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光相融的刹那间,遇见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前一阵子参观了安藤忠雄设计的和美术馆(HEM),以及美术馆正在展出的Roni Horn“非梦亦梦”艺术作品展,颇有感触。
说起安藤忠雄,其实我“认识”他已17年有余,此行却也是首次拜见其“活”的作品。
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草根平民介绍大咖时,通常都会冠以“老熟人”、“老朋友”等颇具渊源的称谓,以拉近关系,抬高自身的段位,博取“哇”声一片。我也是一介平民,虚荣心自然是有,只是我所知的那些热衷于或是自认为擅长“攀关系”的,大都走上了可狱可囚的人生道路,一念及此,还是老实的承认“陌生人”的身份。
最初接触“安藤忠雄”,已是古早的2006年。时值刚上大学,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与想象,花了很多时间在课外知识的探索上,可谓是对专业课程敷衍了事,对兴趣爱好重拳出击。
当时利用上课的时间,拜读了《安藤忠雄连战连败》、《安藤忠雄的20岁年代》等著作,都是在香港买的港版、台版图书,平均价格100港币左右。这笔支出,对于一个奖学金尚在贷款、家庭也未提供丰厚生活费的大学生而言,费用是高得很哩。而且港版书排版是从右至左、竖排的,这对养成了10多年的阅读习惯是个不小的挑战。
这些书的内容也有专业的建筑知识和术语,不过更多的是建筑师于座谈会讲演的记录,对于非专业人士阅读也是很友好的。就像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前辈,向即将入行、跃跃欲试的青年学生分享一些诸如事业抱负、入行初期遭遇种种挫折之类的人生经验。
游走于字里行间,脑海就浮现出画面来—已是业界翘楚的安藤深情的向礼堂望去,满眼都是20岁时代的自己。看着一张张稚嫩的面孔那么热情,觉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好,便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娓娓道来,让读者通过聆听与阅读,也能深刻体会他对理想和信念的追求与坚持。
安藤忠雄属于业余出身,从未受过正规正统的专业训练。不禁让人感叹:一个货车司机和不入流的拳击手,怎么就成了享有“清水混凝土诗人”美誉的世界级建筑师呢?在电影界同样也有一位经历传奇的人物—《德克萨斯的巴黎》、《柏林苍穹下》的导演Wim Wenders。怀揣画家梦想而踏上寒冬凛冽的巴黎,因为可以低成本蹭暖气而在电影资料馆观看了超过1500部电影,从此改投电影门下,成为了名垂影史的巨匠。
作为门外汉,本就输在起跑线上,大多数人会选择早早离开赛道,或是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仅靠持续的、努力的学习显然是不够的,在精神层面,也需要十足的韧性。“不惧怕失败、直面困难的挑战心;身陷逆境,永不放弃梦想的顽强心。”是安藤忠雄青苹果精神的内核,也是这种不服输的斗志,一次次拯救其于逆境之中,终于攀上金字塔顶端。
由此我想到,近些年来啊,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在芯片、光刻机等领域,对我国相关产业和尖子企业卡脖子的案例。这种对正常经贸极端化的切割与技术封锁,愈演愈烈,在未来甚至很可能延伸至更多的关键领域。
时常听到这样的嗟叹,“差距太大了”、“别人也还在发展进步”、“半导体技术和别的不一样”,诸如此类。诚然,差距确实很不小,别人也还在跑步前进,哪项科技都不完全一样。我国在发达国家已然完成现代化工业建设的时候,才开始在一片苍茫中重建。不正像是门外汉一样“鲁莽”的闯入了各个领域,直面最残酷的竞争么?
其实,我国被卡脖子的关键技术,远不止这些,共和国史上,许多技术上的差距一度也被认为是鸿沟天堑。
改革开放初期,到中国考察投资环境的德国车企代表,形容中国的汽车工业是“原始状态”、“中国车间用的是其爷爷辈的生产方式”。时间轴划到2023年,今年一季度中国汽车出口量已超越日本,有望在全年成为汽车出口全球冠军。在光伏、通讯、工程机械等领域也不乏相似剧情的上演。始终相信,属于光刻机、芯片,甚至是操作系统等更多关键领域的“逆袭时刻”也终究会到来。
扯远了,还是要说点建筑作品本身。
和美术馆(HEM)是安藤忠雄在中国的第四个作品,私以为称得上是其建筑理念三大要素(可靠的材料、完全正宗的几何形式、人工化自然)的集大成之作。
远远望去,就能感受到HEM十分安藤:场馆主体内外大量运用的清水混凝土宣示着安藤建筑最鲜明的个性。建筑师本人一再强调可靠、牢固的材料的重要性,在其作品中,清水混凝土的使用最为常见。具体到什么程度?大概就像内娱歌手突兀的飙高音那样(这里仅指常见的程度啊喂)。
建筑主体外观由三大“自然”主题环绕,分别是水之径、光之径和风之径(貌似只能通过水之径进入场馆内部),这大概是建筑师对其“人工化自然”理念的有意为之。
场馆展览区域的核心,由一座双螺旋结构的清水混凝土楼梯自下而上贯穿全馆,清晰勾勒出“圆”的几何形象。
“圆”在中国文化与艺术中始终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比如苏州园林的月洞门,又或是每逢佳节寄托情思的“圆满”、“团圆”。过去安藤出品中的几何形式大多以“方”呈现,此次HEM以“圆”为主,惯用的“方”只是在一楼展厅和二楼商业区打辅助,充分展现了建筑作品与本土文化的高度融合。对甲方爸爸实力的尊重也溢于言表。
此时某家电龙头乱入吼道“证券分析师们整天都说家电板块就是地产板块的一条狗,如今经济增速放缓、地产雷鸣不断,这里私人美术馆照样盖起来。什么叫国际大品牌啊!(战术后仰)”
总览安藤的一众作品,“光”历来都是重头戏,HEM也不例外。建筑师本人也曾说过,在他的作品中,光永远是把空间戏剧化的重要元素。让人惊喜的是,HEM的自然元素中,“水”的占比也非常突出:建筑与外界的通路由水之径引导,湖水随风荡漾开去,同时环抱着大半个“圆”,映在水中的建筑就像生命、时光以及水一样具有了流动性。
水是自然之泉,亦是生命之源。随着年岁渐长,我也越发切身感受到“水”在个体健康、思想、品性中的那份重量。
论及“水”,我国哲学思想中,儒道两派可谓金句频出。如《道德经》中“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坚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再如《荀子·王制》所述的“水能载舟,亦可……亦能覆舟。”
HEM主打“圆”与“水”,略微有别于安藤的经典建筑风格,却很对中国哲思的那个味儿。
和,而不同。是处世中最大的理性与诚意。
不知不觉在展厅就待了两个半小时,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是恋恋不舍,一步也不愿迈出美术馆大门。一边是体感温度接近45度的潮热户外,一边是空调冷感畅快淋漓、知识水平也极高的展厅,并且还花了老子150大元才能享用。
或许是对久别重逢抱有期待,人们时常都会选择暂时离开。在那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时间和距离兴许会陌生了表相的近况和际遇,但也可能让似梦的情愫和记忆愈发熟悉。我想,我们最终还是会再遇见的。再见。
后记
回程路上,看到路旁草丛边散落着不少非洲大蜗牛,这种早在民国时期业已引进的物种,在广东雨季本不是稀罕之物。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一路都只有空壳,不见蜗牛本体。等到赶上高铁缓口气,方才恍然大悟,“他们顺德人真是啥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