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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竖琴》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7:0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毁灭(鲁迅译)

目录

前记

洞窟

老耗子

在沙漠上

果树园

穷苦的人们





 

  竖琴

  前记

   

  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

  这一种思想,在大约二十年前即与中国一部分的文艺绍介者合流,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契呵夫、托尔斯泰之名,渐渐出现于文字上,并且陆续翻译了他们的一些作品。那时组织的介绍“被压迫民族文学”的是上海的“文学研究会”,也将他们算作为被压迫者而呼号的作家的。

  凡这些,离无产者文学本来还很远,所以凡所绍介的作品,自然大抵是叫唤,呻吟,困穷,酸辛,至多,也不过是一点挣扎。

  但已经使又一部分人很不高兴了,就招来了两标军马的围剿。“创造社”竖起了“为艺术的艺术”的大旗,喊着“自我表现”的口号,要用波斯诗人的酒杯,“黄书”文士的手杖,将这些“庸俗”打平。还有一标是那些受过了英国的小说在供绅士淑女的欣赏,美国的小说家在迎合读者的心思这些“文艺理论”的洗礼而回来的,一听到下层社会的叫唤和呻吟,就便他们眉头百结,扬起了带着白手套的纤手,挥斥道:这些下流都从“艺术之宫”里滚出去!

  而且中国原来还有着一标布满全国的旧式的军马,这就是以小说为“闲书”的人们。小说,是供“看官”们茶余酒后的消遣之用的,所以要优雅,超逸,万不可使读者不欢,打断他消闲的雅兴。此说虽古,但却与英、美时行的小说论合流,于是这三标新旧的大军,就不约而同的来痛剿了“为人生的文学”——俄国文学。

  然而还是有着不少共鸣的人们,所以它在中国仍然是宛转曲折的生长着。

  但它在本土,却突然凋零下去了。在这以前,原有许多作者企望着转变的,而十月革命的到来,却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莫大的打击。于是有梅垒什珂夫斯基夫妇(D. S. Merezhikovski i Z. N. Hippius)、库普林(A.I.Kuprin)、蒲宁(I. A. Bunin)、安特来夫(L.N. Andreev)之流的逃亡,阿尔志跋绥夫(M.P.Artzybashev)、梭罗古勃(Fiodor Sologub)之流的沉默,旧作家的还在活动者,只剩了勃留梭夫(Valeri Briusov)、惠垒赛耶夫(V. Veresaiev)、戈理基(Maxim Gorki)、玛亚珂夫斯基(V.V. Mayakovski)这几个人,到后来,还回来了一个亚历舍·托尔斯泰(Aleksei N. Tolstoi)。此外也没有什么显著的新起的人物,在国内战争和列强封锁中的文苑,是只见萎谢和荒凉了。

  至一九二○年顷,新经济政策实行了,造纸、印刷、出版等项事业的勃兴,也帮助了文艺的复活,这时的最重要的枢纽,是一个文学团体“绥拉比翁的兄弟们”(Serapions brüder)。

  这一派的出现,表面上是始于二一年二月一日,在列宁格拉“艺术府”里的第一回集会的,加盟者大抵是年青的文人,那立场是在一切立场的否定。淑雪兼珂说过:“从党人的观点看起来,我是没有宗旨的人物。这不很好么?自己说起自己来,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也不是帝制主义者。我只是一个俄国人,而且对于政治,是没有操持的。大概和我最相近的,是布尔塞维克,和他们一同布尔塞维克化,我是赞成的。……但我爱农民的俄国。”这就很明白的说出了他们的立场。

  但在那时,这一个文学团体的出现,却确是一种惊异,不久就几乎席卷了全国的文坛。在苏联中,这样的非苏维埃的文学的勃兴,是很足以令人奇怪的。然而理由很简单:当时的革命者,正忙于实行,惟有这些青年文人发表了较为优秀的作品者其一;他们虽非革命者,而身历了铁和火的试练,所以凡所描写的恐怖和战栗,兴奋和感激,易得读者的共鸣者其二;其三,则当时指挥文学界的瓦浪斯基,是很给他们支持的。托罗茨基也是支持者之一,称之为“同路人”。同“路人者”,谓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义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并无彻底为革命而斗争,虽死不惜的信念,仅是一时同道的伴侣罢了。这名称,由那时一直使用到现在。

  然而,单说是“爱文学”而没有明确的观念形态的徽帜的“绥拉比翁的兄弟们”,也终于逐渐失掉了作为团体的存在的意义,始于涣散,继以消亡,后来就和别的“同路人”们一样,各各由他个人的才力,受着文学上的评价了。

  在四五年以前,中国又曾盛大的绍介了苏联文学,然而就是这“同路人”的作品居多。这也是无足异的。一者,此种文学的兴起较为在先,颇为西欧及日本所赏赞和介绍,给中国也得了不少转译的机缘;二者,恐怕也还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反而易得介绍者的赏识之故了,虽然他自以为是“革命文学者”。

  我向来是想介绍东欧文学的一个人,也曾译过几篇“同路人”作品,现在就合了十个人的短篇为一集,其中的三篇,是别人的翻译,我相信为很可靠的。可惜的是限于篇幅,不能将有名的作家全都收罗在内,使这本书较为完善,但我相信曹靖华君的《烟袋》和《四十一》,是可以补这缺陷的。

  至于各个作者的略传,和各篇作品的翻译或重译的来源,都写在卷末的“后记”里,读者倘有兴致,自去翻检就是了。

  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鲁讯记于上海。

   

  洞窟

  M.札弥亚丁

   

  冰河,猛犸   ,旷野。不知什么地方好象人家的夜的岩石,岩石上有着洞穴。可不知道是谁,在夜的岩石之间的小路上,吹着角笛,用鼻子嗅出路来,一面喷起着白白的粉雪——也许,是灰色的拖着长鼻子的猛犸,也许,乃是风。不,也许,风就是最像猛犸冻了的呻吟声。只有一件事分明知道——是冬天。总得咬紧牙关,不要格格地响。总得用石斧来砍柴。总得每夜搬了自己的篝火,一洞一洞的渐渐的深下去。总得多盖些长毛的兽皮……

  在一世纪前,是彼得堡街道的岩石之间,夜夜徘徊着灰色的拖着长鼻子的猛犸。用了毛皮,外套,毡毯,破布之类包裹起来的洞窟的人们,一洞一洞地,逐渐躲进去了。在圣母节   ,玛丁·玛替尼支去钉上了书斋。到凯山圣母节   ,便搬出食堂,躲在卧室里。这以后,就没有可退的处所了。只好或者在这里熬过了围困,或者是死掉。

  洞窟似的彼得堡的卧室里面,近来是诺亚的方舟之中一样的光景——恰如洪水一般乱七八糟的净不净的生物,玛丁·玛替尼支的书桌,书籍,磁器样的好象石器时代的点心,斯克略宾   作品第七十四号,熨斗,殷勤地洗得雪白了的马铃薯五个,镀镍的卧床的格子,斧头,小厨,柴,在这样的宇宙的中心,则有上帝——短腿,红锈,贪饕的洞窟的上帝——铸铁的火炉。

  上帝正在强有力地呻吟。是在昏暗的洞窟之中的火的奇迹。人类——玛丁·玛替尼支和玛沙——是一声不响,以充满虔诚的感谢的态度,将手都伸向那一边。暂时之间,洞窟里是春天了。暂时之间,毛皮,爪,牙,都被脱掉,通过了满结着冰的脑的表皮,抽出碧绿的小草——思想来了。

  “玛德    ,你忘记了罢,明天是……唔唔,一定的,我知道。你忘记了!”

  十月,树叶已经发黄,萎靡,彫落了的时候,是常有仿佛青眼一般的日子的。这样的日子,不要看地面,却仰起头来,也能够相信“还有欢欣,还是夏季”。玛沙就正是这样子。闭了眼睛,一听火炉的声音,便可以相信自己还是先前的自己,目下便要含笑从床上走起,紧抱了男人。而一点钟之前,发了小刀刮着玻璃一般的声音的——那决不是自己的声音,决不是自己……

  “唉唉,玛德,玛德!怎么统统……你先前是不会忘记什么的。廿九这天,是玛理亚的命名日呵……”

  铁铸的上帝还在呻吟着。照例没有灯。不到十点钟,火是不来的罢。洞窟的破碎了的圆天井在摇动。玛丁·玛替尼支蹲着——留神!再留神些!——仰了头,依旧在望十月的天空。为了不看发黄的,干枯的嘴唇。但玛沙却道——

  “玛德,明天一早就烧起来,今天似的烧一整天,怎样!唔?家里有多少呢?书房里该还有半赛旬   罢?”

  很久以前,玛沙就不能到北极似的书斋去了,所以什么也不知道。那里是,已经……留神,再留神些罢!

  “半赛旬?不止的!恐怕那里是……”

  忽然——灯来了。正是十点钟。玛丁·玛替尼支没有说完话,细着眼睛,转过脸去了。在亮光中,比昏暗还苦。在明亮的处所,他那打皱的,黏土色的脸,是会分明看见的。大概的人们,现在都显着黏土色的脸。复原——成为亚当。但玛沙却道——

  “玛德,我来试一试罢——也许我能够起来的呢……如果你早上就烧起火炉来。”

  “那是,玛沙,自然……这样的日子……那自然,早上就烧的。”

  洞窟的上帝渐渐平静,退缩了,终于停了响动,只微微地发些毕毕剥剥的声音。听到楼下的阿培志绥夫那里,在用石斧劈船板——石斧劈碎了玛丁·玛替尼支。那一片,是给玛沙看着黏土一般的微笑,用珈琲磨子磨着干了的薯皮,准备做点心——然而玛丁·玛替尼支的别一片,却如无意中飞进了屋子里面的小鸟一般,胡乱地撞着天花板,窗玻璃和墙壁。“那里去弄点柴——那里去弄点柴——那里去弄点柴。”

  玛丁·玛替尼支穿起外套来,在那上面系好了皮带。(洞窟的人们,是有一种迷信,以为这么一来,就会温暖的。)在屋角的小厨旁边,将洋铁水桶哗啷地响了一下。

  “你那里去,玛德?”

  “就回来的。到下面去汲一点水。”

  玛丁·玛替尼支在冰满了溢出的水的楼梯上站了一会,便摆着身子,长嘘了一口气,脚镣似的响着水桶,下到阿培志绥夫那里去了。在这家里,是还有水的。主人阿培志绥夫自己来开了门。穿的是用绳子做带的外套,那久不修刮的脸——简直是灰尘直沁到底似的满生着赭色杂草的荒原。从杂草间,看见黄的石块一般的齿牙,从齿牙间,蜥蜴的小尾巴闪了一下——是微笑。

  “阿阿,玛丁·玛替尼支!什么事,汲水么?请请,请请,请请。”

  在夹在外门和里门之间的笼一样的屋子——提着水桶,便连转向也难的狭窄的屋子里,就堆着阿培志绥夫的柴。粘土色的玛丁·玛替尼支的肚子,在柴上狠狠地一撞,——粘土块上,竟印上了深痕。这以后,在更深的廊下,是撞在厨角上。

  走过食堂——食堂里住着阿培志绥夫的雌儿和三匹小仔。雌头连忙将羹碟子藏在擦桌布下面了。从别的洞窟里来了人——忽然扑到,会抓了去,也说不定的。

  在厨房里捻开水道的龙头,阿培志绥夫露出石头一般的牙齿来,笑了一笑。

  “可是,太太怎样?太太怎样?太太怎样?”

  “无论如何,亚历舍·伊凡诺微支,也还是一样的:总归不行。明天就是命名日了,但家里呢……”

  “大家都这样呵,玛丁·玛替尼支。都这样呵,都这样呵,都这样呵……”

  在厨房里,听得那误进屋里的小鸟,飞了起来,霍霍地鼓着翅子。原是左左右右飞着的,但突然绝望,拚命将脑脯撞在壁上了。

  “亚历舍·伊凡诺微支,我……亚历舍·伊凡诺微支,只要五六块就好,可以将你那里的(柴)借给我么?……”

  黄色的石头似的牙齿,从杂草中间露出来。黄色的牙齿,从眼睛里显出来。阿培志绥夫的全身,被牙齿所包裹了,那牙齿渐渐伸长开去。

  “说什么,玛丁·玛替尼支,说什么,说什么?连我们自己的家里面……你大约也知道的罢,现在是什么都……你大约也知道的罢,你大约也知道的罢……”

  留神!留神——再留神些罢。玛丁·玛替尼支亲自收紧了自己的心,提起水桶来。于是经过厨房,经过昏暗的廊下,经过食堂,出去了。在食堂的门口,阿培志绥夫便蜥蜴似的略略伸一伸手。

  “那么,晚安……但是,玛丁·玛替尼支,请你不要忘记,紧紧的关上门呀,不要忘记。两层都关上,两层呵,两层——因为无论怎么烧也来不及的!”

  在昏暗的处处是冰的小房子里,玛丁·玛替尼支放下了水桶。略一回顾,紧紧地关上了第一层门。侧着耳朵听,但听得到的只是自己身体里的干枯的柴瘠的战栗,和一下一下分成小点的多半是寒噤的呼吸。在两层的门之间的狭窄的笼中,伸出手去一碰——是柴,一块,又一块,又一块……不行!火速亲自将自己的身体推到外面,轻轻地关了门。现在是只要将门一送,碰上了闩就好。

  然而——没有力气。没有送上玛沙的“明天”的力气。在被仅能辨认的点线似的呼吸所划出的境界上,两个玛丁·玛替尼支们就开始了拚命的战争——这一面,是和斯克略宾为友的先前的他,知道着“不行”这件事,但那一面的洞窟的玛丁·玛替尼支,是知道着“必要”这件事的。洞窟的他,便咬着牙齿,按倒了对手,将他扼死了。玛丁·玛替尼支至于翻伤了指甲,推开门,将手伸进柴堆去,—— 一块,四块,五块,——外套下面,皮带间,水桶里,——将门砰的一送,用着野兽一般的大步,跑上了楼梯。在楼梯的中段,他不禁停在结冰的梯级上,将身子帖住了墙壁。在下面,门又是呀的一声响,听到遮满灰尘似的阿培志绥夫的声音。

  “在那边的——是谁呀?是谁呀?是谁呀?”

  “是我呵,亚历舍·伊凡诺微支,我——我忘记了门——我就——回过去,紧紧的关了门……”

  “是你么?哼……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的?要再认真些呵,要再认真些。因为近来是谁都要偷东西的呀。这就是你,也该明白的罢,唔,明白的罢,为什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的?”

  廿九日。从早上起,是到处窟窿的旧棉絮似的低垂的天空,从那窟窿里,落下冰来了。然而洞窟的上帝,却从早上起就塞满了肚子,大慈大悲地呻吟起来——就是天空上有了窟窿,也不要紧,就是遍身生了牙齿的阿培志绥夫查点了柴,也不要紧——什么都一样。只要捱过今天,就好了。洞窟里的“明天”,是不可解的。只有过了几百年之后,才会懂“明天”呀,“后天”呀那些事。

  玛沙起来了。而且为了看不见的风,摇摇摆摆,像先前一般梳好了头发。从中央分开,梳作遮耳的鬓脚。那宛如秃树上面,遗留下来的惟一的摇摇不定的枯叶一样。玛丁·玛替尼支从书桌的中央的抽屉里,拿出书本,信札,体温计这些东西来。后来还拿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蓝色小瓶子   ,但为要不给玛沙看见,连忙塞回原地方去了——终于从最远的角落里,搬了一只黑漆的小箱子来。在那底里,还存着真的茶叶——真的,真的——真正实在,一点不错的茶叶!两个人喝了茶。玛丁·玛替尼支仰着头,听到了完全和先前一样的声音——

  “玛德,还记得我的蓝屋子罢。不是那里有盖着罩布的钢琴,钢琴上面,有一个树做的马样子的烟灰碟子的么?我一弹,你就从背后走过来……”

  “是的,正是那一夜,创造了宇宙的,还有出色的聪明的月貌,以及莺啭一般的廊下的铃声。”

  “还有,记得的罢,玛德,开着窗,外面是显着碧绿颜色的天空——从下面,就听到似乎简直从别的世界里飘来的,悠扬的手风琴的声音。”

  “拉手风琴人,那个出色的拉手风琴人——你现在在那里了?”

  “还有,河边的路上……记得么?——树枝条还是精光的,水里带了些红色。那时候,不是流着简直像棺材模样的,冬天的遗物的那蓝蓝的冰块么。看见了那棺材,也只不过发笑——因为我们是不会有什么死亡的。记得么?”

  下面用石斧劈起柴来了。忽然停了声响,发出有谁在奔跑,叫喊的声音。被劈成两半了的玛丁·玛替尼支,半身在看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以及永远不死的流冰,而那一半身,却喘着点线一般的呼吸,在和阿培志绥夫一同点柴的数目。不多久,阿培志绥夫就点查完毕,在穿外套了。而且浑身生着牙齿,猛烈地来打门了。而且……

  “等一等,玛沙。总,总好象有人在敲我们的门似的。”

  不对,没有人。现在是还没有一个人。又可以呼吸,又可以昂着头,来听完全是先前一样的声音。

  黄昏。十月廿九日是老掉了。屹然不动的,老婆子似的钝滞的眼——于是一切事物,在那视线之下,就缩小,打皱,驼背了。圆天井低了下来,靠手椅,书桌,玛丁·玛替尼支,卧床,都扁掉了。而卧床上面,则有完全扁了的,纸似的玛沙在。

  黄昏时候,来了房客联合会的干事绥里呵夫。他先前体重是有六普特   的,现在却减少了一半,恰如胡桃在哗啷匣子   里面跳来跳去似的,在上衣的壳里面跳。只有声音,却仍如先前,仿佛破钟一样。

  “呀,玛丁·玛替尼支,首先——不,其次,是太太的命名日,来道喜的。那是,怎么!从阿培志绥夫那里听到的……”

  玛丁·玛替尼支被从靠手椅里弹出去了。于是橐橐地走着,竭力要说些什么话,说些什么都可以……

  “茶……就来——现在立刻……今天家里有‘真的’东西哩,是真的呵!只要稍微……”

  “茶么?我倒是香槟酒合式呵。没有?究竟是怎么了的!哈,哈,哈,哈!可是我,前天和两个朋友,从霍夫曼氏液做出酒来了。实在是笑话呀!狠狠的喝了一通。

  “但是那朋友,却道‘我是徐诺维夫呵,跪下呀’。唉唉,笑话笑话。

  “后来,回到家里去,在战神广场上,不是一个男人,只穿了一件背心,从对面走来了么,唔,自然是真的!你究竟是怎么了的?这一问,他不是说,不,没有什么,不过刚才遭了路劫,要跑回华西理也夫斯基岛去么。真是笑话!”

  扁平的纸似的玛沙,在卧床上笑起来了。玛丁·玛替尼支亲自紧紧地绞紧了自己的心,接着更加高声地笑——那是因为想煽热绥里呵夫,使他始终不断,再讲些什么话……

  绥里诃夫住了口,将鼻子略哼一下,不说了。觉得他在上衣的壳里左右一摇,便站了起来。

  “那么,太太,请你的手,Chik!唔,你不知道么?是学了那些人们的样,将Chest Imeju Klanyatsa减缩了的呀,Ch.I.K.唉唉,真是笑话!”   

  在廊下,接着是门口,都起了破钟一般的笑声。再一秒钟,这样地就走呢,还是……

  地板好象摇摇荡荡,玛丁·玛替尼支觉得脚下仿佛在打旋涡。浮着粘土似的微笑,玛丁·玛替尼支靠在柱子上。绥里呵夫嗡嗡的哼着,将脚塞进大的长靴里面去。

  穿好长靴,套上皮外套,将猛犸的身子一伸,吐了一口气。于是一声不响,拉了玛丁·玛替尼支的臂膊,一声不响,开了北极一般的书斋的门,一声不响,坐在长椅子上了。

  书斋的地板,是冰块。冰块在可闻和不可闻之间,屑索的一声一开裂,便离了岸——于是滔滔地流着,使玛丁·玛替尼支的头晕眩起来。从对面——从辽远的长椅子的岸上,极其幽微地听到绥里呵夫的声音——

  “首先——不,其次,我也敢说,那个什么阿培志绥夫这虫豸,实在是……但是你自己也明白的罢,因为他居然在明说,明天要去报警察了……实在是虫豸一流的东西!我单是这样地忠告你。你现在立刻,现在立刻到那小子这里去,将那柴,塞进他的喉咙里去罢。”

  冰块逐渐迅速地流去了。扁平的,渺小的,好容易才能看见的——简直是木片头一般的玛丁·玛替尼支,回答了自己。但并非关于柴——是另外一件事。

  “好,现在立刻。现在立刻。”

  “哦,那就好,那就好!那东西实在是无法可想的虫豸,简直是虫豸呵,唔唔,自然是的……”

  洞窟里还昏暗。粘土色的,冷的,盲目的玛丁·玛替尼支,钝钝地撞在洪水一般散乱在洞窟里的各种东西上。忽然间,有了令人错愕的声音,是很像先前的玛沙之声的声音——

  “你同绥里呵夫先生在那边讲什么?说是什么?粮食票?我是躺着在想了的,要振作一下——到什么有太阳光的地方去……阿呀,这样磔磔格格地在弄什么东西呀,简直好象故意似的。你不是很知道的么——我受不住,我受不住,受不住!”

  像小刀在刮玻璃。固然,在现在,是什么也都一样。连手和脚,也成了机器似的了。一上一下,都非像船上的起重机模样,用绳索和辘轳不可。而且转动辘轳,一个人还不够,大约须有三个了。玛丁·玛替尼支一面拚命地绞紧着绳索,一面将水壶和熬盘都搁在炉火上,重燉起来,将阿培志绥夫的柴的最后的几块,抛进火炉里面去。

  “你听见我在说话没有?为什么一声不响的?你在听么?”

  那自然并不是玛沙。不对,并不是她的声音。玛丁·玛替尼支的举动,逐渐钝重起来了。——两脚陷在索索地崩落的沙中,转动辘轳,就步步觉得沉重。忽然之间,搭在不知那一个滑车上的绳索断掉了,起重机——手,便垂了下来。于是撞着了水壶和熬盘,哗拉拉的都落在地板上。洞窟的上帝,蛇一般吱吱地叫。从对面的辽远的岸——卧床里,发出简直是别人似的高亢的声音来——

  “你是故意这样的!那边去罢!现在立刻!我用不着谁——什么什么都不要!那边去罢!”

  十月廿九日是死掉了。——还有永远不死的拉手风琴人,受着夕阳而发红的水上的冰块,玛沙,也都死掉了。这倒好。不像真的“明天”,阿培志绥夫,绥里呵夫,玛丁·玛替尼支,都没有了,倒是好的,这个那个,全死掉了,倒是好的。

  在远处什么地方的机器之流的玛丁·玛替尼支,还在做着什么事。或者,又烧起火炉来,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进熬盘里,烧沸那水壶里的水,也说不定的。或者,玛沙讲了句什么话,也说不定的——但他并没有听见。单是为了碎话和撞在小厨,椅子,书桌角上所受的陈伤,黏土在麻木地作痛。

  玛丁·玛替尼支从书桌里,将信札的束,体温计,火漆,装着茶叶的小箱子——于是又是信札,都懒懒地拖出来。而在最后,是从不知那里的最底下,取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小瓶子。

  十点钟。灯来了。完全像洞窟的生活一样,也像死一样,精光的,僵硬的,单纯而寒冷的电气的灯光。并且和熨斗,作品第七十四号,点心之类在一处,是一样地单纯的蓝的小瓶子。

  铁铸的上帝,吞咽着羊皮纸一般地黄的,浅蓝的,白的,各种颜色的信札,大慈大悲地呻吟起来了。而且使水壶的盖子格格地作声,来通知它自己的存在。玛沙回过了头来。

  “茶烧好了?玛德,给我——”

  她看见了。给明亮的,精光的,僵硬的电气的光所穿通了的一刹那间,火炉前面,是弯着背脊的玛丁·玛替尼支。信札上面,是恰像受了夕阳的水那样的红红的反射,而且那地方,是蓝的小瓶子。

  “玛德……玛德……你已经……要这样了?……”

  寂静。满不在意地吞咽着凄苦的,优婉的,黄的,白的,蓝的,永远不死的文字——铁铸的上帝正在呼卢呼卢地响着喉咙。玛沙用了像讨茶一样,随随便便的调子,说:

  “玛德,玛德!还是给我罢!”

  玛丁·玛替尼支从远处微笑了。

  “但是,玛沙,你不是也知道的么?——这里面,是只够一个人用的。”

  “玛德,但是我,反正已经是并不存在的人了。这已经并不是我了——我反正……玛德,你懂得的罢——玛德。”

  唉唉,和她是一样的,和她是一样的声音……只要将头向后面一仰……

  “玛沙,我骗了你了。家里的书房里面,柴什么是一块也没有了。但到阿培志绥夫那里去一看,那边的门和门的中间……我就偷了——懂了么?所以绥里诃夫对我……我应该立刻去还的,但已经统统烧完了——我统统烧完了——统统!”

  铁铸的上帝满不在意地假寐了。洞窟的圆天井一面在消没,一面微微地在发抖。连房屋,岩石,猛犸,玛沙,也微微地在发抖。

  “玛德,如果你还是爱我的……玛德,记一记罢!亲爱的玛德!”

  永远不死的树做的马,拉手风琴人,冰块。还有这声音……玛丁·玛替尼支慢腾腾地站起来了。好容易转动着辘轳,慢腾腾地从桌上拿起蓝的小瓶子,交给了玛沙。

  她推掉毯子,恰如那时受了夕照的水一般,带着微红,显出灵敏的,永远不死的表情,坐在卧床上。于是接了瓶子,笑起来了——

  “你看,我躺着想了的,也不是枉然呵——我要走出这里了。再给我点上一盏电灯罢——哪,那桌子上的。是是,对了。这回是,火炉里再放进些什么去。”

  玛丁·玛替尼支看也不看,从桌上抓起些什么纸来,抛在火炉里。

  “好,那么……出去散步一下子。外面大概是月亮罢——是我的月亮呵,还记得么?不要忘记,带着钥匙。否则,关上之后,要开起来……”

  不,外面并没有月亮。低的,暗的,阴惨的云,简直好象圆天井一般,而凡有一切,则是一个大的,寂静的洞窟。墙壁和墙壁之间的狭的无穷的路,冻了的,昏暗的,显着房屋模样的岩,而在岩间,是开着照得通红的深的洞窟。在那洞窟里,是人们蹲在火旁边。轻轻的冰一般的风,从脚下吹拂着雪烟,不知道是什么,最像猛犸的猛犸的伟大而整齐的脚步,谁的耳朵也听不见地,在白的雪烟,石块,洞窟,蹲着的人们上面跨过去。

  〔附〕

   

  老耗子

  M.淑雪兼珂 作 柔石 译

   

  建造飞机的募款很顺利地进行着。

  书记们中有一个曾经是驾驶过两次气球的航空老手,自己负起责任到各部去游说。

  “同志们,新时代已近在眼前了,”这位“专门家”说。“各种建设都应当有飞机以作空中联络……呀,那就是为什么……你们应该出钱的理由……”

  雇工们都慨然捐了钱。没有一个和这位专门家争辩。只在会计处一部中,这位专门家却碰到一个倔强的人物。这个倔强的人就是达德乌庚,司帐员之一。

  达德乌庚讽刺地微笑着。

  “造一架飞机么?吓……一架怎样的飞机呢?为什么我把钱抛在飞机上呢?我,朋友,是一个老耗子呀。”

  专门家激昂起来了。“怎样的飞机么?呀,就是一架飞机,一架普通的飞机。”

  “一架普通的飞机,”达德乌庚苦笑地喊道。“但它万一造得不好,那怎么办呢?假如第一次飞了上去给风吹翻了,那我的钱在那儿呢?我为什么要那样傻,把钱在它身上作孤注一掷呢?我如果替老婆去买一架缝衣机,我可以用自己的手指试摸每一个机轮……但现在我能够干什么呢?大概那推进机是不会活动的。那怎么办呢?”

  “对不起,”专门家叫喊道。“这将在一所大工厂里建造!在一所工厂里!一所工厂!”

  “工厂就怎么样呢?”达德乌庚讥笑地叫道。“我虽然未曾驾驶过气球,但我毕竟是一个老耗子,我是知道一两件事情的。让别的工厂赚得这笔钱,毫无意思的……呵,不要摇手失望罢,钱是要付的。我并不是吝啬钱……我刚才不过要求公允的处置罢了。钱在这里。……我还可以代付密舒力登的钱,因为他正在告假中。……对不起。”

  达德乌庚掏出他的钱袋,照当时的兑价数了一个金卢布的钱,算他自己的款子,接着又替密舒力登付了四分之一卢布,签了他的名,又把钱重数一遍,交给这位专门家。

  “钱在这里了……我的惟一的条件是:允许我到工厂去,亲自察看这件工作在怎样进行。你知道这句成语的:只有自己的眼睛是金刚石,别人的眼睛都不过是玻璃。”

  达德乌庚自言自语地说了很久,然后转身重新对着他的算盘。但他的心绪太紊乱了;他不能工作。

  在此后这两个月当中,他一直都不能工作。他到处跟着这位专门家像一个影,在走廊里拦住他,问他募款怎样了,每人拿出多少钱,并且飞机将在那里建造。

  当必需的款子都募集好,而飞机正在着手建造的时候,达德乌庚带着嘲笑的神情,到了工厂。

  “呀,兄弟们,工作怎样了呀?”他问工人们。

  “你来干什么?”一位技师问。

  “我来干什么吗?”达德乌庚惊异地喊道。“我拿出钱来造飞机,而且他请我……你们是在为我们建造飞机呀……我是来察看一下的。”

  达德乌庚走上走下地走了许久,察看各种材料,甚至于还拿了有些材料来,用他的牙齿咬过。

  他摇摇头。

  “看这里,兄弟们,”他对工人们说道。“你们是在替我们建造这个的,看呀,你们竟把它当作一件营利的事业了……我知道你们……你们都是大猾头。我们就要看见,它完工之后,那推进机是不会活动的。我是一个老耗子,我是知道的。请恕我。我实在是有关系的呀。”

  这位司帐员达德乌庚又在工厂里到处踱了一遍,约定下次再来,于是走了出去。

  此后他每天都到这工厂里来。有时他一天还来了两次。他批评他们,非难他们。他强迫他们更换材料;有时他还到写字间里检阅图样。

  “我真奇怪,”有一天,那个技师说,被他自己的圆到克制着,“我真奇怪……唉。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们自然会照你的意思来干的,这事情用不着费心的……但是最好请你不要随便到这里来……否则我想我们不得不谢绝这件工作了……你做代表的人是明白的。”

  “什么,代表?”达德乌庚问,“我怎么是个代表?你把那个也造起来了。我是以私人资格来的。我有钱抛在这架飞机上……”

  “不是一个代表么?”技师尖声叫道。“什么东西——你抛的是什么东西呢?”

  “我抛了多少钱么?呀,一个金卢布。”

  “一个卢布,你说什么,是一个卢布么?”技师憎厌地问。

  他拉开台子的抽斗,将钱掷还达德乌庚。

  “该咒骂的,钱在这里,在这里……”

  达德乌庚耸着他的两肩。

  “随你的便,”他说。“你不要,不要就是了。我是不会固执的。我可以把它用在别处的。我是一个老耗子。”

  达德乌庚数了数钱,放在衣袋里,出去了。接着又跑回来。

  “密舒力登的钱怎样呢?”他问。

  “密舒力登的钱么?”这位技师咆哮着。“密舒力登的钱么?你这老

  耗子!”

  达德乌庚吃了一惊,连忙关了门,跑出到街上。

  “钱化掉了,”他自语着。“这流氓在这上面弄了四分之一……技师就在那些上……”

   

  在沙漠上

  L. 伦支

   

  

   

  夜晚,是在露营的周围烧起火来,都睡在帐篷里。一到早晨——饥饿的恶狠狠的人们,便又步步向前走去了。人数非常之多。等于旷野之沙的雅各的苗裔——无限的以色列的人民,怎么算得完呢。而且各人还带着自己的家畜,孩子和女人。天热得可怕。白天比夜间更可怕。这怎讲呢,就因为在白天,明晃晃地洋溢着金色的滑泽的光,那不断的光辉,似乎反而觉得比夜暗还要暗。

  可怕,而且无聊。此外一无可做——就单是走路。不胜其火烧一般的倦怠和饥饿和空虚的忧愁,为要寻些事给粗指头的毛毵毵的手来做,于是互相偷家具,偷皮革,偷女人,又互将那偷儿杀却。而又从此发生了报复,杀却那曾杀偷儿的人。没有水,却流了许多血。在所向的远方,是横着流乳和蜜的国土。

  绝无可逃的地方。凡落后的,只好死掉。而以色列人,是向前向前的爬上去了。后面爬着沙漠的兽,前面爬着时光。

  魂灵已经没有。被太阳晒杀了。凡留下的,只是张着黑伞的强健的身体,吃喝的须髯如蝟的脸,单知道走路的脚,和杀生,割肉,在床上拥抱女人的手罢了。在以色列人之上,站着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这是正如以色列族一样,黑色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在这神和以色列人之间,则夹着蔚蓝的,无须的,滑泽,然而可怕的太空和为圣灵所凭的摩西——他们的指导者。

   

  

   

  第六天的傍晚,总要吹起角笛来。于是以色列人便走向集会的幕舍(犹太的神殿)去,群集于麻线和杂色毛绳织出的,大的天幕的面前。祭坛旁边,站着黑色多须的祭司长亚伦,穿了高贵的披肩——叫着,哭着。在那周围是子和孙,黑脸多须的亲属利未族,穿了紫和红的衣——叫着,哭着。穿着山羊皮裘的黑色多须的以色列人——饿而且怕,但叫着,哭着。

  此后是裁判了。高的坛上,走上圣灵所凭的摩西来。和神交谈,而不能用以色列话来讲的。在高坛上,他的身体团团回旋,从嘴里喷出白沫。而和这白沫一起,还发出什么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声音。以色列人怕得发抖,哭喊了。于是跪而求赦了。有罪者也忏悔,无罪者也忏悔。因为害怕了。已忏悔者,被击以石。于是又向乳蜜喷流的处所,步步前进了。

   

  

   

  角笛发声的时候——

  ——金,银,铜,青紫红等的毛绳,麻线,山羊毛,染红的公羊皮,獾皮,合欢树,用于膏油和馥郁的香之类的香料,宝石——

  ——将这些东西,以色列人携带在手里,跑向吹角的幕舍去。于是亚伦,和他的子,孙,和亲属的利未族等,便收去这样的贡献。

  没有金,紫的织品,宝石这些东西的,便带了盆,盘,碗,灌奠用的水瓶,最好的香油,最好的葡萄和面包——加了酵素的面包和不加的面包——和涂了香油的饼饵,羊,小牛,小羊这些去。

  连香油,葡萄,家畜,器具都没有的——就应该被杀。

   

  

   

  已经没有了走路之力的时候,沙烙脚底而太阳炙着脊梁的时候,不得不吃驴马的肉而喝驴马的尿的时候——那时候,以色列人走到摩西那里,哭着威逼了——

  “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你要带我们到那里去呢?流着乳和蜜的国土,究竟在那里呢?说是引导我们的你的神,究竟在那里呢?我们已经不愿意害怕这样的神了。我们要回埃及去了。”

  以色列人的指导者,圣灵附体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漏了莫名其妙,然而可怕的言语。哥哥亚伦穿着紫和红的衣,站在旁边,威吓似的大叫:“将吐不平的去杀掉呀!”于是吐不平的,被杀掉了。

  然而,假使以色列人还是不平,叫道,“竟是将我们带出了埃及的地方还不够,且要在这样的旷野中杀掉么?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岂不是没有分给葡萄园和田地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呢——那时候,亚伦就向自己的亲属利未族,说,“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人民中,走了,而凡有站在当路的,都被杀掉。以色列人哭喊了。这为什么呢,就因为摩西和神交谈,而利未族是有剑的。

  从此又离开露营,向着流乳和蜜的地方前进。这样,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以色列人正如年岁,慢慢地爬去了。

   

  

   

  途中倘或遇见别的种族和人民,便杀了那种族和人民。完全是野兽似的,贪婪地撕碎了。撕碎了又前进。从后面爬来着沙漠的兽,恰如以色列人一样,贪婪地撕吃了被杀的人民的残余。

  以东族,摩押族,巴珊族,亚摩利族等,都被蹂躏于沙砾里了。贽桌被毁,祭坛被拆,圣木被砍倒。更没有一个生存的人。财宝,家畜,女人,都被掠夺了。女人夜里被玩弄,一到早晨,就被杀掉。有孕的是剖开肚子,拉出胎儿来,女人留到早晨,一到早晨,就被杀掉了。无论是家财,是家畜,是女人,凡最好的都归利未族。

   

  

   

  年岁正如以色列人,慢慢地爬。饥饿和枯渴和恐怖和愤怒正如年岁和以色列人,慢慢地爬去了。角笛虽响,已没有送往幕舍的东西。以色列人杀了自己的家畜,送到亚伦和他的亲戚利未族那里去。空手而来的呢——被杀掉了。以色列人渐渐常往摩西的处所,叫喊,鸣不平。但利未族的人们更是常常拔了剑,在人民之间通过了。这样子,而孩子们,年岁,恐怖,饥饿,都生长起来了。

   

  

   

  曾经有了这样的事。以色列人遇着米甸人,起了大激战。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带着以色列军队前去了。圣器和钟鼓在他的手里。以色列军终于战胜了。胜而随意狂暴了。到得后来,是分取家畜和女人。最好的畜群和最美的女人,归于祭司长之孙非尼哈。

  然而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非尼哈任意玩弄了女人,于是就要杀掉她,捏了剑。但女人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到底不能杀掉她。他走出帐篷,叫了奴隶,递给剑去,这样说,“进帐篷去,杀掉那女人!”奴隶说着“唯唯,我去杀掉女人罢”。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非尼哈又向别一个奴隶说,“进帐篷去,杀了那女人和同女人睡着的奴才来。”还将一样的话,说给了第三,第四,第五的奴隶。他们都说着“唯,唯”,走进帐篷里去了。过了好一会,走出帐篷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一看,奴隶们是被杀掉了倒在地面上,最后进去的和女人在睡觉。非尼哈取了剑,杀掉奴隶,也要杀掉那女人。然而女人是赤条条的躺着。非尼哈不能杀,走出外面了。而且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于是以色列人中,开始了可怕的带疯的发作和淫荡。这非他,女人一躺在床上,以色列的儿郎们便在帐篷的门口交战,胜者就和她去睡觉的。而这一出帐篷外,便又被别个杀死了。

  日子这样过去了。日之后来了暗,暗之后来了日,日之后又来了暗。面包没有了,然而谁也没有鸣不平;水没有了,然而谁也不叫渴。

  第六天的傍晚,角笛没有吹起来。以色列人不到幕舍那面去,却聚在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的帐篷旁边了。然而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

  第七天的安息日也过去了。但以色列人既不向神殿去,也不送贡品来。利未族的人们前来杀女人,但他们也互相杀起来,胜者和女人一同睡觉了。

  圣灵所凭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喷白沫,吐咒骂了,然而谁也不听他。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是躺在帐篷的门口,然而谁也不看他。

  以色列的一行,已经不想进向流乳和蜜的国土去,在一处牢牢地停下了。从他们后面爬来的沙漠的兽也站住了。时光也停住了。

   

  

   

  这是第十天。女人终于出了帐篷,就赤条条地在营寨之间走起来。以色列人跟着在沙上爬来爬去,吻接她的足迹。于是女人说了:“你们毁掉那样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罢。因为这是真的神呀。”以色列人便毁了自己的神的贽桌,给非基辣的主,造起祭坛来。女人走向幕舍那面去了。但幕舍的门口,是躺着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女人也不能决意走进帐篷去,但是这样地说:“为什么像旷野的狗一样,躺在这样的地方的?回到自己的帐篷,和我一同睡觉去罢。”又这样地说:“大家都来打这汉子呀。”于是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前来以脚踢非尼哈。女人走进帐篷去了。撒路之子心利也跟进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帐篷,要和女人去睡觉。以色列人看见非尼哈到来,都在前面让开了路。非尼哈走进帐篷去了——在手里有一杆枪。一看,女人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上面是撒路之子心利,也是赤条条。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就在那屁股上边,用枪刺下去了。枪从那肚子刺透女人的肚子,竖在床上。那时候,非尼哈将帐篷拆开。一看见女人和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刺透在床上,以色列人便大声哭叫起来。祭司长亚伦子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便离开这里,躺在幕舍的门口了。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已经没有肉,没有面包,也没有水了。而饥饿和恐怖和愤怒,是苏醒了。以色列人走到圣灵所凭的摩西那里,这样说——

  “究竟是谁给我们吃肉,喝水的?我们还记得在埃及吃过的鱼。也记得王瓜,甜瓜,葱,薤,大蒜。为什么你要带我们到这样的旷野里,杀掉我们和牲畜的呢?岂不是没有带到流乳和蜜的国土里么?我们不去了。不去,不去了。”

  于是和神交谈的摩西,在坛上打旋子,作为回答。从那嘴里,喷出白沫来,发了莫名其妙的咒骂的话。祭司长亚伦就站起,对利未族的人们这样说:“拔出剑来,通过了营寨走罢。”于是利未族的人们拔出剑来,通过营寨走去了。而站在前路的,是统被砍死了。

  是这晚上的事。以色列人终于离开营盘,向着流乳和蜜的国土,爬上去了。在前面,慢慢地爬着时光,从后面,慢慢地爬着沙漠的兽和黑暗。

  以利亚撒之子非尼哈走在最后面。而且一面走,一面屡屡的回头。在后面,是女人和西缅族的首领撒路之子心利,赤条条地被刺通在床上。

  以色列人和时光和流乳和蜜的国土上面,是站着——恰如以色列族一样,色黑而多须的神,是复仇者,也是杀戮者,大悲而耐苦,公平而好心的,真的神。

   

  果树园

  K. 斐定

   

  融雪的涨水,总是和果树园的繁花一起的。

  果树园从坡上开端,缓缓地斜下去,一直到河岸。那地方用栅栏围起来,整齐地种着剪得圆圆的杨柳。从那枝条的缕缕里,看见朗然如火的方格的水田;在梢头呢,横着一条发光的长带。这也许是河,也许是天,也许不过是空气——总之乃是一种透明的,耀眼的东西。

  河上已经是别的果树园,更其前,是接连的第三,第四个。

  在那对面,展开着为不很深的山谷所隔断的草原。雨打的山谷的崖边,缠络着鞑靼枫树的欣欣然的斫而复生的萌蘖。

  这一点,便是这小小的世界的全部。后面接着荒野,点缀着苦蓬和鸟羽草的团簇,枯了似的不死草的草丛和野菊;中庭的短墙和树篱上,是蔓延着旋花。

  白白的灰土的花纱,罩着这荒野的全体。留有深的轮迹的路,胡乱地蜿蜒着,分岔开去,有两三条。

  今年是河水直到栅栏边,杨柳艳艳地闪着膏油般的新绿,因为水分太多了,站着显出腴润的情形。篱上处处开着花;剥了树皮,精光的树墩子上,小枝条生得莲蓬勃勃。黄色的水波,发着恰如猫打呼卢一般的声音,偎倚在土坡的斜面上。

  冈坡又全体包在用白花的和红花织成的花样的轻绡里。好象灿烂的太阳一般,明晃晃的那樱林的边际,为树篱所遮蔽,宛如厚实的缨络,围绕着果树园。

  葡萄将带蓝的玫瑰色的花,遍开在大大小小的枝条上,用了简直是茸毛似的温柔的拥抱,包了一切的树木。这模样,仿佛万物都寂然辍响,而委身于春的神秘似的。

  园里满开着花了……

  先前呢,每到这个时候,照例是从市镇里搬来一位老太太,住在别墅里。宽广的露台,带子一般围绕起来的别墅,是几乎站在坡顶的。从耸立在屋顶上的木造的望楼,可以一览河流,园后的荒野,和郊外的教堂的十字架。

  那位老太太是早就两脚不便的了,坐在有轮的安乐椅子上,叫人推着走。她每早晨出到露台上,用了镇定的观察似的眼色,历览周围,送她的一日。

  园主人,她的儿子,是一位少说话的安静的人物,不过偶或来看他的母亲。但他一到,却一定带着花树匠的希兰契。倘到庭园去散步,那花树匠就总讲给他听些有趣的故事,在什么希罕的苹果树边呀,在种着水仙和蔷薇的温床旁边呀,在和兰莓田旁边呀,——是常常立住的。

  主人和花树匠的亲密,是早就下着深根的。当主人动手来开拓这果树园的时候,便雇进了又强壮,又能做,而且不知道什么叫作疲乏的农夫希兰契,给他在离开别墅稍远之处,造了一所坚固宽广的小屋——是从那时以来的事了。

  他们互相敬重。这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爱多说话,而且不喜欢有头无尾的缘故。两个人都是一说出口,不做便不舒服的。而且他们俩的交谊,又都是既切实,又真诚。

  年青的果园刚像一个样子的时候,主仆都不说空话,只从这树跑到那树,注视着疏落落开在细瘦的枝条上的雪白的美花,互相横过眼光去看一看。

  “一定会长大起来的罢?”主人试探地问。

  “那有不长大起来的道理呢。”仆人小心地回答。

  那时候,两人都年青而且强健。并且都将精神注在这园里了。

  园步步成长起来,每一交春,那强有力的肩膀就日见其增广,和睦地长发开去了。苹果,梨,樱桃的根,密密地交织得一无空隙。而且用了活的触手,将花树匠的生命也拉到它们那边去,和它们一同在大地里生根了。

  他完全过着熊一般的生活。到冬季,就继续着长久的冬眠。树篱旁边,风吹雪积得如山,已没有人和兽和雪风暴的危险。希兰契的妻从早到晚烧着炕炉。他本人就坐着,或是躺在炕炉上,以待春天的来到。

  他静静地,沉重地,从炕炉转到食桌上。恰如无言的,冷冷的,受动底的,初凿下来的花刚石一样。

  但芳菲的春天一到,到花刚石也不知不觉地在自己的内部感到温暖了,暖气一充满,那和秋天的光线一同离开了他的一定的样子,便又逐渐恢复了转来。

  熊和园一同醒来了……

  这一春,希兰契的心为不安所笼罩。去年秋天,主人吩咐将别墅都关起来,卖掉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多余的大苹果,也不说那里去,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就飘然走掉了。

  花树匠也从他的妻和近地人那里,知道了地主和商人都已逃走,市里村里,都起了暴动,但他不喜欢讲这些,并且叮嘱自己的妻,教她也不要说。

  融雪的路干燥了的时候,不知从那里来的人们,来到果树园。敲掉了写着主人的名姓的门牌,叫希兰契上市镇去。

  “我早就这样想了呀——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门牌挂着老爷的,园子却是属于苏维埃的么?”希兰契一面拾门牌,一面在胡子里独自苦笑着说。

  “所以我们要改写的呵。”从市上来的一个男人道。

  “如果不做新的,这样的东西,有甚用处呀。烂木头罢了,不是板呀……”

  希兰契并不上市镇去。他想——总会收场的罢,也就没有事了罢。然而并不没有事。

  花朵刚谢,子房便饰满了蓬蓬松松的黑的羽毛一般的东西。而且仿佛是要收回先前失去的东西似的,新叶咽着从前养了那粉红面幕一般的花的汁水,日见其生长了。

  早该掘松泥土了,然而没有人。以前一到这时节,是从邻近的村庄里,去招一大班妇人和姑娘来。只要弯腰去一看,就从苹果树的行列之间,可以望见白润的女工的腿,在弄松短干周围的土壤;铁锄闪闪地在一起一落;用别针连住了的红裙角,合拍地在动弹的。为了频频掘下去的锄,大地也发出喘息;女人们的声音呢,简直好象许多钟声,从这枝绕到那枝,钻进樱林的茂密里去。

  “喂,妈修忒加!这里来,剥掉麻屑呀!”

  但现在是静悄悄了,没有人声。

  太阳逐日高高地进向空中,希兰契的小屋的门口左近,地面开起裂来了。每晚,连接着无风的闷热的夜,果树园等候着灌溉。

  这件事,决不是一个人所能办妥的。从市镇上,又没有人来。于是希兰契只好从早到夜,总垂着两手,显着惹不得的恶意的脸相,踱来踱去。对于自己的妻,也加以从未有过的不干净的恶骂,待到决计上市去的时候,是几乎动手要打了。

  他决心顺路去问问教父。那是一直先前,做过造砖厂看守者的活泼而狡猾,且又能干的乡下人。

  对着因为刷子和厨刀而成了白色的菩提树桌子,坐着希兰契的教父,用了画花的杯子,在喝苹果茶。当那擦得不大干净的茶炊的龙头,沙沙地将热水吐在大肚子的茶杯中时,他用了圆滑的敷衍似的口气说——

  “真好的主儿们呵。生身母亲的俄罗斯的这土,一定在啼哭罢!什么也不知道……你呢,还是到他们的什么苏维埃去看一看好——那就很明白了……”

  开着的阔大的门,从窗间可以望见。那对面是既不像工厂,也不是仓库的建筑物,见得黑黝黝。是同造砖厂一样,细长的讨厌的建筑。

  “我们在办的事情之类,”看守者用了大有道理似的口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情——单是砖头呀!但是,便是这个,他们一办,就一件也弄不好。日里夜里,都要被偷,并没有偷儿从外面来,到底工厂里的砖头连一块也不剩了。想用狗罢,可是连这也全不济事!……”

  希兰契从市上回来,已经是傍晚,周围罩着黄昏了。默默地吃了晚膳,便躺在屋中央——他是喜欢睡在夏天的地板上的,因为有浓重的树脂味,而且从板缝里,会吹进湿湿的凉气来。

  当东方将白未白之际,——便将自己的女人叫起,跑到仓库里去取锹锄。还从大腹膨亨的袋子里拉出一块麻屑来,豫备做新刷子,将柏油满满的倒在罐子里,揎着两袖,对女人说——

  “太阳上山时要好好的行礼,上帝是大慈大悲的,说不定会有好结果呀。”

  他奋然的大大地画了十字,将指头略触地面,便一把抱起锹锄和麻屑来,一面吩咐女人送柏油罐子去,于是乡下式地,跨开那弯着膝髁的脚,向着河那边,走下坂路去了。

  在河岸上,不等样的大大的抽水机,伸开着手脚。许多木棍和木材,支着呆气的机器,屹立着,象是好人模样。齿轮和汽筒虽然很有一些妖气,但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冬眠之后罢,惘惘然像要磕睡,在盛装的柳树的平和相的碧绿里,显着莫名其妙的丰姿。

  希兰契检查了从载在抽水机顶上的桶子里,向四面岔出的水霤的接笋处之后,便去窥一窥井。于是扫了喉咙,沉重地坐在地面上,脱去了长靴,将裹腿解掉。他随即站了起来,解开窄裤的扣子。这——就是伏尔迦河搬运夫所穿那样的拥肿的窄裤一样,皱成手风琴似的襞积,溜了下去,写着出色的S字,躺在脚的周围了。

  女人默默地定了睛,看希兰契的满是茸毛和筋节的腿,分开了蒙茸交织的黑莓的茂密,踏着未曾割去的油油的草,在地面上一起一落。

  很寂静。从河对面,徐徐地爬上红色的曙光来。不动的光滑的水面,也反射着和这一样的颜色。柳枝下垂如疲乏的手;小鸟从那繁茂中醒来时,打着害怕似的寒噤。

  希兰契很留神地下井去了。其中满填着涨水时漂来的木片,枝条,以及别的样样色色的尘芥。他一脚踏定横桁,一脚踏定梯子,开手将尘芥抛出井外面。

  以后,是仰起头来,简短地用了响亮的声音叫喊道——

  “抽水!”

  女人便将全身压在唧筒的柄上。以前是用马的。于是田园,宽广的河面,天空,都充满了高朗的轧轹和叫喊和呻吟。杓子互相钩连着,发出嗑嗑的声音;齿轮的齿格格作响,不等样的懒散的轴子,激怒地转动起来。那平和的机械,便仿佛因为拉出了无为之境,很是不平似的,用了无所谓的声调,絮絮叨叨发话了。

  藏在丛莽中的小鸟的世界,恰如就在等候这号令,像回答抽水机的呻吟一般,惊心动魄的叫声,立刻跑遍了田园。这撞着丛莽的繁密便即迸碎,一任着大欢喜飞上天空去,又如从正出现于天涯的神奇赤轮,受了蛊惑一般,就在那里缩住了。

  希兰契遍体淋漓地从井里爬了出来。小衫湿湿的粘着身体,因疲劳而弯了腰,但他还是又元气,又满足的。“总算还好,吊桶是在的……”

  这回是爬到抽水机的上面去,在水桶上涂了柏油,又骑在打横的轮轴上,检查过齿轮。这才穿好衣服,遣女人回家,自己又用树脂涂桶子,用手打扫草茅蓬蓬的水路了。

  他的心里,突然觉醒了一点希望。以为做一点工,照应照应,后来总该是不至于坏的。于是他就仿佛要将在烦恼无为的几星期之中,曾经失掉了的东西,一下子就拿回它来一样,拚命地挖,掘,用小斧头橐橐地削,用麻屑来塞好水霤了。

  饶舌的野燕,停在花树匠当头的枝条上,似乎在着忙,要说什么可怕的重大的事件。希兰契用袖子拭着油汗的头颈,用了老实的口气,低声地说道——

  “啾啾唧唧说着什么呢?你真是多么忙碌的鸟儿呵!好,说罢,说罢……”

  要开手来灌溉,总得弄一匹马。抽水机大概是好的,水路这一面,也可以和妻两个来拔草,只是掘松土壤的,却没有一个人。其实呢,如果会送马匹来,那一定也会送工人来的,但是……

  斑鸠的群,黑云似的飞来,向苹果树上,好象到处添了眼神一般,停下了。并且叽叽咕咕说着,在枝柯的茂密里,嚷闹起来。希兰契高声地吁的吹了一声口笛,追在同时飞起的鸟后面。而且叫着,骂着,一直到最后的一匹,过了篱笆,飞到邻接的果园里。

  用膳的时候,他对他的妻说——

  “还得照应一下的。倘要结结实实做事,这样的事,总得熬一熬……况且,老实说,老爷在着的时候,真费了不少的力呀。不过那时呢,什么都顺手,可是现在是这样的时势呀……”

  第二天,他到镇上去了。镇上答应他送马匹和工人来。

  然而过了几天,太阳猛得如火,绿的干下去,变成黑的了,却不见有一个人来。好象完全忘却了满坡的果树园,正在等候着灌溉。

  希兰契心慌了。跑到造砖厂去,又跑到住在邻村的熟识的花树匠那里去——但什么地方都没有马,也没有人肯来做工。

  有一回,花树匠从市镇一回来,便走到河这面去了。看看沉默着的抽水机,沿岸走了一转,从干燥的树上,摘了一个又小又青的苹果,拿回到他的妻这里来。

  “你瞧,这简直是野苹果了。这是从亚尼斯   树上摘来的呵……”

  他将干瘪的硬的苹果放在桌子上,补足说——

  “而且那树,简直成了野树了……”

  于是坐在长椅上,毫不动弹地看着窗门,屹然坐到傍晚。在窗门外面,是看见全体浴着日照,屹然不动的园。

  莽苍苍地太阳一落山,他吁一口气,独自说——

  “哼,如果不行,不行就是了。横竖即使管得好好的,也谁都没有好处呵……”

  鸟的歌啭和园的萧骚中,又新添上孩子的响亮的声音了。向着先前的老太太住过的别墅里,学校的孩子们从镇上跑来了——显着优美的眼色的,顽皮似的大约一打的孩子,前头站着一个仅剩皮骨的年青的凄惨的女教员。

  喧嚷的闯入者的一群,便在先曾闲静的露台上,作样样的游戏。撒豆似的散在冈坡上;在树上,暖床的窗后,别墅的地板下,屋顶房里,板房角里,干掉了的木莓的田地里,都隐现起来。无论从怎样的隐僻处,怎样的丛树的茂密里,都发出青春的叫喊。简直并不是一打或者多得有限,而是有着几百几千人……

  不多久,孩子们的一队,在希兰契的住房前面出现了。女教员用了职务底的口调,说道——

  “借给我们两畦的地面罢。”

  “那是你们要种什么的罢?”花树匠问。

  “菜豆,红萝卜……还有,要满种各样的蔬菜的。”

  “那么,现在正是种的时候了!”

  在大门上,一块小小的布,通在竿子上,上面写着几个装饰很多的花字——

  “少年园。”

  从眺望镇上和附近的全景的望楼上,这回是挂下通红的大幅的布来。而且无日无夜,那尖角翻着风,烦厌地拍拍地在作响。

  每天一向晚,便从露台上发出粗鲁的断续的歌声,沿着树梢流去。在这里面,感到了和这园全无关系的,大胆无敌的,然而含着不祥的一种什么东西了,希兰契便两手抱头,恰如嫌恶钟声的狗一样,左左右右摇着身体。

  他的妻耐不住孤寂的苦恼了,拉住少年园的厨娘,讲着先前的大王苹果的收获,竟要塞破了板房的事,借此出些胸中闷气的时候,那只是皱着眉头,默默无话的希兰契,这才开口了。

  “你瞧,现在怎样呢,”他的妻怨恨地,悲哀地说。“还没有结成果子,就给虫吃掉了呀!”

  “现在是!”希兰契用了不平的口气,斩截地说。“现在是,好象扫光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

  “老爷不在以后,简直好象什么也都带走了……”

  “况且又闯进那些讨厌的顽皮小子来呀。”厨娘附和说。他们三个人就这样地直到就寝时刻,在叹息,非难,惋惜三者交融为一之中,吐着各自的愤懑。

  穿着处处撕破了的裤子的顽皮小孩三个,爬到伸得很长的老苹果树的枝子上,又从那里倒挂下来,好象江湖卖艺者的骑在撞木上一般,摇摇地幌荡着;于是又骑上去,爬到枝子梢头去了。枝子反拨着不惯的重荷,一上一下地在摇,其间发出窣窣的声响,终于撕裂,那梢头慢慢地垂向地面去了。

  小小的艺员们发一声勇敢的叫喊,得胜似的哄笑起来。那哄笑,起了快活的反响,流遍了全庭园。而不料叫声突然中止,纷纷钻着树缝,逃向别墅那边去了。

  希兰契跑在后面追。他不使树干碰在头上,屈身跳过沟;用两手推开苹果树,钻过身体去。他完全象是追捕饵食的小野兽,避开了障碍,巧妙地疾走。他一面忍住呼吸,想即使有一点响动,敌手也不至于知道距离已经逼近;一面觉得每一跳,愤怒是火一般烧将起来,然而虽于极微的动作,也一一加以仔细的留意。

  恐怖逼得孩子们飞跑。危险的临头,使他们的动作敏捷了十倍。互相交换着警戒似的叫喊,不管是荨麻的密处,是刺莓的畦中,没头没脑的跳去,一路折断着挡路的枝条,头也不回地奔去了。绊倒,便立刻跳起来,缩着头,蓦地向前走。

  追在他们后面,希兰契跳进别墅的露台去的时候,顽皮孩子们都逃进房子里面了。于是,在流汗而喘气的花树匠之前,出现了不胜其愤慨似的瘦坏了的女教员的容范。

  她扬着没有毛的眉头,惊愕似的大声说——

  “阿呀,这样地吓着孩子,怎么行呢?你莫非发了疯!”

  在希兰契,觉得这话实在过于懵懂,而且——凄惨而古怪的年青的女教员,也好象是可笑的东西。于是他的愤怒,便变成断续的,轻轻的威吓的句子,流了出来——

  “我要将你们熏出这屋子去,像耗子似的……”

  这一天,少年园的全体,因为有了什么事,都到市镇上去了。别墅便又如往日那样,仍复平和而萧闲。

  日中时候,希兰契跑在门外。

  先前呢,当这时节,是载着早熟的苹果的车,山积着莓子的篓的车,一辆一辆地接连着出去的。现在是路上的轮迹里,满生着野草,耳熟的货车的辘辘的声响,也不能听到了。

  “简直好象是老爷自己全都带走了。”希兰契想。于是倦怠地去凝望那从砖造小屋那面,远远地走了过来的两个乡下人。

  乡下人走到近旁,便问——这是谁家的果树园。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呀?”

  “因为说是叫我们掘松泥土去……”

  “这来得多么早呀!”希兰契一笑。“因为现在都是苏维埃的人们了呵……”

  于是一样一样,详细地探问之后,知道了那两人是到自己这里来的时候,他便说——

  “那是,恐怕走错了!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果园呀……”

  “那么,到那里去才是呢?”

  “连自己该去的地方都不知道……但是,我这里,是什么都妥当了。第二回的浇灌,也在三天以前做过了……怎么能一直等到现在呢!”

  从回去的乡下人们的背后,投以短短的暗笑之后,他回到小屋里。于是想出一件家里的紧要事情来,将女人差到市镇去。

  小鸟的喧声已经寂然,夜的静默下临地面的时候,希兰契走到干草房里,从屋角取出一大抱草,将这拿到别墅那面去了。

  他正在露台下铺引火,忽然脚绊着主人的门牌。这是今春从门上除下,藏在干草房里的。他暂时拿在手里,反复转了一通,便深深地塞入草中,又去取干草了。

  回到别墅来时,一路拾些落掉的枯枝,放在屋子的对面,这回是擦火柴了。干的麦秆熊熊着火,枯枝高兴地毕剥起来。

  在别墅里点了火,希兰契便静静地退向旁边,坐在地面上。于是一心来看那明亮的烟,旋成圆圈,在支着遮阳和露台的木圆柱周围环绕。简直像黑色的花纱一般,装饰的雕镂都飒飒颤动,从无数的空隙里,钻出淡红的火来。

  煤一样的浓烟,画着螺旋,仿佛要冲天直上了,但忽而好象聚集了所有的力量似的,通红的猛烈的大火,脱弃了烟的帽子。

  房屋像蜡烛一般烧起来了。

  但希兰契却用了遍是筋节的强壮的手,抱着膝,眼光注定了火焰,毫不动弹地坐着。

  他一直坐到自己的耳畔炸发了女人的狂呼——

  “希庐式加!你,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回来看见了,你怎么说呢?”

  这时候,他从火焰拉开眼光来,用了严肃的眼色,凝视了女人之后,发出倒是近于自言自语的调子,说——

  “你是蠢货呀!你!还以为老爷总要回来的么?……”

  于是她也即刻安静了。并且也如她的男人一样,用了未曾有过的眼色,凝视着火。

  在两个苍老的脸上,那渐熄的火的蔷薇色影,闪闪地颤动着在游移。

   

  穷苦的人们

  A. 雅各武莱夫

   

  无论那一点,都不像“人家”模样,只是“窠”。然而称这为“人家”。为了小市民式的虚荣心。而且,总之,我们住着的处所是“市镇”。因为我们并非“乡下佬”,而是“小市民”的缘故。但我们,即“小市民”,却是古怪的阶级,为普通的人们所难以懂得的。

  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就是在我们这四近,也是最穷苦的人们。有一个整天总是醉醺醺的货车夫叫伊革那提·波特里巴林的,但比起安特罗诺夫一家子来,他还要算是“富户”。我在快到三岁的时候,就被寄养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去了。因为那里有一个好朋友,叫作赛尼加。赛尼加比我大三个月。

  从我的幼年时代的记忆上,是拉不掉赛尼加,赛尼加的父亲和母亲的。

  ——是夏天。我和赛尼加从路上走进园里去。那是一个满生着野草的很大的园。我们的身子虽然小,但彼此都忽然好象成了高大的,而且伟大的人物模样。我们携着手,分开野草,走进菜圃去。左手有着台阶,后面有一间堆积库。但园和菜圃之间,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在这处所,先前是有过马房的。后来伊凡伯伯(就是赛尼加的父亲)将它和别的房屋一同卖掉,喝酒喝完了。

  我曾听到有人在讲这件事,这才知道的。

  “听说伊凡·安特罗诺夫将后进的房屋,统统卖掉了。”

  “那就现钱捏得很多哩。”

  “可是听说也早已喝酒喝完了。”

  但在我们,却是除掉了障碍物,倒很方便——唔,好了,可以一直走进菜圃里去了。

  “那里去呀?”从后面听到了声音。

  凯查伯母(就是赛尼加的母亲)站在台阶上。她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

  “那里去呀,淘气小子!”

  “到菜园里去呵。”

  “不行!不许去!又想摘南瓜去了。”

  “不呵,不是摘南瓜去的呀。”

  “昨天也糟掉了那么许多花!是去弄南瓜花的罢。”

  我和赛尼加就面面相觑。给猜着了。我们的到菜圃去,完全是为了摘取南瓜花。并且为了吸那花蒂里面的甘甜的汁水。

  “走进菜园里去,我是不答应的呵!都到这里来。给你们点心吃罢。”

  要上大门口的台阶,在小小的我们,非常费力。凯查伯母看着这模样,就笑了起来——

  “还是爬快呀,爬!傻子。”

  但是,安特罗诺夫的一家,实在是多么穷苦呵!一上台阶,那地方就摆着一张大条榻。那上面总是排着水桶,水都装得满满的。在桶上面,好象用细棍编就的一般,盖着盖子。(这是辟邪的符咒)大门口是宽大的,但其中却一无所有。门口有两个门。一个门通到漆黑的堆积间,别一个通到房子里。此外还有小小的扶梯。走上去,便是屋顶房了。房子有三间,很宽广。也有着厨房。然而房子里,厨房里,都是空荡荡。说起家具来,是桌子两张,椅子两把,就是这一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和赛尼加一同在这“家”里过活,一直到八岁,就是大家都该进学校去了的时光。一同睡觉,一同啼哭。和睦地玩耍,也争吵起来。

  伊凡伯伯是不很在家里的。他在“下面”做事。“下面”是有各种古怪事情的地方。在我们的市镇里,就是这样地称呼伏尔迦的沿岸一带的。夏天时候,有挑夫的事情可做。但一到冬,却完全是失业者。在酒场里荡来荡去,便成为伊凡伯伯的工作了。但这是我在后来听到,这才知道的。

  凯查伯母也几乎总不在家里。是到“近地”去帮忙——洗衣服,扫地面去了。我和赛尼加大了一点以后,是整天总只有两个人看家的。

  只有两个人看家,倒不要紧,但凯查伯母将要出门的时候,却总要留下两道“命令”来——

  “不许开门。不许上炕炉去。”

  我们就捉迷藏,拟赛会,拟强盗,玩耍一整天。

  桌子上放着面包,桌子底下,是水桶已经提来了。

  我的祖母偶或跑来,从大门外面望一望,道——

  “怎样?大家和和气气地在玩么?”

  我们有时也悄悄地爬到炕炉上。身子一暖,舒服起来,就拥抱着睡去了。或者从通风口(是手掌般大的小窗),很久地,而且安静地,望着院子。遏菲谟伯伯走了出来,在马旁边做着什么事,于是马理加也跑到那地方去了——马理加是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马理加的举动,我们总是热心地看到底的……

  凯查伯母天天回来得很迟。外面早已是黄昏了。凯查伯母疲乏得很,但袋子里却总是藏着好东西——蜜饯,小糖,或是白面包。

  伊凡伯伯是大抵在我们睡了之后才回来的,但没有睡下,就已回来了的时候却也有。冬天,一同住着,是脾气很大的。吃面包,喝水,于是上床。虽说是床,其实就是将破布铺在地板上,躺在那上面。我和赛尼加略一吵闹,就用了可怕的声音吆喝起来——

  “好不烦人的小鬼!静下来!”

  我和赛尼加便即刻静下,缩得像鼠子一样。

  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知怎地,觉得这样那样,全都无聊了。于是连忙穿好外套,戴上帽子,回到祖母那里去。抱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的心情。

  一到夏天,伊凡伯伯就每天喝得烂醉而归了。在伏尔迦河岸,夏天能够找到赚钱的工作。伊凡伯伯是出名的有力气的人。他能将重到廿五普特的货物,独自从船里肩着搬到岸上去。

  有时候,黄昏前就回家来。人们将条榻搬到大门外,大家都坐着,在休养做了一天而劳乏了的身体。静静的。用了低声,在讲恶魔与上帝。人们是极喜欢大家谈讲些恶魔与上帝的事体的。也讲起普科夫老爷的女儿,还没有嫁就生了孩子。有的也讲些昨夜所做的梦,和今年的王瓜的收成。于是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家畜也统统归了栖宿的处所去……

  听到有货车走过对面的街上的声音——静静的。

  忽然,听得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吆喝了。

  静静地坐在条榻上面的人们便扰动起来,侧着耳朵。

  “又在嚷了。是伊凡呵。”

  “在嚷什么呢?这是伊凡的声音呀。一定是的。多么大的声音呵!”

  喊声渐渐临近了。于是从转弯之处,忽然跳出伊凡伯伯的熊一般的形相来。

  将没有檐的帽子,一直戴在脑后,大红的小衫的扣子,是全没有扣上的。然而醉了的脸,却总是含着微笑。脚步很不稳,歪歪斜斜地在跄踉。并且唱着中意的小曲。(曲于是无论什么时候,定规是这一首的)

   

  于你既然

  有意了的那姑娘,

  不去抱一下呵,

  你好狠的心肠——

   

  一走过转角,便用了连喉咙也要炸破的大声,叫道——

  “喂,老婆!回来啰!来迎接好汉啰!”

  坐在条榻上的人们一听到这,就愤慨似的,而且嘲笑似的说道——

  “喂,好汉,什么样子呀!会给恶魔抓去的呵!学些得罪上帝的样,要给打死哩。”

  但孩子们却都跑出来迎接伊凡伯伯了。虽然醉着,然而伊凡伯伯的回来,在我们是一件喜庆事。因为总带了点心来给我们的。

  四近有许多孩子们,像秋天的树菌一样。孩子们连成圈子,围住了他。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冲破了寂静。

  喝醉了,然而总在微笑的伊凡伯伯,便用他的大手,抓着按住我们。并且笑着说——

  “来了那,来了那,小流氓和小扒手,许许多都来了那。为了点心罢?”

  伊凡伯伯一动手分点心,就起了吵闹和小争斗。

  分完之后,伊凡伯伯却一定说:“那么,和伯伯一同唱起来罢。”

   

  新娘子的衣裳

  是白的。

  蔷薇花做的花圈

  是红的——

   

  我们就发出响亮的尖声音,合唱起来。

   

  新娘子

  显着伤心的眼儿,

  向圣十字架呆看。

  面庞上呵,

  泪珠儿亮亮的发闪。

   

  我们是在一直先前,早就暗记了这曲子的了。孩子们的大半——我自己也如此——这曲子恐怕乃是一生中所记得的第一个曲子。我在还没能唱以前,就记得了那句子的了。那是我跟在走过我家附近的平野的兵们之后的时候,就记住了的。

  安特罗诺夫家的耳门旁边,站着凯查伯母。并且用了责备似的眼色来迎接伊凡伯伯了。

  “又喝了来哩。”

  那是不问也知道的。

  凯查伯母的所有的物事,是穷苦。是“近地”的工作。还有,是长吁。只是这一点。

  我不记得凯查伯母曾经唱过一回歌。这是穷苦之故。但若遇着节日,便化一个戈贝克,买了王瓜子,或是什么的子来。于是到院子里,一面想,一面嗑。近地的主妇们一看见这,便说坏话道——

  “瞧罢,连吃的东西也买不起,倒嗑着瓜子哩。”

  于是就将嗑瓜子说得好象大逆不道一样。

  ——凡不能买面包者,没有嗑瓜子的权利。

  这是我们“近地”的对于贫苦的人们的道德律。

  然而凯查伯母是因为要不使我们饿死,拚命地做工的。即使是生了病,也不能管,只好还像健康时候一样做工。

  有一回,凯查伯母常常说起身上没有力。然而还是去做事。是竿子上挂着衣服,到河里洗去了。这样地做着到有一天,回到耳门旁边时候,就忽然跌倒,浑身发抖,在地面上尽爬。近地的人们跑过来,将她抬进“家”里面,不多久,凯查伯母就生了孩子了……

  实在是可怜得很。

  即使在四近的随便那里搜寻,恐怕也不会发见比安特罗诺夫的一家更穷苦,更不幸的家庭的罢。

  有一回,曾经有过这样的事。那是连墙壁也结了冰的二月的大冷天。一个乞丐到安特罗诺夫的家里来了。

  我和赛尼加正在大一点的那间屋子里游戏。凯查伯母是在给婴儿做事情。这一天,凯查伯母在家里。

  乞丐是秃头的高个子的老人。穿着破烂不堪的短外套。脚上穿的是补钉近百的毡靴。手里拿一枝拄杖。

  “请给一点东西罢。”他喘吁吁地说。

  凯查伯母就撕给了一片面包。(我在这里,要说几句我的诞生之处的好习惯。在我所诞生的市镇上,拒绝乞丐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有一次,因为一个女人加以拒绝,四近的人们便聚起来,将她责备了)

  那乞丐接了面包片,画一个十字。我和赛尼加站在门口在看他。乞丐的细瘦的脸,为了严寒,成着紫色。生得乱蓬蓬的下巴胡子是可怜地在发抖。

  “太太,给歇一歇,可以么?快要冻死了。”乞丐呐呐地说。

  “可以的,可以的。坐在这条榻上面罢。”凯查伯母答道。

  乞丐发着怕人的呻吟声,坐在条榻上面了。随即背好了他肩上的袋子,将拄杖放在旁边。那乏极了的乞丐脸上的两眼,昏得似乎简直什么也看不见,恰如灰色的水洼一般。在脸上,则一切音响,动作,思想,生活,好象都并不反映。是无底的空虚。他的鼻子,又瘦又高,简直像瞧楼模样。

  凯查伯母也抱着婴孩,站了起来。看着乞丐的样子,说——

  “你是从那里来的?”

  老人呐呐地说了句话,但是听不真。忽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了。接连着咳得很苦,终于伏在条榻上。

  “唉唉,这是怎的呵,”凯查伯母吃惊着,说。

  她将婴孩放在摇篮里,便用力抱住了老人,扶他起来。

  老人是乏极了的。

  “冻坏了……”老人说,嘴唇并不动。“没有法子。请给我暖一暖罢。”

  “哦哦,好的好的。上炕炉去。放心暖一下。”凯查伯母立刻这样说。“我来扶你罢。”

  凯查伯母给老人脱了短外套和毡鞋。于是扶他爬上炕炉去。好不容易,他才爬上了炕炉。从破烂不堪的裤子下面,露出了竿子似的细瘦的两脚。

  我和赛尼加就动手来检查那老人的袋子,短外套和毡鞋。

  袋子里面只装着一点面包末。短外套上爬着淡黄色的小东西——那一定就是那个虫了。

  “客人的物事,动不得的!”凯查伯母斥止我们说。

  她于是拾起短外套和袋子,放在炕炉上的老人的旁边。

  五分钟之后,我和赛尼加也已经和老人同在炕炉上面了。那老人躺着。闭了眼睛,在打鼾。我和赛尼加目不转睛地看定他。我们不高兴了。老人占据了炕炉的最好的地方,一动也不动。我们就不高兴这一点。

  “走开!”

  “给客人静静的!”凯查伯母叫了起来。

  但是,那有这样的道理呢?却将家里的最好的地方,借给了忽然从街上无端跑来的老头子!

  我和赛尼加简直大发脾气了。两个人就都跑到我的祖母那里去——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然而老人还不从炕炉上走开。

  “阿妈,赶走他罢。”赛尼加说。

  “胡说!”凯查伯母道。“什么话呀。那老人不是害着病么?况且一个也没有照料他的人。再胡说,我要不答应你的呵!”

  于是炕炉就完全被老人所占领了。

  老人在炕炉上,一天一天衰弱下去。好象死期已经临近似的。

  “那,老伯母,”凯查伯母对我的祖母说。“那人是一定要死的了。死起来,怎么好呢?”

  “那是总得给他到什么地方去下葬的。”我的祖母静静地答道。“又不能就摆在这些地方呀。”

  来了一个老乞丐,快要死掉了——的传闻,近地全都传开了。于是人们就竭力将各种的东西,送到凯查伯母这里来。有的是白面包,有的是点心。人们一看见那老人,便可怜地叹息。

  “从那里来的呢?”

  “不知道呀。片纸只字也找不出。”

  “怕就是要这样地死掉的罢?”

  然而老人并没有死掉。他总是这样地躺在炕炉上,活着。

  这之间,三四礼拜的日子过去了。有一天,老人却走下了炕炉来。瘦弱得好象故事里的“不死老翁”似的,是一看也令人害怕的样子。

  凯查伯母领他到浴堂去,亲自给他洗了一个澡。

  并且很诚恳地照料他各种的事情。他的病是全好了,现在就要走了罢,炕炉又可以随我们便了,——我和赛尼加心里想。

  然而,虽然并不专躺在炕炉上面了,老人却还不轻易地就走出去。

  他扶着墙壁,走动起来。缒着拄杖,呐呐地开口了——

  “真是打搅得不成样子,太太。”

  “那里的话。这样的事情,不算什么的。”

  “可总应该出去了。”

  “那里去呀?连走也不会走呢!再这样地住着罢。”

  “可是,总只好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不行的呵。就是跑出去,有什么用呢?住几时再去罢。”

  就这样子,老人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和大家一同过活了。他总像什么的影子一样,在家里面徘徊。片时也不放下拄杖。拄杖是茁实的榆树,下端钉着钉。钉在老人走过之后的地板上,就留下雕刻一般的痕迹。一到中午和晚上的用膳时候,老人也就坐到食桌面前来,简直像一家人模样。摆在食桌上面的,虽然天天一定是白菜羹,但是这究竟总还是用膳。

  对于老人,伊凡伯伯也成了和蔼的好主人了。

  “来,老伯伯,吃呀。”

  “我么?不知怎的,今天不想吃东西。”

  吃完之后,大家就开始来谈各样的闲天。老人说他年青时候,是曾经当过兵的。伊凡伯伯也是当兵出身。因此谈得很合适。两个人总是谈着兵队的事情。

  “怎样,老伯伯,吸一筒罢?”

  伊凡伯伯说着,就从烟荷包里撮出烟丝来。

  “给你装起来。”他将烟丝满满地装在烟斗里,递给老人道——

  “吸呀。”

  于是老人说道——

  “我有过一枝很好的烟管,近来不知道在那里遗失了。”

  夏天到了,太阳辉煌了起来。老人能够走出院子里去了。他终日坐在耳门的旁边。而且用那没有生气的眼,看着路上的人们。也好象在沉思什么事。

  我从未听到凯查伯母说过老人的坏话。给他占领了炕炉上面,即家里的最好的处所,在食桌上,是叫他坐进去,像一家人一样。——对于这老人,加以这样的亲密的待遇,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时时,老人仿佛记得了似的,说——

  “总得再到世界上去跑跑呵。”

  一听到这,凯查伯母可就生气了——

  “这里的吃的东西,不中意么?乱撞乱走,连面包末屑也不会有的呵。”

  凯查伯母是决不许老人背上袋子,跑了出去的。

  伊凡伯伯每夜都请他吸烟。有一回,喝得烂醉,提着烧酒的瓶回来了。一面自己就从瓶口大口地喝酒,一面向老人说道——

  “大家都是军人呀。军人有不喝酒的道理么?咱们都是肩过枪,冲过锋的人。咱们都是好汉呀。对不对?来,喝罢!”

  老人被他灌了不会喝的酒,苦得要命。

  有一时候,只有一次,伊凡伯伯曾经显出不高兴的相貌,呵斥了这客人。

  “这不是糟么。这样地伤完了地板!给我杖子罢。”

  伊凡伯伯从老人接过拄杖来,便将突出的钉,敲进去了。

  老人就这样地在安特罗诺夫的家里大约住了一年多。

  要给一个人的肚子饱满,身子温暖,必需多少东西呢?只要有面包片和房角,那就够了。但对于老人却给了炕炉。

  是初秋的一个早晨。凯查伯母跑到我的祖母这里来了。

  “老伯伯快要死掉了哩!”

  祖母吃了一惊,不禁将手一拍。

  于是跑到种种的地方,费了种种的心思,将通知传给四近。

  就在这晚上,老人死掉了。

  四近的人们都来送终。一个老女人拿了小衫来。有的送那做尸衣的冷纱,有的送草鞋。木匠伊理亚·陀惠达来合了棺材。工钱却没有要。遏菲谟·希纳列尼科夫借给了自己的马,好拉棺材到墓地去。又有人来掘了墓穴。都不要钱。——

  “体面”的葬仪举行了。

  一到出丧的时候,邻近的人们全到了,一个不缺。并且帮同将棺材抬上货车去。还有一面哭着的。

  凯查伯母去立了墓标。那里办来的钱呢,可不知道。总之,是立了墓标了。

  这些一切,是人们应该来做的。不肯不做的。

   

 


215 《竖琴》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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