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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晴日》中的前期维特根斯坦式“人生处方”——美好的每一天END新论

2021-12-14 02:26 作者:真紅様  | 我要投稿

    写这篇短文的目的是为了尝试“挑战”一下《素晴日》“对于维特根斯坦的借鉴仅仅是外壳式的”、“是披着维特根斯坦外衣的存在主义故事”之类的流行说法。我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说法,是因为这些解读者没有充分利用前期维特根斯坦的另一份重要文献《1914-1916年笔记》、尤其是其中大量对人生的思考,导致在解读时只能用市面上流行的存在主义思想(海德格尔、萨特、加缪……)补上这方面的缺口。而我则试图展示:对人生问题的探讨和解答不是存在主义的专利——仅仅利用《素晴日》中正面引用过的前期维特根斯坦著作中的思想,我们一样能够为《素晴日》中开出的“人生处方”提供一个完整的解读。


    开篇就引用了《1914-1916年笔记》(以下简称NB)中的名言,提示了美好的每一天END的主题——讨论人生问题。(至于为什么图片中写的是“草稿”,因为这本书的日语书名叫做“草稿1914-1916”。


    引用《逻辑哲学论》(以下简称TLP)著名的5.632和6.41。对于6.41的详细解释可参见《关于伦理学的讲演》,在此不多赘述。

    对于5.632,我们首先应当(老生常谈地)区分开前期维特根斯坦的两种不同的“主体”——经验意义上的主体和他所谓的“形而上主体”,前者只是世界之中众多物件中的一个,而后者则不属于世界、而是世界的一个界限。(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皆守对5.632的引用实际上将维特根斯坦原文中的“主体不属于世界”修改成了“名为‘我’的灵魂(私という魂)不属于世界”(虽然译者没有将这一修改体现出来),这可能是意在凸显出原文中“主体”的形而上意味。)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形而上主体不仅是(1)(先验地)“发现世界”(TLP5.631)、描写世界的主体(因此他才会说“主体是世界的一个界限”进而“世界是我的世界”(TLP5.62)),而且还是(2)“作为伦理的事项的承受者的意志”(TLP6.423)的主体(NB16.11.4),是“或者幸福的,或者不幸福的”(NB16.8.2)主体。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文中的“填满(満たす)”是什么意思了:它是一个双关,既意味着主体作为世界(=“容器”)的界限被“填满”,又意味着主体作为(伦理的)意志主体被“满足”。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皆守的如下两段话(译文略有改动):

世界只可能是容器……

容器不可能被容器所填满。

我们不会被存在于世界上的所有构成要素所填满/满足。

「不要沉溺在绝望中了……因为那只不过是为了沉醉在幸福中(而饮用)的酒罢了……」

「要填满容器的话,用酒是不行的吧……」

「我们所必须填满/满足的东西,是什么呢?」

    然而,如我们所见,世界“独立于我们的意志”(TLP6.373),“在其内不存在任何(真正的)价值”(TLP6.41),正因如此,“满足”的问题才成其为一个问题。正如NB16.8.13中的如下段落所言:

856. 假定人们不能实现他们的意志,而是必须忍受现世的一切苦难。这时,究竟什么东西能够使他们获得幸福?


    在NB中,维特根斯坦至少提供了“上帝”一词的以下两种哲学上的用法:

我们可以将人生的意义,即世界的意义,称作上帝。

将上帝比作父亲的比喻是与此密切相关的。

祈祷就是思考人生的意义。

755. 无论事情是什么样的,无论如何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依赖性的。我们可以将我们所依赖的东西称作上帝。

756. 在这种意义上,上帝直接就是命运,或者,换言之:独立于我们的意志的世界

826. 所有实际情况就是上帝。

827. 上帝就是所有实际情况。

    从上下文来看,这里皆守使用的应当是第二种用法,即“上帝”同于世界。因此,皆守所说的“上帝命令我们幸福地生活,不论……”应当理解为:即使我们“必须忍受现世的一切苦难”(NB16.8.13),我们也必须幸福地生活。这一理解的依据除了皆守的话之外,还有NB16.7.30中的如下段落:

821. 我一再地返回到这样的想法:幸福的生活直接就是好的,不幸福的生活直接就是坏的。如果我现在问我自己:但是,我为什么恰恰应该幸福地生活呢?那么这个问题本身似乎自动地就成为一个同语反复的问题;幸福的生活似乎自动地为自身提供了根据,它就是唯一正当的生活。

    在此我们不禁要问:这究竟如何能够做到呢?对此,前期维特根斯坦在NB中提供的方案是这样的(由于TLP中没有对应的段落,因此它们并不为人熟知):

我不能按照我的意志驾驭世界中的事情;相反,我是完完全全软弱无能的。

只有经由如下方式我才能使我独立于世界——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控制了它:我放弃对事情的任何影响

765. 为了幸福地生活,我就必须与世界保持一致。而这肯定就是所谓“是幸福的”一语的意义。

766. 这时,我便可以说与那个外在的意志——看起来我是依赖于它的——取得了一致。这也就是说:“我履行了上帝的意志。”

856. 假定人们不能实现他们的意志,而是必须忍受现世的一切苦难。这时,究竟什么东西能够使他们获得幸福?

857. 人们当然不能避开现世的苦难。那么,他们究竟能够如何获得幸福?

858. 恰恰通过认识的人生

859. 平静的心是认识的人生所提供的幸福。

860. 认识的人生是这样的人生,尽管面对着现世的苦难,它仍然是幸福的。

    我们看到,就想要达到的结果(“尽管面对着现世的苦难,它仍然是幸福的”)上来说,皆守和前期维特根斯坦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在为了达到该结果而开出的“人生处方”上,他们是否也是一致的呢?请继续往下看。


    这里木村口中的“完成了的世界”应当是对应于NB中的如下段落:

752. 对于我来说,世界是已然存在的东西。这也就是说,我的意志完全是从外部面对着世界的,如同面对着某种已经完成了的东西

754. 正因如此,我们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依赖于一个外在的意志。

    另外,皆守在这里明确指出,对“完成了的世界”感到“闭塞感”,“并不只是在当今的时代”。因此,如果用某个特定时代的社会背景来解释它,则无疑是对《素晴日》乃至前期维特根斯坦思想的不当窄化。


    这里木村口中的“无力感”同样可以对应上NB中的段落:

我不能按照我的意志驾驭世界中的事情;相反,我是完完全全软弱无能的。

    由此可见,美好的每一天END中对人生意义问题的关切,同样是基于与前期维特根斯坦相同的理由。下面,我们就来看一下皆守是如何回应这个问题的。


    在讨论这个段落之前,首先需要纠正一个重要的翻译问题:图中的“边缘”一词,对应的日语原文中的词语是“外側”,然而它就是汉语的“外侧”的意思(由此可见,译者没有选择简洁正确的照搬日语汉字的译法、而是另选了“边缘”一词,这不仅毫无必要,而且歪曲了原文原意)——事实上,在前期维特根斯坦的语境中,“世界の外側”恰恰就是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之外(außerhalb der Welt,outside the world)”一词的译语!(我没能查阅TLP的全部日译本,但至少在我查到的奥雅博译本和丘沢静也译本中,6.41中的“世界之外”一词都被翻译成了“世界の外側”。)因此,当看到汉化版中出现“边缘”一词之时,请自行在脑中将其替换为“外侧”。

    回到原文中。在此,皆守以拼图为喻指出,世界之中的诸事物是由于外在于它们的东西,更进一步说来,由于它们“有外侧”,而获得意义(进而“有意义”与“无意义”之分)的。

901. 诸事物只是通过其与我的意志的关系才获得其“意义”的。

902. 因为“每一个事物都是它事实上所是的事物,而绝非其它的事物”。

    那么,“我”(这里的“我”显然是指形而上主体,因为经验主体同样是世界之中的一个事物)是否也是如此呢?“我的世界”(注意这里问的并不是“世界”)是否也有外侧——一个“更大的世界”为“我”赋予意义呢?


    皆守的答案是“否”!他坚定地说(译文略有改动):

「我们才没有什么外侧……」

「我的世界才没有什么外侧……」

「一切都只是世界……」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世界」

「我就是……我……」

「并且……我的世界就是世界……它才没有什么外侧」

「所以,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

(我们看到,这里皆守的“我就是我”恰恰是在强调“我”不是世界之中的物件(手,脚,……),这印证了我们上文中的解说。)

    我们应当如何理解“我的世界就是世界(俺の世界が世界であり)”这一说法呢?如果我们简单地认定它为TLP中已有的“世界是我(所发现、所界定)的世界(世界が私の世界である)”(5.62)之类的说法的类义语、将它解释成“我所发现的世界就是全部的世界”,那么它虽然可以推出“它才没有什么外侧”,但无法进一步推出——“所以”出——皆守想要得到的“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否则维特根斯坦也就没必要再另外处理人生意义问题了),因此这虽然没有错、但还不够。为了获得一个更加完善的解释,我们可以利用在《素晴日》的另一章节中出现过的TLP6.43:

6.43 如果善的意欲或者恶的意欲改变了世界,那么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借助于语言所能表达的东西。

简言之,这时世界必定由此而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可以说,它必定作为一个整体而缩小或增长

幸福的人的世界(die Welt des Glücklichen)是这样一个世界,它不同于不幸福的人的世界。

对这段话的理解无疑是很困难的——主体的“意欲”如何能够“改变世界的界限”?(例如,G. E. M. Anscombe在《An Introduction to Wittgenstein's Tractatus》一书中直言:“It is this part of the Tractatus that seems to me most obviously wrong.” Michael Morris在《Routledge Philosophy GuideBook to Wittgenstein and the Tractatus》一书中也指出:“This is a puzzling remark if we take the ‘limits of the world’ here to be what they usually are in the Tractatus: the limits of what is possible.”)然而,如果我们遵循“(不)幸福的人的世界”这一短语给我们的提示,将这段话中的“世界”一词理解为“我=意志主体的世界”——更具体地,“我=意志主体所容纳的世界”(这类似于Morris做出的如下解释:“……[E]xactly the same possibilities are evident to both the happy person and the unhappy person: the difference lies in their acceptance of those possibilities as the only possibilities.” 另参见韩林合《〈逻辑哲学论〉研究》第683-684页),就能够使这段话、我们之前引用过的“前期维特根斯坦式人生处方”以及上述皆守的发言三者同时融贯起来:当我们以“善的意欲”容纳世间的万事万物——用维特根斯坦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与世界保持一致”——之时,我(所容纳)世界就会“增长”为(我所发现的)整个世界,这样一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同样、也更加可以说“我的世界就是世界,它才没有什么外侧”。(当然,在此我们显然没有必要和前期维特根斯坦一样走到“放弃对事情的任何影响”这样的极端的立场。)这样的状态就是NB16.10.7中的如下段落所描述的状态:

919. 在这种意义上,我也可以谈论一个为整个世界所共同具有的意志。

但是,从一种更高层面的意义上说,这个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920. 正如我的表象就是世界一样,我的意志就是世界-意志

(进而,我们也可以索性认为,皆守所说的“我的世界就是世界”就是上面这两句加粗的引文的缩写。)而在这样的状态之下,我们所在意的人生问题都将悉数消失,因此不仅事实上没有什么能为我们赋予“意义”,而且进一步地说来我们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意义”了!——这便是我们为“所以,根本不需要什么意义”这句话提供的解释,我认为它就是美好的每一天END为我们开出的最终的人生处方。(这一解释还能得到以下两个文本证据的支持:其一是它恰恰和上文中木村所说的“闭塞感”完全相反,其二是它和下文中引用的狄金森的《头脑,比天空辽阔》一诗(尤其是“我们的头脑轻易地装下了整片天空”、“我们的头脑吸干了整片大海”等句)完美契合。)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样一种前期维特根斯坦式的人生处方并不是存在主义式的,甚至可以说它是与存在主义的思路完全相反的。这是因为,存在主义的核心信条乃是“give meaning to life”——他们普遍重视为人生赋予意义、至少普遍将“人生意义”始终视作重大的问题,而不是像皆守这样直接消解掉了“人生/世界意义”的重要性。正如NB16.7.6中的如下段落所言:

742. 在这样的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如下说法当然也是正确的:实现了生存的目标的人是幸福的。

743. 或者,人们也可以这样说:这样的人实现了生存的目标,他除了活着之外不再需要任何目标。因为这就意味着,他知足。

744. 人们在人生问题的消失之中看出了这个问题的解答。


    在引用完狄金森的《头脑,比天空辽阔》之后,皆守总结道:

「人が生きるという事は、それ自体をものみ込んでしまう広さだから……」

不知道当年的译者是出于什么考虑把这句话中的“広さ”一词(意为广阔(程度);事实上,它就是“头脑,比天空辽阔”中的“辽阔(広い)”一词的名词形式)翻译成了“深邃”,导致这句话在汉化版中完全变了意思(有的人还将这句话进一步阐释为“人的存在本身,生命本身就与上帝一样神圣”或是“存在本身具有终极意义上的神秘与神圣性”,这是他们将《素晴日》说成是“存在主义故事”的重要的文本(伪)证据)。但事实上,我们已经充分看到,这句话的原意其实是在总结上文中反复强调的“(形而上)主体的世界(可以)广阔到容纳一切”的意思。也正是在这种容纳一切的广阔之中,主体消解了对人生意义的追问,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最后需要例行总结的是:

6.54 我的命题以如下方式起着说明的作用:理解我的人,当他借助于这些命题——踩着它们——爬过它们之后,最终认识到它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以说,在登上梯子之后,他必须将梯子弃置一边。)

他必须放弃这些命题,然后他便正确地看待世界了。

同样地,我们所做的这些解读工作,不仅仅是在研究“梯子”本身,更是在努力指出“梯子通向何方”,或者说“我们可以利用梯子前往何方”。希望我的这篇短文能够开辟出另一种理解美好的每一天END、理解《素晴日》、进而理解人生与幸福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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