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架空】【骑砍向】钦定库塞特源流考(3)
破城之后,阿绫下达的第一串指令是清扫残敌、保护粮食、收拢降兵,第二串指令就是派人去城西大户云集的区域维持秩序,那里的人和钱还留着有用。其中是否有私心,只有发号施令者自己知道了。
可阿绫接到的汇报则是,城西已经在破城之初就被先冲进来的仆从军洗劫过了。他们中不少人是附近几城里收拢的降卒,了解奥尼拉民情甚于远道而来的库赛特人,自然知道去哪抢劫最好。
然后是一场暴雨里的遭遇战,那是一场甚至不能称作战斗的战斗,三十名巴牙喇有两人被火铳打倒,但三眼銃細小的弹丸并没能击穿护军甲胄上的铁钉和铁叶。伏兵的素质实在低下,被射杀了几个之后剩下的就开始自乱阵脚,于是藏起来的、冲出来的、跑了的,都被一个一个追上并杀死。阿绫本能般地放箭、砍杀,停手的时候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
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破墙后面跳出来,手里举着一把轻弩,朝着离她最近的阿绫射过去,弩箭不够重,打在头盔上弹开了去。阿绫的身体再次先于她的灵魂做出了反应,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齐梅针箭已经搭上了弦。距离只有五步,齐梅针箭上三寸长的铁头足以穿透一个着全甲的躯干。
可阿绫就是松不开早就机械一般地扣上弦的右手。
因为她对上了那双翠绿色的眸子。
梅针,这还是你起的名字。
洛天依先是愣住,然后将手里的东西狠命扔向阿绫。几个士兵上前抓俘虏,洛天依疯了一样地抵抗,混乱中,她拔出一个士兵别在腰上的顺刀丢向阿绫,一尺长的短刀在地上打出火花,然后滑到阿绫脚边。
阿绫站在那,一言不发,雨滴流过亲王胄的眼缝,打在满是血的青石板上,打出一朵一朵暗红色的花。
她很庆幸那是个雨天,而且自己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
她曾设想过无数种与洛天依重逢的方式。在梦里,她曾救洛天依于刀下,也曾从尸堆里找到她小小的身体,然后慷慨悲歌。阿绫曾设想过无数种与洛天依重逢的方式,却没想到如今这种。
她制止想要直接刺上去的亲卫,叫人把洛天依带回了自己的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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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南部总是阴雨连绵,雨里总是带着雾,就像阿绫的家乡一样,可北方山里的雨雾就像浮云,人眼总是能看见朦胧中随风飘动的白色云团,而帝国的雾则像是原地发生的,一旦雾起,世界便陷入烟雨中。
一天,卫兵告诉出去巡城的阿绫,洛天依从帐篷里逃跑了,后来大家在敌楼的楼顶找到了她。
往日,阿绫曾和洛天依登上城中最高的酒楼,那时她也曾站在类似的位置,以类似的角度,欣赏同样的城市。那天,她和洛天依凭栏看灯,奥尼拉三月份天黑得要比北边晚很多,不过她们那时还是等到了天色渐蓝的傍晚,城中的人家渐渐点起灯,街道上也渐渐挂上蜡烛,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一条街,等到阿绫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深蓝。青蓝的天空下是漆黑的城,漆黑中却有点点的灯光。街道是城市的血管,晚上则是光点的河流。
阿绫有个奇特的习惯,她在记忆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会把周遭的一切一并记下,比如体感温度,比如气味。她还记得,那时的天气并不冷,起码和北方相比并不冷。自己周围飘荡着洛天依衣料上的淡香,然后一阵风吹来,风里带着城中万家炊烟里的木香。那时的她觉得无忧无虑,似乎沉醉在风里。
如今,空气里充斥着雕梁画栋经过爆裂燃烧过后的呛人气味。还有浓重的血腥气,阿绫也无法分清这血腥味到底是来自这座城还是来自她自己身上的铠甲。彼时星星点点的灯光让阿绫想起儿时木屋里琥珀色的炉火,此时城中火起,无数股浓烟从无数个院落里升起。大街小巷上塞满了穿着衣服或衣不蔽体的尸体,种种不该有的颜色在青灰色的背景底色上显出一种无法让人忽略的不和谐。
阿绫笑了一声,笑自己的伪善。
离开数年,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可彼时的奥尼拉是天堂,此时则是人间地狱,而自己则是点燃地狱的人。
阿绫已脱下满是血污的铠甲,穿回几年前那件青黑色的线袍。她想让洛天依找到从前的感觉,也想让自己找到从前的感觉。
”你想让我们回到过去,可是你能吗?“,洛天依只这样问。
阿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国仇家恨放在一起,洛天依觉得自己该有哪怕一丁点的仇恨,可是她太累了,累到已经没有发生仇恨这种感情的力量,无数的剧变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整个城市变成一河血水,她自己是风暴翻涌中的孤舟一叶。四周皆是地狱,而这世界上唯一还认得自己的,竟是这地狱里的恶鬼之一。
她曾给洛天依的人生中增添了一抹亮色,而如今看来,那点亮色也只是硫磺烈火的千兆而已,那团火彼时距离自己太远,竟让自己将它当作了油灯的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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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绫把洛天依安置在自己军帐附近的一个破院子里,她知道她吃不惯火锅,又专门叫人搜罗来南方吃食给她。可洛天依还是不断尝试自杀,先是剪子,又是簪子,甚至打碎了碗碟拿碎片抹脖子。后来,阿绫去帝国总督府的废墟里找了几个原来伺候过那家的老婆子,专门看着洛天依,
又是一个晚上,阿绫穿着盔甲走进房里来。
“怎么,今天又杀了多少人?”,洛天依仰面躺在床上,头发散着,翠绿色的眸子早就暗淡下去,“这次是我家?言家?还是走到大街上随便挑?”
“今天大汗下令封刀,我是去主持发粮食的事情…”
“哦,又不杀了。”
阿绫脱下盔来放在桌上,解开系着盘髻的红色丝带,长长的麻花辫自然垂下来。她背过洛天依,解下腰带。阿绫看着窗外来往的卫兵,洛天依只是盯着腰带上的那柄顺刀。刀鞘上镶着东珠,刀把底下的象牙护板上依稀可见曾经洛天依刻上歪歪扭扭的字。一切都一如从前,可是已经时过境迁了。
阿绫解开覆盖两个上臂的臂手,直接扔在地上,厚重的铁片触地时发出响声,震动了安静的房间。洛天依坐在床上摸着那一顶冰冷的亲王胄,盔顶上的凹坑依稀可见,洛天依想,当时如果自己拿着的是一把火铳,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来,帮我把甲解开,暗扣就在肋下”,阿绫抬起手。
洛天依掀开臂手下面保护肋下的甲,布面甲的外套是石青色的,内侧是厚厚的粗布,石青山纹上打着一层有一层的金漆铁钉,其下可以摸到薄厚不一的铁片。她尽量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背对着阿绫拔出顺刀,正握着,从后面靠近昔日爱人。
“记得吗,我告诉过你,我们射着甲的敌人是总会射腋下,那里很脆弱”
刀尖距离灰黑色线袍下的身体只一寸,可洛天依的动作凝在半空,就像偷吃食物时被主人发现抓包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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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阿绫出去巡城的档口,洛天依被带走了,带走她的不是红甲士兵,而是另两个穿着青色铠甲的库塞特王公。
洛天依被带进一个屋子里,那屋子比阿绫给她找的地方大很多,那是洛宅原本的大堂。
重重帷幕后的人用洛天依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什么,于是侍女和士兵皆退出屋子,小小的空间复归寂静,静得让人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洛天依只能听出这是个女人,年龄比自己大,总之不是阿绫。她伏在地上,心中想着无数种可能,也想着自己可能的无数种结局。
时间过了不知多久,也许过了片刻,又或者过了几个时辰,洛天依终于抬头看去。
对于洛天依来说,那是一张头狼的脸,即使她从没见过真的活着的狼。
母狼只有一只眼睛能看清,另一侧的眼眶里只有一个雕花的象牙假眼。被风霜划过万次的脸上有一条斜着的长刀疤,那纯白色的珠子就横在刀疤经过的路上。
“你们的文书把我的名字叫做墨速宜”
母狼坐在一张椅子上,神态安闲,手里把玩着袍子腰间系着的绳结,似乎对她来说和一个帝国小女孩谈话是她过去做过的所有事情里最轻松的,可那只仅剩的眼睛里射出的目光就像阿绫手里的重箭,将洛天依钉在地上。
墨速宜告诉洛天依,她应该算是阿绫的姑母,现在是代表阿契特部的实权长老。
“你知道你的阿绫,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母狼依旧面无表情。
“我不想知道,她和我没关系”,洛天依此刻已经没有什么害怕的了。
不过她真的和阿绫没关系吗。
“alin,这个词语的意思是山”,墨速宜说着,“我们的烦恼很多,你的帝国在其中是最微不足道的,我说别的你听不懂,你只需要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太过显眼,这会对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人都有害,我不可能把我们的群山置于危险中,所以你需要消失”
“那你杀了我吧,这样最好”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喧闹,甚至还有拔刀出鞘的声音,其中一个急促的声音用库塞特语喊着什么,那是阿绫的声音,那个声音洛天依这辈子都不会忘。
墨速宜的好眼微微一眯,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
“看来我家阿绫并不想和你没有关系”,墨速宜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她哑着嗓子喊了什么,外面嘈杂稍歇,然后阿绫就撞了进来。
“我早就告诉过你,从你当年回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蒙楚格把奥尼拉交给你打的时候也告诉过你”,墨速宜指着阿绫说道。她用的是帝国语。
母狼环顾四周,然后伸手指着旁边炕上一把已经下了弦、正在等待上蜡的弓。
“我的这把弓,一直以来小心养护,于是可以用三十多年,而你非要时不时把它拿到太阳下暴晒,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拉断。如果你们一直保持距离,你可以远远的看着,从长计议。你可以在破城之初就找亲信看住他们家的院子,甚至可以自己跑过去,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告诉所有的人。”
“我没有…我只是告诉他们…”,阿绫还在辩解。
墨速宜猛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这有区别吗?”,洛天依觉得母狼的眼睛里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凶光,“你把她的消息告诉了你手下的每个牛录章京让他们去找这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你小时候在这个城市,在她家停留过一年,把这些消息连起来,你心里想的什么难道还不清楚吗?”
阿绫没有答话。
墨速宜接着说道,“你也看出来了,蒙楚格是想成为下一个帝国皇帝的,他想让整个库塞特成为下一个帝国,而帝国,是没有和皇帝平起平坐的议政王大臣会议、诸部长老的。从被兀尔浑拉着南下的那一天起,我们在黑土地上偏安一隅的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可我这样和你们没关系啊”,阿绫抗辩道。
墨速宜用库塞特语啐出一个词,意思应该是“胡说”,然后又用帝国语说道,“打下帝国指日可待,可打下帝国之后,真正的漩涡才刚开始,实力仅次于兀尔浑的阿契特必然成为风暴的中心”
“但是我可以,我可以保护她”,阿绫说道,可就连洛天依都能听出她的踌躇。
墨速宜怒了,她也不再说洛天依能听懂帝国语,而是气急了之后把两种语言混着说,洛天依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低吼的豺狼,。
蒙楚格已经年过六十,新太子的人选马上就要出炉,兀尔浑部的镶黄、正黄支持他们自己的候选人察罕,而两红旗则理所当然地支持阿绫的哥哥,那日伏击镶红旗亲兵的帝国乱兵虽然是自己跑到了那条街附近,但那其实是合儿必特部的正蓝旗故意在巡逻路线上放开口子的结果。而几天前针对阿绫指挥部的突然袭击,也是合儿必特人在得知洛天依的情况之后想要掳走她的一次尝试,察罕的母亲是蒙楚格的大福晋,合儿必特部就是大福晋的母家。
“也许等到新继承人的名字公布的那个下午,我们就要和他们开战,我知道你不会犯儿女情长的错误”,母狼的眼睛一直盯着下面的二人。
墨速宜又拿起床上的弓,看看弓,扫视面前的二人,又重新盯着阿绫。
“你是最强最硬的弓,不能有一点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