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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拾贝】浊浪

2021-12-16 02:25 作者:贾婊玉  | 我要投稿

他租我家西屋的时候我爸不在家,每年夏天我爸几乎都在外地的工地干活。他跟我妈说自己以前是个驴马烂子,年轻时蹲过监狱,现在在镇上当时唯一的澡堂子给人搓澡。我妈年长他一些,哪怕当年他在街上混的风生水起的时候也没咋听说过他。她像是很理解他人到中年从头来过的境遇,没像他前几次尝试的几个房东那样拒绝他,月租五十,一月一付,不留押金。邻居们私下里跟我妈说他以前的事,替我妈害怕,“那有啥害怕的”,我在旁边目睹过几次她和邻居们的对话,她也从未嘱咐过我什么,看来她是真的不担心。


和班里校外那些一提刀手都抖的年轻小混子不同,他这种真正心狠手黑的正牌黑社会我是完全没接触过的,但既已从良到去澡堂给人搓澡,我对他也就没啥好奇和害怕的了,除了他的刺青。他也是偶尔天很热穿背心在自己屋开门躺着的时候我能瞥见一点,伏天里满大街都是光膀子的,他总是至少一件背心。


我忘了在没在澡堂里见过他了,小时候我去澡堂的频率很低,夏天基本不去,要么我妈在院子里晒一大盆水,要么临黄昏换上拖鞋短裤去大河。现在想想,好像挺多澡堂搓澡的都有纹身。搓澡并不像街边摆摊一样,为了给街上平日里那些临近摆摊抢地方的、街溜子臭流氓买东西不给钱的、一身官服乱收费后中饱私囊的等各路牛鬼蛇神施压,不得不在身上描龙画虎挂满护身符。搓澡师傅和澡客之间基本没啥冲突,澡堂里也没啥竞争,他们的纹身基本上都是过去的故事。像白镇现在各家快递都被当年比他年轻一代的黑社会或小混子从良后包揽,形成一种“驴马烂子干物流”的现象一样,当年快递还没兴起,他们也只好去搓澡。


白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就这么两个人,他在这唯一一家澡堂里怎么也会遇到旧相识吧。自己砍过的,砍过自己的,曾经的老大,后来的狱友,大家归于日常,赤裸相见,客人看着他身上褪色的刺青,他搓着客人身上他砍下的刀疤。我好奇了很久镇上这些刀剑恩仇里的人们多年后怎么相见。


“那有啥咋碰面的,碰着了该打招呼打招呼呗……你知道那个谁不,就板儿厂门口粮店那个老小子……不知道啊?啊你不能知道,他比你们大不少,哎,砍他那个你知道不,张涛……对,就头几年来跟你小姨学包饺子那个……啊你俩一届的啊,对就是他。就他嘛,逮广场把人老小子手筋脚筋挑了。跟那个谁,跟那个宏强他俩挑的……对,就你姥儿家道北平房对门那个,他就比你大一岁啊?前两天他还来这儿吃饭来着……内小姑娘,他领的内一胳膊纹身内小姑娘就宏强老大家姑娘,那可是正了八经黑社会……那前阵子不还见着了在广场,人老小子还跟张涛,张涛还是宏强,还跟人打招呼呢还……砍啥回来了那还,老小子四十好几土埋半截子了都……这玩意儿(筋)断了就是断了,不耽误啥,就是没劲儿,干不了重活,老小子现,这都多少年了,他现在走道儿(手脚)还滴里当啷的呢。”


张涛是除我班同学外,我们同届里我最熟悉的人之一。他表妹一家也曾租过我家西屋,后来她家搬到村里,我弟说她后来成了他们村小学新的扛把子。四五年级的时候我班王海龙冲到一班当着他们全班人面踢的那个人就是张涛,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张涛这个人,我对这种不是朋友的熟人的第一印象总是很难改观,后来听说他在白镇窜起来了之后,我们班同学聚会上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我对这人没什么感觉,不会单列一篇来回忆他的事情,尽管他的素材很多,且很有代表性。那天在饭馆小姨夫跟我说完他和老小子的事后,我想起自己一个跟他混过一段时间的小学同学说过他另外一件事情,也是在广场,也是挑人脚筋。不是和宏强,好像是和一个叫什么胡罗汉的人一起,没说挑的谁,只说当时二人尚年幼,挑了半天也没挑折,广场上人来人往的,连被他们打得爬不起来、趴那儿只等着被挑筋的那个人都有点尴尬。最后他俩放弃了,站起身喝酒去了。我又想起来小姨夫还说过,老小子还跟宏强还是张涛喝酒来着。不知道他们一起看着老小子端着的那直晃荡、恨不得往外洒的酒杯是啥心情,应该和我家租客看着澡客身上刀口时的心情是有差别的,毕竟一个已从良,一个入了黑社会的赘。


我和他仅接触过一次,那之前我就注意到他有个游戏机,还有个小到好像是专门为了连游戏机打游戏的小电视,那是个简陋粗糙的年代,糙到他的游戏机和电视只能论“个”,不能论“台”。他在东西屋共用的外屋地拿给我一张游戏卡,黄色塑料外壳,几十还是一百多合一(一张卡里包含几十或一百多款游戏的意思),这种卡里大多数游戏都是重复的,而且多是魂斗罗、超级玛丽这种最常见的游戏,这种卡差不多是所有卡里最便宜的,我忘了大概几块钱了,但能确定是最便宜的。


他说这卡他都玩了有年头了,实在是玩够了,让我帮他跟周围邻居家小孩儿或者班里同学谁的换卡玩。换卡是当年游戏圈的常规操作,很多镇上本无交集的几个人换着换着就成了很相熟的朋友。我接下他的卡,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想换卡,也猜到了自己会接下他的卡,并在一两天后假装联系同学换卡无果,把卡还给他。有时我的同理心会缺失到近乎病态,至今仍是这样。当年我本可以轻轻松松就帮他换到四合一、特别好玩的精品卡,但我想都没想就把这事搁置了,还在他面前貌似靠谱地接过卡揽下事,并让人家白等两三天后,把一直和我所有玩具一起放在缝纫机下的鞋盒里的那张卡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应该还装出了一副自己问过很多人、忙了一大圈儿的样子。


我隐约记得他接卡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他屋里几乎没啥布置,衣柜和单人硬板床都是我家的。床板中间的小炕桌上平时放着小电视和游戏机;饭点儿摆着馒头、糖饼、和白色塑料袋里散装的朝族咸菜。我在窗外瞥见过他身穿背心靠在床尾的样子,他和满屋空旷一起凑成东北乡下九十年代的一幅简笔,和我还卡时他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失落一起,我一直都没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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