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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幕剧:重映 ①

2023-06-21 03:07 作者:再来六个硬币  | 我要投稿

在无限的时间里,她写下一个又一个自己的结局。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这里就像是登上舞台的台阶,是故事开头部分的必经之路。

       那个半截门把手仍挂在音像店的外墙上。它失去了它高贵的身份,如今只是一个不知道是谁随手插在这里的、带有一丝现代艺术神韵的垃圾。我瞥了它一眼,并未理会它那求助似的反光。

       真正稀罕的东西在那个健身公园里。隔着老远,我就能清楚地听见“噼啪”的机械声响。一台打字机被放在了花坛的边缘上,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换行杆一下又一下地拨动着,纸张在止动器间来回平移;键盘错落有序,如同演奏一首钢琴曲。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打字机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慢条斯理地自动敲着键盘。我实在忍耐不了好奇心,凑近那张还在添字的纸,读起了上面的内容。然而还没等我看清写的什么,纸张突然复位,那些打印好了的字全消失了。

       打字机咔哒咔哒响了起来。

       “请问,”它打字的速度有些慢,“有什么事?”

       它竟然在向我发问?可是我该怎么回复它?

       打字机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换了一行,继续写道:

       “请使用本机器在纸上写下回答。”

       我看了看打字机的键盘,上面一个字母都没有。也许这就是故事的神奇之处——能让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随意发生。

       我把一张新的稿纸卷进压纸卷轴。

       “你是麦高芬吗?”

       打字机停了几秒钟,然后换行写道:

       “对于故事本身来说,不是;对于她来说,是的。”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家伙身上。”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涂澜靠在秋千架子上,双手插进口袋。

       “故事重新开始了,对吗?”我问道。

       “没错。上次结束得略显草率,也许我应该再制造些麻烦来引起矛盾……”她托着下巴,急切地思考着什么,“没有冲突的故事不会有人喜欢,但是如果直接展开剧情,关于故事的设定就会……”

       我有些疑惑,涂澜身上的气质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与此同时,我才意识到她看上去就已经很不一样了。她身上的格子衬衫更厚更长了些,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些什么;她戴了顶贝雷帽,就像那些经常在野外写生的人似的。涂澜思考的时候,眼睛紧盯着地砖的边缘;但就算这样,也能看见她那遮掩不了的黑眼圈。

       “你……”

       她像是从白日梦中惊醒。

      “噢,噢。”涂澜有些手足无措,“你瞧,我这是在……呃,构思,对,构思。”

      一些不好的猜想正在头脑中酝酿。

      “你构思的是什么?”我问道。

     “剧本。”她简洁明了地回答道,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沓折叠过的稿纸。

      “你要看吗?”

       我没有同意或者拒绝,但身体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接过其中几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勉强看清。

       纸上的内容很难让人看懂:自右后方登场,跑到街口处瞄准远方的人影,扣动扳机——然后是一句用引号标注出来的台词——“该死!让她跑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更多,涂澜就把那几张纸从我手中抽了回去。

      “虽然很想听听你的感受,但是剧透同样会失去很多乐趣。”她说道。

       “这都是你写的?”我看着她把刚才给我的稿纸收进那厚厚的一沓里面,“它们是关于什么的?”

       “关于‘我’的。”

       不好的猜想应验了。

       “你不是能看到旁白的那个‘主角’。”我判断不了我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惊讶还是恐惧,“你是谁?”

       打字机的铃铛连响了好几声——它该换行了。

       “我是永远不会出现在谢幕队伍中的幕后主使。”眼前的涂澜打招呼似的挥了挥手,“他们一般称这种人为‘剧作家’。”

       “你和上一个故事里的涂澜是同一个……不,肯定不是。”我否认了还没问出口的问题,“你们谁才是真实的那个?”

      “这得看哪个故事是真实的了。”剧作家涂澜说道,“然而所有‘我’的故事现在都揣在我的口袋里,答案应该很明显了吧?”

       “可你现在不也处在一个故事中吗?”

       她露出了一个略带疲惫的笑。

       “你误会了。”她说,“我只是来这里采采风,找找灵感。现在这个时间,演员还没就位呢。”

      演员?我捕捉到了一个可能代表着危险的信号:这故事里还有别人。但这是不是代表着又会有新的事情和新的麻烦在源源不断地向这里奔来?我感到有些厌烦了。

     “既然你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想我是不是可以从故事里离开了?”我问道,“也许我还有什么连自己都没发现的事情要做。”

       涂澜立刻回答了我。

      “请千万别这么做。”她似乎在为从我口中说出的话而惊讶,“故事离开了观众,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你要是这会儿就离开,这些就都成了废纸了。”

       观众。我可算知道我在这些故事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了,怪不得我没法把麦高芬直接告诉“主角”;我们不在同一个故事里,这没错,但我甚至不在任何故事里。

       “所以我的任务就是见证你笔下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我坐到了花坛上,挨着那个打字机,“行吧。提前说一声,逮到机会我就马上逃跑,头也不回。”

       “希望那个时候能晚点到来。”剧作家扶了扶帽子,“我该走了,现在已经……”

       她望向我来时那条街道的尽头。

       “轰!”

      一声巨响贯彻云霄,我几乎是从花坛旁边跳了起来。一颗火球伴着滚滚黑烟从不远处的建筑物里腾空而起,热浪和冲击波不到半秒便把附近的玻璃全部震碎,我踉跄着抓住单杠的一边,才不至于被掀翻到地上。

       “咳……咳,场铃这就响了。你应该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欣赏这部作品。”

       剧作家涂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抱起打字机,在混凝土碎块和玻璃渣子中间穿梭着,消失在了另一条街。

       尖叫声由远及近,一些路人从眼前跑过。我忽然想起之前除了那个音像店的店员以外好像从来没看到过别的什么人。但这不重要,就算我刻意去观察离我最近的那个奔跑着的人,他长什么样子,穿的什么衣服,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场面随即又发生了变化。一道身影跑在了所有人前面,那人一直跑到路口才停下,面向剧作家离开的方向,举起了手臂——

       枪声在爆炸造成的耳鸣中响起,却仍清晰可闻。人群又尖叫着往反方向逃去,整个街区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

       “该死!让她跑了!”

       这声咒骂我似乎几分钟前刚刚听到过。我忍住不去管身后那片废墟,趴在花坛的边缘上向着枪响的地方看去。

       涂澜正在街口装填子弹。

       剧作家身份的她没有骗我,这是由她写下的另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次她会成为什么样子,但毕竟那栋楼还在燃烧,这一切肯定不会太过平淡。

     等到周围的人差不多都跑完了,涂澜才慢条斯理地把枪放回腰上的枪套里,朝着原来的方向折了回来。当我想起是否要暴露在她面前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涂澜瞥了一眼花坛里沾满泥土和灌木枝条的我,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

       “喔,原来你在这儿。”她打量着七倒八歪的老年健身器械,“在一个……这么酷的地方。”

       我从断掉的水泥砖上爬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想必你已经见过那个随身携带笨重机器的疯子了。”涂澜说道,“你们的交谈还愉快吗?”

       “她好像乐在其中。”我说道,“但对于我们尤其是你来说,好消息不多。”

       眼前的涂澜大笑起来,从她身上透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疯狂。

       “你的幽默感迟早会害死你的!”

      她眨眼间掏出了枪,抵在我的额头上;但我明白,这只是故事演出的一部分。在这个涂澜达成自己的结局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她的目标。

      “告诉我,亲爱的观众朋友。”涂澜拿着枪的手又用力了些,“她在哪?”

      “你不是亲眼看见她离开了吗?还对着那个方向开了一枪。”

      “不,不是那个疯子。”她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我暂时还动不了她……我说的是那位万众瞩目、人见人爱,命中注定要站在所有人前面的‘主角’。”

      身后的建筑再次发生垮塌,一面外墙直直地倒在了街上,扬起满天尘埃。附近的路人又开始一边叫喊一边到处乱窜,像极了被惊动的一窝昆虫。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别的故事里的事?飞扬的尘土中似乎暗藏着一个个拉满的弓弦,我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瞄准了的感觉。

      “我就算告诉你也没用:她在另一个故事里——这甚至可以算是平行世界了!你找她做什么?”

      “当然是干掉她了!”眼前的涂澜瞪大眼睛,“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阵阵警笛声传来,黑色的面包车在街口排成一排,无数填满弹药的枪支对准了这个破烂的小公园。涂澜立刻跨步到我身后,枪口从额头移到了太阳穴,左手勒住我的脖子,迫使我成为了她手里的人质。

      那些警察在冲这边喊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台词太过次要;我在努力呼吸的空隙观察着他们的脸,就和那些路人一样模糊不清。

      “瞧啊,这就是我的工作。”涂澜低声说道。

      她一边和那些冒出来的警察对峙,一边架着我挪到了那家只剩一半的音像店里。摆满了磁带的专柜被埋在了倒塌的外墙里,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还看到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个磁带机的零件。

      直到警察的射击角度被断壁残垣完全挡住,她才把手松开。爆炸、枪击、挟持人质;她是“反派”,毫无疑问。

      “接下来我们只需要安静等待。”涂澜手握着枪,半跪在音像店的柜台后面,“会有人自己送上门的。”

      没过多久,外面果然传来喇叭的喊声。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投降,争取宽大处理!”

      “这种烂透了的台词……哼,亏那个疯子编的出来。”反派涂澜嘲讽道。

      “我们希望你能同意交换人质,请不要再伤害无辜的平民!”

      另一个人用喇叭喊着,而这个声音的出现代表着剧情将再起掀起波折。

      因为那是涂澜自己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她!她来了!”

      身旁的枪手差点冲了出去,她按住柜台一侧,以一种极力忍耐的语气问我:

      “喂,你们见过面的,这是‘主角’的声音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长相和声音都是一样的啊!”

      涂澜思考了几秒钟,“你去把她喊过来,就说我同意他们的条件,愿意交换人质。”

      我喘了口气,朝着破碎的外墙走去。当我站在原先墙角的位置上时,我远远地看到了另一个涂澜。她穿着警服,手里还拿着刚才用来喊话的扩音喇叭。

      那绝不是我先前见过的“主角”,但如果在这个拥有对立阵营的故事里,她才是聚光灯的中心……

      我停下了脚步。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主角战胜反派,反派击垮主角,哪一个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扭过头去,朝着柜台后的涂澜问道。

      她愣住了。我抓住机会,扑向那面破碎的墙壁。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只属于我的关键,那就只剩它了——半截门把手随着墙壁的倒塌而被一并带进店内的地上,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接近废品的东西;但我知道,在我需要继续深入故事的时候,它就是我的麦高芬。

      反派涂澜似乎朝我开了一枪,她当然不可能打中。冰冷而粗糙的触感从手心里传来,我牢牢地握住了裹满灰尘的门把手。

      周围的光景瞬间黯淡了下来,在最后的光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吞噬之前,我看到一切都如同倒带一般向着故事的开头复原。废墟里的砖瓦拼成完整的墙壁,倒下的建筑重新在街边屹立;反派涂澜不见了,人群倒退着跑回最初的位置,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站起身,手里的麦高芬自动镶嵌回了音像店的外墙上。光线顿时明亮起来,我看到在我旁边,那个只被我承认的主角正好奇地伸出手。

      重映结束,故事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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