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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山民牧唱》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01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山民牧唱(鲁迅译)

目录

少年别

跋司珂族的人们

流浪者

黑马理

移家

祷告

面包店时代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

前记

坏孩子

难解的性格

假病人

簿记课副手日记抄

那是她

波斯勋章

暴躁人

阴谋

译者后记




  少年别

   

  人物

  拉蒙(三十岁)

  德里妮(二十五岁)

  堂倌(五十岁)

  看《厄拉特报》的老绅士

  穿外套的绅士

  发议论的青年们

  堂倌 (对着看报的绅士)昨天晚上,大家都散得很晚了。后来是堂·弗里渥来了,对啦,等到散完,这么那么的恐怕已经有两点钟了。

  看报的绅士 两点钟了?

  堂倌 对啦,这么那么的已经是两点钟了。

  (美术青年们里)

  美术青年甲 只有蔼勒·格垒珂,培拉司开斯,戈雅……他们   才可以称作画伯。

  美术青年乙 还有班特哈·兑·拉·克路斯和山契斯·珂蔼聊……   

  美术青年丙 叫我说起来,是谛卡诺 [64]  一出,别的画匠就都完了……

  拉蒙 (坐在和看报的绅士相近的桌子旁,喝一杯咖啡。是一个留着颚髯的瘦子,戴梭孚德帽,用手帕包着头。)一定不来的!又吃一回脱空。倒是她自己来约了我。(望着大门)不,不是的,不是她。要是终于不来的话,可真叫人心酸呢。(门开了)不,又不是的,不是她。恐怕是一定不来的罢。

  外套的绅士 (走进这咖啡馆来,到了拉蒙坐着的处所。)这真是难得,不是长久没到这里来了么?

  拉蒙 是的,长久不来了。您怎样呢?

  外套的绅士 我是到楼上来打一下子牌的。打了就早点回家去。您后来怎么样?

  拉蒙 全没有什么怎么样,活着罢了。

  外套的绅士 在等人么?

  拉蒙 唔唔,等一个朋友。

  外套的绅士 哦,原来,那么,还是不要搅扰你罢。再见再见。

  拉蒙 再见。(独白)还是不象会来的。(看表)十点一刻。(门又开了)哦哦,来了。

  (德里妮打扮得非常漂亮的走进来。穿着罩袍,戴着头巾。看 《厄拉特报》的绅士目不转睛的对她看。)

  德里妮 阿呀,等久了罢!

  拉蒙 唔唔,德里妮!先坐下罢。总算到底光降了。

  德里妮 可是,不能来得更早了。(坐下)当兵的兄弟来会我……

  拉蒙 什么,兄弟来了?这金字招牌的油头光棍,现在怎么样?

  德里妮 油头光棍?那倒是你呵……无家无舍的侯爷。

  拉蒙 来逼钱的罢,不会错的。

  堂倌 晚安。

  德里妮 安多尼,给我咖啡罢。(向着拉蒙)不会错又怎么样?来要几个钱,有什么要紧呢?简直好象是到你家去偷了似的。

  拉蒙 到不到我这里来,都一样的,就是有钱,我一文也不给。

  德里妮 因为小气!

  拉蒙 因为你的兄弟脾气坏。给这样的家伙,也会拿出钱来的你,这才是很大的傻瓜哩。

  德里妮 多管闲事。这使你为难么?

  拉蒙 和我倒不相干的……钱是你的。你又做着体面的生意在赚着。

  德里妮 阿呀,好毒!你的嘴是毒的。这样一种笑法……好罢,不要紧。还要笑么?真讨厌。

  拉蒙 (还笑)因为你的脸相有趣呀。

  德里妮 我可并不有趣,也没有什么好笑。(愤然)问你还要笑不是!

  拉蒙 会象先前一样,大家要好的时候一样的吵嘴,倒也发笑的。

  德里妮 真的是。

  堂倌 (提着咖啡壶走来)咖啡?

  德里妮 是的。唔唔,够了。加一点牛奶。好。(拿方糖藏在衣袋里)拿这方糖给小外甥,给拉·伊奈斯的孩子去……那可真教人爱呢。(喝咖啡)拉·贝忒拉不要你了罢?对不对?

  拉蒙 没有法子。她现在拉着一个摩登少年了……第一著是活下去呀。

  德里妮 但是,你真的想她么?

  拉蒙 好象是想了的,好象真的是迷了的,两三天里……一礼拜里……至多七八天里是。

  德里妮 呵,说是你……真的想了什么拉·贝忒拉,好不滑稽。

  拉蒙 滑稽?为什么?另外也不见得有什么希奇呀。

  德里妮 有的很呢。总而言之,无论是她,是她的男人,是你,叫作“羞”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的。

  拉蒙 谢谢你!

  德里妮 真的是的。那一家子里,真也会尽凑集起些不要脸的东西来……

  拉蒙 只要再加一个你,那就没有缺点了。

  德里妮 谁高兴!我是,虽然……

  拉蒙 虽然,怎么样呢?

  德里妮 我么,虽然……干着这样的事情,即使碰着那婆子一样的不幸,但如果结了婚,瞒着丈夫的眼睛的事可是不做的,无论你似的光棍来说也好,比你出色的男人来逼也好。

  拉蒙 那么,为什么不结婚的?

  德里妮 为什么不么?就是告诉了你,也没用。

  拉蒙 那是没用的。但你却唠唠叨叨……只要看拉·伊奈斯姊姊结了婚,就知道你也不见得做不到……

  德里妮 那也是的。可是拉·伊奈斯姊姊结婚的时候,父亲还在工厂里做事,家里有钱呀。他不久生了病,可就不行……连水也不大有得喝了。拉·密拉革罗斯和我虽然去做了模特儿,可是因为你们这些画家是再不要脸也没有的……

  拉蒙 约婚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

  德里妮 这些话还是不谈罢……她虽然是生我的母亲,可是一想起对我的没有血也没有泪的手段来,我有时真觉得要扭断她的脖子。

  (看《厄拉特报》的绅士吃了一惊,转过脸来。)

  拉蒙 我问问,倒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你也还是看破点罢,象我似的……想着这样的事,脸孔会象恶鬼的呢。

  德里妮 象也不要紧。干着这样的事,活着倒还是死掉的好。(用手按着前额。)

  拉蒙 不要想来想去了……喂,看破点罢。去散步一下,怎么样?很好的夜呢。

  德里妮 不,不成。拉·密拉革罗斯就要来接我了。

  拉蒙 那么,没有法子。

  德里妮 不再讲我的事吧。哦哦,你在找寻的事情,怎么样呢。

  拉蒙 有什么怎么样呢。

  德里妮 那么,这里住不下去了?

  拉蒙 唔,差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回家种地去。

  德里妮 真可怜,你原是能够成为大画家的人。

  拉蒙 (浮出伤心的微笑来)胡说白道!懂也不懂得。

  德里妮 懂得的呀。和你同住的时候,谁都这么说呢。拉蒙是艺术家,拉蒙是会大成的。

  拉蒙 但现在却是这模样,全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德里妮 哦,那一张画怎么了?……我装着微笑,将手放在胸前的。

  拉蒙 烧掉了……那画,是我能画的最大的杰作……能够比得上这画的,另外是一幅也没有画出来……。这原是要工夫……要安静的……。但你知道,没有工夫,没有安静,也没有钱。也有人说,就随它没有画完,这么的卖掉吧。我对他说,不成!谁卖,放屁!烧掉它!……就点了火。如果是撕掉,那可是到底受不住的。从此以后,就连拿笔的意思也没有了。

  (凝视着地板)

  德里妮 看罢,这回是你在想来想去了。

  拉蒙 不错,真的,我忘却了看破了。唉唉,讨厌的人生!(从背心的袋子里,拿出两三张卷烟草的肮脏的纸来,摊开一张,又从遍身的袋子里,掏出烟末来,总算凑成了够卷一枝的分量。)

  德里妮 唉唉,你为什么这样讨人的厌?

  拉蒙 讨人厌?什么事?

  德里妮 连烟末都吸完了,却还以为借一个赉尔 [65]  ,买盒烟,是失了体面的事。

  拉蒙 并不是的,烟还有着呢。

  德里妮 撒谎!

  拉蒙 我不过看得可惜罢了。

  德里妮 装硬好汉也没有用!你是会可惜东西的人么?可怜的人。该遭殃的!

  拉蒙 我虽然没有烟,却有钱。

  德里妮 即使有,恐怕付过咖啡帐也就精光了。

  拉蒙 不不,还有的。

  德里妮 有什么呢!喂,来一下,安多尼!拿雪茄来。要好的。

  (抛一个大拉 [66]  在桌子上。)

  拉蒙 不要胡闹,德里妮,这钱,收着吧。

  德里妮 不行的,不是么?你有钱的时候,不也请过我么?

  拉蒙 不过……

  德里妮 随我就是。

  堂倌 (拿着一盒雪茄)怎么了?已经讲了和了么?

  拉蒙 你瞧就是……可是,怎么了?近来没有弹奏的了么?

  堂倌 (望着里面)有的,就要开手了。这烟是不坏的,堂·拉蒙。

  拉蒙 那一枝?

  堂倌 就是我拿出来的这一枝。

  拉蒙 多谢,安多尼!这雪茄是德里妮买给我的。你拿咖啡钱去……

  德里妮 不成,都让我来付。

  拉蒙 这末后一次,让我来请罢。穷固然是穷的,但让我暂时不觉得这样罢。

  德里妮 那么,你付就是了。

  (堂倌擦着火柴,给拉蒙点火。咖啡馆的大钢琴和提琴开始奏 起“喀伐里亚·路思谛卡那”的交响乐来。拉蒙和德里妮默默的听。 只剩着美术青年们的议论声和以这为烦的别的座客的“嘘嘘”声。)

  拉蒙 一听这音乐,我就清清楚楚的记起那时的事,难受得很了!你还记得那画室么?

  德里妮 是的,很冷的屋子。

  拉蒙 是北极呀,但是无论怎么冷,却悠然自得得很。

  德里妮 那倒是的。

  拉蒙 还记得我们俩的打赌罢,我抱起你,说要走到梯子的顶头,你却道走不到。

  德里妮 哦哦,记得的。

  拉蒙 可是我赢了!但常到这家里来的新闻记者却以为是谁的模仿。我们肯模仿的么!我们的生活,不都是野蛮的独创么!

  德里妮 你倒真是的。什么时候总有点疯疯癫癫……对啦,那是独创罢。

  拉蒙 就是你,也这样的。你还记得初到那里来住的晚上么?你说我的眼睛就象老雕似的发闪……

  德里妮 唔唔,那也真是的。

  拉蒙 其实,是因为爱你呀。

  德里妮 那可难说。

  拉蒙 真的,但你却好象没有觉得。

  德里妮 也还记得白天跑到芒克罗亚去么?

  拉蒙 唉,是的,是的,……不知道为什么去的?现在的白天,可没有那样的事了。快到拉·弗罗理达的时候,有一个大水洼,记得么?你怕弄脏了磁漆的鞋子,不敢就走过去,我抱起了你,看见的破落户汉子们就嚷起来了。但我还是抱着你走,你也笑笑的看着我……

  德里妮 那是因为觉得你叫人喜欢呀。

  拉蒙 也许有一点罢。不过和我的意思还差得远呢……还有,也记得那诗人生了病,躺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么?

  德里妮 记得的。

  拉蒙 来的那时的样子,现在也还在眼面前。外面下着大雪,我们俩围着炉子,正和邻近的太太们谈些闲天。可怜,他真抖到利害!牙齿格格的响着,那时他说的话,我也还记得的。“到过咖啡馆去了,谁也不在。如果不碍事,给在这里停一下罢。”你还邀他吃饭。又因为他说久没有睡过眠床了,你就请他在我们的床上睡。你自己呢,就睡在躺椅上。我坐着,吸着烟,一直到天明,看见你的睡相,心里想,这是好心的女人,很好的女人。因为是这样的,所以后来虽然有时吵了架……

  德里妮 不过是有时么?

  拉蒙 倒也不是常常的。所以虽然吵了架,我心里却想,她那里,那是有着这样的各种缺点的。但是,心却是很好的女人……

  德里妮 (伸出手来,要求握手,)就是你,在我也是一个好人。

  拉蒙 (待她的手夹在自己的两手的中间),不,不,我倒并不是。

  德里妮 你知道那可怜的人,那诗人,后来怎么样了么?

  拉蒙 死在慈善病院里了。

  德里妮 诗真的做得好么,那人?

  拉蒙 不知道怎么样……我是没有看过他的东西的。但我想,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却象不成器的人们的最后一样,死在慈善病院里,谁也不管,那可是不正当的。

  德里妮 生在凯泰路尼亚的,留着长头发的那雕刻家,怎么样了呢?

  拉蒙 确是改了行业了。变了铸型师了。现在呢,吃倒不愁。就是降低了品格,提高了生活。

  德里妮 还有,那人呢?那个唱着歌,装出有趣的姿势,瘦瘦的,大胡子的法国人,怎么样了呢?

  拉蒙 那个在路上大声背诵着保罗·惠尔伦的诗的那人么?那恐怕是死掉了的。是在巴黎给街头汽车轧死的。

  德里妮 还有那无政府主义者呢?

  拉蒙 那家伙,当了警察了。

  德里妮 还有那人,那,留着八字胡子的那人呢?

  拉蒙 唔唔,不错!那才是一个怪人呢!他和一个朋友吵嘴,我也还记得的。那时他们俩都穷得要命,穿着破烂的衣服,可是为了如果穿上燕尾服,去赴时髦的夜会,谁最象样的问题,终于彼此恶骂起来了。八字胡子后来得了好地位,但那时的裤子这才惊人呢。那裤子是我不知道洋服店里叫作什么名称的,总之是不过刚刚可以伸进脚去的,并不相连的两条裤腿子。又用绳将这裤腿子挂在皮带上,外面还得穿上破外套,来遮掩这复杂的情形。并且将一枝手杖当作宝贝,但那尖端的铁已经落掉,而且磨得很短了,要达到地面,就必得弯了腰,并且竭力的伸长了臂膊。这种模样,是决不能说是时髦人物的趣味的,但有一回,我和他在凯斯台理耶那大路上走的时候,他却指着坐在阔马车里跑过的女人们,说道,“这些女流之辈,以不可解的轻蔑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哩。

  德里妮 不可解的轻蔑!唉唉,出色得很!

  拉蒙 真可怜,这家伙实在是自命不凡的。

  德里妮 那人也死了?

  拉蒙 唔,死了。在这里聚会过的一些人,几乎都死掉了。成功的一个也没有。替代我们的是富于幻想的另外的青年,也象我们先前一样,梦着,讲着恋爱,艺术,无政府。什么都象先前一样,只有我们却完全改变了。

  德里妮 不不,什么都象先前一样,是不能说的。你可曾走过我们的老家前面看了没有呢?

  拉蒙 怎么会不走过!那房子是拆掉了。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近几时还去望了一下旧址,只有一个吓人的大洞。不下于我心里的洞的大洞。不是夸张,我可实在是哭了的。

  德里妮 走过那地方,我也常常是哭了的。

  拉蒙 凡是和自己的回忆有关系的,人们总希望它永久。但是,这人生,却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的。

  (有人在外面敲,接着就在窗玻璃外露出一个人的脸)

  德里妮 阿呀,拉·密拉革罗斯和那人同来接我了。

  拉蒙 什么,你,要走么?

  德里妮 唔唔,是的。

  拉蒙 你和我就这样的走散,真是万料不到的。但你还可以住在这地方,住在这玛德里,到底比我好。我的事情,大约也就立刻忘记的罢。

  德里妮 你忘记我倒还要快哩。你的前面有生活。回家去就要结婚的罢……太太……孩子……都可以有的。反过来……象我似的女人,前面有什么呀?不是进慈善病院……就是从洞桥上投河……

  (站了起来)

  拉蒙 (按住她的手)不行,德里妮,不行。我不能这样的放你走。你是我的。即使社会和阔人们说我们是姘头,是什么,也不要紧,即使轻蔑我们,也不要紧……我也象你一样,是一个小百姓……父亲是农夫……田地里的可怜的劳动者……由我看来,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就这样的放你走,我不放的!

  德里妮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这可怜的人。钱是没有的。和我结婚么?这是我这面就要拒绝的。我虽然并不是守了应守的事情的女人,但良心和羞耻……却并不下于别的女人们!是有的呢……况且无论你,无论谁,要我再拿出失掉了的东西来,都可做不到。(又有人敲玻璃窗。德里妮要求着握手)那么,你……

  拉蒙 那么,从此就连你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德里妮 就是听到,不是也没有用么?

  拉蒙 你对我,是冷酷的。

  德里妮 我对自己可是还要冷酷哩。

  (默默的望着地面。进来一个穿外套,戴宽大帽子的破落户,走 近桌子去。)

  破落户 (举手触着帽子的前缘)晚安!

  拉蒙 晚安!

  破落户 (向德里妮)你同去么,怎么了呀?那边是已经等着了的。

  德里妮 这就是。那么,再见!(向拉蒙伸出手去)

  拉蒙 再见!

  (德里妮和破落户一同走近门口。在那里有些踌蹰似的,回顾了 一下。看见垂头丧气的拉蒙,轻轻的叹一口气,于是出来了。拉蒙站 了起来,决计要跟她走。)

  看报的绅士 (拉住拉蒙的外套)但是,您想要怎么样呀?就是那女人罢,如果她不想走,可以不走的。

  拉蒙 唉唉,真的,您的话一点也不错。(仍复坐下。堂倌走过来收拾了用过的杯盘,用桌布擦着大理石桌子。)

  堂倌 不要伤心了罢,堂·拉蒙。一个女人跑掉了,别的会来的。

  拉蒙 现在走掉的却不是女人哩,安多尼……是青春呀,青春……这是不再回来的。

  堂倌 那也是的。不过也没有法子。人生就是这样的东西呀。想通些就是了……因为是什么也都要过去的,而且实在也快得很。真的呢。

  看报的绅士 (点着头)那是真的。

  堂倌 阿呀,怎么样?回去么?

  拉蒙 是的,我要去乱七八遭的走一通……乱七八遭的。(站了起来,除下帽子,对那看《厄拉特报》的绅士招呼,)再见。

  看报的绅士 (温和地)呀,再见!

  (拉蒙经过店堂,走出街上。)

  美术青年之一 唉唉,蔼勒·格垒珂!……他才是真画家……

  别的美术青年 叫我说起来,是谁也赶不上谛卡诺的技巧的。

   

  跋司珂族的人们

   

  流浪者

   

  昏夜已经袭来,他们便停在夹在劈开的峭壁之间的孔道的底下了。两面的山头,仿佛就要在那高处接吻似的紧迫着,只露出满是星星的天空的一线来。

  在那很高的两面峭壁之下,道路就追随着任意蜿蜒的川流。那川流,也就在近地被水道口的堤防阻塞,积成一个水量很多的深潭。

  当暗夜中,两岸都被乔木所遮的黑的光滑的川面,好象扩张在地底里的大的洞穴的口,也象无底的大壑的口。在那黑的漆黑的中央,映着列植岸上的高的黑柳和从群山之间射来的空明。

  宛然嵌在狭窄的山隙间一般,就在常常滚下石块来的筑成崖壁的近旁,有一间小屋子。那一家族,便停在那里了。

  这是为在北方的道路上,无处投宿的旅人而设的小屋之一。停在那里的,大概是希泰诺,补铜匠,乞丐,挑夫,或是并无工作,信步游行的人们。

  家族是从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子组成的。女人跨下了骑来的雄马,走进小屋去,要给抱着的婴儿哺乳了,便坐在石凳上。

  男孩子和那父亲,卸下了马上的行李,将马系到树上去;拾了几把烧火的树木,搬进小屋里,便在中间的空地上,生起火来了。

  夜是寒冷的。夹在劈成的两山之间的那孔道上,猛烈地吼着挟些雨夹雪的风。

  女人正给婴儿哺乳的时候,男人便恳切地从她的肩头取下了濡湿的围巾,用火去烘干了。并且削尖了两枝棒,钉在地面上,还是挂上在那一条围巾去,借此遮遮风。

  火着得很旺盛。火焰使小屋里明亮起来。灰白的墙壁上,有些也是流浪的人们所遗留的,用桴炭所写的,很拙的画和字。

  男人小而瘦,颐下和鼻下,都没有留胡子。他的全生命,仿佛就集中在那小小的,乌黑的活泼的两眼里似的。

  女的呢,假使没有很是疲劳的样子,也许还可以见得是美人。她以非常满意的模样,看着丈夫。看着一半江湖卖解,一半大道行商的那男子。对于那男子,她是连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也不明白,但是爱着的。

  男孩子有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脸相,也一样地活泼。他们俩都很快地用暗号的话交谈,历览着墙上的文字,笑了。

  三个人吃了青鱼和面包。以后,男人便从包裹里拉出破外套来,给他穿上了。父子是躺在地面上。不多久,两个都睡着了。婴孩啼哭起来。母亲将他抱起,摇着,用鼻声呜他睡去。

  几分钟之后,这应急的窠里,已经全都睡着了。对于流宕的自由的他们的生涯,平安地,几乎幸福地。

  外面是寒风吹动,呻呼,一碰在石壁上,便呼呼地怒吼。

  川水以悲声鸣着不平。引向水车的沟渠中,奔流着澎湃的水,奏着神奇的盛大的交响乐。……

  第二天的早晨,骑了马,抱着婴儿的女人和那丈夫和男孩子,又开始前行了。这流浪的一家,愈走就愈远,终于在道路的转角之处,消失了他们的踪影了。

   

  黑马理

   

  在古旧的小屋子门口,抱着小弟弟的只一个人,黑马理,你是整天总在想些什么事,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罢。

  大家都叫你黑马理,但这是因为你是生在东方魔土君王节日的,此外也并无什么缘故呀。你虽然被叫作黑马理,皮肤却象刚洗的小羊一般白,头发是照着夏日的麦穗似的黄金色的。

  当我骑马经过你家门前的时候,你一见我,便躲起来了。一见这在你出世的那寒冷的早晨,第一个抱起了你的我,一见这有了年纪的医生呵。

  我多么记得那时的事呵,你不知道!我们是在厨房里,靠了火等候着的。你的祖母,两眼含泪,烘着你的衣服,凝视着火光,深思着的。你的叔父们,不错,亚理司敦的叔父们,谈着天气的事,收获的事。我去看你的母亲,还到卧房好几回呢。到那从天花板上挂着带须的玉蜀黍的狭小的卧房里。你的母亲痛得呻吟,好人物的呵舍拉蒙就是你的父亲,正在看护的时候,我还站在窗口,看着戴雪的树林,和飞渡天空的鸟队之类哩。

  使我们等候了许久之后,你总算扬着厉害的啼声,生下来了。人当出世的时候,究竟为什么哭的呢?因为那人所从出的“无”的世界,比从新跨进的这世界还要好么!

  就如说过那样,你大哭着,生下来了。东方的魔法的王们一听到,便来在要给你戴的头巾里,放下一盾银钱去。这大约便是从你家付给我,作为看资的一盾罢。……

  现在你,我一经过,我骑下老马一经过,就躲起来。唉唉!我这面,也从树木之间偷看着你的。为的是什么呢,你可懂得不?……一说,你就会笑起来罢。……我,这老医生,即使叫作你的祖父也可以,真的,倘一说,你一定要笑的。

  你就好看到这样!人们说,你的脸,是晒得黑黑的呀,你的胸脯,还不够饱满呀。也许这样的罢,那是。但还因为你的眼睛,有着无风的秋日的黎明一般的静,你的嘴唇,有着开在通黄的麦地之间的罂粟花一般的颜色呵。

  况且你是又良善,又有爱情的。这几天,是市集的星期三,可记得呢?你的父母都上市去了,你不是抱着小弟弟,在自己的田地里游逛么?

  小鬼发脾气了。你想哄好他,给看着牛呀。给看那吃着草,高兴地喘息着,笨重地跑来跑去,而且始终用长尾巴拂着脚的戈略和培耳札呀。

  你对顽皮的小鬼头说了罢,“阿,看戈略罢……看那笨牛……那,不是长着角么……好,宝宝,问他看,你为什么闭眼睛的?那么大,那么傻的眼睛……阿呀,不要摇尾巴呀!”

  于是戈略走到你的身边,用了反刍动物所特有的悲悯的眼色看着你,伸出头来,要你抚摩那生着旋毛的脑窝。

  你又走向别的一头牛,指着他说了,“那个,那是培耳札……哼……多么黑呀……多么坏的牛呵……宝宝和姊姊都不喜欢这头牛,喜欢戈略,哪。”

  小鬼也就跟你学着说,“喜欢戈略,哪。”但即刻又记起了自己是在发脾气,哭起来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起来了。一到我那样的年纪,那是真的,胸膛里是怀着赤子之心的呵。

  你想小弟弟不吵闹,还走着给他看捣乱的小狗,跟定了雄鸡的大架子,在地上开快步的鸡,蹒跚乱走的胡涂的猪,不是么?

  小鬼一安静,你便沉思起来了。你的眼睛虽然向着紫的远山,但是并没有看山哩。你也望着优游青天的白云,落在林中的堆积的枯叶,和只剩了骨骼的树木的枝梢,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呵。

  你的眼,是看着一点什么东西的。然而这是看着心里面的什么,看着挺生爱的芽,开放梦的花的神奇之国的什么呵。

  今天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你比平时更加沉思了。你坐在树身上,惘惘然忘了一切似的,然而有些不知什么苦处,嚼着薄荷的叶呵。

  唉唉,黑马理,试来说给我听罢,你是想着什么,而凝眺着远山和青天的。

   

  移家

   

  两个人从早上起,就往新居,等候行李马车的来到。直到晚上五点钟前后,这才到了楼下的门口,停止了。

  搬运夫们很有劲,将穷家私随处磕撞着搬上来。因为那混乱,在寒俭的这家庭里,算最值钱的客厅用的长椅子和卧房的门上的玻璃,都弄破了。

  马车夫说是小小的车子上,行李装不完,所以说定是两盾的,这时要三盾。搬运夫们酒钱要得不够,就说了一些不好听的恶话。

  时候已经晚了,只靠一盏将灭的灯,夫妇开手将家具放在各各的处所。孩子趁势玩着,从纸马的肚子里拉出麻屑来。但也便生厌,用渴睡似的声音,叫着母亲,跟在她的后面,牵住了衣裾。母亲于是取出火酒灯,将中午剩下的杂碎,检一些到勺锅里,温起来,给孩子吃。后来就领到床上去了,即刻呼呼地,孩子也就睡着了。

  她又出来了,来收拾已经开手的东西。他就说——

  “歇一歇可好呢。一看见你做得不歇,我就觉得很难平静。坐在这里罢。谈几句天罢。”

  她坐下,用那染了灰尘的一只手,按住了流汗的满是散出的头发的前额。

  他是相信着不久便可以复职的。即使万一不能,也有店家说过,如果一百丕绥泰也可以,就来做帐房。到那时为止的生计,大约未必有什么为难罢。这回的家,因为是第六层楼,所以太高些。然而惟其高,倒一定爽朗的罢。他这样地说着,向各处四顾。这一看,他又觉得显示着寂寞精光的阴森的,那冷冷的壁,满是尘埃的家具,散乱着绳子的地板,对于他的话,都浮出阴沉的笑来。

  她是决计了的,凡男人所说的事,她都点头。

  休息了片刻,她又站起来了,并且说——

  “我可是没有豫备晚膳的工夫了呵。”

  “不要紧的。(他说)我一点也不想吃。今天就减了这个,睡觉。”

  “不,我去买一点什么来罢。”

  “那么,我也一同去。”

  “孩子呢?”

  “就回来的。不要紧,不会醒的。”

  她到厨房里洗手去了。然而水道里没有水。

  “阿呀呀,水也还得去汲呢。”

  她将围巾搭在肩上,拿上一个坛。他也将一个瓶藏在外衣下。于是悄悄地走出外面了。四月的夜;给他们起了寒冷的讨厌的心情。

  经过王国剧场时,看见蜷卧地上的人类的团块。

  亚列那尔街上,是在板路上,发着沉重的雄壮的音响,走过了许多辆马车。

  他们在伊萨贝拉二世的广场上的喷泉里汲了水。待到又经过那成了团块,睡着的人们前面的时候,因为对于伤心的印象而感到的一种满足,又停了一些时。

  一到家,都默默地走上楼梯去。于是便上了床。

  他以为因为疲劳着,即刻可以睡去的。但是睡不着,注意力变得太敏了。便是夜中的极微的声音,也都听得到。一听到远远地沉重的雄壮的马车声,眼里便看见睡在路旁的人们的模样,心里是人类的一部分的无依的被弃的情形。暗淡的思想使他苦恼,一种大恐怖塞满他的心中了。他以为不该惊醒她,竭力抑制着身体的发抖。她呢,因为休息了白天的劳碌,见得是睡的极熟了。然而并不然……她用极弱的声音呻吟着……

  “什么地方不舒服么?”他问。

  “孩子……”她吞住话,啜泣了。

  “什么!孩子?”他直坐起来。

  “不,先前的孩子……见比德呵,……你知道么?……到明天,正是他死后的二周年了……”

  “唉唉!我们怎么只有这样伤心的事情的呢!”

   

  祷告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他们之外,还载着一个女子,是船长的妻。

  十三个都是海边人,备着跋司珂种族的特色。大的头,尖的侧脸,凝视了吞人的怪物一般的海,因而死掉了的眼珠等,便是。

  坎泰勃里亚的海,是熟识他们的。他们也熟识波和风的。

  又长又细,漆得乌黑的大船,名叫“亚兰札”。跋司珂语,意义就是“刺”。短樯一枝,扬着小小的风帆,竖在船头上。……

  傍晚,简直是秋天。风若有若无,波是圆而稳,很平静。帆几乎不孕风,船在蓝海上,带着银的船迹,缓缓地移动。

  他们是出穆耳德里珂而来的,要趁圣加德林节,和别的船一同去打网,现在正驶过兑巴的前面。

  天上满是铅色棉絮一般的云。云和云的破绽间,露着微微带白的蓝色。太阳从云缝中,成了闪闪的光线,迸射出来,烧得通红的云边,颤抖着映在海波上。

  十三个男人都显着茫然的认真的相貌,几乎不开口。女人是颇有些年纪了,用了粗的编针和蓝的毛丝团,编着袜。船长是庄重的寂静的脸相,将帽子直拉到耳朵边,右手捏定代舵的楫子,茫然凝视着海面。毛片不干净的一匹长毛狗,在船尾巴,坐在靠近船长的椅子上,但它也如人们一般,无关心的看着海。

  太阳渐渐下去了……上面,是从火焰似的红,铜似的红,到灰色的各种的调子,铅的云,大的鲸形的云等。下面是,只有带着红,淡红,紫这些彩色的海的蔚蓝的皮肤。间以波的旋律底的蜿蜒……

  船到伊夏尔的前面了。山气浓重的陆风拂拂地,在海岸上,已看见向着这面的崖壁,山岩。

  突然,在这黄昏的临终之际,伊夏尔的教堂的时钟,打出时辰来了。于是“三位祷告”的钟,便如徐缓而有威严的庄重的声音一般,洋溢在海面上。船长一脱帽,别的人们都学着他。船长的妻从手中放下了编织。大家就一面看着弯弯曲曲的平稳的海波,用了重实的沉郁的声调,一同做祷告。

  天候一晚,风已经大了起来。布帆一受空气的排煽,鼓得圆圆,大船便在墨色的海上剩下银的船迹,向暗中直闯进去……

  他们是十三个。是为危险所染就,惯于和海相战斗,不管性命的十三个。

   

  面包店时代

   

  巴罗哈同伊本涅支一样,也是西班牙现代的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不为中国人所知,我相信,大半是由于他的著作没有被美国商人“化美金一百万元”,制成影片到上海开演。自然,我们不知道他是并无坏处的,但知道一点也好,就如听到过宇宙间有一种哈黎彗星一般,总算一种知识。倘以为于饥饱寒温大有关系,那是求之太深了。

  译整篇的论文,介绍他到中国的,始于《朝花》。其中有这样的几句话:“……他和他的兄弟联络在马德里,很奇怪,他们开了一爿面包店,这个他们很成功地做了六年。”他的开面包店,似乎很有些人诧异,他在《一个革命者的人生及社会观》里,至于特设了一章来说明。现在就据冈田忠一的日译本,译在这里,以资谈助;也可以作小说看,因为他有许多短篇小说,写法也是这样的。

   

  我常常得到质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开面包店的呢?”这事说起来话长了,但我现在来回答这问题罢。

  我的母亲有一个伯母,是她父亲的姊妹,名叫芳那·那希。

  那女人,年青时候是很美的,和叫作堂·亚提亚斯·拉凯赛的从美洲回来的富翁结了婚。

  堂·亚提亚斯自己以为是老鹰,而其实呢,却不过是后园的公鸡。他一在马德里住下,就做各样的事业,然而真真古怪的事,是这样那样,都一样地失败了。一八七○年之际,有一个叫作玛尔提的,从瓦连细亚来的医生,是曾经到过维也纳的汉子,讲解些维也纳所做的面包,和使那面包膨胀的酵母,并且夸张着说,倘若出手去做这生意,利益就如何如何。

  堂·亚提亚斯大以为然,便依玛尔提的劝告,在兑斯凯什教堂的左近买了一所旧房子。这房子所在的大街的号数,是只有两个字——二号——的,便很以此自喜。那大街,名叫密绥里珂尔兑亚街,我想,现在还这样。

  玛尔提便在兑斯凯什教堂旁边的旧房子里,设起炉灶来。而生意,却是意想之外的获利。本来好玩的玛尔提,在买卖确立之后的三四年,就死掉了。堂·亚提亚斯从此又一样一样地去出手,于是完全破产,一切所有物都入了质,到最后,只剩了开着面包店才够糊口的东西。

  他在死掉之前,将这也弄得乱七八糟了。于是伯母寄信给母亲,叫我的哥哥理嘉图到马德里去。

  哥哥住在马德里一些时,但无法可想,跑掉了。后来我就到马德里去,和我的哥哥一同努力,想改良买卖,使他兴旺起来。时不利兮,没有使他兴旺的方法。“面粉倘少,什么都成”这格言,是未必尽合于事实的。但我们是得不到面粉。

  面包店刚要好起来了的时候,那时是我们的地主的罗马诺内斯伯爵来了一个通知,说是房子非拆掉不可了。

  从此又遭了困难。我们只好搬到别处,另做买卖去,但这是要钱的,然而没有钱。因为要过这苦境,我们就开手买空卖空了,而买空卖空很顺利,尽了慈母的责任。直到我们的再起,都靠这来支持。我们在别处一开张,立刻遭了损失,我们就中止了。

  因为这样,所以我将证券交易所看作慈善底制度,而和这相反,觉得教堂是阴气之处,从那地方的忏悔室的背后,会跳出身穿玄色法衣的教士来,在黑暗中扼住人的喉咙,捏紧颈子,也并非无理的。

   

  案此篇在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朝花》周刊第十七期所载。因从此可以了解作者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虽非《山民牧唱》原书所有,也附在这里了。

   

  编者识。

   

  坏孩子和别的奇闻

  俄国

  契呵夫 作

   

  前记

   

  司基塔列慈(Skitalez)的契诃夫记念里,记着他的谈话——

  “必须要多写!你起始唱的夜莺歌,如果写了一本书,就停止住,岂非成了乌鸦叫!就依我自己说:如果我写了头几篇短篇小说就搁笔,人家决不把我当做作家!契红德!一本小笑话集!人家以为我的才学全在这里面。严肃的作家必说我是另一路人,因为我只会笑。如今的时代怎么可以笑呢?”(耿济之译,《译文》二卷五期。)

  这是一九○四年一月间的事,到七月初,他死了。他在临死这一年,自说的不满于自己的作品,指为“小笑话”的时代,是一八八○年,他二十岁的时候起,直至一八八七年的七年间。在这之间,他不但用“契红德”(Antosha Chekhonte)的笔名,还用种种另外的笔名,在各种刊物上,发表了四百多篇的短篇小说,小品,速写,杂文,法院通信之类。一八八六年,才在彼得堡的大报《新时代》上投稿;有些批评家和传记家以为这时候,契诃夫才开始认真的创作,作品渐有特色,增多人生的要素,观察也愈加深邃起来。这和契诃夫自述的话,是相合的。

  这里的八个短篇,出于德文译本,却正是全属于“契红德”时代之作,大约译者的本意,是并不在严肃的绍介契呵夫的作品,却在辅助玛修丁(V. N. Massiutin)的木刻插画的。玛修丁原是木刻的名家,十月革命后,还在本国为勃洛克(A. Block)刻《十二个》的插画,后来大约终于跑到德国去了,这一本书是他在外国的谋生之术。我的翻译,也以绍介木刻的意思为多,并不著重于小说。

  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的。它不是简单的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生瘤的化装,蹩脚的跳舞,那模样不免使人笑,而笑时也知道:这可笑是因为他有病。这病能医不能医。这八篇里面,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但作者自己却将这些指为“小笑话”,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谦虚,或者后来更加深广,更加严肃了。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四日,译者。

   

  坏孩子

   

  伊凡·伊凡诺维支·拉普庚是一个风采可观的青年,安娜·绥米诺夫娜·山勃列支凯耶是一个尖鼻子的少女,走下峻急的河岸来,坐在长椅上面了。长椅摆在水边,在茂密的新柳丛子里。这是一个好地方。如果坐在那里罢,就躲开了全世界,看见的只有鱼儿和在水面上飞跑的水蜘蛛了。这青年们是用钓竿,网兜,蚯蚓罐子以及别的捕鱼家伙武装起来了。他们一坐下的,立刻来钓鱼。

  “我很高兴,我们到底只有两个人了,”拉普庚开口说,望着四近。“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讲呢,安娜·绥米诺夫娜……很多……当我第一次看见您的时候……鱼在吃您的了……我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我才明白应当供献我诚实的勤劳生活的神象是在那里了……好一条大鱼……在吃哩……我一看见您,这才识得了爱,我爱得你要命!且不要拉起来……等它再吃一点……请您告诉我,我的宝贝,我对您起誓:我希望能是彼此之爱——不的,不是彼此之爱,我不配,我想也不敢想,——倒是……您拉呀!”

  安娜·绥米诺夫娜把那拿着钓竿的手,赶紧一扬,叫起来了。空中闪着一条银绿色的小鱼。

  “我的天,一条鲈鱼!阿呀,阿呀……快点!脱出了!”

  鲈鱼脱出了钓钩,在草上向着它故乡的元素那里一跳……扑通——已经在水里了!

  追去捉鱼的拉普庚,却替代了鱼,错捉了安娜·绥米诺夫娜的手,又错放在他的嘴唇上……她想缩回那手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嘴唇又不知怎么一来,接了一个吻。这全是自然而然的。接吻又接连的来了第二个,于是立誓,盟心……幸福的一瞬息!在这人间世,绝对的幸福是没有的。幸福大抵在本身里就有毒,或者给外来的什么来毒一下。这一回也如此。当这两个青年人正在接吻的时候,突然起了笑声。他们向水里一望,僵了:河里站着一个水齐着腰的赤条条的孩子。这是中学生珂略,安娜·绥米诺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水里面,望着他们俩,阴险的微笑着。

  “嗳哈……你们亲嘴。”他说。“好!我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要做正人君子……”拉普庚红着脸,吃吃的说。“偷看是下流的,告发可是卑劣,讨厌,胡闹的……我看您是高尚的正人君子……”

  “您给我一个卢布,我就不说了!”那正人君子回答道。“要是不,我去说出来。”

  拉普庚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卢布来,给了珂略。他把卢布捏在稀湿的拳头里,吹一声口哨,浮开去了。但年青的他们俩,从此也不再接吻了。

  后来拉普庚又从街上给珂略带了一副颜料和一个皮球来,他的姊姊也献出了她所有的丸药的空盒。而且还得送他雕着狗头的硬袖的扣子。这是很讨坏孩子喜欢的,因为想讹得更多,他就开始监视了。只要拉普庚和安娜·绥米诺夫娜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到处跟踪着他们。他没有一刻放他们只有他们俩。

  “流氓,”拉普庚咬着牙齿,说。“这么小,已是一个大流氓!他将来还会怎样呢?!”

  整一个七月,珂略不给这可怜的情人们得到一点安静。他用告发来恐吓,监视,并且索诈东西;他永是不满意,终于说出要表的话来了。于是只好约给他一个表。

  有一回,正在用午餐,刚刚是吃蛋片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用一只眼睛使着眼色,问拉普庚道:“我说罢?怎么样?”

  拉普庚满脸通红,错作蛋片,咬了饭巾了。安娜·绥米诺夫娜跳起来,跑进隔壁的屋子去。

  年青的他们俩停在这样的境遇上,一直到八月底,就是拉普庚终于向安娜·绥米诺夫娜求婚了的日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幸福的日子呵!他向新娘子的父母说明了一切,得到许可之后,拉普庚就立刻跑到园里去寻珂略。他一寻到他,就高兴得流下眼泪来,一面拉住了这坏孩子的耳朵。也在找寻珂略的安娜·绥米诺夫娜,恰恰也跑到了,便拉住了他的那一只耳朵。大家必须看着的,是两个爱人的脸上,显出怎样的狂喜来,当珂略哭着讨饶的时候:

  “我的乖乖,我的好人,我再也不敢了!阿唷,阿唷,饶我!”

  两个人后来说,他们俩秘密的相爱了这么久,能象在扯住这坏孩子的耳朵的一瞬息中,所感到的那样的幸福,那样的透不过气来的大欢喜,是从来没有的。

   

  (一八八三年作)

   

  难解的性格

   

  头等车的一个房间里。

  绷着紫红色天鹅绒的长椅上,靠着一位漂亮的年青的太太。

  值钱的缀有须头的扇子,在她痉挛地捏紧了的手里格格的响;眼镜时时从她那美丽的鼻子上滑下来;胸前的别针,忽高忽低,好象一只小船的在波浪里。她很兴奋……她对面坐着一位省长的特委官,是年青的新作家,在省署时报上发表他描写上流社会的短篇小说的……他显着专门家似的脸相,目不转睛的在看她。他在观察,他在研究,他在揣测这出轨的,难解的性格,他已经几乎有了把握……她的精神,她的一切心理,他完全明白了。

  “阿,我懂得您的!”那特委官在她手镯近旁的手上接着吻,说。“您那敏感的,灵敏的精神,在寻一条走出迷宫的去路呀……一定是的!这是一场厉害的,吓人的斗争,但是……您不要怕!您要胜利的!那一定!”

  “请您写出我来罢,渥勒兑玛尔!”那位太太悲哀的微笑着说道。“我的生活是很充实,很有变化,很多色采的……但那要点,是在我的不幸!我是一个陀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殉难者……请您给世界看看我的心,渥勒兑玛尔,请您给他们看看这可怜的心!您是心理学家。我们坐在这房间里谈不到一点钟,可是您已经完全懂得我了!”

  “您讲罢。我恳求您,请您讲出来罢!”

  “您听罢。我是生在一家贫穷的仕宦之家的。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也聪明,但是……时代和环境的精神……vous comprenez(您明白的),我并不想责备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喝酒,打牌……收贿赂……还有母亲……我有什么可说呢!那辛苦,那为了一片面包的挣扎,那自卑自贱的想头……唉唉,您不要逼我从新记它出来了。我只好亲自来开拓我自己的路……那吓人的学校教育,无聊小说的灌输,年青的过失,羞怯的初恋……还有和环境的战斗呢?是可怕的呀!还有疑惑呢?还有逐渐成长起来的对于人生和自己的不信的苦痛呢?……唉唉!……您是作家,懂得我们女人的。您都知道……我的不幸,是天生了的呀……我等候着幸福,这是怎样的幸福呢?我急于要成为一个人!是的!要成一个人,我觉得我的幸福就在这里面!”

  “您可真的了不得!”作家在手镯近旁吻着她的手,低声说。“我并不是在吻您,您这出奇的人物,我是在吻人类的苦恼!您记得拉斯可里涅可夫 [67]  么?他是这样地接吻的。”

  “阿,渥勒兑玛尔!我极要荣誉,……要名声,要光彩,恰如那些——我何必谦虚呢?——那些有着不很平常的性格的人们一样。我要不平常……简直不是女性的。于是……于是……在我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有钱的老将军……您知道罢,渥勒兑玛尔!这其实是自己牺牲,自己否定呀,您要知道!我再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接济了我的亲属,我也旅行,也做慈善事业……但是,这将军的拥抱,在我觉得怎样的难堪和卑污呵,虽然别一面,他在战争上曾经显过很大的勇敢,也只好任他去。有时候……那是可怕的时候呀!然而安慰我的是这一种思想,这老头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会死掉的,那么,我就可以照我的愿望过活了,将自己给了相爱的人,并且得到幸福……我可是有着这么的一个人的,渥勒兑玛尔!上帝知道,我有着这么一个的!”

  那位太太使劲的挥扇,她脸上显出一种要哭的表情。

  “现在是这老头子死掉了……他留给我一点财产,我象鸟儿一样的自由。现在我可以幸福了……不是么,渥勒兑玛尔?幸福在敲我的窗门了。我只要放它进来就是,然而……不成的!渥勒兑玛尔,您听那,我对您起誓!现在我可以把自己给那爱人,做他的朋友,他的帮手,他的理想的承受者,得到幸福……安静下来了……然而这世界上的一切,却多么大概是讨厌,而且庸俗的呵!什么都这样的卑劣,渥勒兑玛尔!我不幸呵,不幸呵,不幸呵!我的路上,现出障碍来了!我又觉得我的幸福远去了,唉,远得很!唉唉,这苦楚,如果您一知道,怎样的苦楚呵!”

  “但这是什么呢?怎样的一种障碍呢?我恳求您,告诉我罢!那是什么呀?”

  “别一个有钱的老人……”

  破扇子遮掩了漂亮的脸。作家把他那深思的头支在手上,叹一口气,显出专门家和心理学家的脸相,思索了起来。车头叫着汽笛,喷着蒸汽,窗幔在落照里映得通红。

   

  (一八八三年作)

   

  假病人

   

  将军夫人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贝基娜,或者如农人们的叫法,所谓贝金家的,十年以来,行着类似疗法 [68]  的医道,五月里的一个星期二,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诊察着病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类似疗法的药箱,一本类似疗法的便览,还有一个类似疗法药的算盘。挂在壁上的是嵌在金边镜框里的一封信,那是一位彼得堡的同类疗法家,据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说,很有名,而且简直是伟大的人物的手笔;还有一幅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象,那是将军夫人的恩人,否定了有害的对症疗法,教给她认识了真理的。客厅里等候着病人们,大半是农人。他们除两三个人之外,都赤着脚,这是因为将军夫人吩咐过,他们该在外面脱掉那恶臭的长靴。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已经看过十个病人了,于是就叫十一号:“格夫里拉·克鲁慈提!”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格夫里拉·克鲁慈提,倒是将军夫人的邻居,败落了的地主萨木弗利辛,一个小身材的老头子,昏眼睛,红边帽 [69]  。他在屋角上放下手杖,就走到将军夫人的身边,一声不响地跪下去了。

  “您怎么了呀!您怎么了呀,库士玛·库士密支!”将军夫人满脸通红,发了抖。“罪过的!”

  “只要我活着,我是不站起来的!”萨木弗利辛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说。“请全国民看看我在对您下跪,你这保佑我的菩萨,你这人类的大恩人!不打紧的!这慈仁的精灵,给我性命,指我正路,还将我多疑的坏聪明照破了,岂但下跪,我连火里面还肯跳进去呢,你这我们的神奇的国手,鳏寡孤独的母亲!我全好了呀!我复活了呀,活神仙!”

  “我……我很高兴!……”将军夫人快活到脸红,吞吞吐吐的说。“那是很愉快的,听到了这样的事情……请您坐下罢!上星期二,你却是病得很重的!”

  “是呀,重得很!只要一想到,我就怕!”萨木弗利辛一面说,一面坐。“我全身都是风湿痛。我苦了整八年,一点安静也没有……不论是白天,是夜里,我的恩人那!我看过许多医生,请喀山的大学教授们对诊,行过土浴,喝过矿泉,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的家私就为此化得精光,太太。这些医生们只会把我弄糟,他们把我的病赶进内部去了!他们很能够赶进去,但再赶出来呢——他们却不能,他们的学问还没有到这地步……他们单喜欢要钱,这班强盗,至于人类的利益,他们是不大留心的。他开一张鬼画符,我就得喝下去。一句话,那是谋命的呀。如果没有您,我的菩萨,我早已躺在坟里了!上礼拜二我从您这里回家,看了您给我的那丸药,就自己想:‘这有什么用呢?这好容易才能看见的沙粒,医得好我的沉重的老病吗?’我这么想,不大相信,而且笑笑的;但我刚吃下一小粒,我所有的病可是一下子统统没有了。我的老婆看定着我,疑心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你吗,珂略?’ [70]  ——‘不错,我呀。’于是我们俩都跪在圣像面前,给我们的恩人祷告:主呵,请把我们希望于她的,全都给她罢!”

  萨木弗利辛用袖子擦一擦眼,从椅子上站起,好象又要下跪了,但将军夫人制住他,使他仍复坐下去。

  “您不要谢我她说,兴奋得红红的,向亚理斯泰尔夫像看了一眼。“不,不要谢我!这时候我不过是一副从顺的机械……这真是奇迹!拖了八年的风湿痛,只要一粒瘰疬丸 [71]  就断根了!”

  “您真好,给了我三粒。一粒是中午吃的,立刻见效!别一粒在傍晚,第三粒是第二天,从此就无影无踪了!无论那里,一点痛也没有!我可是已经以为要死了的,写信到墨斯科去,叫我的儿子回来!上帝竟将这样的智慧传授了您,您这活菩萨!现在我好象上了天堂……上礼拜二到您这里来,我还蹩着脚的;现在我可是能够兔子似的跳了……我还会活一百来年哩。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困住我——我的精穷。我是健康了,但如果没有东西好过活,我的健康又有什么用处呢。穷的逼我,比病还厉害……拿这样的事来做例子罢……现在是种燕麦的时候了,但叫我怎么种它呢。如果我没有种子的话?我得去买罢,却要钱……我怎么会有钱呢?”

  “我可以送您燕麦的,库士玛·库士密支……您坐着罢!您给了我这么大的高兴,您给了我这样的满足,应该我来谢你的,不是您谢我!”

  “您是我们的喜神!敬爱的上帝竟常常把这样的好人放在世界上!您高兴就是了,太太,高兴您行的好事!我们罪人却没有什么好给自己高兴……我们是微末的,小气的,无用的人……蚂蚁……我们不过是自称为地主,在物质的意义上,却和农民一样,甚至于还要坏……我们确是住在石造房子里,但那仅是一座Fata Morgana [72]  呀,因为屋顶破了,一下雨就漏……我又没有买屋顶板的钱。”

  “我可以送给您板的,库士玛·库士密支。”

  萨木弗利辛又讨到一匹母牛,一封介绍信,是为了他想送进专门学校去的女儿的,而且被将军夫人的大度所感动,感激之至,呜咽起来,嘴巴牵歪了,还到袋子里去摸他的手帕……将军夫人看见,手帕刚一拉出,同时也好象有一个红纸片,没有声响的落在地板上面了。

  “我一生一世不忘记的……”他絮叨着说。“我还要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我的孙子们……一代一代……孩子们,就是她呀,救活了我的,她,那个……”

  将军夫人送走了病人之后,就用她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一会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象,于是又用亲密的,敬畏的眼光,射在药箱,备览,算盘和靠椅上,被她救活的人就刚刚坐在这里的,后来却终于看见了病人落掉的纸片。将军夫人拾起纸片来,在里面发见了三粒药草的丸子,和她在上礼拜二给与萨木弗利辛的丸药,是一模一样的。

  “就是那个……”她惊疑着说。“这也是那张纸……他连包也没有打开呀!那么,他吃了什么呢?奇怪……他未必在骗我罢。”

  将军夫人的心里,在她那十年行医之间,开始生出疑惑来了……她叫进其次的病人来,当在听他们诉说苦恼时,也觉得了先前没有留心,听过就算了的事。一切病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恭维她的如神的疗法的,佩服她医道的学问,骂詈那些对症疗法的医生,待到她兴奋到脸红了,于是就来叙述他们的困苦。这一个要一点地,别一个想讨些柴,第三个要她许可在她的林子里打猎。她仰望着启示给她真理的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善良的,宽阔的脸,但一种新的真理,却开始来咬她的心了。那是一种不舒服的,沉闷的真理。

  人是狡猾的。

   

  (一八八五年作)

   

   

  簿记课副手日记抄

   

  一八六三年五月十一日。我们的六十岁的簿记课长格罗忒金一咳嗽,就喝和酒的牛奶,因此生了酒精中毒脑症了。医生们以他们特有的自信,断定他明天就得死。我终于要做簿记课长了。这位置是早已允许了我的。

  书记克莱锡且夫要吃官司,因为他殴打了一个称他为官僚的请愿者。看起来,怕是要定罪的。

  服药草的煎剂,医胃加答儿。

  一八六五年八月三日。簿记课长格罗忒金的胸部又生病了。他咳嗽,喝和酒的牛奶。他一死,他的地位就是我的了。我希望着,但我的希望又很微,因为酒精中毒脑症好象是未必一定会死的!

  克莱锡且夫从一个亚美尼亚人的手里抢过一张支票来,撕掉了。他也许因此要吃官司。

  昨天一个老婆子(古立夫娜)对我说,我生的不是胃加答儿,是潜伏痔。这是很可能的!

  一八六七年六月三十日。看报告,说是阿剌伯流行着霍乱病。大约也要到俄国来的罢,那么,就要放许多天假。老格罗忒金死掉,我做簿记课长,也未可料的。人也真韧!据我看来,活得这么久,简直是该死!

  喝什么来治治我的胃加答儿呢?或者用莪求 [73]  子?

  一八七○年一月二日。在格罗忒金的院子里,一只狗彻夜的叫。我的使女贝拉该耶说,这是很准的兆头,于是我和她一直谈到两点钟,如果我做了簿记课长,就得弄一件浣熊皮子和一件睡衣。我大约也得结婚。自然不必处女,这和我的年纪是不相称的,还是寡妇罢。

  昨天,克莱锡且夫被逐出俱乐部了,因为他讲了一个不成样子的笑话,还嘲笑了商业会馆的会员波纽霍夫的爱国主义。人们说,后一事,他是要吃官司的。

  为了我的胃加答儿,想看波忒庚医师去。人说,他医治他的病人,很灵……

  一八七八年六月四日。报载威忒梁加流行着黑死病。人们死得象苍蝇一样。格罗忒金因此喝起胡椒酒来了。但对于这样的一个老头子,胡椒酒恐怕也未必有效。只要黑死病一到,我准要做簿记课长的。

  一八八三年六月四日。格罗忒金要死了。我去看他,并且流着眼泪请他宽恕,因为我等不及他的死。他也眼泪汪汪的宽恕了我,还教我要医胃加答儿,该喝橡子茶。

  但克莱锡且夫几乎又要吃官司——因为他把一座租来的钢琴,押给犹太人了。虽然如此,他却已经有着史坦尼斯拉夫勋章,官衔也到了八等。在这世界上的一切,真是希奇得很!

  生姜二沙 [74]  ,高良姜一沙半,浓烧酒一沙,麒麟竭五沙,拌匀,装入烧酒瓶里,每晨空心服一小杯,可治胃加答儿。

  一八八三年六月七日。格罗忒金昨天下了葬。这老头子的死,我竟得不到一点好处!每夜梦见他穿了白衫子,动着手指头。伤心,该死的我的伤心:是簿记课长竟不是我,却是察里科夫。得到这位置的竟不是我,却是一个小伙子,有那做着将军夫人的姑母帮忙的。我所有的希望都完结了!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日。察里科夫家里,他的老婆跑掉了。这可怜人简直没有一点元气了。为了悲伤,会寻短见也说不定的。倘使这样,那么,我就是簿记课长。人们已在这么说。总而言之,希望还没有空,人也还可以活下去,我也许还要用用浣熊皮。至于结婚,我也不反对。如果得了良缘,我为什么不结婚呢,不过是应该和谁去商量商量罢了;因为这是人生大事。

  克莱锡且夫昨天错穿了三等官理尔曼的橡皮套鞋。又是一个问题!

  管门人巴伊希劝我,医胃加答儿应该用升汞。我想试试看。

   

  (一八八六年作)

   

  那是她

   

  “您给我们讲点什么罢!”年青的小姐们说。

  大佐捻着他的白须子,扫一扫喉咙,开口了——

  “这是在一八四三年,我们这团兵扎在欠斯多霍夫的附近。我先得告诉您,我的小姐们,这一年的冬天非常冷,没有一天没有哨兵冻掉了鼻子,或是大雪风吹着雪埋掉了道路的。严寒从十月底开头,一直拖到四月。那时候,您得明白,我可并不象现在,仿佛一个用旧了的烟斗的,却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象乳和血拌了起来的一样,一句话,是一个美男子。我孔雀似的打扮着,随手化钱,捻着胡子,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学习士官会这样。我往往只要一只眼睛一,把马刺一响,把胡子一捻,那么,就是了不得的美人儿,也立刻变了百依百顺的小羊了。我贪女人,好象蜘蛛的贪苍蝇,我的小姐们,假如你们现在想数一数那时缠住我的波兰女子和犹太女子的数目,我通知你,数学上的数目恐怕是用不够的……我还得告诉你们,我是一个副官,跳玛楚尔加 [75]  的好手,娶的是绝世的美人,上帝呵,愿给她的灵魂平安。我是怎样一个莽撞而且胡闹的人呢——你们是猜也猜不到的。在乡下,只要有什么关于恋爱的捣乱,有谁拔了犹太人的长头发,或是批了波兰贵族的巴掌,大家就都明白,这是微惠尔妥夫少佐干的事。

  “因为是副官,我得常常在全省里跑来跑去,有时去买干草或芜菁,有时是将我们的废马卖给犹太人或地主,我的小姐们,但最多的倒是冒充办公,去赴波兰的千金小姐的密约,或者是和有钱的地主去打牌……在圣诞节前一天的夜里,我还很记得,好象就在目前一样,为了公事,叫我从欠斯多霍夫到先威里加村去……天气可真冷得厉害,连马也咳嗽起来,我和我的马车夫,不到半个钟头就成了两条冰柱了……大冷天倒还不怎么打紧,但请你们想一想,半路上可又起了大风雪了。雪片团团的打着旋子,好象晨祷之前的魔鬼一样,风发着吼,似乎是有谁抢去了它的老婆,道路看不见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大家——我,马车夫和马——就给雪重重的包裹了起来。

  “‘大人,我们迷了路了!’马车夫说。

  “‘昏蛋!你在看什么的,你这废料?那么,一直走罢,也许会撞着一户人家的!’

  “我们尽走,尽走,尽是绕着圈子,到半夜里,马停在一个庄园的门口了,我还记得,这是属于一个有钱的波兰人,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的。波兰人还是犹太人,在我就如饭后的浓茶,都可以,但我也应该说句真话,波兰的贵族很爱客人,象年青的波兰女子那样热情的女人,另外可也并没有……

  “我们被请进去了……皤耶特罗夫斯基伯爵这时住在巴黎,招待我们的是他的经理,波兰人加希密尔·哈普进斯基。我还记得,不到一个钟头,我已经坐在那经理的屋子里,消受他的老婆献殷勤,喝酒,打牌了。我赢了十五个金卢布,喝足了酒之后,就请他们给我安息。因为边屋里没有地方了,他们就引我到正屋的一间房子里面去。

  “‘您怕鬼么?’那经理领我走到通着满是寒冷和昏暗的大厅的一间小房子里,一面问。

  “‘这里是有鬼的?’我听着自己的言语和脚步的回声,反问道。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样的地方,对于妖魔鬼怪是很合适的。’

  “我真醉了,喝得象四万个皮匠一样,但这句话,老实说,却使我发抖。妈的,见一个鬼,我宁可遇见一百个乞尔开斯人!不过也没有法,我就换了衣服,躺下了……我的蜡烛的弱弱的光,照在墙壁上,那墙壁上可是挂着一些东西,你们大约也想象得到的罢,是一张比一张更加吓人的祖象,古代的兵器,打猎的角笛,还有相类的古怪的东西……静到象坟墓一样,只在间壁的大厅里,有鼠子唧唧的叫着,和干燥的木器发着毕毕剥剥的声音。房子外面呢,可仿佛是地狱……风念着超度亡魂经,树木被吹弯了,吼叫着,啼哭着;一个鬼东西,大约是外层窗门罢,发出悲声,敲着窗框子。你们想想看,还要加上我的头正醉得在打旋子,全世界也和我的头一同在打旋子呢……我如果闭上眼,就觉得我的眠床在空屋子里跑,和鬼怪跳着轮舞一样。我想减少这样的恐怖,首先就吹熄了蜡烛,因为空荡荡的屋子,亮比暗是更加觉得可怕的……”

  听着大佐讲话的三位小姐们,靠近他去了,凝视着他的脸。

  “唔,”大佐讲下去道,“我竭力的想睡着,可是睡魔从我这里逃走了。忽然觉得象有偷儿爬进窗口来,忽然听到象有谁在嘁嘁喳喳的说话,忽然又好象有人碰了我的肩头——一句话,我觉到一切幻象,这是只要神经曾经异常紧张过的人们,全都经验过来的。现在你们也想想看,在这幻象和声音的混沌中,我却分明的听得,象有曳着拖鞋的声音似的。我尖起耳朵来,——你们想是什么呀?——我听到,有人走近了门口,咳嗽一下,想开门……

  “‘谁呀?’我坐起来,一面问。

  “‘是我……用不着怕的!’回答的是女人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去……只几分钟,我就觉得鸭绒一般绵软的两条女人的臂膊,搁在我的肩上了。

  “‘我爱你……我看你是比性命还贵重的,’很悦耳的一种女人的声音说。

  “火热的呼吸触着我的面庞……我忘记了风雪,鬼怪,以及世界上的一切,用我的一只手去搂住了那纤腰……那是怎样的纤腰呵!这样的纤腰,是造化用了特别的布置,十年里头只能造出一个来的……纤细,磋磨出来似的,热烈而轻柔,好象一个婴儿的呼吸!我真不能自制了,就用我的臂膊紧紧的抱住她……我们的嘴唇就合成一个紧密的,长久的接吻……我凭着全世界的女性对你们起誓,这接吻,我是到死也不会忘记的。”

  大佐住了口,喝过半杯水,用了有些含胡的声音说下去道——

  “第二天的早晨,我从窗口望出去,却看见风雪越加厉害了……完全不能走。我只好整天的坐在经理那里,喝酒,打牌。一到夜,我就又睡在那空荡荡的屋子里,到半夜,就又搂着那熟识的纤腰……真的呢,我的小姐们,如果没有这爱,我那时也许真会无聊得送命,或者喝到醉死了的哩。”

  大佐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默默的在屋子里面走。

  “那么……后来呢?”一位小姐屏息的等候着,一面问。

  “全没有什么,第二天,我们就走路了。”

  “但是……那女人是谁呢?”小姐们忸怩的问道。

  “这是一猜就知道的,那是谁!”

  “不,猜不到呀!”

  “那就是我自己的老婆!”

  三位小姐都象给蛇咬了似的,跳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的呀?”她们问。

  “阿呀,天那,这有什么难懂呢?”大佐耸一耸肩头,烦厌似的回问道。“我自己想,是已经讲得很清楚的了!我是带了自己的女人往先威里加村去的……她在间壁的空房子里过夜……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哼哼……”小姐们失望的垂下了臂膊,唠叨道。“这故事,开头是很好的,收场可是只有天晓得……您的太太……请您不要见气,这故事简直是无聊的……也一点不漂亮。”

  “奇怪!你们要这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一个别的谁么!唉唉,我的小姐们,你们现在就在这么想,一结了婚,不知道会得怎么说呢?”

  年青的小姐们狼狈,沉默了。她们都显出不满意的态度,皱着眉头,大声的打起呵欠来……晚餐桌上她们也不吃东西,只用面包搓着丸子,也不开口。

  “哼,这简直是……毫无意思!”一个忍不住了,说。“如果这故事是这样的收场,您何必讲给我们来听呢?这一点也不好……这简直是出于意外的!”

  “开头讲得那么有趣,却一下子收了梢……”别一个接着道。“这不过是侮弄人,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哪,哪,哪,……我是开开玩笑的……”大佐说。“请你们不要生气,我的小姐们,我是讲讲笑话的。那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女人,却是那经理的……”

  “是吗!”

  小姐们一下子都开心了,眼睛也发了光……她们挨近大佐去,不断的给他添酒,提出质问来。无聊消失了,晚餐也消失了,因为小姐们忽然胃口很好的大嚼起来了。

   

  (一八八六年作)

   

  波斯勋章

   

  位在乌拉尔山脉的这一面的一个市里,传播着一种风闻,说是这几天,有波斯的贵人拉哈·海兰住在扶桑旅馆里了。这风闻,并没有引起市民的什么印象,不过是:一个波斯人来了,甚么事呀?只有市长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一个,一从衙门里的秘书听到那东方人的到来,就想来想去,并且探问道:

  “他要上那儿去呢?”

  “我想,大约是巴黎或者伦敦罢。”

  “哼!……那么,一个阔佬?”

  “鬼知道。”

  市长从衙门回家,用过中膳之后,他又想来想去了,而且这回是一直想到晚。这高贵的波斯人的入境,很打动了他的野心。他相信,这拉哈·海兰是运命送到他这里来的,实现他渴求梦想的希望,正到了极好的时机了。古斤已经有两个徽章,一个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勋章,一个红十字徽章和一个“水险救济会”的会员章;此外他还自己做了一个表链的挂件,是用六弦琴和金色枪枝交叉起来的,从他制服的扣子洞里拖了出来,远远的望去,就见得不平常,很象光荣的记号。如果谁有了勋章和徽章,越有,就越想多,那是一定的,——市长久已想得一个波斯的“太阳和狮子”勋章的了,他想得发恼,发疯。他知道得很明白,要弄这勋章到手,用不着战争,用不着向养老院捐款,也用不着去做议员,只要有一个好机会就够。现在是这机会好象来到了。

  第二天正午,他挂上了所有的徽章,勋章,以及表链之类,到扶桑旅馆去。他的运气也真好,当他跨进波斯贵人的房间里面的时候,贵人恰只一个人,而且正闲着。拉哈·海兰是一个高大的亚洲人,翠鸟似的长鼻子,凸出的大眼睛,头戴一顶土耳其帽,坐在地板上,在翻他的旅行箱。

  “请您宽恕我的打搅,”古斤带着微笑,开始说:“有绍介自己的光荣:世袭有名誉的市民,各种勋章的爵士,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古斤,本市市长。认您个人为所谓亲善的邻邦的代表者,我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那波斯人转过脸来,说了几句什么很坏的法国话,那声音就象木头敲着木头一样。

  “波斯的国界,”古斤仍说他准备好了的欢迎词,“和我们的广大的祖国的国界,是接触的极其密切的,就因为这彼此的交感,使我要称您为我们的同胞。”

  高贵的波斯人站起来了,又说了一点什么敲木头似的话。古斤是什么外国话也没有学过的,只好摇摇头,表示他听不懂。

  ——我该怎么和他说呢?——他自己想,——叫一个翻译员来,那就好了,但这是麻烦的事情,别人面前不好说。翻译员会到全市里去嚷嚷的。——

  古斤于是把日报上见过的所有外国字,都搬了出来。

  “我是市长……”他吃吃的说:“这就是Lord–Maire(市长)……Municipalé(市的)……wui(怎样?)Komprené(懂么?)”

  他想用言语和手势来表明他社会的地位,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挂在墙上的题着“威尼斯市”的一幅画,却来救了他了。他用指头点点那市街,又点点自己的头,以为这么一来,就表出了“我是市长”这一句。波斯人一点也不懂,但也微笑着说道:

  “Bon(好,)monsieur……bon……”

  过了半点钟,市长就轻轻的敲着波斯人的膝髁和肩头,说道:

  “Komprené?Wui?做Lard–Maire和Municipalé……我请您去Promenade(散步)一下……Komprené?Promenade……”

  古斤又向着威尼斯的风景,并且用两个手指装出走路的脚的模样来。拉哈·海兰是在注视他那些徽章的,大约分明悟到他是本市的最重要人物了,并且懂得“Promenade”的意思,便很有些客气。两个人就都穿上外套,走出了房间。到得下面的通到扶桑饭馆的门口的时候,古斤自己想,请这波斯人吃一餐,倒也很不坏。他站住脚,指着食桌,说道:

  “照俄国的习惯,这是不妨事的……我想:Purée(肉饼),entrecôte(炸排骨)……Champagne(香槟酒)之类……Komprené?”

  高贵的客人懂得了,不多久,两人就坐在饭馆的最上等房间里,喝着香槟,吃起来。

  “我们为波斯的兴隆来喝一杯!”古斤说:“我们俄国人是爱波斯人的。我们的信仰不同,然而共通的利害,彼此的共鸣……进步……亚洲的市场……所谓平和的前进……”

  高贵的波斯人吃得很利害。他用叉刺着熏鱼,点点头,说:

  “好!Bien(好!)”

  “这中您的意?”古斤高兴的问道。“Bien吗?那好极了!”于是转向侍者,说道:“路加,给你的大人送两尾熏鱼到房间去,要顶好的!”

  市长和波斯的贵人于是驱车到动物园去游览。市民们看见他们的斯台班·伊凡诺维支怎样地香槟酒喝得通红,快活地,而且很满足地带着波斯人看市里的大街,看市场,还指点名胜给他看;他又领他上了望火台。

  市民们又看见他怎样地在一个雕着狮子的石门前面站住,向波斯人先指指狮子,再指指天上的太阳,又轻轻的拍几下自己的前胸,于是又指狮子,又指太阳,这时波斯人便点头答应了,微笑着露出他雪白的牙齿。这晚上,他们俩坐在伦敦旅馆里,听一个闺秀的弹琴;但夜里怎么样呢,可是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市长就上衙门来;属员们似乎已经有些晓得了:秘书走近他去,带着嘲弄的微笑,对他说道:

  “波斯人是有这样的风俗的:如果有一个高贵的客人到您这里来,您就应该亲自动手,为他宰一只阉过的羊。”

  过了一会,有人给他一封信,是从邮政局寄来的。古斤拆开封套,看见里面是一张漫画。画着拉哈·海兰,市长却跪在他面前,高高的伸着两只手,说道:

   

  为了尊重俄罗斯和波斯的,

  彼此亲善的表记,

  大使呀,我甘心愿意

  宰掉自己当作阉羊,

  但您原谅罢:我只是一匹驴子!

   

  市长在心里觉得不舒服,然而也并不久。一到正午,他就又在高贵的波斯人那里了,又请他上饭馆,点给他看市里的名胜。又领他到狮子门前,又指指狮子,指指太阳,并且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们在扶桑旅馆吃夜饭,吃完之后,就嘴里衔着雪茄,显着通红的发亮的脸,又上望火台。大约是市长想请客人看一出希奇的把戏罢,便从上面向着在下面走来走去的值班人,大声叫喊道:

  “打呀,警钟!”

  然而警钟并没有效,因为这时候,全部的救火队员都正在洗着蒸汽浴。

  他们在伦敦旅馆吃夜饭,波斯人也就动身了。告别之际,斯台班·伊凡诺维支照俄国风俗,和他接吻三回,还淌了几滴眼泪。列车一动,他叫道:

  “请您替我们问波斯好。请您告诉他们,我们是爱波斯的!”

  一年另四个月过去了。正值零下三十五度的严寒时节,刮着透骨的风。斯台班·伊凡诺维支却敞开了皮外套的前胸,在大街上走,并且很懊恼,是为了没有人和他遇见,看见他那太阳和狮子的勋章。他敞开着外套,一直走到晚,完全冻坏了;夜里却只是翻来复去,总是睡不着。

  他气闷,肚里好象火烧,他的心跳个不住:现在是在想得塞尔比亚的泰可服勋章了。他想得很急切,很苦恼。

   

  (一八八七年作)

   

  暴躁人

   

  我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我的精神,有着哲学的倾向。说到职业,我是财政学家,研究着理财法,正在写一篇关于“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的题目的论文。所有什么少女呀,诗歌呀,月儿呀,以及别的无聊东西,那当然是和我并无关系的。

  早上十点钟。我的妈妈给我一杯咖啡。我一喝完,就到露台上面去,为的是立刻做我的论文。我拿过一张白纸来,把笔浸在墨水瓶里,先写题目:“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我想了一想,写道:“史的概观。据见于海罗陀都斯与克什诺芬 [76]  之二三之暗示,则蓄犬税之起源……”

  但在这瞬息间,忽然听到了很可虑的脚步声。我从我的露台上望下去,就看见一个长脸盘,长腰身的少女。她的名字,我想,是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但这与我不相干。她在寻东西,装作没有见我的样子,自己哼着:

  “你可还想起那满是热情的一曲……”

  我复看着自己的文章,想做下去了,但那少女却显出好象忽然看见了我的样子,用悲哀的声音,说道:

  “晨安,尼古拉·安特来维支!您看,这多么倒运!昨天我在这里散步,把手镯上的挂件遗失了。”

  我再看一回我的论文,改正了错误的笔画,想做下去了,然而那少女不放松。

  “尼古拉·安特来维支,”她说:“谢谢您,请您送我回家去。凯来林家有一只大狗,我一个人不敢走过去呀。”

  没有法子。我放下笔,走了下去。那覃加或是瓦连加便缒住了我的臂膊,我们就向她的别墅走去了。

  我一碰上和一位太太或是一位小姐挽着臂膊,一同走路的义务,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总觉得好象是一个钩子,挂上了一件沉重的皮衣;然而那覃加或是瓦连加呢,我们私下说说罢,却有着情热的天性(她的祖父是亚美尼亚人),她有一种本领,是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挂在我的臂膊上,而且紧贴着我的半身,象水蛭一样。我们这样的走着……当我们走过凯来林家的别墅旁边时,我看见一条大狗,这使我记起蓄犬税来了。我出神的挂念着我那开了手的工作,叹一口气。

  “您为什么叹气,”那覃加或是瓦连加问我道,于是她自己也叹一口气。

  我在这里应该夹叙几句。那覃加或是瓦连加(现在我记得了,她叫玛先加)不知从那里想出来的,以为我在爱她,为了人类爱的义务,就总是万分同情的注视我,而且要用说话来医治我心里的伤。

  “您听呀,”她站住了,说:“我知道您为什么叹气的。您在恋爱,是罢!但我凭了我们的友情,要告诉您,您所爱的姑娘,是很尊敬您的!不过她不能用了相同的感情,来报答你的爱,但是,如果她的心是早属于别人的了,这那里能说是她的错处呢?”

  玛先加鼻子发红,胀大了,眼睛里满含了眼泪;她好象是在等我的回答,但幸而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檐下坐着玛先加的妈妈,是一个好太太,但满抱着成见;她一看见她女儿的亢奋的脸,就注视我许多工夫,并且叹一口气,仿佛是在说:“唉唉,这年青人总是遮掩不住的!”除她之外,檐下还坐着许多年青的五颜六色的姑娘,她们之间,还有我的避暑的邻居,在最近的战争时,左颞颥和右臀部都负了伤的退伍军官在里面。这不幸者也如我一样,要把一夏天的时光献给文学的工作。他在写《军官回忆记》。他也如我一样,是每天早晨,来做他那贵重的工作的,但他刚写了一句:“余生于××××年,”他的露台下面便有一个什么瓦连加或是玛先加出现,把这可怜人查封了。

  所有的人,凡是坐在檐下的,都拿着铗子,在清理什么无聊的,要煮果酱的浆果。我打过招呼,要走了。但那些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却嚷着拿走了我的帽子和手杖,要求我停下来。我只好坐下。她们就递给我一盘浆果和一枝发针。我也动手来清理。

  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在议论男人们。这一个温和,那一个漂亮,然而不得人意,第三个讨厌,第四个也不坏,如果他的鼻子不象指头套,云云,云云。

  “至于您呢,Monsieur,尼古拉,”玛先加的妈妈转过脸来,对我说,“是不算漂亮的,然而得人意…… [77]  您的脸上有一点……况且,”她叹息,“男人最要紧的并不是美,倒是精神。”

  年青的姑娘们却叹息着,顺下眼睛去。她们也赞成了,男人最要紧的并不是美,倒是精神。我向镜子一瞥,看看我有怎样的得人意。我看见一个莲蓬松松的头,蓬蓬松松的颚须和唇须,眉毛,面庞上的毛,眼睛下面的毛,是一个树林,从中突出着我那强固的鼻子,象一座塔。漂亮,人也只好这么说了!

  “所以您是用精神方面,赛过了别样的,尼古拉,”玛先加的妈妈叹息着说,好象她在使自己藏在心里的思想,更加有力量。

  玛先加在和我一同苦恼着,但对面坐着一个爱她的人的意识,似乎立刻给了她很大的欢乐了。年青的姑娘们谈完了男人,就论起恋爱来。这议论继续了许多工夫之后,一个姑娘站起身,走掉了。留下的就又赶紧来批评她。大家都以为她胡涂,难对付,很讨厌,而且她的一块肩胛骨,位置又是不正的。

  谢谢上帝,现在可是我的妈妈差了使女来叫我吃饭了。现在我可以离开这不舒服的聚会,回去再做我的论文了。我站起来,鞠一个躬。玛先加的妈妈,玛先加自己,以及所有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便把我包围,并且说我并无回家的权利,因为我昨天曾经对她们有过金诺,答应和她们一同吃中饭,吃了之后,就到树林里去找菌子的。我鞠一个躬,又坐下去……我的心里沸腾着憎恶,并且觉得我已经很难忍耐,立刻就要爆发起来了,然而我的礼貌和生怕捣乱的忧虑,又牵制我去顺从妇女们。我于是顺从着。

  我们就了食桌。那颞颥部受了伤的军官,下巴给伤牵扯了,吃饭的模样,就象嘴里衔着马嚼子。我用面包搓丸子,记挂着蓄犬税,而且想到自己的暴躁的性子,竭力不开口。玛先加万分同情的看着我。搬上来的是冷的酸馍汤,青豆牛舌,烧鸡子和糖煮水果。我不想吃,但为了礼貌也吃着。饭后,我独自站在檐下吸烟的时候,玛先加的妈妈跑来了,握了我的手,气喘吁吁的说道:

  “但是你不要绝望,尼古拉,……她是这样的一个容易感触的性子呀……这样的一个性子!”

  我们到树林里去找菌子……玛先加挂在我的臂膊上,而且紧紧的吸住了我一边的身体。我真苦得要命了,但是忍耐着。

  我们走到了树林。

  “你听呀,Monsieur尼古拉,”玛先加叹息着开口了:“您为什么这样伤心的?您为什么不说话的?”

  真是一个奇特的姑娘:我和她有什么可谈呢?我们有什么投契之处呢?

  “请您讲一点什么罢……”她要求说。

  我竭力要想出一点她立刻就懂,极平常的事情来。想了一会之后,我说道:

  “砍完森林,是给俄国很大的损害的……”

  “尼古拉!”玛先加叹着,她的鼻子红起来了。“尼古拉,我看您是在回避明说的……您想用沉默来惩罚我……你的感情得不到回音,您就孤另另的连苦痛也不说……这是可怕的呀。尼古拉!”她大声的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还看见她的鼻子又在发胀了。“如果您所爱的姑娘,对您提出永久的友谊来,您怎么说呢?”

  我哼了一点不得要领的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有什么和她可说的……请您知道:第一是我在这世界上什么姑娘也不爱;第二,我要这永久的友谊有什么用呢?第三是我是很暴躁的。玛先加或是瓦连加用两手掩着脸,象对自己似的,低低的说道:

  “他不说……他明明是在要求我做牺牲……但如果我还是永久的爱着别一个,那可是不能爱他的呀!况且……让我想一想罢……好,我来想一想罢……我聚集了我的灵魂的所有的力,也许用了我的幸福的代价,将这人从他的苦恼里超度出来罢!”

  我不懂。这对于我,是一种凯巴拉。 [78]  我们再走开去,采集着菌子。我们沉默得很久。玛先加的脸上,显出内心的战斗来。我听到狗叫:这使我记得了我的论文,我于是大声叹息了。我在树干之间看见了负伤的军官。这极顶可怜的人很苦楚地左右都蹩着脚:左有他负伤的臀部,右边是挂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年青的姑娘。他的脸上,表现着对于命运的屈服。

  从树林回到别墅里,就喝茶。后来我们还玩克罗开忒, [79]  听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中之一唱曲子:“不呀,你不爱我,不呀,不呀!”唱到“不呀”这一句,她把嘴巴歪到耳朵边。

  “Charmant!” [80]  其余的姑娘们呻吟道。“Charmant!”

  黄昏了。丛树后面出现了讨厌的月亮。空气很平静,新割的干草发出不舒服的气味来。我拿起自己的帽子,要走了。

  “我和您说句话,”玛先加大有深意似的,悄悄地说。“您不要走。”

  我觉得有点不妙。但为了礼貌,我留着。玛先加拉了我的臂膊,领我沿着列树路走。现在是她全身都现出战斗来了。她颜色苍白,呼吸艰难,简直有扭下我的右臂来的形势。她究竟是怎么的?

  “您听罢……,”她低声说。“不行,我不能……不行……”

  她还要说些话,然而决不下。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可是决定了。她以发光的眼睛和发胀的鼻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很快的说道:

  “尼古拉,我是你的!我不能爱你,但我约给你忠实!”

  她于是贴在我的胸膛上,又忽然跳开去了。

  “有人来了……”她低声说,“再见……明早十一点,我在花园的亭子里……再见!”

  她消失了。我莫名其妙,心跳着回家。“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在等候我,然而我已经不能工作了。我狂暴了。也可以说,我简直可怕了。岂有此理,将我当作乳臭小儿看待,我是忍不住的!我是暴躁的,和我开玩笑,是危险的!使女走进来,叫我晚餐的时候,我大喝道:“滚出去!”我的暴躁的性子,是不会给人大好处的。

  第二天的早晨。这真是一个避暑天气,气温在零度下,透骨的寒风,雨,烂泥和樟脑丸气味,我的妈妈从提包里取出她那冬天外套来了。是一个恶鬼的早晨。就是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有名的日蚀出现的时候。我还应该说明,当日蚀时,我们无论谁,即使并非天文学家,也能够弄出大益处来的。谁都能做的是:一、测定太阳和月亮的直径;二、描画日冠;三、测定温度;四、观察日蚀时的动物和植物;五、写下本身的感觉来,等等。这都是很重要的事,使我也决计推开了“蓄犬税之过去与未来”,来观察日蚀了。我们大家都起得很早。所有目前的工作,我是这样分配的:我测量太阳和月亮的直径,负伤军官画日冠,玛先加和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就担任了其余的一切。现在是大家聚起来,等候着了。

  “日蚀是怎么起来的呢?”玛先加问我说。

  我回答道:“如果月亮走过黄道的平面上,到了连结太阳和月亮的中心点的线上的时候,那么,日蚀就成立了。”

  “什么是黄道呢?”

  我把这对她说明。玛先加注意的听着,于是发问道:

  “用一块磨毛了的玻璃,可以看见那连结着太阳和月亮的中心点的线么?”

  我回答她,这是想象上的线。

  “如果这单是想象,”玛先加惊奇了,“那么,月亮怎么能找到它的位置呢?”

  我不给她回答。我觉得这天真烂熳的质问,真使我心惊胆战了。

  “这都是胡说,”玛先加的妈妈说。“后来怎样,人是不能够知道的,您也没有上过天;您怎么想知道太阳和月亮出了什么事呢?空想罢了!”

  然而一块黑斑,跑到太阳上面来了。到处的混乱。母牛,绵羊和马,就翘起了尾巴,怕得大叫着,在平野上奔跑。狗嗥起来。臭虫以为夜已经开头了,就从它的隙缝里爬出,来咬还在睡觉的人。恰恰运着王瓜回去的助祭,就跳下车子,躲到桥下,他的马却把车子拉进了别人的院子里,王瓜都给猪吃去了。一个税务官员,是不在家里,却在避暑女客那里过夜的,只穿一件小衫,从房子里跳出,奔进群众里面去,还放声大叫道:“逃命呀!你们!”

  许多避暑的女人们,年青的和漂亮的,给喧闹惊醒,就靴也不穿,闯到街上来。还有许多别的事,我简直怕敢重述了。

  “唉唉,多么可怕!”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们呼号道。“唉唉,多么可怕!”

  “Mesdames [81]  ,观测罢!”我叫她们。“时间是要紧的呀!”

  我自己连忙测量直径……我记得起日冠来,就用眼睛去寻那负伤的军官。他站着,什么也不做。

  “您怎么了?”我大声说。“日冠呢?”

  他耸一耸肩膀,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示给我他的臂膊。原来这极顶可怜人的两条臂膊上,都挂着一个年青姑娘;因为怕极了,紧贴着他,不放他做事。我拿一枝铅笔,记下每秒的时间来。这是重要的。我又记下观测点的地理上的形势。这也是重要的。现在我要决定直径了,但玛先加却捏住了我的手,说道:

  “您不要忘记呀,今天十一点!”

  我抽出我的手来,想利用每一秒时,继续我的观测,然而玛先加发着抖,缒在我的臂膊上了,还紧挨着我半边的身子。铅笔,玻璃,图,——全都滚到草里去了。岂有此理!我是暴躁的,我一恼怒,自己也保不定会怎样,这姑娘可真的终于要明白了。

  我还想接着做下去,但日蚀却已经完结了。

  “您看着我呀!”她娇柔地低声说。

  阿,这已经是愚弄的极顶了!人应该知道,和男子的忍耐来开这样的玩笑,是只会得到坏结果的。如果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可不要来责难我!我不许谁来愚弄我,真真岂有此理,如果我恼怒起来,谁也不要来劝我,谁也不要走近我罢!我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年青的姑娘们中的一个,大概是从我的脸上,看出我要恼怒来了,分明是为了宽慰我的目的,便说道:

  “尼古拉·安特来维支,我办妥了你的嘱托了。我观察了哺乳动物。我看见日蚀之前,一匹灰色狗在追猫,后来摇了许多工夫尾巴。”

  就这样子,从日蚀是一无所得。我回了家。天在下雨,我不到露台上去做事。但负伤军官却敢于跑出他的露台去,并且还写“余生于××××年”;后来我从窗子里一望,是一个年青姑娘把他拖往别墅里去了。我不能写文章,因为我还在恼怒,而且心跳。我没有到园亭去。这是有失礼貌的,但天在下雨,我也真的不能去。正午,我收到玛先加的一封信;信里是谴责,请求,要我到园亭去,而且写起“你”来了。一点钟我收到第二封信,两点钟第三封……我只得去。但临走之前,我应该想一想,我和她说些什么呢。我要做得象一个正人君子。第一,我要对她说,她以为我在爱她,是毫无根据的。这样的话,原不是对闺秀说的。对一个闺秀说:“我不爱您,”就恰如对一个作家说:“您不懂得写东西。”我还不如对玛先加讲讲我的结婚观罢。我穿好冬天外套,拿了雨伞,走向亭园去。我知道自己的暴躁的性子,就怕话说得太多。我要努力自制才好。

  我等在园亭里。玛先加脸色青白,哭肿着眼睛。她一看见我,就欢喜得叫起来了,抱住我的颈子,说道:

  “到底!你在和我的忍耐力开玩笑罢。听罢,我整夜没有睡着……总是想。我觉得,我和你,如果我和你更加熟识起来……那是会爱的……”

  我坐下,开始对她来讲我的结婚观了。为了不要太散漫,而且讲得简洁,我就用一点史的概观开头。我说过了印度人和埃及人的结婚,于是讲到近代;也说明了叔本华 [82]  的思想之一二。玛先加是很留心的听着的,但忽然和各种逻辑不对劲,知道必须打断我了。

  “尼古拉,和我接吻呀!”她对我说。

  我很狼狈,也不知道应该和她怎么说。她却总是反覆着她的要求。没有法子,我站起来,把我的嘴唇碰在她的长脸上,这感觉,和我还是孩子时候,在追悼式逼我去吻死掉的祖母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玛先加还不满于这接吻,倒是跳了起来,拚命的拥抱了我。在这瞬息中,园亭门口就出现了玛先加的妈妈。她显着吃惊的脸,对谁说了一声“嘘!”就象运送时候的梅菲斯妥沛来斯 [83]  似的消失了。

  我失措地,恨恨地回家去。家里却遇见了玛先加的妈妈,她含了泪,拥抱着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正在流着眼泪说:

  “我自己也正希望着呢!”

  于是——您们以为怎样?……玛先加的妈妈就走到我这里来,拥抱了我,说道:

  “上帝祝福你们!要好好地爱她……不要忘记,她是给你做了牺牲的……”

  现在是我就要结婚了。当我写着这些的时候,傧相就站在我面前,催我要赶快。这些人真也不明白我的性子,我是暴躁的,连自己也保不定!岂有此理,后来怎样,你们看着就是!把一个暴躁的人拖到结婚礼坛去,据我看来,是就象把手伸进猛虎的柙里去一样的。我们看着罢,我们看着罢,后来怎么样!

  ……………

  这样子,我是结了婚了。大家都庆贺我,玛先加就总是缠住我,并且说道:

  “你要明白,你现在是我的了!说呀,你爱我!说呀!”

  于是她的鼻子就胀大了起来。

  我从傧相那里,知道了那负伤的军官,用非常惬当的方法,从赤绳里逃出了。他把一张医生的诊断书给一个五颜六色的年青姑娘看,上面写着他因为颞颥部的伤,精神有些异常,在法律上是不许结婚的。真想得到!我也能够拿出这样的东西来的。我的一个叔伯是酒徒,还有一个叔伯是出奇的胡涂(有一回,他当作自己的帽子,错戴了女人的头巾,)一个姑母是风琴疯子,一遇见男人们,便对他们伸出舌头来。再加以我的非常暴躁的性子——就是极为可疑的症候。但这好想头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呢?唉唉,为什么呢?

   

  (一八八七年作)

   

  阴谋

   

  一、选举协会代表。

  二、讨论十月二日事件。

  三、正会员M·N·望·勃隆医师的提议。

  四、协会目前的事业。

   

  十月二日事件的张本人医师夏列斯妥夫,正在准备着赴会;他站在镜子前面已经好久了,竭力要给自己的脸上现出疲倦的模样来。如果他显着兴奋的,紧张的,红红的或是苍白的脸相去赴会罢,他的敌人是要当作他对于他们的阴谋,给与了重大的意义的,然而,假使他的脸是冷淡,不动声色,象要睡觉,恰如一个站在众愚之上,倦于生活的人呢,那么,那些敌人一看见,就会肃然起敬,而且心里想道:

   

  他硬抬着不屈的头,

  高于胜利者拿破仑的纪念碑!

   

  他要象一个对于自己的敌人和他们的恶声并不介意的人一样,比大家更迟的到会。他要没有声响的走进会场去,用懒洋洋的手势摸一下头发,对谁也不看,坐在桌子的末一头。他要采取那苦于无聊的旁听者的态度,悄悄的打一个呵欠,从桌上拉过一张日报,看起来……大家是说话,争论,激昂,彼此叫着守秩序,然而他却一声也不响,在看报。但终于时常提出他的名字来,火烧似的问题到了白化了,他才向同僚们抬起他那懒懒的疲倦的眼睛,很不愿意似的开口道:

  “大家硬要我说话……我完全没有准备,诸君,所以我的话如果有些不周到,那是要请大家原谅的。我要ab ovo(从最初)开头……在前一次的会议上,几位可敬的同事已经发表,说我在会同诊断的时候,很有些不合他们尊意的态度,要求我来说明。我是以为说明是多事,对于我的非难也是不对的,就请将我从协会除名,退席了。但现在,对于我又提出新的一串责备来了,不幸得很,看来我也只好来说明一下子。那是这样的。”

  于是他就随随便便的玩着铅笔或表链,说了起来,会同诊断的时候,他发出大声,以及不管别人在旁,打断同事的说话,是真的;有一回会同诊断时,他在医师们和病人的亲属面前,问那病人道:“那一个胡涂虫给您开了鸦片的呀?”这也是真的。几乎没有一回会同诊断不闹一点事……然而,什么缘故呢?这简单得很。就是每一回会诊,同事们的智识程度之低,不得不使他夏列斯妥夫惊异。本市有医师三十二人,但其中的大部分,却比一年级的大学生知道得还要少。例子是不必旁征博引的。Nomina sunt(举出姓名来,)自然,odiosa(要避免,)但在这会场里,都是同行,省得以为妄谈,他却也可以说出名姓来的。大家都知道,例如可敬的同事望·勃隆先生,他用探针把官太太绥略息基娜的食道戳通了……

  这时候,同事望·勃隆就要发跳,在头上拍着两手,大叫起来:

  “同事先生,这是您戳通的呀,不是我!是您!我来证明!”

  夏列斯妥夫却置之不理,继续的说道:

  “这也是大家知道的,可敬的同事希拉把女优绥米拉米提娜的游走肾误诊为脓疡,行了试行刺穿,立刻成为exitus letalis(死症)了。还有可敬的同事培斯忒伦珂,原是应该拔掉左足大趾的爪甲的,他却拔掉了右足的好好的爪甲。还有不能不报告的一件事,是可敬的同事台尔哈良支先生,非常热心的开通了士兵伊凡诺夫的欧斯答几氏管,至于弄破了病人的两面的鼓膜。趁这机会我还要报告一下,也是这位同事,因为给一个病人拔牙,使她的下颚骨脱了臼,一直到她答应愿出五个卢布医费了,这才替她安上去。可敬的同事古理金和药剂师格伦美尔的侄女结了婚,和他是通着气脉的。这也谁都知道,我们本会的秘书,少年的同事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和我们可敬的会长古斯泰夫·古斯泰服维支·普莱息台勒先生的太太有关系……从智识程度之低的问题,我竟攻击到道德上去了。这更其好。伦理,是我们的伤口,诸君,为了免得以为妄谈,我要对你们举出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普苏耳珂夫来,他在大佐夫人德来锡金斯凯耶命名日庆祝的席上,竟在说,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夫人有关系的,并非斯可罗派理台勒尼,倒是我!敢于这么说的普苏耳珂夫先生,前年我却亲见他和我们的可敬的同事思诺比支的太太在一起!此外,思诺比支医师……都说凡有闺秀们请他去医治,就不十分妥当的医生,是谁呀?——思诺比支!为了带来的嫁资,和商人的女儿结婚的是谁呀?——思诺比支!然而我们的可敬的会长怎么样呢,他暗暗的用着类似疗法,还做奸细,拿普鲁士的钱。一个普鲁士的奸细——这已经确是ultima ratio(惟一的结论)了!”

  凡有医师们,倘要显出自己的聪明和是干练的雄辩家来,就总是用这两句腊丁话:“nomina sunt odiosa”和“ultima ratio”。夏列斯妥夫却不只腊丁话,也用法国和德国的,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要暴露大家的罪过,撕掉一切阴谋家的假面;会长摇铃摇得乏力了,可敬的同事们从坐位上跳起来,摇着手……摩西教派的同事们是聚作一团,在嚷叫。

  然而夏列斯妥夫却对谁也不看,仍然说:

  “但我们的协会又怎么样呢,如果还是现在的组织和现在的秩序,那不消说,是就要完结的。所有的事,都靠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成了这魔鬼的大阴谋的一个牺牲的我,这样的说明一下,我以为是我的义务。”

  他就说下去,他的一派就喝采,胜利的拍手。在不可以言语形容的喧嚣和轰动里,开始选举会长了。望·勃隆公司拚命的给普莱息台勒出力,然而公众和明白的医师们却加以阻挠,并且叫喊道:

  “打倒普莱息台勒!我们要夏列斯妥夫!夏列斯妥夫!”

  夏列斯妥夫承认了当选,但有一个条件,是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为了十月二日的事件,得向他谢罪。又起了震聋耳朵的喧嚣,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又聚作一堆,在嚷叫……普莱息台勒和望·勃隆愤慨了,终于辞去了做这协会的会员。那更好!

  夏列斯妥夫是会长了。首先第一著,是打扫这秽墟。思诺比支应该出去!台尔哈良支应该出去!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应该出去!和他自己的一派,要弄到一到正月,就再不剩一点阴谋。他先使刷新了协会里的外来病人诊治所的墙壁,还挂起一块“严禁吸烟”的牌示来;于是把男女的救护医员都赶走,药品是不要格伦美尔的了,去取赫拉士舍别支基的,医师们还提议倘不经过他的鉴定,就不得施行手术,等等。但最关紧要的,是他名片上印着这样的头衔:“N医师协会会长”。

  夏列斯妥夫站在家里的镜子前面,在做这样的梦。时钟打了七下,他也记起他应该赴会了。他从好梦里醒转,赶紧要使他的脸显出疲倦的表情来,但那脸却不愿意依从他,只成了一种酸酸的钝钝的表情,象受冻的小狗儿一样;他想脸再分明些,然而又见得长了起来,模胡下去,似乎已经不象狗,却仿佛一只鹅了。他顺下眼皮,细一细眼睛,鼓一鼓面颊,皱一皱前额,不过都没有救:现出来的全不是他所希望的样子。大约这脸的天然的特色就是这一种,奈何它不得的。前额是低的,两只小眼睛好象狡猾的女商人,轮来轮去,下巴向前凸出,又蠢又呆,那面庞和头发呢,就和一分钟前,给人从弹子房推里了出来的“可敬的同事”一模一样。

  夏列斯妥夫看了自己的脸,气忿了,觉得这脸对他也在弄阴谋。他走到前厅,准备出去,又觉得连那些皮外套,橡皮套靴和帽子,也对他在弄着阴谋似的。

  “车夫,诊治所去!”他叫道。

  他肯给二十个戈贝克,但阴谋团的车夫们,却要二十五个戈贝克……他坐在车上,走了,然而冷风来吹他的脸,湿雪来眯他的眼,可怜的马在拉不动似的慢慢的一拐一拐的走。一切都同盟了,在弄着阴谋……阴谋,阴谋,第三个阴谋!

   

  (一八八七年作)

   

  译者后记

   

  契呵夫的这一群小说,是去年冬天,为了《译文》开手翻译的,次序并不照原译本的先后。是年十二月,在第一卷第四期上,登载了三篇,是《假病人》,《簿记课副手日记抄》和《那是她》,题了一个总名,谓之“奇闻三则”,还附上几句后记道——

   

  以常理而论,一个作家被别国译出了全集或选集,那么,在那一国里,他的作品的注意者,阅览者和研究者该多起来,这作者也更为大家所知道,所了解的。但在中国却不然,一到翻译集子之后,集子还没有出齐,也总不会出齐,而作者可早被厌杀了。易卜生、莫泊桑、辛克莱,无不如此,契呵夫也如此。

  不过姓名大约还没有被忘却。他在本国,也还没有被忘却的,一九二九年做过他死后二十五周年的纪念,现在又在出他的选集。但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什么了。

  “奇闻三篇”是从Alexander Eliasberg的德译本“Der persische Orden und andere Grotesken”(Welt—Verlag,Berlin,1922)里选出来的。这书共八篇,都是他前期的手笔,虽没有后来诸作品的阴沉,却也并无什么代表那时的名作,看过美国人做的《文学概论》之类的学者或批评家或大学生,我想是一定不准它称为 “短篇小说”的,我在这里也小心一点,根据了“Gro-teske”这一个字,将它翻作了《奇闻》。

  第一篇绍介的是一穷一富,一厚道一狡猾的贵族;第二篇是已经爬到极顶和日夜在想爬上去的雇员;第三篇是圆滑的行伍出身的老绅士和爱听艳闻的小姐。字数虽少,脚色却都活画出来了。但作者虽是医师,他给簿记课副手代写的日记是当不得正经的,假如有谁看了这一篇,真用升汞去治胃加答儿,那我包管他当天就送命。这种通告,固然很近乎“杞忧”,但我却也见过有人将旧小说里狐鬼所说的药方,抄进了正经的医书里面去——人有时是颇有些希奇古怪的。

  这回的翻译的主意,与其说为了文章,倒不如说是因为插画,德译本的出版,好象也是为了插画的。这位插画家玛修丁(V. N. Massiutin),是将木刻最早给中国读者赏鉴的人,《未名丛刊》中《十二个》的插图,就是他的作品,离现在大约已有十多年了。

  今年二月,在第六期上又登了两篇,《暴躁人》和《坏孩子》。那后记是——

  契呵夫的这一类的小说,我已经绍介过三篇。这种轻松的小品,恐怕中国是早有译本的,但我却为了别一个目的:原本的插画,大概当然是作品的装饰,而我的翻译,则不过当作插画

  的说明。

  就作品而论,《暴躁人》是一八八七年作;据批评家说,这时已是作者的经历更加丰富,觉察更加广博,但思想也日见阴郁,倾于悲观的时候了。诚然《暴躁人》除写这暴躁人的其实并不敢暴躁外,也分明的表现了那时的闺秀们之鄙陋,结婚之不易和无聊;然而一八八三年作的大家当作滑稽小品看的《坏孩子》,悲观气息却还要沉重,因为看那结末的叙述,已经是在说:报复之乐,胜于

  恋爱了。

   

  接着我又寄去了三篇:《波斯勋章》、《难解的性格》和《阴谋》,算是全部完毕。但待到在《译文》第二卷第二期上发表出来时,《波斯勋章》不见了,后记上也删去了关于这一篇作品的话,并改“三篇”为“二篇”——

   

  本刻插画本契呵夫的短篇小说共八篇,这里再译二篇。

  《阴谋》也许写的是夏列斯妥夫的性格和当时医界的腐败的情形。但其中也显示着利用人种的不同于“同行嫉妒”。例如,看起姓氏来,夏列斯妥夫是斯拉夫种人,所以他排斥“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们”——犹太人,也排斥医师普莱息台勒( Gustav Prechtel)和望·勃隆(Von Bronn)以及药剂师格伦美尔 (Grummer),这三个都是德国人姓氏,大约也是犹太人或者日耳曼种人。这种关系,在作者本国的读者是一目了然的,到中国来就须加些注释,有点缠夹了。但参照起中村白叶氏日文译本的《契呵夫全集》,这里却缺少了两处关于犹太人的并不是好话。一、是缺了“摩西教派的同事们聚作一团,在嚷叫”之后的一行:“‘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二、是“摩西教派的可敬的同事又聚作一团”下面的一句“在嚷叫,”乃是“开始那照例的——‘哗拉哗拉,哗拉哗拉’了……”但不知道原文原有两种的呢,还是德文译者所删改?我想,日文译本是决不至于无端增加一点的。

  平心而论,这八篇大半不能说是契呵夫的较好的作品,恐怕并非玛修丁为小说而作木刻,倒是翻译者Alexander Eliasberg为木刻而译小说的罢。但那木刻,却又并不十分依从小说的叙述,例如《难解的性格》中的女人,照小说,是扇上该有须头,鼻梁上应该架着眼镜,手上也该有手镯的,而插画里都没有。大致一看,动手就做,不必和本书一一相符,这是西洋的插画家很普通的脾气。谁说“神似”比“形似”更高一著,但我总以为并非插画的正轨,中国的画家是用不着学他的——倘能“形神俱似”,不是比单单的“形似”又更高一著么?

   

  但“这八篇”的“八”字没有改,而三次的登载,小说却只有七篇,不过大家是不会觉察的,除了编辑者和翻译者。谁知道今年的刊物上,新添的一行“中宣会图书杂志审委会审查证……字第……号”,就是“防民之口”的标记呢?但我们似的译作者的译作,却就在这机关里被删除,被禁止,被没收了,而且不许声明,象衔了麻核桃的赴法场一样。这《波斯勋章》,也就是所谓“中宣……审委会”暗杀帐上的一笔。

  《波斯勋章》不过描写帝俄时代的官僚的无聊的一幕,在那时的作者的本国尚且可以发表,为什么在现在的中国倒被禁止了?——我们无从推测。只好也算作一则“奇闻”。但自从有了书报检查以来,直至六月间的因为“《新生》事件”而烟消火灭为止,它在出版界上,却真有“所过残破”之感,较有斤两的译作,能保存它的完肤的是很少的。

  自然,在地土,经济,村落,堤防,无不残破的现在,文艺当然也不能独保其完整。何况是出于我的译作,上有御用诗官的施威,下有帮闲文人的助虐,那遭殃更当然在意料之中了。然而一面有残毁者,一面也有保全,补救,推进者,世界这才不至于荒废。我是愿意属于后一类,也分明属于后一类的。现在仍取八篇,编为一本,使这小集复归于完全,事虽琐细,却不但在今年的文坛上为他们留一种亚细亚式的“奇闻”,也作了我们的一个小小的记念。

  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之夜,记。

 

 


214《山民牧唱》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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