!”甘默打着招呼。

  “什么?”

  “请来一下……来叙一叙。”

  “唔,有什么鬼话可叙呢?”

  “请来一下吧。我有花园,有葡萄。春天到了,葡萄枝得割一割呢,葡萄架得搭一搭呢……你想到园里做活吗……将来水果长熟了,请你来吃果子不要钱……樱桃,橘子,梨,苹果,葡萄。还可以带些送朋友。”

  戴梅陀想了一下。

  “那么……我,掌柜的,我忙得很。你大概知道,我们当兵的事情多得很。枪,马,还有什么宪法,什么关于资本家捣鬼等政治功课……”

  什么政治功课,什么资本家捣鬼,甘默都没有明白,只是平心静气的说:

  “白天忙,——晚上闲呢。要不了多大工夫。来一两点钟就可帮不少的忙。再找一个朋友来。两个人干。水果好吃得很。”

  戴梅陀半闭着眼睛。

  他回想起了奥利尚,回想起了故乡的静寞的河流,回想起了开得满树的樱桃园和晚会上的嘹亮的歌声,想到此地,那整年在黑壤里耕种的庄稼汉的心,就皱缩起来,狠狠的抖跳了一下。

  他起了一种不可忍受的心情,想去挖地,想去用手抓那发着土气的土块,就是异乡的黄土壤也好,总想去用那快利的锄深深的去掘那温顺的准备着播种的土地。

  他笑了一声,带着幻想的神情说:

  “好!……想一想再说!”

  “明天给回信吧。”

  “好吧!”

  喝过了茶,吃了蜜饯胡桃以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幻想着故乡的奥利尚,幻想着草原,幻想着田间。

  给马倒草料的郭万秋走到他跟前。

  “戴梅陀,你想什么心思呢?”

  戴梅陀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子。

  “我告诉你,老郭。刚才我在街上买酒白帽的时候,那掌柜的请我到他园子里做活。在那里割葡萄枝,挖地,搭葡萄架。他说——带一个朋友一块来,晚上做一两点钟,将来水果长熟的时候,白吃不讨钱。你想怎么样?我老想下地里去做活。”

  他的嘴唇上露着不好意思的怯懦的微笑。

  郭万秋的手掌在膝盖上拍了一下,不紧不慢的答道:

  “怎样呢!……一定很不错的!……我赞成……不过连长怎么样?”

  “什么?我们去请求一下好了!反正一个样——晚上总是白坐着的。没有书看;与其在家里闲躺着,不如去做点活。”

  “好吧!”

  “我们现在就去找连长吧。我真是等不得!……”

  戴梅陀话没说到底。

  从今年春天起,他就愁闷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愁闷是因何而起,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淡漠和发懒。

  不断的坐在营房的土堡上,用那无精打采的眼睛望着天,望着山,望着河,望着山谷。

  他怎样了呢——自己也不明白。

  或者是因为他怀想着故乡的静寂的田野,怀想着樱桃树下的茅舍,或者是怀想着那拉着手琴唱着歌的欢乐的游玩,或者是怀想着那长着可爱的眼睛,头发髻上结着彩色的缎条,带着歌喉的笑声,紧紧的,紧紧的贴着自己身子的姑娘。

  他总觉得若有所失……

  “唔,找连长去吧!”

  他们由营房出来,去到茶社里,在茶社的二层楼上的像燕雀在笼子似的住着连长希同志。

  希同志坐在茶社二楼的露台上,削着细棍做鹌鹑笼,那鹌鹑是茶社的主人送给他的。

  他听了戴梅陀和郭万秋的请求以后,即时允许了。

  “弟兄们,不过出去别闹事!好好守规矩,别得罪掌柜的。你们自己知道——人民都不是自家人,他们有他们的风俗,我们应当尊重这些。入乡随乡,别照自己的来。下给前线上的命令看了吗?”

  “我们为什么得罪他呢,”戴梅陀答道:“连长同志,我们明白的。我们很想到地里去做活。”

  “好……去吧。果子熟的时候别忘了我。”

  “谢谢你,连长同志!”

  “告诉班长,就说我允许你们的,别叫他留难你们。”

  回到营房里,郭万秋望着微晴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说:

  “到园子里去真好得很!”

  第二天中饭后,戴梅陀和郭万秋到甘默家里去了。

  主人在街上迎着,把他们引到客室里,那里锅煮着波罗饭,放着好吃的东西。

  “坐下吧,老总……吃一点。”

  “谢谢……刚偏过。”

  “请坐,请坐。不许推辞——不然主人都要见怪的。”

  喝过了营里的公家汤以后,这肥美的波罗饭分外的有味而可口。

  郭万秋吃了三碗饭,饱饱的喝了一顿茶。

  喝了茶以后,甘默把他们引到园子里,把锄给他们,并且教他们到树周围如何的掘土。

  “现在挖坑,后来割树枝,搭葡萄架。”

  在花园的另一角里有三个女人在那里掘土,女人从头到脚都被大衫和琴白特遮蔽着。

  甘默自己也拿起锄,工作就沸腾起来了。

  郭万秋好奇的向女人作工的那角里望了一眼。

  “掌柜的,掌柜的!”

  “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们女人们出来都弄个狗笼嘴戴上?”

  甘默继续的掘着地,带理不理的抡了几句:

  “法规……教主说过……女人不应分叫外人看见。免生邪心。”

  郭万秋笑起来。

  “是的……那里会生邪心?谁能辨出那口袋里装的什么货?或许是女人还像个女人,年青的;或许是一个老妖精,夜间要看见她简直要吓得屁滚屎流呢。”

  戴梅陀由树后说:

  “因为这他们才想的好调门呢,他们的女人当过了二十岁的时候,——你瞧,都成了活妖怪。都干了,有皱纹了,好象炙了的苹果一样。因此才把她们遮盖起来叫去嫁人。隔着笼嘴丈夫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脸,娶过了门——就活忍受吧。”

  都默然了。一阵轻风由山上送来,围墙跟前的白杨迎风飒飒的响着。

  早春的甲虫嗡嗡的在树间飞着。

  暮色上来的时候就收工了。

  甘默把他们送到街上,握了手。

  “活做的好。多谢得很,老总!”

  “再见吧,掌柜的。”

  “再见。请明天再来吧。”

   

  爽凉的深青的夜幕升起了。

  甘默由清真寺做礼拜回来,去到美丽亚房里。

  她安然的盖着被子熟睡着,甘默脱了衣服,鞋子,钻到被窝里。他推着她,催醒着她,把嘴唇贴到她那温润的嘴唇上。

  美丽亚温顺的,不得已的躺着听男人的摆布。

  今天比平时更其外气而冷淡。

  “你怎么躺着好象木头柱子一样呢?”甘默恶恨恨的低声说着,咬着她的奶子。

  “我今天病了。”她低声答道。

  “你怎么了?”

  “不晓得……身上发烧,出什么疹子。”

  甘默怕起来。想着她或许发什么瘟疹子,可以传染上他。于是就野头野脑的用膝盖在她肚子上蹴了一下。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没来得及……”

  甘默由被窝里爬出来,穿上鞋子。

  老婆的身子把他激怒了。她没有满足他的欲望,站着迟疑了一下,走过了小院子,到旧老婆宰拉房里去了。

  他已经三年没有到她房里去了,她吃了一惊,当她还没来得及醒的时候,就觉着自己已经被人抱住了。

  美丽亚当丈夫走了以后,胳膊支到头下,隔着门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一块碧蓝的夜天。北极星好似金水珠一般在上边微颤着。

  美丽亚的眼睛死死的钉着那灿烂的星光,忽然间,她呵哈了一声,就把头抬起用肘支着。那星光灿烂的地方浮动着一个带着俄国帽子的人头。红星帽子下边露着灰色的发环一付水溜溜的快活的仁善的眼睛。

  北极星继续的在帽子上发着光辉,但成了鲜明的,五支光的,大红的红星。

  美丽亚惊惧的闭起眼睛,觉得窒息的,频繁的,有力的心脏的跳动。

  身上起了一阵温柔的懒洋洋的抖颤,仿佛谁用那温柔的抚爱的情人的手,触着了她的弹性的温暖的身子。

  她呻吟着,把手指的关节活动了一下,身子伸向那灿烂的北极星的金水珠。

  嘴里在不住的微语着可爱的动人的名子。

  后来,她向后一躺,伸了一个幸福的疲惫的懒腰,侧着身子,屈成一团,就入到梦乡了。

  院中雄鸡已经司晨了。

   

  戴梅陀与郭万秋在园里做活已经是第二个礼拜了。

  树统统都剪好了。洼也挖好了,树干的下部都用油和石灰汁涂好了。

  还得要割葡萄枝,将葡萄枝捆到葡萄架上去。

  发大的半开的樱桃花苞上已经涨着淡红的颜色。

  收工的时候甘默放下锄说:

  “明天阿拉郝给一个好天,樱桃开起来,是很好看的。”

  早晨全园都汛滥着柔媚的淡红的轻浮的荡漾的花浪。

  这日正是礼拜。戴梅陀一个人从早晨就来了。郭万秋到三哩远的当俘虏的养蜂的匈牙利人那里弄蜂蜜去了。

  甘默已经在做着活,带着欢迎的样子给戴梅陀点着头。

  他已经干了便宜事。俄国的士兵是不要钱的很好的做活人。

  “谢谢!……不久我们就可以吃水果了。拿起锄吧,戴梅陀!”

  戴梅陀跟着主人挖着水渠。

  女人们在葡萄树上乱忙着。

  美丽亚尽力的用刀子割着葡萄枝,眼睛时时瞟着那微扁的戴梅陀的英雄帽上闪着的红星。

  突然间她觉着激烈的血潮涌到头上来。

  她起来,抓住葡萄架杆子,发昏了的眼睛向园中环顾了一下。

  淡红的花浪到处都沸腾了,忽然间她觉得在那久已熟识的平常的树枝上开的不是花,而是大红的红星。

  全园都怒放着眩目的大红的星花。

  美丽亚踉跄了一下,刀子落到地下了。

  甘默向她喊了一声什么。戴梅陀抬起头来。

  美丽亚没有回答。

  甘默走到老婆跟前,又粗又野的命令的喊着。她仍然不答。

  那时甘默抬起手用力向她一撞。她呵哈了一声,倒到葡萄架杆子上,杆子被压倒了,她仰天倒在地下。

  甘默骂起来。

  戴梅陀走上去护她。

  “掌柜的,为什么打呢?你没瞧见——女人在太阳下边晒晕了。没精神的。”

  “女人应当有精神的。女人有病——该驱逐出去。女人是混蛋!”

  “为什么这样?女人是助手,应当要怜惜女人,尊敬女人。应当把她扶起来,喷点水。”

  戴梅陀忘了他是在雅得仁,不是在奥利尚,用英雄帽到水渠里舀了一帽子水,去到躺着的人跟前。

  甘默抓住他手。

  “不行,老总!教主没有吩咐……请把水倒了吧。叫女人们来扶她。”

  他向他的妻们喊了一声,她们都跑来把美丽亚扶起来,架到家里。

  戴梅陀把手挣脱了,带着轻视的神气望着甘默的眼。

  “你真是混帐人,我叫你瞧一瞧呢。谁要不尊重女人,那他就比狗还坏!女人生了我们,受了苦,一辈子都为我们做活。难道可以轻视女人吗?”

  甘默耸了耸肩。

   

  过了两天都割着葡萄枝。

  男人们在很长的葡萄树行的一端做着活,女人们在另一端做着。

  戴梅陀在树行间走着,隔着葡萄枝望见那一端闪着的长衫,望见那用心用意做着活的小手。

  “那个大概就是昨天晕倒的,”他想着。

  戴梅陀到现在还不能将她们辨清楚。身干一个样,长衫一个样,都戴着狗笼嘴。谁晓得那是那呢?

  树行尽了。

  戴梅陀割着干枝的头端,举目一望,甚觉茫然。隔着疏枝望见一副两颊绯红的可爱的惊人的美丽的容颜。

  一副水溜溜的扁桃眼好似太阳一般的发着光辉,丰满的美丽的半月形的双唇上挂着微笑。

  伸着纤手,火焰一般的抖颤着,到那强壮的兽蹄似的戴梅陀的手上触了一下。

  后来把手指贴到嘴唇上,放下琴白特,这一幕就完了。

  戴梅陀站起来,把刀子插到葡萄架的杆子上,不动一动的,惊愕的欣喜的久站着。

  “怎么不做活呢,老总?”走到他跟前的甘默问着他。

  戴梅陀默然了一会。

  “有点累了……太阳晒得太利害。好!”

  “太阳是好的。太阳是阿拉郝做的。太阳——不分善人恶人一齐照。”

  戴梅陀出其不意的向主人望了一眼。

  “是的,连你这老鬼也照呢……你奶奶的。你这胖鬼讨这样花一般的老婆。最好不照你这狗仔子。”他心里想着。

  后来拿起刀子,恶恨恨的,聚精会神的默然的一直做到收工的时候。

  这夜在营房里的硬床上,在同志们的甜睡中和气闷的暑热中,戴梅陀好久都不能入睡,总想着那惊人的面容。

  “这样一朵纤弱的,好看的小花。好象雁来红一样。嫁了这样一个鬼东西。大概打的怪可怜的。”

  那美丽的面容招唤的可爱的给他微笑着。

   

  工作快到完结的时候了。

  再有一天——葡萄园的活就做完了。

  戴梅陀对园子满怀着惜别的心情。

  他割着葡萄枝,时时向女人的那一端偷看着,——能不能再露一下那难忘的微笑。

  但在葡萄园里移动着可笑的口袋,面上盖着极密的琴白特,隔着它什么也辨不出来的。

  已经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戴梅陀到葡萄园头坐下休息,卷着烟草。

  当擦洋火的时候,觉得肩上有种轻微的接触,并望见伸着的手。他快忙的转过身来,但琴白特没有揭开。

  只听得低微的耳语,可笑的错误的异地的语言。

  “弗作声,老总……夜……鸡啼……墙头……你知道?”她赶快的用手指向通到荒原的围墙的破墙头指着。

  “我等你。等老总……甘默亚拉马日沙一旦   ……老总好!……美丽亚爱老总。”

  手由肩上取去了,美丽亚藏起了。

  戴梅陀连呵呵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她后边望着,摇着头。

  “真是难题!一定是找我来幽会的。真好看的女人!她可别跳到坑里去!这次一定没有好下场。刀子往你肚子一戮——就完了。”

  他掷了烟卷,起来。

  郭万秋走来了,甘默在他后边跟着。

  “呵,活做完了,掌柜的!”

  “谢谢。老总们真好,真是会做活的人。来吃果子吧。来当客吧。”

  甘默给红军士兵们握了手,送到门外。

  血红的太阳吞没了旷野的辽远的白杨的树顶。

  戴梅陀不作声的走着,望着地在想心思。

  “戴梅陀,你又在想心思吗?”

  戴梅陀抬起头来,耸了耸肩。

  “你瞧,这是多难的事。掌柜的女人请我半夜去幽会的。”

  郭万秋好象树盘似的站在当路上,这出其不意的奇事使他口吃起来。

  “不撒谎吧?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戴梅陀短简的答着他。

  “这么这么……你怎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呢,怕什么?”

  “同他们来往是危险的!他们是凶恶的人!不要头了可以去。”

  “那我不怕。或许我把他们的头拔下来的。不过别把她弄到火坑里去。叫我去就去,因为她很请求我的。那黑鬼大概她讨厌了。女人需要安慰的。”

  “怎么呢,祝你们的好事成功吧。”

  “郭万秋,你别开玩笑,因为这不是什么儿戏。我觉得那女人在那绅士手里,好似畜牲一样活受罪。她要人的话去安慰呢,去同她谈知心话呢。”

  “你怎么同她谈呢?她不会说俄国话,你不会说她们的话。”

  戴梅陀耸了耸肩,啸着,仿佛想逐去那无益的思想,说:

  “要是爱,那就用不着说。心心相……”

   

  晚饭后戴梅陀躺到床上,吸了烟,决然的起来到排长那里去了。

  “鲁肯同志,请把手枪今天借我用一下吧。”

  “你要它干什么呢?”

  “今天此地一位先生请我去看他们结婚的。请让我去玩一玩,手枪带着可以防什么意外,因为他住在镇外花园里,夜间回来方便些。”

  “如果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要是有手枪,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附近没有土匪,人民都是很和平的。”

  “唔,拿去吧!”

  排长由手枪匣里把手枪掏出来,给戴梅陀。

  戴梅陀把手枪接到手里,看了看,装在兜里。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由营房出来,顺街上走着。

  薄雾起了,很大的,倾斜的,暗淡的,将没的月亮在薄雾里抖颤而浮动着。

  到会期还有两小时。

  戴梅陀下了狭街道的斜坡,走到桥跟前,过了齐河,坐在岸边的一个大平石上。

  溅溅的河流,沸腾着冰寒的水花,水花激到桥柱上,飞溅到空中,空气中都觉得湿润而气闷。

  齐山峰上的积雪,映着淡绿的真珠的光辉。

  戴梅陀坐着,凝视着石间的急流组成的花边似的旋涡,卷了起来,又飞了出去,一直看到头晕的时候。

  第一声雄鸡的啼鸣远远的由镇中的深处送来。

  戴梅陀由石上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向山走去了。走过了死寂的集市。在铺子旁边,一匹在旷场上闲跑的马,走到他跟前,热腾腾的马鼻子撞在他肩膀上,吃的干草气扑到他脸上,马低声的温和的嘶着。

  戴梅陀在它脖子上拍了一下,转入一条熟识的小街上,很快的向花园走去了。

  心脏一步比一步击得响而且快起来,鬓角的血管也跳起来,发干的舌头勉强能在口里打过弯来。

  右边展开了黑暗的,神秘的荒原。

  戴梅陀想按着习惯划一个十字,但一想起了政治指导员的讲演,就低低的骂了一句算了。

  跨过了残垣,沿着杨柳树行,无声的走到通入甘默的园中的破墙头跟前。破墙头好似一个破绽一般,在灰色的围墙上隐现着。

  破墙头对面兀立着一个被伐的树盘。戴梅陀坐到上边,觉得浑身在发着奇怪的寒颤,手入到兜里握住那暖热了的手枪。

  雄鸡又鸣了。月亮完全没入山后,周围黑暗了,寒气上来了。

  细枝在树杪里沙沙作响,多液的花蕾发着香气。

  墙那边哗喇的响了一声。戴梅陀坐在树盘上,向前伸着身子。

  破墙头上出现了一个黑影。

  她向周围环顾了一下,轻轻的跳到荒原里。

  “老总?……”戴梅陀听到抖颤的微语。

  “这里!”他答道,站起来,几乎认不得自己的破嗓音。

  女人扑向前去,那抖颤的烧手的身子在戴梅陀的手里颤动着。

  他不知所措的,迷惑的不会把她紧紧的抱住贴着自己。

  他语无伦次的微语道:

  “我的小花,我的可爱的小姑娘!”

  美丽亚偏着头,用那黑溜溜的,火热的,无底井一般的眼睛望着他的脸,后来双手抱着他的颈,把颊贴到他的颊上,低语些什么温柔的,抖颤的,动情的话。

  戴梅陀不懂,只紧紧的将她拥抱着,用嘴唇去找着她的嘴唇,当找着的时候——一切都沉没在响亮的旋风里了。

  好似齐山积雪上赤霞的反光,一连三夜在燃烧着。

  戴梅陀成了疯疯癫癫,少魂少魄的了。红军兵士们都哈哈大笑着,猜七猜八的胡乱推想着。

  但是他的心儿全不在这上边,就是白天当洗马,练习去障碍,或听政治指导员讲演巴黎公社的时候,那无底的眼睛和红玉的嘴唇现到他面前,遮住了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夜里是熟路,荒原和甜蜜的期待。

  每夜在鸡鸣以前,温顺的女人接受着憎恨的丈夫的宠爱,嘴唇都被咬得要出血了。

  甘默当性欲满足了以后,就上到二层楼上,不久,当他的鼾声把芦苇风屏震动的时候——她就一声不响的起来,好似看不见的黑影一般,经过葡萄园去到水渠上,仔仔细细的由嘴唇上,颊上,乳上,将丈夫拥抱的痕迹由全身上洗了下去。

  把薄小衫往那用清水新爽了的,复活了的身上一披,就向破墙头跑去了。

  她两三小时无恐惧,无疑惑的同俄国的,强壮的,羞答答的,温柔的士兵饮着自己的深夜的幸福。他给她微语着那些不明白的动情的蜜语,好象她给他微语的那些一般。

  当第三夜完了以后,美丽亚回来的时候,宰拉睡醒了,到园子去上茅房。

  她看见一个黑影在树间轻轻的移动着。

  初上来把她骇了一跳——是不是恶鬼在园中游魂,等着拉她到地狱去呢,——可是,即刻她就辨清了是美丽亚。

  摇了摇头,回到房里,又盖起被子睡了。

  次晨就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甘默。

  不是因为妒嫉。她爱惜而且怜悯美丽亚,可是,——不成规矩。良家的女子夜里不应当不知去向的在园里走。

  甘默的血涌上了心头,把眉头一皱,说道:

  “别作声!……”

  第四夜又到了。

  甘默照例的上到二层楼上,美丽亚起来了。

  甘默静悄悄由二层楼上下来,跟在她后边,爬过了葡萄园。

  看着美丽亚如何的在水渠里洗身子,如何走到破墙头跟前,如何的消失在那里。

  他爬到墙跟前,由破墙头上望着。

  心血涌到头上来,腿也抖颤了。恶恨恨的抽出刀子,但即时想到同老总干是危险的。老总一定有手枪,当甘默还没走到倒戈的老婆跟前的时候,老总会早用手枪把他打死了呢。

  用牙齿咬着围墙的干土,顺着嘴唇流着白沫。但不作声的冷结在气疯的紧张的注意中。

  他看见美丽亚如何同戴梅陀辞别,如何吻他,戴梅陀如何向镇里的街上走去,美丽亚如何的在他背后望着。

  她愁眉不展的低着头,静悄悄的,轻轻的抬起赤足向回走去。

  脚刚刚跳过破墙头,——甘默一声不响的扑到她跟前。

  美丽亚短短的叫了一声,坚硬的手掌就盖在她嘴上了。

  “你是什么妻!……去偷外教的俄国人,你这该死的畜生……你背叛了教义……按教规去处分你……明天……”

  但是,美丽亚竭着猫一般的弹力,由那橡树似的手里挣脱出来。

  她的气成疯狂的眼睛,白斑似的在黑暗里乱闪着。

  “鬼东西!……坏东西!……杂种,你这顶坏的东西!……我憎恨你,……你这该咒的,我憎恨你!……我爱兵士!……趁我还没把你打死的时候——你把我打死吧……”

  甘默惊骇的战栗着。他第一次听见女人口里说出这些话。无论他自己,无论他的父亲,无论他父亲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听过这样话。他觉得脚下的地都漂浮起来了。

  他不知所措的环顾了一下,望见旁边一根搭葡萄架的带刺的长棍子。把棍子由地下往外一拔,用力一挥,打到女人的腰里。

  美丽亚倒了,那时甘默牛一般的吼着,挥起棍子,不紧不慢的到她身上排着。

  她初上去呻吟着,后来就不作声了。

  甘默掷了棍子,弯下腰向着那不动一动的身子。

  “够了吗,狗东西?”

  但是可怜的缩成一团的身子,突然伸直了,翻了一翻身,甘默即觉到左脚跟上边的筋好似刀割一般,难忍的楚痛,美丽亚的牙齿竭着疯狂的力气在那里咬了一口。

  那时他痛得呵哈了一声,由腰里抽出刀子照美丽亚的乳下边刺进去。血窜到他手上,身子抖颤着,脚乱踢着。

  呻吟了一声就寂无声息了。

  甘默用衣襟把刀子拭了拭。

  “躺着吧,畜生!……明天我把你拉到谷里去叫狗吃你!……”

  他在死尸上踢了一脚,跛行着回去了。

   

  彩霞已经在齐山上的宵夜的碧蓝的地毡上织成了轻微的绿花。岩石分外的发着黑色,河流声渐渐的低了下去。

  营房门口的快活的守卫的背着马枪,低声的动人的唱着关于青春,关于斗争,关于农民的歌。

  唱着,在门口来回的走着。一点钟以前戴梅陀愉快的迷昏的去幽会回来。在门口同守卫的谈了一会,把自己的幸福给他分了一点。把守卫的撩的愁不得,喜不得。

  他打着呵欠,用手摸了摸门口的木柱子,又走向靠镇的那一面,但突然的站了起来,向前伸着身子,忙快的端起枪来。

  望见在对面的围墙下爬着一个什么东西。

  围墙在背影的,很黑,但仿佛有一个什么灰色的斑点向他蠕动着。

  “谁在走的?”

  枪机搬的响着。

  寂静……沉重的,潮湿的,晨曦以前的寂静。

  “谁在走的?”守卫的声音抖颤了一下。寂静。但守卫的已经显然的望见在墙跟前徐徐的,低低的爬着……不像狗也不像人,一个四不像的东西在墙跟蠕动着。

  “站住!我要开枪的!”守卫的喊着。急忙的在昏暗中用枪的标星向斑点瞄着准。

  他的手指已经放到搬钩上去的时候,微风由墙跟前送来一声清亮的呻吟。

  他放下马枪。

  “这是什么家伙,他妈的?……仿佛在哼的?……”

  他小心的照墙跟前走去,走到跟前,辨清了一个人身子的轮廓,半坐着靠着围墙。

  “这是谁?”

  没有回答。

  守卫的弯下腰,就看见好象用粉笔涂了的白脸,带着凹陷的眼睛和由割破了的,由肩上脱下的小衫里,望见流着什么黑色的,小小的女人的乳头。

  “女人!……你这家伙!……怎么的!……”

  他直起腰来。

  空气中激动着啸子的颤音。

  营房里的人们都乱动着,说着话,点着灯,红军士兵们都只穿一条衬裤,不穿布衫跑了出去,但都带着枪和子弹匣。

  “什么?……为什么打啸子?……在那里?……谁?……”

  “排长同志,到这里来。这里有个死女人……”

  排长向围墙跟前跑过去,但戴梅陀已经飞到他前边去,跑到跟前,望着,紧紧握着拳头……

  “用刀子戳了她,鬼东西,”低声的,气愤愤的对排长说。

  “这是谁?她是谁家的女人?”

  “我的,排长同志!就是我爱的那一个。”

  排长向墙跟前的死白的脸上看了一眼,把眼光转移到戴梅陀的坚硬的脸上。

  在那经过欧洲大战的和经过国内战争的排长的嘴上,抖颤着怜惜的褶纹。

  “呵……都站着干吗呢?……把她抬到营房去。或者还活着的……可惜医生没有在,去领药品去了……好吧,——政治指导员会医道的。架起来!”

  那些惯于拿枪的铁手,好象拿羽毛似的把美丽亚抱了起来。

  到营房里,把她放在排长的床上。

  “请快跑去请指导员去!告诉他说伤了人,要裹伤的!”

  三个人就即刻跑去找指导员去了。

  “弟兄们,都走开,别挤到这里……空气要多一点的!……呵哈,鬼东西!”排长说着,弯下腰,把煤油灯照到美丽亚身上,把布衫拉的将乳头盖起来。

  “戳的多利害!”他望着由右乳下边一直穿到锁骨上的很深的刀伤:“差一点没有穿到奶头上。”

  “死不了吧,排长同志?”戴梅陀抖颤的问道。

  “为什么死呢?……别说丧气话!死是不会死,得受一点苦。你作的好事。将来希同志约束我们,恐怕要比他的鹌鹑还严呢。”

  戴梅陀好象扇风箱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呢,你爱她吗?”

  “怎么呢,排长同志?我不是儿戏的,不是强迫的,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看她很受那鬼东西的虐待,受那大肚子的折磨,我心里很过不去。这么小的。这么好的,简直是小雀子装在笼子里。我很可怜她,我待她也就好象老婆一样,虽然我不明白她说的话,她也不明白我说的……”

  “在那里?谁受伤了,什么女人?”指导员走来问着。“闹什么玩意呢?”

  “不,不是闹玩意,可以说是一件奇事。因为你懂得医道,因为医生没在营里,所以我着人把你请来。帮她一点忙吧!不然戴梅陀会心痛死了呢!”排长用目向戴梅陀指示了一下。

  “完全是小姑娘的!”指导员说着,向美丽亚弯着腰。

  “弟兄们,拿点水来,最好是开过的,拿两条手巾和针来……呵,快一点……”

  “怎么一回事?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已经是被一个红军士兵惊醒的连长希同志说的话。

  排长把身子一挺,行着举手礼。

  “官长同志,报告……”

  希同志不作声的听着报告,怒视着排长,用手指拈着胡子,平心静气的说:

  “戴梅陀因无连长允许,擅自外出,拘留五日。你,鲁肯同志,因排内放荡和不善于约束部下,着记过一次。”

  后来希连长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了。

  “连长同志!”指导员喊道。“对女人怎么办呢?”

  连长转过身来,沉思了一下。

  “伤裹一裹,送到医院去。早晨到我那里去。关于一切都得商量一下的。你晓得这会闹出什么事情呢?不痛快的事情已经不少了。充军似的生活就这样也够过了。”

  早晨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红军士兵们在集市上都谈着昨夜所发生的事件。

  居民们都摇着头,哭丧着脸,到清真寺去了。

  快到正午的时候,慕拉由寺里出来,前后左右都被人民包围着到茶社去了。

  希连长和政治指导员由早晨起都在茶社里坐着。

  指导员好久的,激烈的给希连长说不能够把美丽亚交给丈夫去。

  “希同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切宗旨的,反对共产主义伦理的。要是女人甘心离开丈夫,要是她爱上别的人,我们的义务就是要保护她,尤其是在此地。把她交回本丈夫——这就是送她到死地去。他不过是再把她割一割而已。你把这件事放到心上想一想没有?”

  “我知道……可是你晓得,要是我们不放她,——怕周围一二百里的居民都要激动起来的吧?你晓得这将来会闹到什么地步呢?那时怕要把我们都要赶走的。你晓得什么叫做东方政策?”

  “你听着,希同志。我担这责任。党有什么处分的时候我承当,但是要把女人往刀子下边送,我是不能的。并且今天我同戴梅陀谈过话的。他是很好的人,这回事并不是随随便便的闹玩笑,也不是闷不过的时候想开心。他爱她……”

  “他不会说一句这里的土话,女的不会说俄国话,他怎么能会爱上她呢?”

  指导员笑了一声。

  “呵,爱是用不着说话的!”

  “他将来对她怎么办呢?”

  “他请求把她派到塔城去。我允许给他有法子办,着妇女部照管她,把她安插到学校寄舍里,教她俄文。至于戴梅陀的兵役期限马上就期满了,他说他要娶她,因为他说他很爱她。”

  “奇事!你办着看吧!不管你!我却不负一切的责任。”

  “连长同志!慕拉要来见连长的。”值日的进来说。

  “呵!……来了。现在你可去同他周旋吧!”连长说。

  “我去对付他!……不是头一次了……叫他进来。”指导员说着,到长着乱蓬蓬的头发的后脑上搔着。

  慕拉庄重的进来,拈了一下胡须,鞠了一躬。

  “日安。你是连长吗?”

  “同他讲吧。”连长答着,用手指指着指导员。

  “你,同志,把女人交出来!”

  指导员坐到凳子上,脊背靠着墙,带着讽刺的神气望着慕拉的眼睛。

  “为什么交出来?”

  “教法是如此的,教主说……妻是丈夫的……丈夫是主人。丈夫是教民——妻是教民。你手下的老总作的很不好,夺人家的有夫之妻。唉,不好!你们这布尔塞维克——知道我们教民的法规吗?法规存在呢。”

  “我们怎么呢,没有法规吗?”指导员问道。

  “为什么这样呢?……我们是我们的法规——布尔塞维克是布尔塞维克的法规。你有你们的,我有我们的。把女人交出来。”

  “可是,你是住在那一国呢,——住在苏维埃国呢,或是什么别的国呢?或是苏维埃的法律对你不是必然的呢?”

  “苏维埃的法规是俄国的,我们的教主就是法规。我们的法规存在呢。”

  “怎么呢,这是按着你们的教法,夜间好象宰羊一般来杀妻吗?”

  “为什么宰羊?……妻对丈夫变节了……丈夫可以杀她。教主说的。”

  “别提你的教主吧。我告诉你,慕拉!女人爱我们的红军士兵。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苏维埃有这样的法律——女人爱谁就同谁住。谁也不能强迫她去同不爱的人住。我们不能把女人交出来,我们要派她到塔城去的。这是我最后的话。你可以不要再来吧。”

  “你得罪了居民……居民要震怒的!人民要去当巴斯马其的。”

  指导员要开口去回答,但希连长把话打断了。

  当慕拉回答那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忘了他说他不干与这件事情了。他的筋肉都收缩起来,走到慕拉紧跟前,带着不可侵犯的严威,一字一板的说道:

  “你这是干吗呢……拿巴斯马其来骇我吗?我告诉你。要是这镇里有一个人去当巴斯马其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你把他们煽动起来的。那时没有多余的话。不管你什么慕拉不慕拉——就枪决你,你回去告诉一切的人,别教拿这话来骇我。要是有一个人敢用指头弹一弹我的士兵的时候,我把全镇上洗得寸草不留。开差吧!”

  慕拉走了。希连长气愤愤的在室内来回踱着。指导员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沉不住气了吗?”

  “同这些鬼东西真难缠。在此地作工作真是难。真是反动,顽固。一切的将军,大元帅,协约国,就是连那些土豪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这些呢?……我们还得听从他,得受他们的摆布……真讨厌得很。”

  “是的,很得一些工作做呢。要想打破他们的旧观念,迷信,此地得数十年的工作做呢。现在耳朵很得要放机警一点呢。”

  戴梅陀在小屋里五天已经坐满了,那里发着牛粪和灰尘气。

  到第六天就把他释放了。

  洗了洗手脸,清了清身上,就去到连长那里。

  “连长同志!请让我去看一看美丽亚!”

  连长笑了一声。

  “你爱她吗?……”

  “大概,是这样。”戴梅陀羞惭惭的笑着。

  “呵,去吧!可是夜间别再出去逛,不然就把你交到军法处里去!”

  戴梅陀到营里的军医院去了。

  由塔城回来的医生坐在门限上。

  “医生同志!我要看一看美丽亚。连长允许了的。”

  “你想她了吗,武士?去吧,去吧,她问过你的。”

  戴梅陀心神不安的跨过门限,站着。

  美丽亚坐在被窝里,憔瘦,纤弱,面无血色。她的睫毛抖颤了一下,好象蝴蝶翅膀一般展开来,眼睛放着炽热的光辉,她拉着戴梅陀的强壮的手。

  “戴梅陀……爱……”

  戴梅陀不好意思的走到被窝跟前,双膝跪着,头倒在被子上。

  美丽亚静静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头发,低语了几个温存的字。

  戴梅陀不知如何好,欢喜的热泪在他那砖头似的颊上滚着。

   

  美丽亚恢复康健了,已经出来在医院的小院里晒太阳的。

  戴梅陀每天来到医院里,他到山谷里摘些野花,结成花球给她送来。

  他带了一位红军士兵克尔格支人吴芝白同他一块来,借着他的帮助同美丽亚谈了些话。

  她很愿意到塔城去,很愿同戴梅陀回到他的故乡去。

  她的眼睛一天天的愉快起来,笑声也一天天的高起来。

  全骑兵连好似都带上了这爱史的标记,士兵们都心不在肝的带着幻想的神情逍遥着,相互间谈论着罗漫的奇遇。

  甘默依旧的坐在自己铺子里,严肃的,沉默的,一切都放在心里,全不介意那邻人的私语。

  礼拜日的晚上,美丽亚把戴梅陀送到营房门口又回到医院里。

  炎热的,沉闷的,恼人的苦夜袭来了。黑云在齐山脊上蠕动着,打着电闪。隆隆的春雷也响起来了。

  到夜半的时候,美丽亚睡醒了,室内闷得很,发着药气。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静悄悄的起了床,出来跨过了在门口睡着了的医生,走过了院子。

  新鲜的凉风扬着微尘,爽快的吹着那炽热的身子。

  美丽亚出了大门,凭依着围墙瞻望着那对她最末一次的远山。明天她就要到很远的塔城去的,由那里要同戴梅陀到更远的地方去的。

  电打闪得更其频繁了,温和的雷声慢慢的在山坡上滚着。

  美丽亚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想回到室内去,但即刻有一个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口,窄窄的刀子在空中一闪,刺到她的咽喉里。

  胸部窒息了,血好似黑浪一般在咽喉里呼噜着,她由围墙上滚到灰尘里。

  橙色的环圈在她眼前浮动着,忽然间:地,天,围墙,树木——立时都开放着眩惑人目的鲜红的星花,好象她第一次看见戴梅陀的那夜一般,不过星花更觉得分外的美丽,分外的灿烂。

  后来黑暗好似急流一般的涌来。

  被她的鼻息声惊醒的医生飞奔到门口,惊起了骚乱。

  士兵们都跑来了,希连长也来了。

  美丽亚已经用不着救助了。

  刀子穿过了颈脖,达到脊椎骨上。

  希连长即时就吩咐了一切。

  侦缉队即刻飞奔到甘默和慕拉家里去。

  慕拉带来了。甘默无踪迹……

  妻们说昨晚美丽亚的父亲去见甘默,他们披好了马,夜间出去了。

  随后回来骑上马,打得飞快的就跑走了,向那去了——不晓得。

  慕拉被释放了。

  第二天把美丽亚葬到镇外的附近。

  戴梅陀憔悴了,面色苍白了,走起路来好象失了魂一般。

  当黄土冢在她身上凸起的时候,他挺起身子,咬着牙,默然的用拳头向深山那方面威吓着。

  过一礼拜在安格林沟里发见了巴斯马其。

  骑兵连往山里派了侦探。一队骑探向南去,一队向东去。

  第二队骑探里有郭万秋,戴梅陀,吴芝白,此外还有两个人。

  他们沿着那两旁开得火一般的罂粟花夹着的山径走了三十哩,没遇见敌人,于是就在苏村一位相识的在教的家里宿了夜。

  早晨由原路向回走去了。

  到安格林的下坡上得排成一条线走。

  马在小圆石路上谨慎小心的走着,喘着气,滑的打着跛脚。

  吴芝白懒洋洋的在马鞍上一摇三幌的摇着,哼着克尔格支的悲歌。

  戴梅陀在马上无精打采的垂着头,当马打跛脚的时候,两次都几乎跌下马来。

  “戴梅陀,醒一醒吧!”郭万秋喊道。

  戴梅陀只挥了一挥手。

  在安格林沟对面,在山径旁绿灰色的花刚岩上,很高的太阳射着小小的反光的环圈,环圈移动着,抖颤着,对准着戴梅陀的马。

  当马走到了摇动的桥上的时候,反光的小小的环圈在刹那间蔽起了一层蓝蓝的薄膜。

  一声宏亮的枪声在满山上滚着。

  戴梅陀伸手向脖子里,失了缰绳,由马鞍上跌下来落到桥板上。两只腿在狂暴的安得林的山水上悬挂着。

  但吴芝白把缰绳一勒,一步跨上前去,由鞍上把手一伸,把他由桥边上拉了过来。

  转过身来,向郭万秋喊道:

  “把马打开!”

  吴芝白把马鞭一扬,马好象雀子一般飞过了桥,但即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马头跌到碎石上,吴芝白缩成一团滚到一边去。

  郭万秋飞驰到前边去,紧紧的握着马刀。

  他看见一个人带着步枪,穿着条子布长衫,由石头后边出来向悬岩上奔去。

  马喘着气向山上跑着。

  “赶上赶不上呢?”郭万秋心里想着,狠狠的把马刺一蹬。

  马飞开了。

  那人与郭万秋中间的距离突然缩得比那人到岩跟前的距离小起来。

  那人知道是跑不脱了,转过身来,端起枪。

  郭万秋把身子一闪。

  拍……子弹由身边飞过去。

  马把身子一缩,两跃就追到那人跟前。

  郭万秋即时就认清了那肥胖的,油光的,面熟的脸,认清了他的黑胡子。

  甘默手忙脚乱的拉着枪拴。

  但还没有来得及二次端起枪的时候,郭万秋已经完全到他跟前了。

  郭万秋向前把身子一欠,马刀向上一挥,喊道:

  “领受吧!……为着戴梅陀!……为着美丽亚!……”

  甘默的头应着这在空气中激出啸声的马刀落了下去。

  ……………………………………………

  把枪上的皮带拿来挽结到两匹马的中间,把戴梅陀放上去,运到雅得仁镇上。

  晚上回到镇上,郭万秋就去报告了希连长。

  “真能干!”连长说。

  将肺打穿了的,人事不省的戴梅陀,在第二天早上就用马车送往塔城军医院里去了。

  帖木儿的故土真是严峻而坚固呵。

  耸入云霄的山巅的积雪,万代千秋都不溶消,黑沙漠里的荒沙,万代千秋都呼吸着不当心的旅人的灼热的死。

  岩石万代千秋都躺在山径上,下边奔放着山水的急流。

  帖木儿国度的人民好象岩石似的——不动,坚固。

  在他们的眼睛里,就是死了以后也是石头一般,莫测的隐密。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红石的齐水的河床上,兀立着低矮的茶社,闪着绿色光辉的大齐山双峰上的彩霞,照着那万代千秋的黄土。

  仿佛三千年以前似的,那带着黑绿胡须的茶社主人石马梅,早晨裹着破袍子,抵当那阵阵吹来的冰冷的寒风。

  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开着灿烂的,鲜红的星花,只有那山谷里的花园,到第六年春天的时候,扩张,放大,盖括了山岩与巨石。

  在那用四方万国的人民的枯骨——由亚力山大的铁军到史可伯列夫的亚普舍伦半岛的健儿——培养成的沃壤上,灿烂的星花开得更其壮美而胜利。

   

  拉拉的利益

  V. 英培尔

   

  升降机是有了年纪了,寂寞地在他的铁栅栏后面。因为不停的上上落落,他就成了坏脾气,一关门,便愤懑地轧响,一面下降,一面微呻着好象一匹受伤的狼。他常常不大听指挥,挂在楼的半中腰,不高兴地看着爬上扶梯去的过客。

  升降机的司机人是雅各·密忒罗辛,十一岁,一个不知道父母的孩子。他在街路上,被门丁看中了意,便留下他管升降机了。照住宅管理部的命令,是不准雅各·密忒罗辛给谁独自升降的;但他就自己来给过客上下,并且照章收取五个戈贝克。

  当漫漫的长夜中,外面怒吼着大风雨的时候,雅各·密忒罗辛还是管住了他对于升降机的职务,等候那些出去看戏或是访友的人们,一面想想世事。他想想世事,想想自己的破烂的皮长靴,也想想将他当作儿子的门丁密忒罗方·亚夫达支,无缘无故的打得他这么厉害,还有,如果能够拾到一枝铅笔,来用用功,那就好极了。他常常再三观察那升降机的构造,内部,有垫的椅子和开关的捺扣。尤其是红的一颗:只要将这用力一按,飞快的升降机也立刻停止了。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晚上,大人们看戏去了,或者在家里邀客喝茶的时候,便有全寓里的不知那里的小头巾和小羊皮帽   到雅各·密忒罗辛这里来闲谈,是的,有时还夹着一个绒小头巾,六岁的,名字叫拉拉。拉拉的母亲胖得像一个装满的衣包,很不高兴这交际,说道:

  “拉拉,那东西可实实在在是没爹娘的小子呵,揩揩你的鼻子!他真会偷东西,真会杀人的呢,不要舔指头!你竟没有别的朋友了么?”

  如果雅各·密忒罗辛听到了这等话,他就勃然愤怒起来,然而不开口。

  拉拉的保姆是一位上流的老太太,所以对于这交际也更加不高兴:

  “小拉拉,莫去理他罢,再也莫去睬他了!你找到了怎样的好货了呀:一个管升降机的小厮,你爹爹却是有着满弸软皮的写字桌的,你自己也是每天喝可可茶的。呸,这样的一个宝贝!这也配和你做朋友么?”

  但这花蕾一般娇嫩的,圆圆的小拉拉,却已经习惯,总要设法去接近雅各·密忒罗辛去,向他微笑了。

  有一天,在升降机的门的下边,平时贴这公寓里的一切布告的处所,有了这样的新布告:

  “这屋子里的所有孩子们,请在明天三点钟,全到楼下堆着羊皮的地方去。要提出紧要议案。入场无费。邻家的人,则收入场费胡椒糖饼两个。”

  下面是没有署名的。

  第一个留心到这布告的,是拉拉的母亲。她先戴了眼镜看,接着又除了眼镜看,于是立刻叫那住在二层楼的房屋管理员。来的是房屋管理员的副手。

  “你以为怎么样,波拉第斯同志?”拉拉的母亲说。“你怎么能这样的事也不管的?”她用戴手套的手去点着那布告。“有人在这里教坏我们的孩子,你却一声也不响。你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呀?我们的拉拉是一定不会去的,不要紧。不过照道理讲起来……”

  波拉第斯同志走近去一看,就哼着鼻子,回答道:

  “我看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事情,太太。孩子们原是有着组织起来,拥护他们的本行利益的权利的。”

  拉拉的母亲激昂得口吃了,切着齿说:

  “什么叫利益,他们鼻涕还没有干呢。我很知道,这是十八号屋子里的由拉写的。他是一个什么科长的儿子罢。”

  科长绥垒史诺夫,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生着肾脏病的汉子,向布告瞥了一眼,自己想:

  “我认识的,是由拉的笔迹。我真不知道他会成怎样的人物哩。也许是毕勒苏特斯基   之类的泼皮罢。”

  孩子们都好象并没有留心到这布告的样子。只是楼梯上面,特别增多了小小的足踪,在邻近的铺子里,胡椒糖饼的需要也骤然增高,非派人到仓库里去取新的货色不可了。

  这夜是安静地过去了。但到早上,就热闹了起来。

  首先来了送牛奶的女人,还说外面是大风雪,眼前也看不见手,她系自己的马,几乎系的不是头,倒是尾巴,所以牛奶就要涨价一戈贝克了。屋子里面都弥满了暴风雨一般的心境。但绥垒史诺夫却将他那午膳放在皮夹里,仍旧去办公,拉拉的母亲是为了调查送牛奶的纠葛,到拉槟那里去了。

  孩子们坐在自己的房里,非常地沉静。

  到六点钟,当大多数的父母都因为办公,风雪,中餐而疲倦了,躺着休息,将他们的无力的手埋在《真理》和《思想》   里的时候,小小的影子就溜到楼下,的确象是跑向那堆着羊皮的处所去了。

  拉拉的母亲到拉槟那里去列了席,才知道牛奶果然涨价,牛酪是简直买不到,一个钟头以后,她也躺在长椅子上的一大堆华贵的,有些是汽车轮子一般大,有些是茶杯托子一般大的圆垫子中间了。保姆跑到厨房去,和洗衣女人讨论着究竟有没有上帝。

  这时忽然房门响了一声。

  拉拉的母亲跳了起来,知道她的女儿爱莱娜·伊戈罗夫那·安敦诺华已经不在了。

  拉拉的母亲抛开一切,冲着对面的房门大叫起来。科长绥垒史诺夫自己来开门了,手里拿着一个汤婆子。

  “我们的拉拉不见了,你家的由拉一定也是的罢,”拉拉的母亲说。“他们在扶梯下面开会哩,什么本行的利益,一句话,就是发死昏。”

  科长绥垒史诺夫不高兴地答道:

  “我们的由拉也不在家。一定也在那里的。我还觉得他也许是发起人呢。我就去穿外套去。”

  两个人一同走下了扶梯。升降机就发出老弱的呻吟声,从七层楼上落下去了。雅各·密忒罗辛一看见坐客,便将停机闩一按,止住了升降机,一面冷冷地说:

  “对不起。”

  正在这时候,下面的堆着羊皮和冬眠中的马路撒水车用的水管的屋子里,也聚集了很多的孩子们,多得令人不能喘气。发出薄荷的气味,像在药铺子里似的。

  由拉站在一把旧椅子上,在作开会的准备。中立的代理主席维克多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息的跑到他这里来听命令。

  “由拉,隔壁的姑娘抱着婴孩来了,那婴孩可以将自己的发言委托她么,还是不行呢?”

  这时候,那婴儿却自己来发言了,几乎震聋了大家的耳朵。

  “同志们,”由拉竭力发出比他更大的声音,说,“同志们,大家要知道,可以发言的,以能够独自走路的为限。除此以外,都不应该发言。发言也不能托别人代理。要演说的人,请来登记罢。我们没有多工夫。议案是:新选双亲。”

  拉拉,她青白了脸,睁着发光的眼睛,冲到维克多尔跟前,轻轻的说道:

  “请,也给我写上。我有话要说。你写罢:五层楼的拉拉。”

  “关于什么问题呀,同志,你想发表的是?”

  “关于温暖的短裤,已经穿不来的,穿旧了的短裤的问题。也还有许多别的。”

  由拉用胡椒糖饼敲着窗沿,开口道:

  “同志们,我要说几句话。一切人们——金属工人,商人,连那擦皮靴的——都有防备榨取的他们的团体。但我们孩子们却没有设立这样的东西。各人都被那双亲,母亲呀,父亲呀,尤其是如果他是生着肾脏病的,随意开玩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提议要提出要求,并且做一个适应时代的口号。谁赞成,谁反对,谁不发言呢?”

  “雅各·密忒罗辛登记在这里了,”维克多尔报告说,“关于不许再打嘴巴的问题。但他本人没有到。”

  由拉诚恳地皱了眉头,说道:

  “当然的。他没有闲空。这就是说,他是在做一种重要的事情。他的提议是成立的。”

  会议像暴风雨一般开下去了。许多是了不得的难问题,使谁也不能缄默。有人说,大人们太过分,至于禁止孩子们在公寓的通路上游戏,这是应该积极对付的。也有人说,在积水洼里洗洗长靴,是应该无条件地承认的,而且还有种种别的事。

  孩子气的利益的拥护,这才开始在行业的基础上建立起来了。

  升降机在第三层和第四层楼之间,挂了一点半钟。拉拉的母亲暴怒着去打门也无用,科长按着他那生病的肾脏也无用。雅各·密忒罗辛回复大家,只说升降机的内部出了毛病,他也没有法子办:它挂着——后来会自己活动的罢。

  到得拉拉的母亲因为焦躁和久待,弄得半死,好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圆垫子上的时候,却看见拉拉已经坐在她父亲的写字桌前了。她拿一枝粗的蓝铅笔,在一大张纸上,用花字写着会上议决的口号:

  “孩子们,选择你们的双亲,要小心呀!”

  拉拉的母亲吓得脸色变成青黄了。

  第二天,由保姆来交给她一封信。她看见肮脏的信封里装着一点圆东西,便觉得奇怪了。她拆开信。里面却有一个大的,肮脏的五戈贝克钱。纸片上写的是:

  “太太,我将升降机的钱送还你。这是应该的。我是特地将你们在升降机里关了这许多时光的,为的是给你的女儿拉拉可以发表关于她的一切的利益。

  “给不会写字的雅各·密忒罗辛代笔。

  由拉·绥垒史诺夫。”

  

  “物事”

  V. 凯泰耶夫 作 柔石 译

   

  在一种情热的双恋的导力之下,乔治和赛加已在五月间结婚了。那时天气是明媚的。不耐烦地听完那结婚登记员的简短的颂词后,这对新婚的年青的夫妇就走出礼堂,到了街上。

  “我们此刻到那里去呢?”瘦弱的,凹胸的,沉静的乔治问道,一面斜视着赛加。

  她,高大的,美丽的,而且和火一样情热的,将自己挨近他的身旁,那缠在她头发上的一枝紫丁香花轻触他的鼻子,同时又张大她的鼻孔,情热地耳语着:

  “到商品陈列所去。买物事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呢?”

  “你说去买我们的家具么?”她丈夫说,一面乏味地笑着,又整一整他头上的帽子,当他们俩开步走的时候。

  一阵饱和尘埃的风掠过商品陈列所。淡色的披巾,在干燥的空气中在货摊上面浮动,尖声的留声机,在一切乐器场中交相演唱。太阳照射着风中摆动的挂着的镜子。各种各样的迷人的器具和极端美丽的物品,围绕着这对年青的夫妇。

  赛加的两颊起了一阵红晕;她的前额变得很湿了;那枝紫丁香花从她的蓬发上跌了下来,而她的两眼也变得大而圆了。她用火热的手抓住乔治的臂膊,紧咬着她那颤抖的薄薄的嘴唇,拖着他在所内到处漫步。

  “先买凫绒被呀,”她喘不出气地说,“先买凫绒被!……”

  被货摊的主人的尖声震聋了耳朵的他们,匆促地买了两条凑缀成功的正方的被,重而厚,太阔,但不够长。一条是鲜艳的砖红色的,另一条是黯淡的微紫的。

  “现在来买拖鞋罢,”她密语着,她的温热的气息吹满她丈夫的面庞——“衬着红里子的,而且印着字母的,使别人不能偷去。”

  他们买了拖鞋,两双,女的和男的,衬着大红的里子而且有字的。赛加的眼睛几乎变成闪亮的了。

  “毛巾!……绣着小雄鸡的……”当她将自己的滚热的头靠在她丈夫的肩上时,她几乎是呻吟着了。他们买好绣着小雄鸡的毛巾之后,又买了四条毯子,一只闹钟,一块斜纹布料,一面镜子,一条印有虎像的小毯子,两把用黄铜钉的漂亮的椅子,还有几团毛线。

  他们还想买一张饰有大镍球的卧床,以及许多别的东西,可是钱不够了。他们重负而归。乔治背着两把椅子,同时又将卷着的凫绒被用下巴钩住。他的濡湿的头发,粘在他白白的前额上,瘦削的,红润的两颊,罩满了汗水。在他的眼下,见有一些蓝紫色的阴影。他的半开着的嘴巴,露出不健全的牙齿,他要流下涎沫来了。

  回到凄冷的寓所时,他得救似的抛下他的帽子,同时咳嗽着。她将物件抛在他的单人床上,向房内审视一下,而且因了少女的娇羞的感触,用她那大而红的拳头亲爱地轻轻地拍着他的胁肋。

  “好了罢,不要咳得这样厉害,”她装作严紧地说,“否则,你立即就会死在肺病之下的,现在你有我在你身边……真的!”她用她的红颊在他的骨瘦如柴的肩头摩擦着。

  晚上,宾客们到了,于是举行婚宴。他们带着羡慕参观这些新物事,赞美它们,拘谨地喝了两瓶白兰地,吃了一点面饼,合着小风琴的曲调跳舞了一场,不久便走散了。各样事情都是适得其宜。连邻人们对于这婚礼的严肃适度,毫不过分,也都有些诧异。

  来宾散了之后,赛加和乔治又将这些物事赞美了一番,赛加很当心地用报纸罩好椅子,还将其余的物件,连凫绒被,都锁在箱子里,拖鞋放在最上层,有字母的一面向上,于是下了锁。

  到了夜半,赛加在一种切念的心境中觉醒转来,唤醒她的丈夫。

  “你听到么,乔治……乔治,亲爱的,”她热烈地低语着,“醒来罢!你知道么,我们刚才错了,没有买那淡黄色的凫绒被。那种淡黄色的是比较有趣得多了,我们实在应该买那一种的。这拖鞋的里子也不好;我们不曾想到……我们应该买那种衬着灰色的里子的。它们比红里子的要好得多了。还有饰着镍球的床……我们实在没有仔细地想一想。”

  早晨,赶紧打发乔治去做他的工作之后,赛加慌忙跑到厨房里和邻舍们讨论大家对于她结婚的印象。为要合礼的缘故,她谈了五分钟她丈夫的应该注意的健康后,就领妇人们到她的房里,开了箱,展示那些物事。她拿出凫绒被来,于是伴着一声微微的叹息,说道:

  “这是错了的,我们没有把那种淡黄色的买了来……我们没有想到买它……唉……我们没有细想。”

  于是她的两眼变成圆圆的,呆钝的了。

  邻人们都称赞这些物事。那位教授夫人,一个慈善的老妇,接着说:

  “这一切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丈夫似乎咳得很不好。隔壁的一切我们都可以听到,你必须当心这个,否则你要知道……”

  “哦,那是没有什么的,他不会死的,”赛加用故意的粗鲁的口吻说道,“即使他死了,在他也很好,而我又可以找别个男人的。”

  但忽然她的心房颤抖了一下。

  “我要弄鸡给他吃。他非吃得饱饱的不可。”她对自己说。

  这对夫妇好容易等到下次发薪日。但到了那时,他们立即去到商品陈列所,买了那种淡黄色的凫绒被,还有许多家内必需的物件,以及别的美丽无比的物事;一只八音钟,两张海狸皮,一只最新式的小花瓶架,衬着灰色里子的男的和女的套鞋;六码丝纱天鹅绒,一只饰着各色斑点的非常好看的石膏狗,一条羊毛披巾,一个锁键会奏音乐的淡绿色的小箱子。

  他们回到家里时,赛加将物事很整齐地装在新箱子里。那会奏音乐的锁键便发出声调来。

  夜里她醒了转来,将她的火热的面庞偎在她丈夫的冰冷的,发汗的前额上,一面静静地说:

  “乔治!你睡着么?不要睡罢!乔治!亲爱的!你听到么?……还有一种蓝色的……多么可惜呀,我们没有买它。……那真是很出色的凫绒被……有些发亮的……我们当时没有想到。……”

  那年仲夏,有一次赛加很快活地走进厨房里。

  “我的丈夫,”她说,“快有放假的日子了。他们给每人都只有两星期,但他却有一个半月,我可以对你发誓。还有一笔津贴。我们马上就要去买那有镍球的铁床,一定的!”

  “我劝你还是设法给他送到好的疗养院去,”那位年老的教授夫人含有深意地说,将一筛热气蒸腾的马铃薯放在水管下面,“否则,你知道,要来不及的。”

  “他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赛加愤愤地回答,一面将两只手插在腰上。“我照顾他比什么疗养院都来得周到,我将炸鸡给他,使他尽量吃得饱饱的!……”

  傍晚,他们同着一辆满载物事的小手车从商品陈列所回到家里。赛加跟在车后,凝视着,好象在对她的发红的脸庞映在床间的镍球上的影子发迷似的。乔治,沉重地喘着气,实在推不动了。他有一条蔚蓝色凫绒被,紧挤着他那瘦削的下巴下面的胸膛。他不断地咳嗽。一簇暗色的汗珠,凝聚在他的凹陷的鬓角上。

  夜里,赛加醒了过来。热烈的,贪多的思潮不让她睡觉。

  “乔治!亲爱的!”她急促地耳语起来了,“还有一种灰色的………你听到没有?……真是可惜,我们没有买它……唉,它是多么漂亮呀。灰色的,那里子却不是灰色的,倒是玫瑰色的……这样一条可爱的凫绒被。”

  乔治最后一次被人看见的是在晚秋的一天早晨。他笨滞地走下那条狭小的横街,他的长长的,发光的,几乎和蜡一样的鼻子,钻在他那常穿的皮短衣的领子里面。他的尖尖的两膝,凸了出来,宽大的裤子,敲拍着他多骨的两腿,他的小小的帽子挂在后脑。他的长发垂在前额上,黑而暗。

  他蹒跚地走着,但很当心地回避那些积水,使不致湿了他的薄靴;一种虚弱的,愉快的,几乎是满意的微笑,浮泛在他的苍白色的唇吻上。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了,而当地的那位医生也来了。赛加急忙跑到保险公司,领取病时可以挪借的款子。她只好独自去到商品陈列所,买回一条灰色的凫绒被,放进箱子里。

  不多久,乔治觉得更加沉重了。初次的雪——湿的雪——出现了。天空变得朦胧而阴惨。那位教授和他夫人互相耳语,另一位医生顷刻又到了。他诊察过病人,便到厨房里用消毒肥皂洗他的手。赛加泪流满面,站在弥漫的黑烟中,她正在火炉上炸着鸡片和蒜头。

  “你疯了么!”教授夫人惊骇地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会害死他的。你以为他能吃鸡片和蒜头么?”

  “他可以吃,”医生冷淡地说,一面将他雪白的手指上的水点抖落在面盆里,“现在他什么都可以吃。”

  “鸡片对于他有什么害处呢?”赛加尖声地说,同时用袖子揩一揩她的脸。“他是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到了傍晚,裹着白色的棉外衣的卫生局人员到来,将各个房间都消了毒。消毒剂的气味充溢着回廊。夜里,赛加醒了转来。一种无名的悲痛,撕破了她的心窝。

  “乔治!”她急迫地耳语道。“乔治,乔治亲爱的,醒来罢!我告诉你,乔治……”

  乔治没有回答。他冷了。于是她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脚艰难地沿着回廊走。那时差不多三点钟了,但这地方的人没有谁能够入睡。她跑到那位教授的门口,倒下了。

  “他去了!去了!”她在恐怖中惊叫着。“去了!我的天呀!他死了!乔治!唉,乔治亲爱的!”

  她开始哭泣了。邻人们都从他们的门缝里向外窥视。阴惨而冷淡的天星,辉映着黑窗后面的清脆的严霜。

  到了早晨,那匹爱猫走近赛加的开着的房门去,在门槛上踌躇,窥探房内,它的毛忽然耸起来了。它怒怒地,退了出去。赛加坐在房子的中央,满脸泪水,正在愤愤地对着邻人们诉说,仿佛她被侮辱了似的:

  “我总向他说,把鸡片吃得饱饱的罢!他不要吃。看罢,剩那么多呀!叫我做什么用呢?而且你把我抛给谁,你恶毒的乔治呀!他已经抛了我,不愿意带我同去,而且还不肯吃我的鸡片!唉,乔治亲爱的!”

  三天之后,门外停着一辆用灰色马拉曳的柩车。大门开着,一种冰冷的寒气浸透了整座的房舍。同时有一种柏树的气味。乔治被运走了。

  丧宴时候,赛加异常的开心。她在未吃别种东西以前,先喝了半杯白兰地。她脸上涨得通红,她流泪了,她并且一面顿着脚,一面用一种断续的声音说道:

  “唉,那儿是谁?你们全体都请进去,快乐一下罢……凡是愿意进来的……无论谁我都让他进来,除了乔治……我不许他进去!他拒绝了我的鸡片,坚决地拒绝了!”

  接着她沉重地倒在那只新箱子上面了,开始在那会发乐音的锁键上碰她的头。

  此后,寓中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地过去,很有秩序地,很合规矩地。赛加仍旧去做使女了。那年冬季有很多男人向她求婚,但她都拒绝了。她在期待着一个沉静的,和善的男子,而这些却都是莽撞的家伙,那是被她积聚起来的物事引诱了来的。

  到了冬底,她变得颇瘦削了,同时开始穿上一件黑色的羊毛衫,这倒增加了她的美丽的姿态。在那工场中的汽车房里,有一个汽车夫名叫伊凡。他是沉静的,和善的,而且富于默想的。也为了爱着赛加的缘故,弄得非常憔悴。到了春天,她也爱他了。

   

  那时天气是明媚的。不耐烦地听了那结婚登记员的简短的颂词后,这对年青的夫妇就走出礼堂,到了街上。

  “我们此刻到那里去呢?”年青的伊凡羞涩地问,一面斜瞥着赛加。

  她挨近他的身旁,用一枝太大的紫丁香花轻触着他的红耳朵,同时张大她的鼻孔,耳语道:

  “到商品陈列所去!买物事去!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呢?”

  于是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大而圆了。

   

  后记

   

  札弥亚丁(Evgenii Zamiatin)生于一八八四年,是造船专家,俄国的最大的碎冰船“列宁”,就是他的劳作。在文学上,革命前就已有名,进了大家之列,当革命的内战时期,他还借“艺术府”“文人府”的演坛为发表机关,朗读自己的作品,并且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的组织者和指导者,于文学是颇为尽力的。革命前原是布尔塞维克,后遂脱离,而一切作品,也终于不脱旧智识阶级所特有的怀疑和冷笑底态度,现在已经被看作反动的作家,很少有发表作品的机会了。

  《洞窟》是从米川正夫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译出的,并参用尾濑敬止的《艺术战线》里所载的译本。说的是饥饿的彼得堡一隅的居民,苦于饥寒,几乎失了思想的能力,一面变成无能的微弱的生物,一面显出原始的野蛮时代的状态来。为病妇而偷柴的男人,终于只得将毒药让给她,听她服毒,这是革命中的无能者的一点小悲剧。写法虽然好象很晦涩,但仔细一看,是极其明白的。关于十月革命开初的饥饿的作品,中国已经译过好几篇了,而这是关于“冻”的一篇好作品。

   

  淑雪兼珂(Mihail Zoshchenko)也是最初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一员,他有一篇很短的自传,说:

   

  “我于一八九五年生在波尔泰瓦。父亲是美术家,出身贵族。一九一三年毕业古典中学,入彼得堡大学的法科,未毕业。一九一五年当了义勇军向战线去了,受了伤,还被毒瓦斯所害,心有点异样,做了参谋大尉。一九一八年,当了义勇兵,加入赤军,一九一九年以第一名成绩回籍。一九二一年从事文学了。我的处女作,于一九二一年登在《彼得堡年报》上。”

   

  但他的作品总是滑稽的居多,往往使人觉得太过于轻巧。在欧美,也有一部分爱好的人,所以译出的颇不少。这一篇《老耗子》是柔石从《俄国短篇小说杰作集》(Great Russian Short Stories)里译过来的,柴林(Leonide Zarine)原译,因为那时是在豫备《朝华旬刊》的材料,所以选着短篇中的短篇。但这也就是淑雪兼珂作品的标本,见一斑可推全豹的。

   

  伦支(Lev Lunz)的《在沙漠上》,也出于米川正夫的《劳农露西亚小说集》,原译者还在卷未写有一段说明,如下:

   

  “在青年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中,最年少的可爱的作家莱夫·伦支,为病魔所苦者将近一年,但至一九二四年五月,终于在汉堡的病院里长逝了。享年仅二十二。当刚才跨出人生的第一步,创作方面也将自此从事于真切的工作之际,虽有丰饶的天禀,竟不遑很得秋实而去世,在俄国文学,是可以说,殊非微细的损失的。伦支是充满着光明和欢喜和活泼的力的少年,常常驱除朋友们的沉滞和忧郁和疲劳,当绝望的瞬息中,灌进力量和希望去,而振起新的勇气来的‘杠杆’。别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一接他的讣报,便悲泣如失同胞,是不为无故的。

  “性情如此的他,在文学上也力斥那旧时代俄国文学特色的沉重的忧郁的静底的倾向,而于适合现代生活基调的动底的突进态度,加以张扬。因此他埋头于研究仲马和司谛芬生,竭力要领悟那传奇底,冒险底的作风的真髓,而发见和新的时代精神的合致点。此外,则西班牙的骑士故事,法兰西的乐剧,也是他的热心研究的对象。‘动’的主张者伦支,较之小说,倒在戏剧方面觉得更所加意。因为小说的本来的性质就属于‘静’,而戏剧是和这相反的……

  “《在沙漠上》是伦支十九岁时之作,是从《旧约》的《出埃及记》里,提出和初革命后的俄国相共通的意义来,将圣书中的话和现代的话,巧施调和,用了有弹力的暗示底的文体,加以表现的。凡这些处所,我相信,都足以窥见他的不平常的才气。”

   

  然而这些话似乎不免有些偏爱,据珂刚教授说,则伦支是“在一九二一年二月的最伟大的法规制定期,登记期,兵营整理期中,逃进‘绥拉比翁的兄弟们’的自由的怀抱里去的。”那么,假使尚在,现在也决不能再是那时的伦支了。至于本篇的取材,则上半虽在《出埃及记》,而后来所用的却是《民数记》,见第二十五章,杀掉的女人就是米甸族首领苏甸的女儿哥斯比。篇末所写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见的俄国初革命后的精神,但我们也不要忘却这观察者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的青年,时候是革命后不多久。现今的无产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赞美工作,属望将来,和那色黑而多须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像了。

   

  《果树园》是一九一九至二十年之间所作,出处与前篇同,这里并仍录原译者的话:

   

  “斐定(Konstantin Fedin)也是‘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中之一人,是自从将短篇寄给一九二二年所举行的‘文人府’的悬赏竞技,获得首选的荣冠以来,骤然出名的体面的作者。他的经历也和几乎一切的劳动作家一样,是颇富于变化的。故乡和雅各武莱夫同是萨拉妥夫(Saratov)的伏尔迦(Volga)河畔,家庭是不富裕的商家。生长于古老的果园,渔夫的小屋,纤夫的歌曲那样的诗底的环境的他,一早就表示了艺术底倾向,但那倾向,是先出现于音乐方面的。他善奏瓌亚林,巧于歌唱,常常出演于各处的音乐会。他既有这样的艺术的天禀,则不适应商家的空气,正是当然的事。十四岁时(一九○四年),曾经典质了爱用的乐器,离了家,往彼得堡去,后来得到父亲的许可,可以上京苦学了。世界大战前,为研究语学起见,便往德国,幸有天生的音乐的才能,所以一面做着舞蹈会的亚林弹奏人之类,继续着他的修学。

  “世界大战起,斐定也受了侦探的嫌疑,被监视了。当这时候,为消遣无聊计,便学学画,或则到村市的剧场去,作为歌剧的合唱队的一员。他的生活,虽然物质底地穷蹙,但大体是藏在艺术这‘象牙之塔’里,守御着实际生活的粗糙的刺戟的,但到革命后,回到俄国,却不能不立刻受火和血的洗礼了。他便成为共产党员,从事于煽动的演说,或做日报的编辑,或做执委的秘书,或自率赤军,往来于硝烟里。这对于他之为人的完成,自然有着伟大的贡献,连他自己,也称这时期为生涯中的Pathos(感奋)的。

  “斐定是有着纤细优美的作风的作者,在劳农俄国的作者们里,是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但在这文字的最普通的意义上)。只要看他作品中最有名的《果树园》,也可以一眼便看见这特色。这篇是在‘文人府’的悬赏时,列为一等的他的出山之作,描写那古老的美的传统渐就灭亡,代以粗野的新事物这一种人生永远的悲剧的。题目虽然是绝望底,而充满着像看水彩画一般的美丽明朗的色彩和绰约的抒情味(Lyricism)。加以并不令人感到矛盾缺陷,却酿出特种的调和,有力量将读者拉进那世界里面去,只这一点,就证明着作者的才能的非凡。

  “此外,他的作品中,有名的还有中篇‘Anna Timovna’。”

   

  后二年,他又作了《都市与年》的长篇,遂被称为第一流的大匠,但至一九二八年,第二种长篇《兄弟》出版,却因为颇多对于艺术至上主义与个人主义的赞颂,又很受批评家的责难了。这一短篇,倘使作于现在,是决不至于脍炙人口的;中国亦已有靖华的译本,收在《烟袋》中,本可无需再录,但一者因为可以见苏联文学那时的情形,二者我的译本,成文后又用《新兴文学全集》卷二十三中的横泽芳人译本细加参校,于字句似略有所长,便又不忍舍弃,仍旧收在这里了。

   

  雅各武莱夫(Aleksandr Iakovlev)以一八八六年生于做漆匠的父亲的家里,本家全都是农夫,能够执笔写字的,全族中他是第一个。在宗教的氛围气中长大;而终于独立生活,旅行,入狱,进了大学。十月革命后,经过了多时的苦闷,在文学上见了救星,为“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之一个,自传云:“俄罗斯和人类和人性,已成为我的新的宗教了。”

  从他毕业于彼得堡大学这端说,是智识分子,但他的本质,却纯是农民底,宗教底的。他的艺术的基调,是博爱和良心,而认农民为人类正义和良心的保持者,且以为惟有农民,是真将全世界联结于友爱的精神的。这篇《穷苦的人们》,从《近代短篇小说集》中八住利雄的译本重译,所发挥的自然也是人们互相救助爱抚的精神,就是作者所信仰的“人性”,然而还是幻想的产物。别有一种中篇《十月》,是被称为显示着较前进的观念形态的作品的,虽然所描写的大抵是游移和后悔,没有一个铁似的革命者在内,但恐怕是因为不远于事实的缘故罢,至今还有阅读的人们。我也曾于前年译给一家书店,但至今没有印。

   

  理定(Vladimir Lidin)是一八九四年二月三日,生于墨斯科的。七岁,入拉赛列夫斯基东方语学院;十四岁丧父,就营独立生活,到一九一一年毕业,夏秋两季,在森林中过了几年,欧洲大战时候,由墨斯科大学毕业,赴西部战线;十月革命时是在赤军中及西伯利亚和墨斯科;后来常旅行于外国。

  他的作品正式的出版,在一九一五年,因为是大学毕业的,所以是智识阶级作家,也是“同路人”,但读者颇多,算是一个较为出色的作者。这原是短篇小说集《往日的故事》中的一篇,从村田春海译本重译的。时候是十月革命后到次年三月,约半年;事情是一个犹太人因为不堪在故乡的迫害和虐杀,到墨斯科去寻正义,然而止有饥饿,待回来时,故家已经充公,自己也下了狱。就以这人为中心,用简洁的蕴藉的文章,画出着革命俄国的最初时候的周围的生活。

  原译本印在《新兴文学全集》第二十四卷里,有几个脱印的字,现在看上下文义补上了,自己不知道有无错误。另有两个×,却原来如此,大约是“示威”,“杀戮”这些字样罢,没有补。又因为希图易懂,另外加添了几个字,为原译本所无,则都用括弧作记。至于黑鸡来啄等等,乃是生了伤寒,发热时所见的幻象,不是“智识阶级”作家,作品里大概不至于有这样的玩意儿的——理定在自传中说,他年青时,曾很受契呵夫的影响。

   

  左祝黎(Efim Sosulia)生于一八九一年,是墨斯科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他的少年时代大抵过在工业都市罗特(Lodz)里。一九〇五年,因为和几个大暴动的指导者的个人的交情,被捕系狱者很长久。释放之后,想到美洲去便学“国际的手艺”,就是学成了招牌画工和漆匠。十九岁时,他发表了最初的杰出的小说。此后便先在阿兑塞,后在列宁格勒做文艺栏的记者,通信员和编辑人。他的擅长之处,是简短的,奇特的(Groteske)散文作品。

  《亚克与人性》从《新俄新小说家三十人集》(Dreissig neue Erzahler des neuen Russland)译出,原译者是荷涅克(Erwin Honig)。从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篇“奇特的”作品,但其中充满着怀疑和失望,虽然穿上许多讽刺的衣裳,也还是一点都遮掩不过去,和确信农民的雅各武莱夫所见的“人性”,完全两样了。

  听说这篇在中国已经有几种译本,是出于英文和法文的,可见西欧诸国,皆以此为作者的代表的作品。我只见过译载在《青年界》上的一篇,则与德译本很有些不同,所以我仍不将这一篇废弃。

   

  拉甫列涅夫(Boris Lavrenev)于一八九二年生在南俄的一个小城里,家是一个半破落的家庭,虽然拮据,却还能竭力给他受很好的教育。从墨斯科大学毕业后,欧战已经开头,他便再入圣彼得堡的炮兵学校,受训练六月,上战线去了。革命后,他为铁甲车指挥官和乌克兰炮兵司令部参谋长,一九二四年退伍,住在列宁格勒,一直到现在。

  他的文学活动,是一九一二年就开始的,中间为战争所阻止,直到二三年,才又盛行创作。小说制成影片,戏剧为剧场所开演,作品之被翻译者,几及十种国文;在中国有靖华译的《四十一》附《平常东西的故事》一本,在《未名丛刊》里。

  这一个中篇《星花》,也是靖华所译,直接出于原文的。书叙一久被禁锢的妇女,爱一红军士兵,而终被其夫所杀害。所写的居民的风习和性质,土地的景色,士兵的朴诚,均极动人,令人非一气读完,不肯掩卷。然而和无产作者的作品,还是截然不同,看去就觉得教民和红军士兵,都一样是作品中的资材,写得一样地出色,并无偏倚。盖“同路人”者,乃是“决然的同情革命,描写革命,描写它的震撼世界的时代,描写它的社会主义建设的日子”(《四十一》卷首“作者传”中语)的,而自己究不是战斗到底的一员,所以见于笔墨,便只能偏以洗炼的技术制胜了。将这样的“同路人”的最优秀之作,和无产作家的作品对比起来,仔细一看,足令读者得益不少。

   

  英培尔(Vera Lnber)以一八九三年生于阿兑塞。九岁已经做诗;在高等女学校的时候,曾想去做女伶。卒业后,研究哲学,历史,艺术史者两年,又旅行了好几次。她最初的著作是诗集,一九一二年出版于巴黎,至二五年才始来做散文,“受了狄更斯(Dickens)、吉柏龄(Kipling)、缪塞(Musset)、托尔斯泰、斯丹达尔(Stendhal)、法兰斯、哈德(Bret Harte)等人的影响”。许多诗集之外,她还有几种小说集,少年小说,并一种自叙传的长篇小说,曰《太阳之下》,在德国已经有译本。

  《拉拉的利益》也出于《新俄新小说家三十人集》中,原译者弗兰克(Elena Frank)。虽然只是一种小品,又有些失之夸张,但使新旧两代——母女与父子——相对照之处,是颇为巧妙的。

   

  凯泰耶夫(Valentin Kataev)生于一八九七年,是一个阿兑塞的教员的儿子。一九一五年为师范学生时,已经发表了诗篇。欧洲大战起,以义勇兵赴西部战线,受伤了两回。俄国内战时,他在乌克兰,被红军及白军所拘禁者许多次。一九二二年以后,就住在墨斯科,出版了很多的小说,两部长篇,还有一种滑稽剧。

  《物事》也是柔石的遗稿,出处和原译者,都与《老耗子》同。

  这回所收集的资料中,“同路人”本来还有毕力涅克和绥甫林娜的作品,但因为纸数关系,都移到下一本去了。此外,有着世界的声名,而这里没有收录的,是伊凡诺夫(Vsevolod Ivanov)、爱伦堡(Ilia Ehrenburg)、巴培尔(Isack Babel),还有老作家如惠垒赛耶夫(V. Veresaev)、普理希文(M. Prishvin)、托尔斯泰(Aleksei Tolstoi)这些人。

   

  一九三二年九月十日,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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