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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山民牧唱》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6:0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山民牧唱(鲁迅译)

目录

序文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

山民牧唱

烧炭人

秋的海边

一个管坟人的故事

马理乔

往诊之夜

善根

小客栈

手风琴颂

促狭鬼莱哥羌台奇

会友


山民牧唱

 

  西班牙

  P·巴罗哈 作

   

  序文

  ——拟“讲故事”体

   

  喂,姑娘,正有一点乱谈想给您讲讲哩。

  “什么,乱谈?”怕您就会皱起眉头来的罢。因为您是最讨厌胡说白道的。

  可是,也还是乱谈。是有些意思的一点乱谈,不过我倒觉得什么真实的东西在里面的。唉唉,不要这么的皱起眉头来呀。用了我那里的土话来说,我虽然是一个“顽皮,”但这可不是我不好。我又有了年纪了,然而也不是我的错;就是外面铁板正经,里面有着那么一点儿的傻气和疯气,也还是不能怪我的。

  “那么一点儿?”

  对了,那么一点儿。可是我想,这就尽够了。把我弄成这样的人,是造化。这一点儿的疯气,就扰乱了我的心,常常使我的重心歪到底积外面去。

  “又闹起这么麻烦的说法来了呀。”

  麻烦么?那是当然的。因为由您看来,以为既不应该,也不正当的伤,怎样的在内面出着血,您简直不知道。这么一想,可就使我为难了。

  “阿呀,那可不得了。我相信就是了。”

  您要信得坚。从您看起来,我是一个傻子,不必量的东西却要去量,不必称的东西也要去称的人,那是明明白白……

  “而且不必多说的话也要多说的。”

  从您看起来,我一定是一个过重式的人罢。然而呀,我可一向自负是尖穹门式的人物的哩。

  “你在说什么呀?简直一点不懂了。”

  那么,您就是说,不要听我的话么?

  “那倒不是的。为什么?”

  您如果肯听一会我的话,那就讲一个短短的寓言罢。我的村子的近地,有一座早就有了的大树林,在那林子里,有好些烧炭的人们在做工,您就这么想。

  阿阿,姑娘,这一开口,您就觉得已经就是乱谈了罢。不过,那是不用管它的。

  那些烧炭的人们里,做着大家的头目的,是叫作玛丁·巴科黎的汉子。这巴科黎有一个女儿,是四近最漂亮的人物。她名叫喀拉希阿莎,但我们跋司珂人是都叫她喀拉希,喀拉希的。恐怕您就要问头发是黑的呢,还是金黄的了罢。但是,我几乎不知道。我看见她的时候,就给那漂亮镇压住,竟知不清头呀脸呀是什么样子了。如果说这也是乱谈,那是我也承认的。老实说,因为生得太漂亮了,头呀脸呀是什么样子的呢,就看也看不见。别的不必说,就是您……

  “阿阿,胡说白道!”

  玛丁·巴科黎是在想给女儿找丈夫。他是一个看过许多先前的故事的风流人,所以就想,在女儿的命名日里,邀些自以为可以中选的青年们,请一回客,从中挑一个女婿罢。您要说,这种挑选,爷娘用不着来管的罢?那是,也不错的。不过这是传统,我们的祖宗传下来的传统,那是了不得的文雅的传统呵……

  巴科黎的筵席上,到了七个候选人,是玄妙的数目。因为别的许多人,都被拒绝了。第一个,是退伍炮兵伊革那勖·巴斯丹,第二个是阿尔契克塞的牧羊人密开尔·喀拉斯,第三,是芬台拉比亚的水手特敏戈·玛丁,第四,是莱塞加的矿工安多尼·伊巴拉吉来,第五,是培拉的遏罗太辟台部落的孚安·台烈且亚(俗称孚安曲),第六,是奥塞的樵夫珊卡戈·莎巴来太(俗称伊秋亚),第七,是渥耶司伦部落的青年沛吕·阿司珂那,就是这几个。这七个幻想气味的人物,如果向您来求爱,怕会变成实在的七百个人的罢。

  “阿阿,胡说白道!”

  不,正确到象宇宙引力说一样的。吃了一通之后,烧炭的玛丁·巴科黎就另行开口了,“那么,诸位,请你们讲讲各样的本领罢。”他说着,向候选者们环顾了一转。

  天字第一号说话的是士兵巴斯丹。他讲了在亚菲利加的冒险,用毛瑟枪的枪刺刺杀过的摩罗人的数目,救了濒死的性命的女人们,半夜里在摩洛哥平原上所遇着的危险。喀拉希一点也不感动。

  “大概,是不喜欢军人罢?”我想,您是要这么问的。

  “不呀,我什么也没有问呢。”

  但是,她也并非不喜欢军人。其实,喀拉希是有着秘密的,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二个说话的是看羊的密开尔·喀拉斯。喀拉斯讲了在群山中往来的生活,给山羊和初生的小羊的照管,夜里看了星辰而知道的事情。喀拉希还是不感动。

  “大概,是不喜欢到外面去罢?”我看您是要这么想的。

  “不呀,我并没有这么想呢。”

  喀拉希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三个说话的是水手特敏戈·玛丁了。他讲了狂风怒涛声中的洋面的冒险,航海的危险,船被潜水艇击破时候的可怕的感情。喀拉希不动心。并不是她不喜欢水手,决不是的。这只因为她有着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四个说话的是莱塞加的矿工安多尼·伊巴拉吉来。他说明了在地下的矿洞的黑暗里做工,以及掘出那藏在大地的肚子里面的矿石来,从漆黑的地狱里,运到太阳照着的地上的努力。喀拉希不动心。因为她是有着秘密的,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

  第五个,遏罗太辟台部落的猎人孚安曲说话了。他叙述了因为找野猪,就不怕深冬的寒冷,踏雪前去打猎的冒险,还讲了关于自己发明的各样的猎法,以及和那么凶猛的动物的斗争。然而喀拉希还是不感动。

  “喀拉希是不喜欢打猎的么?”

  并不是的。还是为了她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六个,是奥塞的樵夫伊秋亚说话了。他就讲给了树林里的冷静的生活,密林中的深入,自己的小屋子的幽静和平安……

  “可是喀拉希还是不感动罢?”

  当然啰,不感动。这就还是为了她有秘密,有着藏在心里的很深的秘密的缘故呵。

  第七个,是渥耶司伦部落的青年沛吕·阿司珂那非说不可了。然而阿司珂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讲什么才好。单是糊里胡涂的不知所措,一面凝视着喀拉希。

  “那么,她呢?”

  她微笑着,凝视着阿司珂那,伸出手去,允许了订婚的握手了。

  “为什么沉默着的呢?”

  为什么,就只是不开口罢了。因为所谓喀拉希的秘密,很深的秘密,其实就是爱着阿司珂那呀。

   

  喂,姑娘,这是我们跋司珂族。正经,沉默,不高兴说谎的种族。最爱少说的人,善感的人的种族呵。

  “但是,你不是很会说废话么?”

  那是,姑娘,因为在这小小的寓言里,我是代表着多话而碰钉子的军人,牧羊人,水手,矿工,猎人,樵夫等辈的呀。

  “那么,也代表着傲慢,装阔,惹厌的罢。”

  并且也代表着空想和梦的哩。懂了罢,姑娘!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在那荒园里作工的时候,看见从教堂回家的玛因德尼走过,是往往自言自语的——

  “那娃儿,在想些什么呢?那么样,就高高兴兴活着么?”

  在他,玛因德尼的生活,就这么觉得希奇!象他那样,始终撞来撞去,走遍了全世界的人,这村子的镇定和幽静,自然以为是无出其右的,但未曾跨出过那狭窄的土地的她,竟不想去看戏,逛庙,看热闹的么?不觉得要过一回更出色的,更紧张的,两样的生活的么?因为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对于这问题,不能给与一个回答,所以哲学家似的在沉思,一面仍然用锄子掘着泥土。

  “意志坚强的娃儿呀,”于是又想,“那娃儿的魂灵太平稳,太澄净,所以教人担心的呀。总之,不过是不知道她怎样心思的担心,要知道她是怎样心思的担心,那虽然明明白白。”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自己保证了和那担心,并无很深的关系,便满足了,仍在自家的荒园里工作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是奇妙的样式的人。海岸地方的跋司珂人的性质和缺点,他无所不备。大胆,尖酸,是懒惰者,是冷笑家。疏忽和健忘,是成着他的性质的基础的。什么事都不以为意,什么事都忽然忘怀。

  在亚美利加大陆上混来混去,这市上做新闻记者,那市上做商人,这里卖着家畜,那里却又是贩葡萄酒,这之间,将带着的有限的本钱几乎完全用光了。也往往快要发财,但因为不热心的缘故,总失掉了机会。他总被事件所拉扯,决不反抗,就是这样的人。他将自己的生活,比之被水漂去的树枝,谁也不来捡起它,终于是没在大海里。

  他的懒散和怠惰,不是手,倒是头。他的魂灵,往往脱离了他。只要凝视川流或仰眺云影和星光,便于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自己的生活上最要紧的计画。即使并没有忘却这些事的时候,也为了不知什么别的事,将那计画抛开。那是为着什么缘故呢,他也常是不知道的。

  最近时,在南美乌拉圭国的一个大牧场里。因为在伊利沙辟台,有不讨人厌之处,年纪固然已经到了三十八,风采却也并不坏,所以牧场的主人便开了口,要他娶他的女儿。那女儿,是正在和一个谟拉忒(白人和黑人的混血儿——译者)讲恋爱的很不中看的女人。但是,在伊利沙辟台,牧场的蛮气生活是觉得不坏的,于是答应了。到得快要结婚之际,忽然,思慕起出身的故乡的村庄,群山的干草气息,跋司珂地方的烟霭的景色来。直说出本心来是做不到的,一天早上,刚在黎明,向着未婚妻的父母说要到蒙提辟台阿买婚礼的赠品去,便跨上马,又换坐了火车。一到首府蒙提辟台阿,就坐了往来大西洋的大船,于是向着自己多承照顾的亚美利加之地,十分惜别之后,回到西班牙来了。

  到了故乡吉普斯珂亚的小小的村庄。和在那里开药材店的哥哥伊革那希阿拥抱了。也去访问乳母,约定了不再跑开去。于是就住在他自己的家中。他在亚美利加不但没有赚钱,连带去的钱也不见了的这新闻,传布村中的时候,便什么人也都记得起来,他在没有出门之前,原已是一个谁都知道的愚蠢轻浮的胡涂汉。

  这样的事。他全不在意。到果树园去,就挥锄。在余暇时,出力造了一只独木舟,在河里游来游去,撩得村人生气。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相信,哥哥伊革那希阿和他的妻,还有孩子们,是看不起他的,所以去看他们的时候,真是非常之少。然而不久,他知道兄嫂是在尊敬他,他不去访问,他们在责难。伊利沙辟台便比先前常到哥哥的家里去了。

  药剂师的家是完全孤立的,在村子的尽头。对路这一面,有围以墙壁的院子。浓绿色的月桂树,将枝条伸出在墙头之上,略略保护着房屋的正面,使不被北风之所吹。院子的隔壁,便是药材店。

  这房子里没有晒台,只有几个窗。这些窗的开法,是毫不匀整的。这是,无非因为有后来塞了起来的缘故。

  诸君由摩托车或马车,经过北方诸州的时候,可曾见过那无缘无故,令人起一种羡慕之情的独立人家没有?

  觉得那里面,该是度着安乐的生活的罢,就推察出快活的,平和的生活来。挂着帷幔的诸窗,是令人想到陈列着胡桃树衣橱的广阔的房屋,摆着大的木床的很象修道院的内部;令人想到一入夜,则刻在滴答作响,高大的旧式时钟上的时间,缓缓地过去的,平安而幽静的生活的。

  药剂师的家,即属于这一类。院子里是风信子,灯台草,蔷薇丛,还有高大的绣球花,有到下层的晒台那么高。沿在院子的泥墙上的干净的白蔷薇的花蔓,挂得象瀑布一般。因为这蔷薇是极其飘动,极其易谢的,在跋司珂语,就叫它“曲尔爱斯”。(狂蔷薇之意——译者。)

  当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很坦然的到他哥哥家去的时候,药剂师和他的妻便带了孩子们做引导,给看干净的,明亮的,芬芳馥郁的家。后来,他们又到果树园去。在这里,放浪者伊利沙辟台这才见了玛因德尼。她戴着草帽,正在将蚕豆摘来兜在衣裾里。伊利沙辟台和她,淡淡地应酬了一下。

  “到河边去呢,”药剂师的妻对她妹子说,“你对使女们去说一声,教她们拿绰故拉德来。”

  玛因德尼向家里去了。别的人们便通过了成行的梨树的扇骨似的撑开了枝子所做成的隧道,降到河边的树林之间的空地里。这里有一张粗桌子和一条石凳。太阳从密叶间射进来,照着河底。看见河底上的圆石子,银一般发光,以及鱼儿在徐徐游泳。天气很平稳。太空是蓝而明,朗然无际。

  未暗之前,药剂师家里的使女两个,将绰故拉德和蛋糕装在盘子上,送来了。孩子们便猛兽似的扑向蛋糕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先讲些自己的旅行谈,还有几样的冒险故事。使大家都出神地倾听。独有她,独有玛因德尼,对于这样的故事,却不见有怎样热狂模样。

  “派勃罗叔叔,明天还来么?”孩子们对他说。

  “唔唔,来的呀。”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回家去了。而且想着玛因德尼,做了梦。虽在梦里,看见的也还是现实照样的她。身子小小的,模样苗条的,眼珠黑而发闪的她,被乱抱乱吻的外甥们纠缠着。

  药剂师的最大的儿子,是中学的二年生,伊利沙辟台便教他法国话。玛因德尼也加入了来受教。

  伊利沙辟台觉得很关心于这幽静的,沉著的嫂嫂的妹子起来了。她的灵魂,仅仅是不知欲望,也不知企羡的幼儿的灵魂么,还是只要无关于叫她住在一屋顶底下的人们的事,便一切不管的女人呢,他不能懂。放浪者常常屹然的凝视她。

  “这娃儿在想什么呵?”他自己问,有些时候,胆子大了起来。对她说道——

  “玛因德尼姑娘,你没有结婚的意思么?”

  “呵,这我!结婚那些事!”

  “结了婚也不坏呀。”

  “我结了婚,谁来照管孩子们呢?况且我已经是老太婆了。”

  “廿三岁上下就是老太婆?那么,已经上了三十八岁的这我,简直早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昏聩老头子了呀。”

  对于这话,玛因德尼什么也没有说,单是微笑着。

  那一夜,伊利沙辟台觉到非常关心于玛因德尼的事,吃了惊。

  “究竟,是那一类的女人呢,她?”他自己说:“骄傲的地方是一点没有,浪漫的地方也没有。但是……”

  河岸的靠近狭的峡间路之处,涌出着一道泉水,积成了非常之深的池。里面的水,是不动的,所以恰如嵌着玻璃一样。“玛因德尼的魂灵,恐怕就是那样的罢。但是……”伊利沙辟台对自己说。他虽然想用这样的事,来做一个收束,然而关心总没有消除,岂但如此呢,还越发增加了。

  夏天到了。药剂师的家的院子里,夫妇和孩子,玛因德尼,还有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每天总是聚集起来的。伊利沙辟台的谨守时间,向来没有那时的准。那样的幸福他未曾有过,但同时也未曾有过那样的不幸。

  已到黄昏,空中满了星星,明星的青白色光在天空闪烁的时候,谈天也渐渐入神,随便,蛙鸣的合唱,更令人兴致勃然。玛因德尼也很不拘谨了,话说得较多。

  一到夜里九点钟,听到那马夫坐位的篷子上点着大灯,经过村中的杂坐马车的铃声,大家便走散。伊利沙辟台心里描着明天白天的计画,向他的归路。那计画,是无论什么时候,一定团团转转绕着玛因德尼的周围的。

  有时候,是颓丧地自问——

  “跑遍了全世界,回到小村里来,渴想着一个乡下姑娘,不是呆气么?对那么俨然的,那么冷冷的娃儿,什么也不说的呆子,究竟那里还有呵!”

  夏天已经过去。祭祝的时节近来了。药剂师和那家族,决计照每年一样,要到亚耳那撒巴尔去。

  “你也同去的罢?”药剂师问他的弟弟。

  “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的?”

  “不高兴去。”

  “那么,也好罢。不过我先通知你,你可是只剩下一个人了呀。因为连使女们也要统统带去的呵。”

  “你也去么?”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说。

  “唔唔,自然去的。我就顶喜欢看赛会。”

  “不要当真。玛因德尼去,可并不是为了这缘故呵。”药剂师插嘴说,“是去会亚耳那撒巴尔的医生的呀。那去年很有了意思的年青的先生。”

  “这又有什么稀奇呢?”玛因德尼微笑着说。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发青,变红了。然而什么也不说。

  要去赴会的前一夜,药剂师又问他的弟弟——

  “那么,你同去呢,不去呢?”

  “那么,去罢。”放浪者低声说。

  第二天,他们一早起身,走出村庄,到了国道。从此弯弯曲曲顺着小路,横断了满是丰草和紫的实芰答里斯的牧场,走进了山里。

  朝气有些温热。山野为露水所濡。太空作近于水色的蔚蓝,撒着白色的云片。这云又渐次散成细而且薄的条纹。早上十点钟,他们到了亚耳那撒巴尔。这地方是山上的村子,有教堂,广场上有球场,有两三条并立着石造房屋的大路。

  他们走进药剂师的妻的所有的独立屋子去,到了那厨房。在那里,就开始了放下投树枝入火和摇着孩子的摇篮的手,走了出来的老婆婆的大排场的欢迎和款待。她从坐着的低低的炉边站起,和大家招呼,对于玛因德尼,她的姊姊,孩子们,是接吻。那是一位精瘦的老婆婆,头上包着黑布。她有着长长的鹰嘴鼻,没有牙齿的嘴,打皱的脸,白的头。

  “您是,那个,到过什么亚美利加的那一位么?”老婆婆和伊利沙辟台几乎碰住了鼻子,问。

  “是的,我就是去过那边的。”

  已经到了十点钟了。因为这时候,大弥撒就要开头的,所以在屋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那老婆婆。大家便都往教堂去。

  午餐之前,药剂师教玛因德尼和孩子们相帮,从这屋子的窗间,乱七八遭的放了些花爆。这以后,都赴食堂去了。

  食桌周遭,计有二十多人,其中就有这村的医生,坐在玛因德尼的左近。而且对她和她的姊姊,竭尽了万分的妩媚和殷勤。

  这一刻,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感到大大的悲哀了,心里想,还是弃了这村子,回到亚美利加去罢。直到吃完,玛因德尼不歇地向伊利沙辟台看。

  “是在和我开玩笑呀。”他想,“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和别的男人说笑给我看看的。墨西哥湾怕再要和我做一回朋友罢。”

  用膳完毕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钟。跳舞早在开头了。医生不离玛因德尼的身边,接连地在讨她的好。于是她就总是凝视着伊利沙辟台。

  到黄昏,赛会正酣之际,就开始了奥莱斯克舞。青年们手挽着手,打鼓的走在前头,在广场里翔步。有两个青年离开队伍,互相耳语,似乎略有些踌躇,但即除下无边帽来拿在手里,向玛因德尼请她去做魁首,做跳舞的女王。她竭力用跋司珂语回绝他们。看看姊夫,他在微笑。看看姊姊,她也在微笑。于是看看伊利沙辟台。这是在万分的吃苦。

  “快去罢,不要客气。”阿姊对她说。

  跳舞以一切的仪式和礼节开首。这是可以看作原始时代,神人时代的遗风的。奥莱斯克一完,药剂师因为要舞芳宕戈,拉出他的妻去了。于是,年青的医生,拉出玛因德尼去了。

  暗了。广场的篝火都点了起来。而人们也想到了归路。

  回家吃过绰故拉德之后,药剂师的家族和伊利沙辟台便向着家路,上了归途。

  远远地,在群山中发出应声,听到赛会回去的人们的,略似野马嘶鸣的声唤。

  在密树里,火萤好象带蓝色的星星一般在发光。蛙儿在寂静的夜的沉默中,阁洛洛,阁洛洛地叫着。

  时时,下坡的时候,由药剂师所出的主意,大家手挽着手走了。一同唱着——

  Aita San Antoniyo Urquiyolacua. Ascoren biyotzeco sauto devotua.走下斜坡去。

  伊利沙辟台对玛因德尼是生气的,虽然很想离开她,但偶然竟使她跟着他走了。

  挽手的时候,她将手交给他。那是纤小的,柔软的,温暖的手。忽然,走在前头的药剂师想起来了,即刻站住,向后面一挤。这时候,大家就也互撞了一回。伊利沙辟台便屡次用了两腕,将玛因德尼扶住。她有些焦躁,叱责了姊夫,就又向庄重的伊利沙辟台注视。

  “你为什么这样闷闷的?”玛因德尼用了尖酸的声音,向他问。那漆黑的眼,在夜的昏暗里发光。

  “我么?不知道。这是男人的坏脾气,看见别人高兴,便无缘无故伤心。”

  “但是,你并不坏呀。”玛因德尼说着,那漆黑的眼凝视着他几乎要钉进去,伊利沙辟台于是非常狼狈了。至于心里想,恐怕连星星也觉得自己的狼狈。

  “对呀,我不是坏人。”伊利沙辟台喃喃地说。“但是,我,象大家所说,是呆子,是废料呵。”

  “那样的事也放在心里么?连不知道你的人们说出来的那些话?”

  “自然。我就怕这些话是真的呀。在还非再去亚美利加一趟不可的人,那是并不平常的心事呵。”

  “阿阿,还去?说还要去么?”玛因德尼用了沉著的调子低声说。

  “就是呀。”

  “但是,什么缘故呢?”

  “唉唉,这是不能告诉你的。”

  “如果我猜出了?”

  “如果猜出了,那就可叹。因为你便要当我呆子看的。我年纪大了……”

  “唉唉,那算什么呢。”

  “我穷呀。”

  “那是不要紧的。”

  “唉唉,玛因德尼!真的么?不会推掉我的么?”

  “不,岂但不会……”

  “那么……肯象我的想你一样,你也想我么?”放浪者伊利沙辟台用了跋司珂语低低地说。

  “是的,便是死了也……”玛因德尼这样地说着,将头紧靠在伊利沙辟台的胸前。于是伊利沙辟台在她的栗色的头发上接了吻。

  “玛因德尼!这里来呀!”姊姊在叫了,她便从他离开。但因为要看他,又回顾了一回。而且又屡次屡次的回顾。

  大家走着寂静的路,向村子那边进行。

  在周围,充满着神秘的夜在颤抖,在空中,星星在眼。

  放浪者伊利沙辟台抱着为说不出的心情所充塞的心,觉得被幸福闭住了呼吸,一面大张两眼,凝视着一颗很远很远的星。而且用了轻轻的声音,对那星讲说了一些什么事。

   

  山民牧唱

   

  烧炭人

   

  喀拉斯醒过来,就走出了小屋子。顺着紧靠崖边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下树林中间的空地去。他要在那里作炭窑的准备。

  夜色退去了。苍白的明亮,渐渐的出现在东方的空中。太阳的最初的光线,突然从云间射了出来,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丝一样。

  山谷上面,仿佛盖着翻风的尸布似的,弥漫着很深的浓雾。

  喀拉斯就开手来作工。首先,是拣起那散在地上的锯得正可合用的粗树段,圆圆的堆起来,中间留下一个空洞。其次,便将较细的堆在那上面,再上面又放上更细的枝条去。于是一面打着口啃,吹出总是不唱完的曲子的头几句来,一面作工,毫不觉得那充满林中的寂寥和沉默。这之间,太阳已经上升,雾气也消下去了。

  在正对面,一个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里面似的,悄然的出现在它所属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面,是早已发黄了的小麦田,小海一般的起伏着。山顶上面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间发着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过去,就看见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里的波涛,有几个简直好象是波头的泡沫,就这样的变了青石了。但别的许多山,却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圆圆的,又蓝,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着工,唱着曲子。这是他的生活。堆好树段,立刻盖上郎机草和泥,于是点火。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别样的生活。

  做烧炭人已经多年了。自己虽然没有知道得确切,他已经二十岁了。

  站在山顶上的铁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处所,是头领的老婆在给烧炭人们吃饭的。

  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样,顺着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洼地里去了。那是有一个门和两个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进门,就说。

  “阿,喀拉斯么,”里面有人答应了。

  他坐在一张桌子旁,等着。一个女人到他面前放下一张盘,将刚刚离火的锅子里的东西,舀在盘里面。烧炭人一声不响的就吃起来了。还将玉蜀黍面包的小片,时时抛给那在他脚边擦着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妇看了他一眼,于是对他说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里谈讲的话么?”

  “唔?”

  “你的表妹,许给了你的毕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听说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关心模样,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东西了。

  “可是我还听到了还要坏的事情哩。”一个烧炭人插嘴说。

  “什么呀?”

  “听说是安敦的儿子和你,都该去当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话。那扫兴的脸却很黯淡了。他离开桌子,在洋铁的提桶里,满装了一桶烧红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将红炭抛进窑顶的洞里去。待到看见了慢慢地出来的烟的螺旋线,便去坐在峭壁紧边的地面上。就是许给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并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气愤。毫不觉得的。这样的事情,他就是随随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阴郁的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们,偏要从山里拉了他出去的这种思想。他并不知道平地的人们,然而憎恶他们了。他自问道:

  “为什么硬要拖我出去呢?他们并不保护我,为什么倒要我出去保护他们呢?”

  于是就气闷,恼怒起来,将峭壁紧边的大石踢到下面去。他凝视着那石头落在空中,有时跳起,有时滚落,靠根压断了小树,终于落在绝壁的底里,不见了。

  火焰一冲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窑的硬壳,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给火冲开的口子。

  就是这模样,经过着始终一样的单调的时间。夜近来了。太阳慢慢的落向通红的云间,晚风开始使树梢摇动。

  小屋子里,响亮着赶羊回来的牧人们的带着冷嘲的叫嚣,听去也象是拉长的狂笑。树叶和风的谈天开始了。细细的流水在山石间奔波,仿佛是无人的寺里的风琴似的,紧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从山谷里,升起一团影子来。乌黑的浓烟从炭窑里逃走了。还时时夹着火花的团块。

  喀拉斯凝视着展开在他的前面的深渊。而且阴郁地,一声不响地,对着于他有着权力的未知的敌,伸出了拳头;为要表示那憎恶,就一块一块的向着平野,踢下峭壁紧边的很大的石块去。

   

  秋的海边

   

  这是马理亚·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游玩。当她丈夫和朋友的谁一同去玩毕亚列支,或是孚安·兑·路斯的时候,她就坐在历经吉普斯科亚海岸各村的搭客马车里,在一个村庄里下了车。

  那旅行,在她,是向着恋爱的圣庙的巡礼。在那地方,是由过去的恳切的记忆,使她的心轻快起来,从虚伪的生活的焦热,暂时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滨海诸村的一个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围绕的山庄似的,种着丝杉和月桂的墓地里,就永远地躺着恳切的男人……

  这天傍晚,马理亚·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里了。

  给旅行弄疲倦了,赶早就躺下,但被一种乱梦所侵袭,直到黎明之前,这才入了睡。

  和一种惊吓一同醒过来了。睁眼一看,卧房里还连漏进来的一条光线也没有。天一定还是没有亮。再躺下去试试看,太多的回忆和想象,都乱七八遭的浮上心头来,她要静定这兴奋。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过去,终于摸着了窗门,推开了。

  这真是象个秋天的亮星夜。纱似的,光亮的雾气,笼罩着周围。听不到一个声音,感觉不着一些活气,来破这微明的幽静的,什么也没有。只从远处,传来了缓缓的,平静的,安稳的大海的低声……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给已在早风中发起抖来的灰色的烟霭抹杀了。

  马理亚·路易莎一面沉思,一面凝视着遮住眼睛,不给看见远方的不透明的浓雾,就觉到了一种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渐的看出一点东西来,有些是轮廓也不分明的一个影,有些是海边的沙地的白茫茫。烟霭的团块一动弹,那些无形的各种黑影便忽而显出来,忽而隐了去。

  风是陆风,潮湿,温暾,满含着尖利的臭气和由植物发散出来的蒸热。因为时时有海气味扑鼻而至,就知道其中还夹着海风。

  曙光从烟雾的灰色薄绢里射了出来了。于是模胡的,没有轮廓的东西,也就分明的决定了模样。还有村庄,吉普斯科亚海岸的许多黑色房屋的那村庄,也从它所站着的冈子上面显出形相来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攒在教堂的旧塔的四近的,站着,傍眺了海——总是掀起着大波,喧嚣着,总是气恼的唠叨着,喷着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绿的海。

  海岸的风景,逐渐的展了开来。在左手,可见层层迭迭的山石,那上面有一条路。右手,是依稀的显着海岸线。那线呈着缓缓的弯曲,一端就成为发着黑光的巨石,完结了。这巨石,当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面上,恰如在白沫的云中游泳的海怪似的。

  村庄已经醒了转来。风运来了教堂的钟,且又运了去。来通知黎明的祷告的幽静而舒徐的那声音,在带着懊恼的微明的空中发抖。

  人家的窗和门,都开开来了。农人们在从牛棚里将牛牵到道路上。在村庄的沉默里,听得到的就只有一面昂着头,敞开鼻孔,舒服地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的空气,一面吼叫着的公牛的声音。

  面前看着这样肃静的,切实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钟声,又使她在近旁感到开口说话的宗教,马理亚·路易莎的心里,就浸透了一种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阳的光线射进屋子里面时,她这才觉得气力。自己向镜中去一照,在两眼里,看见了做梦似的,含着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准备到外面去了。穿上带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没有装饰的帽子,脸上盖了饰着时式结子的面纱。于是就走到满是积着黄色水的水洼的道路上。

  时时遇见些肩着木棍,走在牛的前面的牛奴。牛是开着缓步,拉着轧轧发响的货物。马理亚·路易莎对于人们的招呼,一一回答着往前走。

  终于走近了村庄。横走过不见人影子的大空地,通过一个潮湿到霉黑了的石叠的小小的穹门,踏到砾石纵横的狭窄的坡路上。这里有几只露出了龙骨的半烂的船,免掉了长年的苦工,休息着。那穹门是绕着村庄的古城墙的留遗,在要石上还可见简陋的雕象,象下有开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块和石块的间隙中。

  从狭路的尽处,便望见了海边。太阳扒开了云,雾气由海面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风景也跟着出色起来的,是岔涌的欢喜。

  空气越加纯净,露出苍穹的细片来了。雾气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见种着牧草的碧绿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榉和槲树的小林。群山的顶上,也现出了有棱角的石头,和几株枝叶扶疏的细长的灌木。

  海边是热的。马理亚·路易莎放开步,一径走到沙滩的边上,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颓然坐下了。气恼似的,辉煌着的海,顽固地在拒绝太阳的爱抚。海想用朝霭来做成阴天,然而没有效。光充满着四边,太阳的光线,已经在带绿的波浪的怪气而起起伏伏的皮肤上面熠熠地发闪了。

  忽然间,觉得太阳好象得了加倍的势力。海只是推广开去,终于和水平线成了一直线,连结了起来。

  从此就看见了海波涌来的模样。有暗的,圆的,看不透那里面的波,也有满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着混浊的内部的波。那边的海岬上,则怒涛打着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边,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忧郁地,平稳地涌过来,在沙滩上镶上一条白色的沿边,到退去时,则在沙上留下些带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发闪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从海的颜色里,风的叹息里,以及孤独的漠然的微语里,马理亚·路易莎都觉着了秋声。海将那伟大中的漠然的情绪,含在波浪里送与她了。

  合着海的律动和节奏,她的思想的律动,就和记忆一起,招致了恋爱的回忆来。

  两个人就只有两个,也不谈,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只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边的沙上,那时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来,将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烟雾,大海里的那精神,熔合起来了。

  就在这地方,她和他认识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经是过了十年了!最初是对于他的病体的同情。而在听他说话,和他说话的时候,她却连灵魂的最深处也发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觉得恋慕的难以抑制了。不以石女为意的她,觉得羡慕有个孩子了。

  常常是只有两个人,眺望着通红的太阳沉在水平线的那边,海被深红的反照所鼓动的那恼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觉到这反映在自己们的心里,两人的神经就都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过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这一事罢。她在未来之中,看着老后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惨淡。

  自此以后,十年也过去了!那时候,她是廿八岁!

  新的春和夏,总该是年年会得转来的,——她成了绝望的心情,想,——对着从无涯的那边,涌来了波涛,而咆哮着的大海,在那么样通红的薄暮里,在那么样的星夜里,新的心的新恋爱和新幻想,总该会抽起芽来的……而这我,却怕要象一闪即灭的水泡那样,一去不返的罢。

   

  马理亚·路易莎凝眺着寂寞的,悲凉的海边。于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绪,就从叹息于苍白的秋天之下的海里,来到她的心中,将一看见身体衰颓时,便会觉得的忧郁,越加扩充开去了。

   

  一个管坟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见路的左手,有一家很旧的平房。在那潮湿到发黑了的墙壁上,威风凛凛的显出几个黑字,写着“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号。

  这写字的艺术家,单是每一个字都用了时行的笔法还不满足,还要画一点什么画。于是在店门的门楣上,就画了一匹大公鸡,脚踏着给流矢射通了的心脏,拍着翅子。这是神秘透顶的形象,我们至今还不明白那意思。

  店门里面的前厅上,两边也都堆起酒桶来,弄得狭到只在中间剩下一条窄窄的走路。再进去就是店面,也不仅仅是酒场,还卖咖啡,卖烟,卖纸,别的还有好几样。后门口呢,葡萄架下放着几张桌子,一到礼拜天的午后,酒神崇拜家们便聚到这里来,喝酒,玩九柱戏。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为的是要用除烦解热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妇富斯多,倘不是拿一个又懒惰,又浪费的捣乱的破落户做男人,怕是早已发了财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发卖的上等次等的各种酒,都有极好的交情,而且还有种马的多产能力的。

  “喂,亚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说,“真糟!你这里,又是这个了!你究竟是在怎么弄的呀……”

  “怎么弄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回答说。“娘儿们这东西,就象猪猡一样的。譬如她……只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么了……只要我脱下短裤,挂在眠床的铁栏干上,就会大起来。就会田地好,种子好,时候好……”

  “酒鬼!猪猡!”女人听到了他的话,便叫起来。“少说废话,出去做点事罢!”

  “出去做点事?放屁,第二句话,就是做点事。娘儿们说的话,真古怪!”

  正月里的有一天,烂醉着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里了。朋友们拉了他上来,没有给淹死,但回家之后,因为不舒服,就只好躺下。两面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着,唱着他所知道的一点五八调。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来到酒店里的时候,他终于叫了起来:

  “觉明,对不起,肯给我拿笛子和小鼓来么?”

  “好的,来了。”

  觉明拿了笛子和小鼓来。因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么呢?”打小鼓的问。

  “打奥莱斯克调,”勃拉希陀说。然而正在乱打之间,他忽然回过头来,道,“喂,觉明,立刻跳到收场,到收场。我也要收场了。”

  勃拉希陀转脸对了墙壁;于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坟人巴提给他那朋友掘了一个三尺深的,很象样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怀孕的酒店主妇管理着七个小孩子,在发烦。酒店是靠着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旧做买卖。

  这些朋友们里面,最熟的是巴提赛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狱的巴提”的汉子。这巴提,假使他没有那么胖,是一定见得是一个长条子的。他从后面看,是方的,从前面看,是圆的,从旁边看,却是简直象一个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细细的刮光了的那脸,是红色和紫色之间的颜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围着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说,并非希腊式。但是,假如没有那么胖,那么阔,那么红,那是一定见得很漂亮的罢。他的嘴里是没有牙齿的。但是,他那因为阳气的微笑而半开的嘴唇,刚刚合式的盘一般的大帽子,却连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是有着难言之妙的物事。

  坏话专门家和永久的酷评家们,都说巴提的青年时代是万分放荡的。猜他在敷设北部铁路的那时候,两手拿着粗笨的石弩,在里阿哈那里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说他一定是越狱犯,以及说他做过海盗船上的水手的却也有。推测而又推测的结果,竟也有以为巴提的自愿去做管坟人,是为了要从孩子的死尸里提炼黄油之故的了。然而,我们为保全“事实”的名誉起见,应该在这里声明,就是:这样的推测,全都没有证据。

  巴提到亚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后,回来一看,只见他的地产,就是祖遗的山腰上的地面的一部分,已经变了坟地了。村子里,是都说巴提已经死了的。村会看见巴提咬定着自己的所有权,就想收买这地面,但是巴提不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说,倘若条件是给他做管坟人,并且许他在坟地的泥墙的一角上,造一所拿着无边帽和烟斗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让出祖遗的地面来。

  这提议被接受了。巴提就造起小屋子,住在那里,去管坟去了。死人们对于巴提的给他们照顾自己们的坟墓,恐怕也不会伤心的罢。因为他是用芳香的草木,美丽的花朵,装饰了坟地的。

  善良的巴提虽然这样的尽心,但村人们却总当他是要落地狱的脚色。这只因为两件事:其一,是礼拜日往往忘记了去听弥撒;又其一,是听村里的牧师赞美上帝的时候,他使着眼色,说道,“遏萨古那·拉古那。”   

  村人们将这“遏萨古那·拉古那”的话当作恶意,心里想:巴提这东西,诚实的地方固然是有的,但却会用了针对的话来损人。这话,是说牧师在附近的一个村庄中,养下三个孩子了。

  人们对于巴提所抱的恐怖,是非常之大的,甚至于母亲们为要恐吓孩子的缘故,就说,“小宝宝,哭下去,地狱的巴提要来带你去了哩。”

  村里的老爷们是看不起巴提的。以学者自许的药店主,自以为在将他嘲弄。

  巴提和一个年青医生很要好。医生去施行尸体解剖的时候,管坟人就做帮手。倘有什么好事之徒,走近解剖台去,显出恐怖和嫌恶的表情,巴提便向医生使一个眼色,恰象是在对他说:“这家伙没有懂得奥妙,吃了惊了……哼……哼……”

  人们对他的评论,巴提几乎全不放在他心上,只要在富斯多的酒店里奉行着天语,他就满足了。恭听这天语的人们,是村中惟一的自由主义者的清道夫;不去给人代理的时候,就做麻鞋的助理判事;拿着夜膳和酒壶一把,走进酒店去的,先前的学校教员堂·拉蒙;照例的打小鼓人:义仓的职员;还有另外的几个。巴提的话,将他们吸住了。

  他讲完魂灵,说道“这样的东西,谁也不会出惊的,遏来克(电气)呀”的时候,听着的人就大家互看脸色,仿佛在考查别人可曾懂得这书句的深远的意思似的。

  巴提知道着种种的书句。连名人也未必全知道呢,他却迭连的吐出吓退息波克拉第斯   的警句来。他的哲学,是尽于下面的几句的,曰:“人,就是象草的东西。生了下来,就不过是生了下来。有开红花的草,也有黄的。所以,人也有好人,有坏人。然而,成为酒鬼的人,那是生成要成酒鬼的。”

  他往往用水湿一湿嘴唇。于是仿佛被那水的强烈,吃了一吓似的,立刻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是因为这管坟人,使人在小杯里倒水,大杯里倒酒的。是纯然的恶作剧。

  随机应变的对付,巴提是一方之雄。有一天,以美男子自居的有钱的矿师,讲着自己的本领:

  “我的孩子,在渥拉萨巴尔村一个,斯毕亚乌来村一个,喀斯台尔村一个……”

  “如果你的太太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你的种子,那你的本领就更大的。”巴提象哲学家似的说。

  当巴提用烟斗的烟烘热着红鼻子,——一面讲着在美洲的他的冒险谈的时候,他的话,是伴着绝叫和哄笑的合唱的。

  在美洲的巴提的冒险谈,真也很有味。他做过赌客,商人,牲口贩子,兵,以及别的种种。当兵的时候,势至于活活的烤死了多少个印第安人。但巴提的真的惹人之处,却是讲那对于黑人,山皤   ,谟拉忒   ,黄种人的女人的恋爱的冒险。他的恋爱,是无须夸大,可以说涉及半音阶全部的女性的。

   

  酒店主妇是很任性的,所以生了第八个孩子之后的第二天,便离了床,行若无事的劳动着。但到夜,却发起热来,只得又躺在床上。后来看定了那是产褥热,随后就被送到坟地里去了。这主妇,是很会拖欠的。为了这,酒店只好盘给人,八个孩子便站在街头了。

  “那孩子,总得想点什么办法,”村长说。他要人们听不出他的跋司珂口音,几乎是用安达细亚语来说的。

  “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才好。”牧师翻起眼睛,看着天,用了柔顺的声音,低语着。

  “对呵,对呵,那些孩子们,总得给想一点什么办法的。”药店主人决然的说。

  “都是小的……做好事,”村公署的书记加添道。

  日子迅速的过去了。已经有了好几个礼拜。最大的女儿到邮差家里去做事,安顿了。吸奶的孩子是钉蹄铁人家的老婆勉勉强强的收养着。

  其余的六个,觉明,襄提,马蒂涅角,荷仙,马理,喀斯波尔,却是赤了脚在路上跑,讨着饭。

  有一天早上,管坟人赶了一辆马拉的小车,到村里来了,将六个孩子都放在那上面,自己抱回了吸奶的孩子,统统拉到坟地上的自己家里去了。中途还在药店里给吸奶的孩子买了一个哺乳瓶。

  “假好人。”村长说。

  “昏蛋!”药店主人低声自语道。

  牧师不忍看见这样的悲惨,翻上眼睛,向着天。

  “不久就会抛掉的罢,”书记说。

  巴提没有抛掉了他们。并且把他们养得很出色。吃口多起来,连自己心爱的白兰地也戒掉了。然而,可叹的是竟弄得神圣的坟地上到处是蔬菜。村子里现在已经造好了市场,巴提就托那住在坟地近旁的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卷心菜和朝鲜蓟送到市场去。

  巴提的朋友在发卖的卷心菜,是出在坟地上的,但在市场里,却以为味道厚,入口软,很得着称赞。自己毫不介意的吃着祖父和祖母的烂了的血肉,买菜的人们是梦里也想不到的。

   

  马理乔

   

  新闻是一传十,十传百。叫作爱忒拉的小屋子的主妇马理乔,产后半个月,就生了希奇古怪的毛病了。忽而发着出奇的大声,哈哈的笑,忽而又非常伤心似的啼哭,声嘶的叫喊起来了。

  人们大抵说,这是有恶鬼进了她的身体里面的。但也有人说,却因为曾有一个古怪的男人,路过马理乔的住家旁边,看见了她,就使用了毒眼的缘故。

  近地的人们的好奇心都到了极度,一聚集,一遇到,就总是谈论着这故事。有说最好是通知牧师去的,也有以为不如去请那不是乞丐,也不是巫婆的吉迫希姥姥的。这吉迫希姥姥因为善能解除人和动物被谁钉看了的毒眼,所以有名得很。

  有一天,近地的两个姑娘去看病人,受了极强的印象,两个都一样的哭哭笑笑起来了。因为这缘由,首先的办法是通知村里的牧师去。牧师就祓除了那屋子,其次是做驱邪的法事,教恶鬼退出它所附的女人的肉体。然而,那法术却什么效验也不见有。于是乎这回就叫了那吉迫希女人来了。

  这吉迫希女人一得通知,立刻就到,走进家里去。她开手来准备。先用袋布缝好一个枕,装满了麸皮。其次是用枯枝五六枝,拗断了,做了两个火把。

  夜半子时,她走进病人躺着的屋子里,漫不管病人的骂和哭,把她捆住在床上了。

  立刻把两个火把点了火,口中念念有词,教马理乔的头枕在麸枕上。咒语一停,便把盐块硬教病人吃下去。但是,忽而又低低的念起“东方三贤王”的尊号来……

  到第二天,马理乔的病爽然若失了。

  过了一礼拜。一向憎恶马理乔的她婆婆,却又对她吹进了可怕的忧愁。那婆婆显着莫名其妙的微笑,说,马理乔的全愈,是因为将那鬼怪移到她儿子,长子身上去了,那孩子的无精打采,就为了这缘故。而且,这是真的。

  先前非常可爱的那孩子,近几天忽而成了青白的,很青白的脸,不再有活泼的笑了。有一夜,孩子被母亲抱着躺在她膝上,就闭着眼睛,冷了下去。一匹漆黑的飞虻,在孩子身边团团的飞着……

  母亲不住的摇他。然而并不醒,她于是裹上外套,跨出门,顺着狭路,走向那乞食姥姥家去了。

  天已经在发亮。淡白的一块云,溶在天空的带青的碧色里面了。

  温暾的,无力的太阳,开始照射了开淡黄花的有刺的金雀枝,和满是枯掉的微红的郎机草的群峰。

  马理乔停在山顶上,歇一回。冷风吹得她栗栗的发抖……

  姥姥的家在一处洼地里。这原是旧屋子,曾经遭了火,那吉迫希女人慢慢地修缮好了的。马理乔不叫门,一径走进里面去。由炉子的火光,可见不过五六尺宽的内部。屋子的上侧,在填高的泥地上,有一张床。两侧的墙壁,是用横木代着柜子,上面放着捡来的无数的废物。没柄的水壶,破了的铁釜,无底的沙锅,都依照大小,分列在那里。

  炉子旁边,乞食姥正和一个很老的,弯腰曲背的,白头发的蹒跚汉子在谈天。

  “你么?”她一看见马理乔,便沙声的问道,“到这里来干什么的?”

  “要你看一看这孩子。”

  “已经死了。”吉迫希凝视了孩子之后,说。

  “不,睡着的。要怎么办,才会醒过来呢?”

  “说是死了,就是死了的了。但是,要是什么,我给煎起七草汤来罢。”

  “莫,吉迫希,”那时候,老人开口了。“你做的那事,是什么用也没有的。唉唉,大嫂,如果要你的儿子醒过来,”他向着马理乔,用那在白眉毛下发光的灰色眼睛看定她,接着说,“方法可只有一个。那就是到近来家里毫无什么不幸的人家去,求他们给你住一宿。去罢,去找这样的人家去罢。”

  马理乔抱着孩子,出去了。不多久,便走遍了四近的人家。这一家是父亲刚刚断气;那一家是儿子害着肺病,从兵营里成了废人回来,只有两个月寿命了。这地方,是适值死了母亲,剩下五个没人照管的孩子;那地方,是病人正要送到首都的养老院去了。因为兄弟们虽然生活得很舒适,但说肯收留的是没有的。

  马理乔从山村到郊外,从郊外到市镇。信步走去,遍问了各色的市镇。无论到那里,都充满着哀伤,无论到那里,都弥漫着悲叹。无论那一郊,那一市,都成着大病院,满是发着疯狂般的声音呻吟着的病人们。

  没法子来施用老人所教的法子。无论到那里,都有不幸在。无论到那里,都有疾病在。无论到那里去一看,都有死亡在。

  是的。没有法子想。抱着悲苦的心活下去,是必要的。只好带着哀伤和悲痛,作为生存的伴侣。

  马理乔哭了。哭得很长久。于是怀着扰乱的绝望,回到她丈夫身边过活去了。

   

  往诊之夜

   

  那一夜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脑子里印得这么深,连自己也不明白。从邻村的医生送来了通知,教我去做一种手术的帮手。这通知,我是在有一天的傍晚,凄清的昏暗的秋天的傍晚接到的。

  低垂的云慢慢地散开之后,就成了不停的小雨,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木的枝梢上,掉下水晶一般的眼泪来。

  污黑的墙壁的人家,笼在烟雾里,看去好象是扩大了。一阵烈风,吹开那下着的雨的时候,就如拉开了戏台上的帐幕一样,显出了比户的人家。从各家的烟通里徐徐逃出的炊烟,都消失在笼罩一切的灰色的空气里。

  前来接我的山里人走在前头,我们两个人都开始上了山路。我所骑坐的很老的马,总是踢踢绊绊的。道路时时分成岔路,变了很小很小的小路,有时并且没有了路,走到那点缀着实芰答里斯的紫色挂钟的枯黄的平野上。当横走过一座山下的大渡似的连续的丘陵的时候,小路也起伏起来。那丘陵,在地球比现在还要年青,只是从星云里分了出来的流体时,恐怕是实在的波浪的罢。

  天色暗下来了。我们仍旧向前走。我的引路人在灯笼里点起了火来。

  时时,有割着饲牛的草的山里人在唱歌,这跋司珂的一个歌,就打破了周围的严重的沉默。路已经到了部落的属地边。村子临近了。远远地望见它在一座冈子上。闪烁在许多人家的昏黄中的二三灯影,是村子的活着的记号。我们进了村,还是向前走。那人家还在前面的小路的拐角上。藏在多年的槲树,肥大的橡树,有着妖怪似的臂膊和银色的皮肤的山毛榉树这些树木里。斜视着道路,仿佛惭愧它自己的破烂,躲了起来似的。

  我走进了那人家的厨房。一个老女人将男孩子放在摇篮里,在摇他。

  “别的先生在楼上,”她对我说。

  我由扶梯走向楼上去了。从门对谷仓的一间屋子中,透出声嘶的,绝望的呻吟,和按时的iay,ené!的叫喊。这声音虽然有时强,有时弱,但总是连续不断的。

  我去一敲,同事的医生就来开了门。屋子的天井上,挂着编了起来的玉蜀黍。用石灰刷白的墙壁上,看见两幅著色石版的图画,一幅是基督象,还有一幅是圣母。一个男人坐在箱子上,不出声的哭着。卧床上面,是已经无力呻吟的,青白色脸的女人,紧靠着她的母亲……风从窗缝里绝无顾忌的吹进来。而在夜的静寂中,还响亮的传来了牛吼。

  我的同事告诉我产妇的情形。我们就离开屋角,用了严重的,真挚的态度,说出彼此的无智来,一面也想着但愿能够救得这产妇的性命。

  我们准备了。教女人躺在床上……那母亲怕敢看,逃走了……

  我用热水温了钳子,去递给同事的医生。他将器械的一面,顺当的插进去了;但还有一面,却好容易才能够插进去。于是收紧了器械。这就发出了“lay,ay,ay!……”的声音,苦痛的叫唤,狂乱的骂詈,吱吱作响的咬牙……后来,那医生满头流汗,发着抖,使了一种神经性努力。略停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了又尖又响的撕裂东西一般的叫声。

  殉难完毕了。那女人成了母亲了。于是忘掉了自己的苦痛,伤心的问我道:

  “死掉了罢?”

  “没有,没有。”我对她说。

  我用两手接来的那一块肉,活着,呼吸着。不久,婴儿便用尖利的声音哭叫了起来。

  “iay,ené!”那母亲用了先前表示自己的苦痛的一样的句子,包括了自己的一切幸福,轻轻地说……

  守候了许多时光之后,我们两个医生就都离开了那人家。雨已经停止了。夜气是潮湿,微温。从黑色的细长的云间,露出月亮来,用青白的光线,照在附近的山上。大黑云一片一片的经过天空中。风扑着树林,呼啸着,好象从远处听着大海似的。

  同事的医生和我,谈了一些村里的生活。彼此又谈了一些仿佛光的焦点一般,显在我们心里的马德里的事情,以及我们的悲哀和欢喜。

  到了路的转角的时候,我们要分路了。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我对他说。于是两个人象老朋友似的,诚恳的握一握手,别散了。

   

  善根

   

  山上满是堆高的黑沉沉的矿渣。到处看见倒掉的矿洞的进口,也有白掘了的矿洞。含铅的水,使植物统统枯槁了。槲树和橡树曾经生得很是茂盛的森林故迹上,只剩了一片硗确的荒场。这是萧条而使人伤心的情景。

  矿渣之间,连一株郎机草,或是瘦长的有刺的金雀枝也不见生长。树木全无,只有妖怪一般伸着臂膊,冷淡的屹立着的大索子的木桩,排在地面上。

  山顶上有一片手掌似的平坦的大地面,这里就设立着“矿山办事处”。那是一所古旧的坚牢的石造房屋,有着窥探的小洞和铁格子的窗门,这就很有些象监狱。

  “矿山办事处”正对面,可以望见泥砖造成的矿工们的小屋。是不干净,不象样的平房,窗洞做得很小,好象建造的时候,连空气也加以节省了的一般。“矿山办事处”里面,住着“拉·普来比勋矿务公司”的经理。他是一个从头到脚,全是事业家模样的人,关于他先前的履历,却是谁也不知道。年纪已经大了,却染了胡子和头发,俨乎其然的,彻骨是流氓式的家伙。他的很大的虚荣心,是在自以为是一个了不得的情郎。因为要博得这样的名声,并且维持下去,便拉了一个从马德里近边弄来的婊子,同住在一起。而且由安达细亚人式的空想,他还当她原是大家闺秀,因为实在爱他不过,终于撇下亲兄弟,跟了他来的。

  虚荣极大的这男人,虽然天生的胡涂,却又石头一般的顽固。使那些手下的矿工们,拚命做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从还没有因为中了铅毒,萎缩下去的他们的筋肉,取那掘出矿石,打碎矿石的气力来的方法,他是知道的。

  每当早上六点钟和晚上六点的两回换班的时候,他是一定去监督的,看可有谁不去做工的没有。为号的喇叭一响,铅色脸的瘦削的矿工们就走上矿洞来。那里面,在发抖的也有。个个是驼着背,垂着头。他们几个人一团,走过旧的坡面,跑到山顶的平地上,进了各自的小屋,吃东西,歇息去了。停了一会,就有别一群矿工们,由别的小屋子里出来,于是钻进矿山的底里去。

  少年们在做将矿石装在笼里,顶着搬运的劳动。女人们是从早到晚,从远远的山上,运了柴薪来。

  肮脏的,衣服破烂的,半裸体的孩子们,在家家的门口吵闹着玩耍。孚利亚——由一个男人的胡涂,竟至于升为太太了的都会的婊子——却和这悲惨的氛围气漠不相关,穿着菲薄的轻飘飘的衣服,带了侍女,不开心似的在“矿山办事处”前面闲逛,一面用轻蔑的态度对付着矿工们的招呼,象女王之于臣下一样。

  对于矿工们,她头也不回。也不想认识他们的脸。以前,是给男人们尽量的作践了的。现在却翻过来,轮到她来作践男人们了。

  “就是婊子,心也有好的。但是她,却是天下第一个坏货。”连给她自己使用着的侍女也这么说。别人看来也一样,是坏心思的娘儿,是没人气的妖怪。

  这年春天,紧邻的村子上发生了天然痘。是一个凿孔工人带来的,忽而传染开去了。在孩子们中间更厉害,几乎个个传染到。人家的门口玩着的,衣服破烂的肮脏的孩子队,早已那里都看不见了。

  这事件,也进了孚利亚的耳朵。因为矿工们的代表来访问了她,将一封信,托她寄给其时没有在家的经理。他们想知道,为了充作对付传染病的费用,能否豫支半个月工钱。

  她松脆的拒绝了:

  “这样的托辞,还瞒得过这我!不要脸的流氓们!要喝酒,就总在想要钱。看孩子们却象小狗一样。”

  一天里,两个孩子死掉了。到第二天,并没有人去邀请,然而邻村的医生跑来了。孚利亚从窗子里看见他的来到。医生骑着黑白夹杂的马。是一个短小的,脸色淡黑,生着络腮胡子,举动非常活泼的人。他将马系在“矿山办事处”的一根铁格子上,便赶紧去看病。孚利亚被好奇心所驱使,就下了楼,打开窗门,偷偷的站在格子后。过了半点钟,她听到了医生的强有力的坚决的声音,和停了好久,这才回答医生的小头目的声音。

  “真太不管了,”医生说。“这样下去,孩子们就只有死,象臭虫一样。可怜,把他们待得这样坏。一张床上睡着两三个,是看也看不过去的惨状呵!”

  小头目低声的说明了经理的不在,以及把信寄给公司了,却没有回信来……

  “那么,在这里,可以商议一下的人竟一个也没有么?”医生回问说。“这办事处里,没有经理的太太呀,或是姨太太之类住在里面么?”

  “不,有是有的。”小头目说。“但是,是一个坏女人,一点也商量不来的。”

  孚利亚不愿意听下去了。气得满脸通红,象发了疯一样,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好了赶出小头目的种种的计策。恼得在家具上面出气。于是伤心的哭起来了。想到那不认识的医生对于自己所抱的成见,总是放心不下,就眼泪汪汪的哭了一整天。

  第二天早晨,孚利亚就换上不大惹眼的装束,去访问矿工们的住家。看见了她,觉得很是骇然的女人们,便请她走进光线空气,全都不够的狭窄的屋里去。悲惨和催人作呕的含着恶臭的闷气,充满在所有空气中,尤其刺鼻的是从天花病人的身上发散出来的尖利的,焦面包一般的气味。

  在污秽的卧榻上,看见生病的孩子们和恢复期的孩子们,还有健康的孩子们,都乱躺在一起。和衣睡在地板上的父亲们,是大开着口,打着野兽一般的眠鼾。

  有一家里,有一个红头发的很可爱的女孩子,满脸痘痂,一看见孚利亚,便伸出细瘦的臂膊来了。孚利亚抱起她来,放在膝上摇着,不管会传染,在她那到处脓疱的通红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是从她心里觉醒过来了的神秘的接吻,就如使罪人化为圣徒的那个接吻似的。

  访问完毕之后,她发见了充满着对于万物万人的哀矜之情的自己的心了。她想将孩子们搬到“矿山办事处”里去,并且加以看护。

  终于照样实行了。许多礼拜,她看护他们,弄干净他们的身体。为了行善这一种无尽的渴仰,为了对于受苦的人之子的深大的母性爱,她牺牲了自己,连夜里也不睡了。

  丈夫回来的时候,两人之间就发生了可怕的争论。那男人达了愤怒的绝顶,教立刻将那些小鬼从这里赶走。孚利亚安静地,然而坚决地反对了。他举起手来。但在她那黑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使他不知不觉的收回了自己的手。他什么也不说。对于这事,他不再开口了。于是孩子们就到全愈为止,依然都住在“矿山办事处”。

  孚利亚后来还是常去访问矿工们。竭力要除去所见的悲惨。逼着他减低那公卖的又坏又贵的物品,增加矿工的工钱。

  “但是,喂,”他说,“这么办,公司怕要说话的哩。”

  “但是,这不是好事么?”她回答道。

  他屈服了。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渐渐有了危险,但对于她那热情的话屈服了。

  人们知道他年老,他也毫不介意了。不再去染头发和胡子。而白发却在他脸上给了一种沉静与平和。

  不多久,矿工们也放肆起来。经理已经失掉了足以压住他们的强横的能力。公司对于他的管理法,很不满意的传闻,也听到了。然而,被同胞爱的奔流所卷,竟至完全失去了做实务底的人物的本能的他,却虽然觉得自己的没落已在目前,也还是照常的做下去。

  有一晚,是黄昏时分,忽然从公司的总经理来了一个通告,是对于经理的胡闹的宽大的办法的。其中说,他的职务的后任已经派定,教他立刻辞职,将办事处交出去。

  他和孚利亚都并不吃惊。两人和黑夜一同走出了“矿山办事处”。他们大概是相信天命,携着手,下了山,站在街头了。

  堕落女子和老冒险家,觉醒了同胞爱的这两人,现在是向着昏暗的,寂静的,凄清的平野,在雕着星星的黑的天空下,走着,去寻未知的运命去了。

   

  小客栈

   

  坐了火车,旅行北方诸州的时候,诸君曾在黑沉沉的小村的尽头,见过站在冷街角上的灰黑色的粗陋的屋子的罢?

  诸君也曾觉得,那屋子前面,停着搭客马车,大门开着,点着灯,门里的宽阔的一间,象是杂货店,或者酒店的样子罢?

  诸君以为这屋子是村里的小客栈,正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对于住在这荒僻之处的可怜的人们,从诸君的心底里,恐怕会生出一种同情来的罢?

  小客栈的人们走到街上,望着火车,悲哀地目送它跑过,摇着手巾,表示了亲爱了罢?

  走着的和留着的来比一比,好象是飞快的走过去的有福气。但是,恐怕倒是留着的算有福气的。

  慌急慌忙的,一下子闹到都会的混杂里面去的人,是不知道我们跋司珂诸州的小客栈的。不知道地上的最恳切,最有情的小客栈的。

  用自己的脚,走过了世界的诸君;讨饭的,赶集的,叫卖的,变把戏的诸君;除自己的脚所踏的地面之外,没有祖国的诸君;除自己肩膀所背着走路的东西之外,没有财产的下流的诸君;除美丽的自然和大野之外,一无所爱的放浪行子诸君!怎么样?我说的不是真话么?坦白的说来罢,我们这里的小客栈,不是这世界上的最可亲,最质朴的地方,世界中的最好的地方么?在荒凉到不成样子的旷野上,在不祥的恶梦似的风景中,确也有萧条,阴郁的小客栈的。但是,大部分却很快活,和气的在微笑。那窗户,就象十分慈爱地凝视着诸君的一般。

  坐着乌黑的火车,连自己经过什么地方也不大看的,跑过野坂的不幸的人们,急于卷进大都会的旋风里面去的不幸的人们,是受不着人生最畅快的,千金难买的印象的。这,便是在马车里摇着,走过长路之后,到了小客栈时候的印象,唉唉,这就是的!

  千金难买!只有这,才是和那一瞬间相称的惟一的话。诸君在搭客马车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了。雨在下着。灰色的情景,罩着冬天的精光的地面。搭客马车在落尽了叶子的列树之间,沿着满是干枯的带刺金雀枝和丛莽的山腰上的,给涨水弄浑了的溪水的岸上往前走,前面却总是隐在烟霭中的许多黄色水洼的道路。

  诸君因为冷,有些渴睡,朦胧起来了。想睡一下,做了各种心里想到的姿势,然而终于睡不着。挂在马颈子上的铃的单调的声音,不断的在耳边作响。冷,饿,渴睡,这些意识,竟无法使它消除。

  这道路,仿佛是无论怎么走,也总是走不完似的。隔着车窗的昏暗的玻璃所看见的群山,人家,急流,站在十字街口的凄凉的小屋子,都已剩在后面的了,但仿佛又慕着马车,跟了上来似的。

  走进了一个村子里。马车的轮子,在街路的凸凹的铺石上,磔磔格格的跳起来。“总算到了罢?”自言自语着,从窗口望出去。但是马夫不下来。将一包信件抛给一个男人,一只箱子交给一个女人之后,又拿鞭子一挥,马车就仍在铺石路的砾石之间震动起来,慢慢的转出那满是水洼的街路上去了。

  万分厌倦了之后,渴睡渐渐的牵合了眼睛,大家真觉得这道路是走不完的了的时候,马车却停下来了。还看见马夫从座台跳在道路上。

  到了。坐客都困倦不堪,连提皮包的力气也几乎没有了,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

  走进小客栈里去。

  “请到这边来……请……这边……东西立刻就送到诸位的屋子里面去。”

  从客人那里接去了外套和行李。还问客人可要到厨房里去烘火。

  诸君就走进厨房里。于是开初,是烟眯了眼睛。

  “炉子不大灵,况且,风也真大。”就这么说。

  但是,谁管这些呢?

  于是,看出了诸君是讲跋司珂话的那姥姥,就极和气地在火旁边给诸君安排起坐位来。诸君的夜膳也在准备了,当诸君正在烘脚的时候,那头上包着布的鹰嘴鼻的姥姥,就将自己年青时,还是五十年以前,在村里的牧师府上做侍女时候的一些无头无绪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想起各样的事情来,就露出孩子一般的没有牙齿的齿龈,微微一笑。

  这之际,客栈的主妇正在忙碌的做事。主人是和三个人,在和椅子一样高低的桌上玩纸牌。四个人都显着严肃的,认真的脸相,只将沾满手汗的磨破了的纸牌一回一回的玩下去。隔开一定的工夫,就是接着的“哪,押了”和“好,来罢”,彼此两班的红和白的豆子,便增加了数目。

  火旁边,是几乎在这小客栈里吃白食的,懒惰汉,诗人而兼教堂的歌手,也是村里的趣人和打鳟鱼的猎户在谈天。那人自己声明过,是打鳟鱼的猎户,却不是渔人。为什么呢,就因为捉鳟鱼是用火枪的。两个人许多工夫,专心的讲着关于鲑鱼,水獭,野猪,刺猬的习性的冗长而神秘的谈话。

  “诸位是在这里用呢,还是请到食堂里去呢?”客栈的主妇将诸君当作阔人,至少,是店铺的推销员那样,问。

  “这里就好,这里就好。”

  于是铺着白布的小桌子摆起来了。接着就搬出晚膳来,供奔走的是叫作玛吉里那,或是伊涅契的,脸色红润的有点漂亮的姑娘。

  大吃一通熟食。面包呢,自然没有福耳蒲尔·散求尔曼公爵那么斯文的,就向果酱里面醮。还将匙子直接伸进沙锅去。这几样花样,恐怕在高贵的大旅馆里是看不见的罢。

  诸君吃得一点不剩了。酒也多喝了一点。当玛吉里那来倒大慈大悲的白兰地酒时,便对她开几句玩笑,说是漂亮得很呀,或是什么。于是她看着诸君的闪闪的眼睛和红鼻子,发出愉快的,响亮的声音,笑了起来。

  晚膳完后,就上楼去睡觉。那是一间狭小的卧房,几乎给一张铺着四五副被褥的大木榻独霸了。爬上那塔一般高的木榻,钻进发着草气息的垫被间,听着屋顶滴沥的雨声;呼呼作吼的风声,就不知怎地,自然心气和平起来,总是深觉得有个慈善的天父在上,只为了要将绵软的眠床,放在各处的小客栈里,将富于滋养的晚膳,给与可怜的旅人,常在苦心焦思,就令人竟至于眼睛里要淌出泪水来了。

   

  手风琴颂

   

  有一个礼拜天的傍晚,诸君在亢泰勃利亚海的什么地方的冷静的小港口,没有见过黑色双桅船的舱面,或是旧式海船上,有三四个戴着无边帽的人们,一动不动的倾听着一个练习水手用了旧的手风琴拉出来的曲子么?

  黄昏时分,在海里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水平线,总是反反复复的那感伤的旋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然而是引起一种严肃的悲哀的。

  旧的乐器,有时失了声音,好象哮喘病人的喘息。有时是一个船夫低声的和唱起来。有时候,则是刚要涌上跳板,却又发一声响,退回去了的波浪,将琴声,人声,全都消掉了。然而,那声音仍复起来,用平凡的旋律和人人知道的歌,打破了平稳的寂寞的休息日的沉默。

  当村庄上的老爷们漫步了回来的时候;乡下的青年们比赛完打球,广场上的跳舞愈加热闹,小酒店和苹果酒排间里坐满了客人的时候,潮湿得发黑了的人家的檐下,疲倦似的电灯发起光来,裹着毯子的老女人们做着念珠祈祷,或是九日朝山的时候,在黑色双桅船,或者装着水门汀的旧式海船上,手风琴就将悲凉的,平凡到谁都知道的,悠扬的旋律,陆续地抛在黄昏的沉默的空气中。

  唉唉,那民众式的,从不很风流的乐器的肺里漏出来的疲乏的声音,仿佛要死似的声音所含有的无穷的悲哀呵!

  这声音,是说明着恰如人生一样地单调的东西;既不华丽,也不高贵,也非古风的东西;并不奇特,也不伟大,只如为了生存的每日的劳苦一样,不足道的平凡的东西的。

  唉唉,平凡之极的事物的玄妙的诗味呵!

  开初,令人无聊,厌倦,觉得鄙俚的那声音,一点点的露出它所含蓄的秘密来了,渐渐的明白,透彻了。由那声音,可以察出那粗鲁的水手,不幸的渔夫们的生活的悲惨;在海和陆上,与风帆战,与机器战的人们的苦痛;以及凡有身穿破旧难看的蓝色工衣的一切人们的困惫来。

  唉唉,不知骄盈的手风琴呵!可爱的手风琴呵!你们不象自以为好的六弦琴那样,歌唱诗底的大谎话。你们不象风笛和壶笛那样,做出牧儿的故事来。你们不象喧嚣的喇叭和勇猛的战鼓那样,将烟灌满了人们的头里。你们是你们这时代的东西。谦逊,诚恳,稳妥也象民众,不,恐怕象民众而至于到了滑稽程度了。然而,你们对于人生,却恐怕是说明着那实相——对着无涯际的地平线的,平凡,单调,粗笨的旋律——的罢……

   

  促狭鬼莱哥羌台奇

   

  在别达沙河流域一带,无论是矿师,是打野鸽子的猎户,是捉海鱼的渔夫,能够象巴萨斯·亦·伊仑的厄乞科巴公司经手人莱哥羌台奇那样,熟识人们的,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了。

  客栈的老板,店铺的主人,给私贩巡风的马枪手,测量师,矿山的打洞工人,都认识莱哥羌台奇的。谁都和他打招呼,亲暱的“莱哥,莱哥”的叫他。看见他坐在搭客马车里经过的时候,谁都要和他讲句什么话。

  莱哥羌台奇是一个高身材,显着正经脸相的人,长鼻子,眼睛里总带着一点和气,头上戴的是一顶很小的无边帽,颈子上系着红领带。

  他如果系起黑的领带来,就会被人错认作穿了俗人衣服的牧师。当作牧师,是损伤他的自尊心的。那缘由,就因为莱哥自以为是一个还在罗拔士比之上的共和主义者。

  自从莱哥羌台奇在培拉镇上驰名以来,已经好几年了。当他初在这地方出现的时候,可很给大家传颂了一通。

  到的那天,一落客栈,立刻想到的,是从自己屋里的窗口抛出黑线去,和客栈大门上的敲门槌子连起来。一到半夜,他就拉着麻线,使敲门槌子咚,咚,咚,高声的在门上敲打了三下。

  老板是有了年纪的卡斯契利亚县人,原是马枪手,起来看时一个人也不见,只好自己唠叨着,又去睡去了。

  过了一刻钟。算着这时候的莱哥羌台奇,便又咚,咚,咚的给了三下子。

  大门又开开了。马枪手出身的老板看见这回又没有人,便生起气来,跳到街上,向着东南西北,对于他所猜想的恶作剧者们和他们的母亲,给了一顿极毒的恶骂。

  莱哥羌台奇这时就屑屑的笑着。

  到第三回,马枪手的老家伙也觉得这是一种什么圈套,不再去开门了。莱哥羌台奇也将麻线抛到路上去,不再开玩笑。

  第二天的晚上,莱哥要很早的就睡觉,因为不到天亮,就得趁汽车动身的。

  刚要睡觉的时候,他却看见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大堆喀梭林的空箱。他一面想念着这空箱,睡下了。三点钟起来,理好了皮包。这时忽然记得了空箱,便去搬过来,都迭在买卖上的冤家对头,红头发,鼻子低到若有若无的,经手包揽定货的汉子的房外面。接着是取了冷水壶,从买卖对头睡着的房门下,灌进去许多水。这一完,就“失火了呀!失火了呀!”的叫起来。自己是提着皮包,跳出街上,坐在汽车里面了。

  那红头发的经手人一听到这叫声,吓得连忙坐起,跳下眠床来。赤脚踏着稀湿的地板,满心相信这就是救火的水。点起灯来。去推开门。那空箱就砰砰蓬蓬的倒下来了。

  那人吓得几乎要死。待到明白了这都是莱哥羌台奇的恶作剧时,他说:

  “可恶,这不是好对经手人来开的玩笑呀。”

  这塌鼻子的可怜人,竟以为经手人是不会有人来开玩笑的高尚而神圣的人物的。

  既然有着这样的来历,莱哥羌台奇在培拉镇上博得很大的名声,正也是当然的事。

  我是在一个礼拜日,在邮票批发处里和他认识的。这地方聚集着许多乡下人。莱哥在等着邮件。忽然间,他显着照例的正正经经的脸相,用跋司珂语对老人们开谈了:

  “你们也到什么牧师那里去做弥撒的,真是傻瓜。”

  “为什么?”一个乡下人回问说,“他们不是也不比别处的牧师坏吗?”

  “是滑头呀,那里是牧师!他们都是洗了手的马枪手呵。”

  于是又接着说道:

  “政府竟会把这样的资格给马枪手们的,真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发过这政治上的叫喊之后,莱哥便走出邮票批发所,到街上向上面走去了。

  过了两三个月,莱哥羌台奇又和五六个伊仑人到镇上来看赛会了。开初是很老实,稳重的,但到晚快边,就又掩饰不住,露出了本性。他撑着伞子,走出俱乐部的露台来,还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叫人莫名其妙的讲演。

  在亚贝斯谛义轩夜饭的时候,他不知怎么一来,竟说出有些人们,只要将酒杯放在嘴边,耳朵便会听不见的说头来。

  这实验乱七八遭的闹了一通。到夜里四点钟,莱哥和他的一伙都醉得烂熟,唱着《马赛曲》回到伊仑去了。

   

  战争开了头的有一天,我们发见了名人莱哥羌台奇在本泰斯·兑·扬希吃夜饭。他等候着汽车。他有着一大群民众,都是在近地的水力发电局做事的包工头和小工头。

  莱哥的举动很得意。战争给了他许多空想上的很好的动机。马上谈起来的,是法国人和德国人的发明。

  他正在对了民众,说明着目下在达尔普制造的,敌人站着就死的刁班火药的成分,说明着在蒲科制造的奇特的器械的种类。

  但他说,这些东西,比起德国人正在发明出来的东西来,可简直算不得什么。例如能在空中走动的大炮,令人气绝的火药,有毒的箭之类……现今正在动工的,是云里面的战壕。

  “云里面的战壕?”一个小工头说,“不会有这么一回事的。”

  “不会有吗?”莱哥羌台奇用了看他不起的调子,说,“好罢,那么,去问问望·克陆克去,立刻知道。云里面连一点什么战壕也做不起,怎么成!和在地面上做战壕是一样的,不,也许还要做得好些呢。”

  “这那里站脚呢,我可是总归想不通。”

  “唔,你是想不通的。望·克陆克可是在一直从前,早就知道了。一个土耳其人……不,也许是亚述利亚人罢?那里人倒不知道……但就是他教了望·克陆克的。”

  这里叫他“卡泰派斯”的小工头,插嘴说,德国人是为了饥饿,恐怕总不免要降服的了。然而莱哥羌台奇不当它话听,说道不的,差得远呢。德国人已经在用木头做出肉来,从麦秆做出面包来了,为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就做面包起见,正在征集着戴旧的草帽。

  人们听了这样的奇闻,都有些幻想起来了。永不能停在谈天的一点上的莱哥羌台奇,这时却突然大叫道:

  “吓人的还是这回法国人弄来打仗的那些动物呀。”

  “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怎样的动物呢?”

  “什么都有。哈马也有好几匹。”

  “是河马罢?”我说。

  “不,不。是哈马,谁都这么叫,连管理它的谟希玛尔檀也这么叫的。另外还有些会唱歌的人鱼,很大的吸血蝙蝠。”

  “但是,吸血蝙蝠不是小的吗?”一个到过美洲的人突然说。

  “小的?那里,那里,怎么会小呢。你去看一看来罢。连长到五密达的家伙也有呢。”

  “展开翅子来,怕就象一只飞艇罢。”“卡泰派斯”大声的说道。

  “我可是从没有见过他们展开翅子来,”莱哥回答他说。接着又添上话去道,“翅子是用浸了石炭酸的棉纱包了起来的。”

  “为什么呢?”

  “听说是因为一受这里的湿气,薄皮上就要生一种冻疮的。”

  “还是在给血吸,养着它们么?”我笑着问。

  “先前,在它出产的地方,是这么办的,”莱哥回答说。“为了给它们血吸,每一匹就给它两三打小孩子。但是,现在呢,却只用些用赤铅染红的汁水和一点点重炭酸苏打骗骗它们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汤水呵!”一个生于里阿哈的汉子喃喃的说。

  “但是,那吸血蝙蝠究竟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问。

  “从加耳加搭来的。谟希玛尔檀和那满脸白胡子,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印度人一同带了它们来的。”

  “另外可还有什么动物吗?”

  “有。还有生着亚铅鳞甲的海蛇。”

  “这又是什么用的呢?”

  “在海里送信呀。”莱哥回答说。“这海蛇在海里有用,和传信鸽子在空中的有用是一样的。如果有了钱,我也想到谟希玛尔檀那里去买一条。这东西就象狗一般的驯良……阿呀,汽车来了。诸位,再见再见。一定去看看吸血蝙蝠和海蛇呀,只要找谟希玛尔檀就是。”

  一面说着,莱哥羌台奇显着照例的老实正经的脸相,走掉了。

  两三个月之后,我在伊仑看见了莱哥。他邀我到他家里去吃饭。我答应了。这是因为我有着一种好奇心,要知道这永是骗人的人,对于他家眷究竟取着怎样的态度?

  莱哥羌台奇给我绍介了他的母亲,女人和孩子们。于是我们围着食桌坐下了。桌布铺上了。一个使女,说是生于那巴拉县的拉司·信珂·皮略斯的,端来了一大碗汤,放在桌子上。并且一面看着主人的脸,一面用跋司珂语悄悄的说道:

  “老爷,总有点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快点说罢。”

  使女揭开了盛汤的碗的盖子,于是说道:

  “今天是共和历十一月十七日。自由,平等,友爱,共和国万岁!”

  莱哥羌台奇装了一个这样就是了的手势。他的女人却用食巾掩着嘴,哈哈大笑了起来。

  “唉唉,傻也得有个样子的!莱哥!你真是太会疯疯颠颠了!”她大声说。

  “这些女人,不懂得正经事。”莱哥羌台奇也大声说。“我是要把使女的教育弄完全呀,我是在教她共和历呀。但是,你看,连自己家里人也一点都不感谢。”

  而这促狭鬼莱哥羌台奇,是连在说着这话的时候,也还是显着照例的正经老实的脸相的。

 

 

  会友

   

  迭土尔辟台·孚安(他自己这么称呼的)是战争开头的前两年的样子,在培拉·台·别达沙出现的。他在曾去当兵的法兰西的军队里,做过山地居民编成的一个大队里的喇叭长。退伍之后,就住在亚司凯因,做打石匠。迭土尔辟台在培拉,颇有些面子。赛会的时节,常常带着乌路尼亚和亚司凯因的四五个朋友,经过伊巴尔廷的冈子,跑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总是将喇叭放在嘴上,吹着军歌。于是大家看齐了脚步往前走。

  迭土尔辟台是为了偶然的机缘,到培拉来取他的亲戚,住在拉仑山腰的一个乡下人的两三陀罗   遗产的。这一来,就这样的住在这镇上了。迭土尔辟台在亚贝斯谛义轩的葡萄酒和波尔多轩的葡萄酒里,看出了一种特别的颜色。而且即使并不是因此使他为了别达沙河的河流抛掉了尼培廉河的河流,至少,也使他决计为了这镇上的葡萄酒,抛了别的镇上的葡萄酒的。

  迭土尔辟台拿着作为遗产,领了下来的蚊子眼泪似的一点钱,索性喝掉,还是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好呢,踌躇了一下。终于决定要做一点事,前打石匠便开起他之所谓“肉店”来了。

  迭土尔辟台在阿尔萨提外区的税关对面,租好一所很小的店铺。于是就在那里的柜台上,苦干着自己的神秘的生意,用一个小机器,切肉呀,磨肉呀,一面拌着血,一面唱着曼什尔·尼多乌先的一出歌。这是他当兵的时候,一个中尉教给他唱的歌,由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这句子开头,用

  Larirrette,Larirrette, Larirre …e……e…tte.

  这迭句和那曼声结尾。

  迭土尔辟台有着上低音的极好的喉音,唱些Charmangaria,Uso Churia,el Montagnard和别的法属跋司珂的歌给邻近的人们听,使大家开心。

  叫他“肉店家”比真名字还要通行的迭土尔辟台,不多久,就成了出色人物了。他提着盒子,上各处跑,用那非常好听的跋司珂话,挨家兜售着自己做出来的货色。

  为了他的好声音,还是因为别的缘故呢,总而言之,在姑娘们中,这“肉店家”是受欢迎得很。完全属意于他的姑娘之一,是税关的马枪手的头目的女儿拉·康迪多。那是一个黑眼珠,颜色微黑,活泼而且有些漂亮的娃儿,然而脾气也很大。

  拉·康迪多的父亲是古拉那达人,母亲是生于里阿哈的。这女儿被人叫作“七动”。拉·康迪多不懂跋司珂话,却有着加司谛利亚女人所特有的那非常清楚,非常锋利的声音。她还象她的母亲,有常常说些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下流事情和胡涂事情的习癖。因为这缘故,她一在襄提列尔加叫作开尔萨提河的小河里洗东西,年青的马枪手们就常常跑过去,和她开玩笑,招她乱七八遭的痛骂起来,自以为有趣。

  迭土尔辟台·孚安和拉·康迪多开始交口了,也就结了婚。也还是照旧唱着拿手的歌和那叠句: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开着“肉店。”

  战争开头的时候,迭土尔辟台对拉·康迪多说,自己恐怕是得去打仗的。但她的回话,却道,倘敢转这样的念头,就要象他的处置做香肠的背肉一样,砍掉他,剁得粉碎。

  “连不懂事情的孩子和还没有生下来的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管,要抛掉了这我,独自去了吗?你是流氓吗?为什么要去打仗的?你这佛郎机鬼子!到这样的地方去酗酒的罢。流氓!佛郎机鬼子的废料!废料的汉子!”

  迭土尔辟台也说些Patrie呀!drapeau呀之类来试了一试。但拉·康迪多却说,在跋司珂,管什么drapeau,只要在这里上紧做着香肠,就好了。

  迭土尔辟台停下了。也不再想去打仗。

  “她们娘儿们,不懂得伟大的事业。”他说。

  家里的管束虽然严,“肉店家”却还是常常偷走,跑到亚贝斯谛义轩去。他在那里,显着满足得发闪的猫似的眼睛,红胡子被酒精浸得稀湿,唱着法属跋司珂的歌,但给发见了。

  一回家,拉·康迪多就有一场大闹,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在这些处所,他是大彻大悟的人物。老婆的唠叨,用不着当真,简直就象听着雨声一样。一到明天,就又在柜台上切肉丁,拌上血,准备来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一面唱着歌儿了。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e…tte.

   

  两年之前,“肉店家”曾经做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情。

  五月间,莱哥羌台奇正在培拉,有一回,在亚贝斯谛义轩发了大议论。那结论,是说,最要紧的是加重培拉和伊仑之间的向来的友谊,要达这目的,培拉的人们就应该编成一队,去赴伊仑的圣玛尔夏勒会去。

  主张被采用了。那时候,莱哥羌台奇又说,他还有一个计划,是联合了远近驰名的别达沙河沿岸一带的村镇,结成一个秘密团体,叫作“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来作“酒神礼赞会”的准备,但这且待慢慢的发表。

  他又说,“却贝伦提会”的会友是应该戴着旧式的无边帽,一见就可以和别人有分别的。

  莱哥羌台奇的种种主张,惹起了很大的狂热。亚贝斯谛义轩的重要人物襄穹,修杜尔,理发匠革涅修,诃修·密开尔,加波戈黎,普拉斯卡,玛丁·诃修,还有迭土尔辟台,这八个人共同议决,决不放弃这计划。

  他们将使命委托了加波戈黎,是去借一辆到伊仑去的坐得十五人到二十人的大车子。

  加波戈黎和马车栈的头子去商量,结果是马匿修说妥了。

  马匿修是一个奇特的马车夫,他的马车,只要一看就认得。因为恰如见于高压线的电线柱上那样,车台两面,都叫人画着两条腿骨和一个骷髅,那下面还自己写着两行字——

   

  不可妄近,

  小心丧命!

   

  马匿修在车台里藏着那么强烈的蓄电池,会教人一碰就送命么?并不是的。莫不是养着响尾蛇么?也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回,马匿修被人偷去了放在车台里的钱,他于是发怒,就写了那样的广告句子。不过用死来吓吓想偷的人的。

  马匿修和大家约定,赛会前一天的夜里,他赶了大车子到培拉来,第二天早晨,远征者们便坐着向伊仑出发。“肉店家”是留下那卖去几尺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钱来,并不动用。

  远征的事,未来的“却贝伦提会”会友都守着绝对的秘密,对谁也不说。

  迭土尔辟台和理发匠和襄穹,用黄杨树叶装饰了马车。理发匠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在一大张贴纸上,挥大笔写了起来——

   

  培拉的学人哲士们

  前赴比略·台·伊仑。

   

  呜呼,“别达沙河却贝伦提会”的会友们对于别达沙泰拉郡的这首邑的致敬之道,除此以外,还能有更有意义,更形仰慕的么?

   

  这班学人哲士,一早就各自从家里走出,带些食品和一皮袋葡萄酒,坐上了马车。

  培莱戈屈带着手风琴,给人们在路上高兴,迭土尔辟台用喇叭吹了好几回有点象空心架子的军歌。

  太阳开始进到别达沙河的溪谷,照着毕利亚多的人家。马车就穿过了这中间的街道。

  到得伊仑,便上亚列契比大街的一家洒店里去吃东西。菜蔬很出色。然而很爱烧乳猪,几乎奉为教义的理发匠和说了这是不好吃的一个会友之间,也生了种种意见的扞格。

  吃光了七八盘之后,有人提议,说要参拜圣玛尔夏勒庙去了。

  “为什么呢?”莱哥羌台奇愤然的说,“我们不是在这里举行市民的典礼么?(是的,是的。)还是诸君乃是头上插着记号,称为什么教导法师的受了退职马枪手之流的教育的人们呢?(不是,不是。)那么,诸君。诸君就该振作起市民的勇气来,留在这地方。”

  一个莱哥羌台奇的朋友,鞋店的推销员,请允许他暂时离开他的坐席,这是因为他偶然得了灵感,要做几行款待他朋友培拉的学人哲士们的诗了。莱哥羌台奇以座长的资格,立刻给了许可。于是推销员就做了可以采入诗选那样的值得赞叹的诗。那是用这样的句子开头的——

   

  听哟,列位,莫将

  献给别达沙河的

  却贝伦提各方面的这诗,

  当作颂词哟。

   

  临末,是用下面似的流畅而含教训的调子来作收束——

   

  由这亲睦的飨宴,

  我要更加博得名声。

  要成为可以竞争的敌手,

  和那华盛顿的市民们。

   

  培拉和伊仑和亚美利加合众国的首府之间,存着什么敌对呢,那可不明白。然而这诗的思想,却使大家发了非常的热狂。那热狂,就表现在可以吸干陀末克园珂匿克河的杯数上。

  “喂,培莱戈屈!拉你的手风琴呀。肉店家,来,你唱罢,唱罢!”大家都叫喊说。

  培莱戈屈和迭土尔辟台,一个拉,一个唱。但不多久,就生出音乐的混沌来。席上的有一面的人们,拚命的在唱着献给鲟鳇鱼和培兑鱼的精神底的诗句了——

  Chicharrua ta berdela.

  坐在席面的别一边的人们,是在唱着《安特来·玛大伦》。于是一个站起来了,叫道,不行,不行。然而究竟是什么不行呢,却谁也不明白。

  要唱《蒙大尼儿》的提议,使大家平静下来,产生了一同的合唱。但是,用那轻快的音律,唱完了《蒙大尼儿》,满是烟气的酒店的空气中,就又恢复了音乐底无政府。天一晚,“却贝伦提会”会友就各自衔着烟卷,跑到圣孚安广场去。在这地方,看见肉店家和希蒲尔村的胖姑娘跳着番探戈舞。这胖姑娘是意外地显出不象生手的模样来。培莱戈屈却合着斗牛的《入场曲》的调子,好象绥比利亚人似的,和一个卖蜡烛的姑娘紧紧的搂着在跳舞。莱哥羌台奇是戴了红纸的帽子,跳来跳去,仿佛发了疯。

  晚膳之后,培拉的学人哲士们又到新广场去,一到半夜十二点,就合着鼓声“开小步”从这里走出来。大家都紧抓着胖姑娘和略有一些鱼腥气的渔家姑娘们走,还有大概是谁都出于故意的挨挤和这跋司珂地方的术语叫作Zirris的呵痒。莱哥羌台奇有着特出的叫声。

  “唏!唏,噢呵!”因为叫得太滑稽,尖利了,姑娘们就被呵了痒似的笑得要命。

  “唏!……唏!……噢呵!……”莱哥羌台奇反复的叫着。

  “开小步”一完,大家散开,都回到波罗大学(俗名小酒店)去。莱哥羌台奇只好走得歪歪斜斜的回家。这并非为了喝醉,决不是的。关于这一点,他就是和世界上医学院的硕学们来辩论也不怕。有一回,一盘带点焦气的蛋糕,曾经使他醉倒了。焦气,是一定害他身体的,但这回却只因为落在咖啡杯里的烟灰,使他当不住。

  已经三点钟了,马车夫马匿修等候着动身。小酒店的两个壮丁和两三个守夜人,象搬货包或是什么似的,将培拉的学人哲士们抱到马车上。恰在这时候,小酒店的主人象疯子一般发着怒,奔来了,嚷着说是给人偷去了一箱啤酒,而这箱子就在马车里。的确不错,啤酒箱也真在马车里。这是两个学人或哲士搬了上来,豫备一路喝着回去的。

  “谁呀,干出这样事来的?”马匿修在车台上叫道:“干了这事的东西,把这马车的名誉完全毁掉了。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这样的破马车,你还是抛到别达沙河里去罢。”路上的人说。

  “什么,抛到别达沙河里去?再说一遍试试看,打死你。”

  两个学人哲士,就是拿了啤酒的出色的木器匠,骂小酒店主人为野蛮,伊仑是不懂道理的处所。因为自己原是想付酒钱的,但如果要不给酒喝却谋命,那么,请便就是了。

  这问题一解决,马匿修赶了马就跑。那气势,简直好象是想找一个障碍物去碰一下。眼格很小的闲汉们,以为马车夫是要去撞倒圣孚安·亚黎庙的圆柱,否则碰跳一把椅子的。但是,并不走那向着贝渥比亚的路,却飞跑的下了坡去了。等到大家静了下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在雉子岛前面走过。路上是电灯尚明,河面上是罩着朦胧的烟雾。马匿修的马车所过之处,就听到打鼾声,培莱戈屈的手风琴声,要不然,便是肉店家的喇叭声。

   

  第二天,迭土尔辟台起来的时候,他的太太就给他一个怕人的大闹。

  迭土尔辟台仍照先前一样,低声下气,说是被朋友硬拉了去的。但是,仅仅这一点,却还不够使拉·康迪多相信。她一只手按着屁股,一只手抱着孩子,用了正象加司谛利亚女人的,清楚的声音,向他吼个不住。

  “流氓!在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他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唱着歌——

  Le couvent séjour charmant.

  停了一会,她转为攻击了。隔一下,叫一通,正确到象经线仪一样。

  “喂,说出来,你这流氓!问你这里的钱,放到那里去了!流氓汉子呀!这佛郎机鬼子的废料!这废料的汉子!”

  肉店家仿佛没有了耳朵似的,一面磨着做猪肉腊肠和小香肠的肉,拌上血去,一面发出长长的曼声,唱着歌——

  Larirrette,Larirrette,Larirre……e……tte.

   

 



213《山民牧唱》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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